形塑新社会的“主人”:1949—1956年中国共产党意识形态的乡村构建

2020-01-16 15:06陈娅飞
湖北社会科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主人群众

陈娅飞

(中共杭州市委党校,浙江 杭州 310024)

以长时段的历史思维观之,无论置于5000年中华文明史,抑或180年近现代史视野下,1949年新中国的成立都是极具重大标志性意义的历史事件。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的起点,转型与构建俨然成为在此之后一段时间内国家政治生活与社会生活的显著特征,思想领域的深刻变化自然也随之而来。意识形态作为国家政治生活的重要议题之一,作为思想领域的最基本元素,在社会转型期的建设与影响不仅显要而且潜存。鉴于意识形态在国家社会思想层面的统领性地位和同一性内容,长期以来,学界往往将其作为一个整体进行理论阐释或历史实践分析、经验规律总结,而对意识形态教育对象进行群体区分进而深入类别研究稍显单一,现有的对象类别研究多集中在知识分子群体、学生群体。固然,主流意识形态对于社会所有群体具有内容上的同一性,类别研究也并非从内容角度找寻差异,而是着重从方式方法角度探寻主流意识形态建设如何在不同群体间实现“殊途同归”。实际上,不同群体的特殊性,不可避免地招致路径选择的差异性。本文聚焦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乡村群众这一群体,分析此期中国共产党对占当时全国人口80%的农民进行主流意识形态建设的逻辑和实践。

一、“解放”与“翻身”:新社会“主人”的由来与蕴意

思想领域的重大变革与社会层面的剧烈变革之间,总是存在难以割裂甚至唇齿相依的关系。回视近代中国历史,持续百余年由外族入侵和内部纷争所带来的动荡社会局面,直至1949年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解放战争三大战役取得胜利,才得到根本扭转。随着新中国成立,在世界范围内宣告中华民族独立、中国人民解放事业胜利完成的同时,也开启了中国社会发展新征程。

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向新民主主义社会的迈进,以及接下来的社会主义革命,来自社会层面的系列变化并非政治术语的简单描述,而是触及社会内核即长期以来维系传统中国社会运行的社会制度、社会结构、社会秩序、社会关系的深层次变化,也是民众日常生活中能够获得直观感受的切实变化。对此,广大底层民众感受最为深刻。在“解放”与“翻身”的时代语境中,这一群体大多在缺乏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如获重生般地迎来命运的翻转。随着各地民主政权的建立,曾经在乡村占有土地、决定农民命运、势力难以撼动的地主权贵成为众人声讨的对象,而备受地主权贵剥削、压迫的广大农民摇身一变成为新社会具有特殊身份的自由个体,乡村真正“变天”,农民彻底翻身得解放。

然而,如何理解“翻身”?作为特定历史时期的话语坐标,在社会转型的宏观历史背景下,“翻身”的实质意涵对于理解其背后所深蕴的中国传统乡村社会关系、社会秩序的变迁,以及由此产生的新问题群,无疑至为关键。事实上,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作为一种匹配底层群众理解水平的形象化表达,“翻身”涵盖了社会变化所导致的农民全方位变化的综合内涵。在土地改革中重新获得土地,意味着农民实现经济上的翻身;从丧失话语权到成立可以自我伸张的农会、获得选举权、有机会参与政权组织,意味着农民获得政治上的翻身;从文盲半文盲到普遍得到读书识字机会、从世代耕农到可以自由进行精神创作,意味着农民获得文化上的翻身……总之,在生产生活资料从无到有的获得感中,广大农民从旧社会踏入一个截然不同的新社会,由过去的被剥削被压迫者成为今日社会之主人。在这个面貌焕然一新的社会,其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把自己从自然和社会力量的被动的受害者,转变为一个新世界的积极的建设者。”[1](p714)社会身份、地位的实质性转变,此即“翻身”抑或“当家做主人”的深刻蕴意。

与获得新社会主人资格与权利相随而生的另一个问题,则是如何当好主人。在解放初期剿匪反霸运动中解除当主人的各种顾虑,在土地改革中斗地主、分田地真正经历当主人的初体验,广大农民快速品尝到“翻身”所带来的切身利益。然而,当自己生活的主人,显然还停留于当国家主人、社会主人的浅层理解,其距离“翻身”的深厚内涵尚存一定差距。问题的关键在于,在经历经济上、政治上、文化上的“翻身”之后,农民是否能自觉完成思想上的“翻身”?双腿迈入新世界而脖子以上却留在旧世界的上下不同步状态,如何成就“翻身”的实质性飞跃?诚然,以新中国成立初期广大农民的文化知识水平,期其以崭新的眼光、较高的站位、宏远的视野、清晰的思维、自觉的意识把握新中国成立的伟大意义和明确自身国家主人的社会使命,要求未免过高,不切实际。形塑新社会的“主人”,除了可视的外在表象,更需要深入内里的吐故纳新,达成内外吻合、互促互进。由此,启发农民深刻领会“主人”意义、当好新社会“主人”的思想意识提升工程,即乡村社会全新的中共意识形态构建要求自然浮出水面,因其与社会实践紧密相连的关系,又显得更加刻不容缓。

二、契合与引领:制度变迁与意识形态构建的必然与应然

培育养成“主人”意识以匹配“主人”身份地位,既有客观现实的要求,也有理论逻辑的必然。一是由人类社会史与思想史的发展历程角度观之,尽管受历史局限等因素之影响,人类思想认识的发展演变并不完全同社会实践的发展进步同时同步,但仍然不可否认,“每一历史进程中的转型必然带来价值观的重构问题。”[2](p109)越是接近质变性质的历史转型,社会领域的变迁就越广泛深远,价值观形态及内容的异变就越鲜明,重构任务也就更繁重。

二是从国家政治发展的一般规律角度观之,任何重大政治变革必然引起政治领域乃至社会领域的系列反应。意识形态作为政治领域极为关键的一个环节,必然与政治变革保持同步。而意识形态内含的“传播主体与理论受众双向互动”[3](p71)特性,更加突显政治领域与社会领域互为连通难以截然分开的关系。这也表明,政治与每个个体具有相关性,底层群众看似与政治隔着远距离时空,实际上却与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政治领域的变革越剧烈,意识形态的构建任务也就更迫切。

如前文所述,新中国成立,正是中国社会发生重大转型甚或“根本性的刷新与转变”[4](p52)的分水岭。中国传统社会之急剧转型,混合多元的社会思潮之激烈碰撞,国民价值观的重构呼之欲出。在政治领域,以马克思主义为行动指南、代表中国最广大群众利益的中国共产党,取代代表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利益的国民党,成为全国执政的党。随之而来的,是国体、政体的改变。政治制度的变迁不可谓不剧烈。与之结伴而生,“政治生活的新制度要求我们有一种心灵新制度。”[5](p47)这种“心灵新制度”必然是能够引领社会价值、与政治新制度相契合并为其服务的,即中共取得政权后在全国范围内构建的新意识形态。

然而,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对于执政的中国共产党而言,领导一个百业待兴、百废待举的国家进行恢复重建,“掌握思想领导是掌握一切领导的第一位。”[6](p435)其所面临的“混合多元”[4](p53)的社会思想环境,却在客观上决定了其构建主流意识形态的艰难与不易。这种状况,又与近代以来至新中国成立前中国社会纷繁复杂的历史流变极大关联。回溯至更长时段的历史时空,近代中国社会在侵略与反侵略、压迫与反抗的长时间对垒中,“为各种意识形态的生存和发展留下了多元的空间。”[4](p53)这种多元的态势一直延续至新中国成立。正如时任中南区宣传部某领导所言,中共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虽然胜利,国家面貌虽然改变,但是,“思想战线上敌强我弱的形势仍然没有改变。”[7](p78)其中就包含中共在思想战线上的两大主要挑战:其一,拥有两千多年历史的传统封建主义思想根深蒂固。虽然经历了明清以来西学东渐与新文化运动的冲击,但其生命力依然顽强,在国民生活中的影响无处不在,乡村社会尤盛。其二,帝国主义文化及资本主义的渗透绵延不绝。尽管在中华仁人志士追寻民族救亡图存的道路选择中,各种资本主义救国方案相继以失败告终,但其影响始未终结,并在反帝国主义斗争中又有新的带入。事实上,如毛泽东所言:“帝国主义文化和半封建文化是非常亲热的两兄弟,它们结成文化上的反动同盟,反对中国的新文化。”[8](p695)这两大挑战自中共领导革命时期即已存在,并且相互交织,对中共意识形态的建立形成较大阻力。此外,中共在革命战争年代所处的现实环境之残酷,“使马克思主义不具有正常的宣传条件,”[9](p12)也制导了新中国成立后国家意识形态建构的薄弱基础,增加了中共意识形态建设的广度和难度。

由此可见,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共构建意识形态不仅形势严峻、任务繁重,而且随着各级政权组织的建立和国家恢复重建工作的起步,统一全国力量于新中国建设事业的意识形态要求也更为迫切。但是,较之旧中国,新中国之“新”是全方位的、彻底的变装与嬗替。除旧方能布新,政治领域、社会领域如此,思想领域自不例外。“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遗留的旧思想不加以批判和清除,马克思主义就难以获得意识形态的生长空间。”[9](p14)因此,在破旧立新的思维导引下,一场荡涤旧社会“污泥浊水”、孕育新社会“繁枝茂叶”的“换心”运动在全国开展起来。在此过程中,广大乡村社会新主人不断接受新思想的洗礼,褪去来自旧中国的无论外迁还是内生的落后思想,积极向新世界的建设者方向转化。

三、大众化与艺术化:乡村意识形态构建的目标取向与路径选择

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历史情境中,意识形态受众思想层面的去旧换新,学界往往将其置于“改造”的动态语境中予以考察。实际上,思想上的真正转变取决于受众本身的精神活动。马克思主义在新中国思想领域主导地位的确立和广泛认同,社会主义概念在民众中的传播普及和意识养成,也确实受到“改造”这一精神实践的影响。然而,改造的方式却因群体而异。不同于知识分子更为直接的思想改造和各级干部职责所需的理论学习,对于规模最巨、不脱离生产、文化程度普遍很低、并被视为政治上无法自我解放且带有散漫性、自发性、盲目性的[10](p19)农民群体而言,运用强迫命令方式难以奏效甚至无法成行,依靠个体自觉的理论学习自我养成以发生内在转换俨然脱离实际,施以生硬的理论灌输也难收良效。这个群体的特殊性决定了对其只能进行说服教育,即通过一定的方式将意识形态的内容传递给农民再启发其进行自我教育,在外输与内化的双重作用下,完成其思想意识的转换与固铸。那么,连接中共意识形态与对此近乎零基础的农民之“一定的方式”就至为关键,其关涉作为意识形态受众之农民的接受度,进而直接影响意识形态传播、培育的效果。

结合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革命动员工作经验和乡村民众传统文化心理,以大众化为旨归、以艺术化为主要承载形式的乡村意识形态构建模式逐渐形成。这一模式既考虑思想工作的独特性,又兼顾受众群体的职业要求——无耽生产,接受能力——通俗易懂,时间特性——灵活机动,文化诉求——生动形象,因而能够迅速在全国得到推广。诚然,在方式载体背后,意识形态建设在纵向上是主客体“传输——接收——认同——拥护”双向互动的实践过程,横向上则持续融于客体生活的各个方面,新中国社会转型期的乡村意识形态构建尤其体现这种上下对话、左右联动的特点,而这个特点主要通过乡村意识形态阵地的建设及其后续发挥的影响呈现出来。

一是农村宣传网的普遍建立,织就乡村意识形态阵地的全网络,实现乡村意识形态建设的全覆盖。新中国成立后,在执行土地改革和抗美援朝运动的宣传工作过程中,面对宣传干部匮乏难以补充、宣传任务繁重难以搁置的两难困境,不少乡村干部创造出“宣传员”工作法,将政治纯洁、思想进步、较有文化、较有威信、有一定宣传能力的乡村积极分子、青年、学生、小学教师等加以教育培养,承担起为乡村群众宣传党和政府的政策、宣传时事的任务。这一工作方法在基层实践中所取得的良好效果日益显现,并得到上级党政部门的认可。到了1951年初,《中共中央关于在全党建立对人民群众的宣传网的决定》的发布,使得“宣传员”成为全国性的工作制度。《决定》要求,全国各个支部建立宣传员、各级领导机关建立报告员。[11](p1-2)从此,以宣传员、报告员为主干的宣传网在乡村快速搭建起来。同时,各地也建立起“宣传员→宣传小组→宣传站→党团支部或乡宣教委员会”自下而上的组织领导架构,“报告员→宣传员(场所为传授站)→群众”自上而下的业务传授模式,以及个人分区包干的责任制,共同保障宣传员工作顺利进行。一段时间内,这个从群众中产生又回到群众中开展宣传工作的宣传员网络,在中共意识形态乡村构建机制中兼具双重身份:一方面作为中共意识形态大众化的产物,另一方面又成为中共意识形态大众化继续延展的运作系统。

二是乡村灵活机动的群众自我教育阵地建设,实现民众意识形态教育的常态化。新中国成立初期,乡村群众业余文化场所往往成为其自我教育的主阵地。其中,影响较大、效果较好、表现较为突出的为农村业余剧团和农村俱乐部。农村业余剧团是在剿匪反霸中渐渐兴起、土地改革中大量成长起来的以“自编、自导、自演、自养”为活动方针的群众业余文化团体。名曰剧团,实则涵盖除剧演之外的各种民间艺术形式,故而在一段时期内成为乡村业余文化生活的主要场所。农村俱乐部则是在农业合作化进程中,随着农业合作社的大量建立,适应农民生产生活方式新变化,主要在原有农村业余剧团基础上快速组建的集群众文化活动、政治活动于一体的综合性业余文化组织。较之业余剧团,规模更大,组织化程度更高,活动内容更为丰富。作为前后不同时段根据农村形势变化相继产生的群众业余文化组织,无论是业余剧团,还是农村俱乐部,都被赋予群众自我教育、自我娱乐的角色期待,而在新中国初期成为乡村的新文艺阵地和进行社会主义思想教育的阵地。配合农业生产季节性特点,村剧团和农村俱乐部在“群众文化群众办”的自行调节中,灵活规避时间冲突、场所限制、人员协调等问题,农忙时化整为散、农闲时化散为整,边生产边宣传。

阵地仅仅提供中共乡村意识形态构建的“在场”证明,而考验其“有效”还有赖于场上的种种表现,更具体指向方式方法的“适切”。实际上,群众力量在中共乡村意识形态构建过程中的充分发动,一则为中共意识形态的大众化寻求最大边界,引导群众在贯彻执行党和政府政策的过程中切实受到启发提高觉悟,所谓“在教育中行动、在行动中教育”。由此观之,乡村群众意识形态教育总是与党和政府的涉农政策紧密联系。农民群体的特性,制导其难以同知识分子一样进行长期系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党的基本理论学习。二则发挥群众自身的自主性和创造性,以其喜闻乐见的形式、通俗易懂的方式实现自我思想的升华或蜕变。毋庸置疑,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同长期以来形成的传习已久的地方民风习俗、文化习惯颇为关联,特别是具有浓厚地方特色的民间艺术。20世纪50年代,以农村业余剧团为代表的群众业余文化组织的大量兴起,正是群众精神文化生活强烈诉求和地方传统文化习惯承袭因循的结果。而艺术融审美、教育、宣传等功能于一体的独特心理体验,是其他形式难以替代的,且与思想教育具有融贯互通的一面。在地方实践中,艺术对于意识形态教育的鲜明优势也凸显出来。“通过文艺形式所进行的思想教育是吸引人的,是有强烈的感召力的,这比较一般的讲话宣传要来的直接些,深刻些。”[12](p52)

因此,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共意识形态在乡村的构建中,各地民间艺术形式被普遍选择与广泛使用。文学艺术创作活动和演唱活动被要求集中到同一政治目标——“用党的思想教育全国人民,向着我们的目的地稳步前进”[7](p104)——上来。特别是此期的农村业余剧团,本身即担负“通过各种民间艺术形式来进行爱国主义、国际主义的教育,表扬农村中的先进人物、先进事例,树立社会主义思想典型旗帜,与农村自发势力资本主义思想作斗争,促进互助合作的大发展,为逐步改造农业服务”[13]的主要任务。其在乡村基层的生动实践,也确实展现了民间文艺与中共意识形态之间形式与内容较好结合并发挥作用的丰富图景。土改斗地主剧中的阶级教育、抗美援朝剧中的爱国主义教育、山歌里的先进典型教育、快板中的新社会气象、年画中的新生活……现实生活场景以艺术化的形式搬上“舞台”,常常引起观剧群众的情感共鸣。群众往往边娱乐边启发,寓教于乐中完成意识形态的自我教育,完成向新社会主人的内涵提升。

村民自身所演绎的民间艺术以感同身受的心理体验将群众带入新社会的想象空间,本质上归于情感共振式的心理认同,而认同在很大程度上是群众在新社会与旧社会进行对比的心理实践过程中完成转换达致的。例如,根据湖北地区的档案资料记载,在春节文艺活动中,结合中心工作演唱通俗易懂短小精悍的新型歌剧或地方戏,最为群众所欢迎,村剧团演出时往往吸引众多群众观看。看完《自报有功》《援朝劝妻》《婚姻自主》等剧后,不少群众表示:“过去哪有这好事?”有些村民看了戏后更是感动不已:“往年吃的就没有,更不用说看戏了,只有地主才看得起戏。现在能看我们自己的戏,真是翻了身。”[14]有妇女在看过《婚姻自主》《我愿嫁过生产郎》等戏后直言:“可是我们真正出头的日子了,过去限制妇女的铁门槛也被我们一脚踢开了。”[14]在该省的过渡时期总路线宣传教育中,包括剧演、鼓书、山歌等20多种民间艺术形式的运用,取得较好效果,特别是剧演、展览效果最为突出,以致有群众反映:“看的是社会主义,唱的是社会主义,说的也是社会主义,你们把社会主义给我讲清楚了!”[15]通过算账、对比,农民总结了旧社会和旧道路的“十多”(受压迫受剥削的多、苛捐杂税多、抽丁拉夫多、卖房子田地的多、卖妻子儿女的多、吃树皮的多、借高利贷的多、讨饭逃荒的多、饿死人的多、单身汉多)、小农经济的“三望”(收租、放债,少数人望发财;受剥削,遭灾荒,大家望到穷;今年望明年、一年赶不上一年)和“三困难”(春荒生产缺口粮、种子、肥料的困难;经不起天灾人祸的困难;底子空虚,投资生产困难),因而认识到“条条痛苦通剥削”“旧道路真正走不通,我们走了几十年,还是穷不穿头。”相反,新社会新道路却有“十一大好处”(能当家说话好;不受地主压迫、剥削好;不抓丁、拉夫、不出款好;大家都有房子、田地好;供销、信贷社好;八大公司好;银行好;互助合作好;物价便宜好;生产多打粮食好;男女平等好)“四便宜”(油、盐便宜;布便宜;耕牛农具便宜;其它百货便宜)“三少”(缺粮户少;二流子、懒汉少;迷信浪费少)“八多”(房子多、耕牛农具多、粮食多、结婚生孩子多、孩子读书多、办互助合作多、劳动力增多、吃油盐多)和“三不见”(土匪不见、赌博不见、买卖婚姻不见),认识到“条条好处通社会主义”。[15]生产生活方面抑或经济方面的现实比对,往往带给农民更为直观鲜明的感受,也是其对新社会产生具体直接的深刻印象。

中共意识形态大众化群众运动的参与方式和艺术化的承载方式,将现实生活的客观变化呈现给广大群众,将抽象的新社会概念具体化,使党的执政理念“飞入寻常百姓家”,潜移默化中增强群众新社会的主人感和新思想的认同感。此种意识形态构建路径效力如何,还有待历史实践的验证。

四、整合与转型:意识形态功能的有形之效与无形之力

就方法论之,以群众文艺运动或社会运动的方式推进马克思主义的大众化和普及化,单从“运动”自身的特点来说具有短时性。然而,就实际效果视之,任何思想领域的变迁在社会留下的足印是难以轻易洗尽的,总不如操作机器一样即停即止。尤其个体精神世界特定意识“接收→消化理解→接受认同→深化固铸”的变迁进路,使其对受众心理或思想层面的影响常具长时性。由此可知,新中国成立初期,面对小农思想浓厚、文化水平极其有限且长期处于政治边陲地位的广大农民群体,尽管中共在历经革命阶段众多流血牺牲后领导其翻了身,摆脱了受压迫剥削的命运,成了新社会主人,但是决定真正完成向达标主人转变的思想翻身才刚刚起步。如前文所述,农民思想意识的翻转道阻且长。旧思想的残余涛声依旧,传统观念的惯性持续发力,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培塑薄底起家。在如此困难重重的情势下,中共走出一条依靠社会力量在乡村构建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之路。以历史实践之结果考察,这条路在乡村虽间杂“不适”但总体并未“水土不服”,中共意识形态新细胞在乡村肌体的萌芽生长,焕发了置身共和国发展历程中的乡村社会新的活力与生机。

首先,中共意识形态整合功能的有形之效益显。新中国成立后,随着广大农民新社会主人身份的确立,在建设新中国的目标共识下,匹配主人身份的思想更替和意识提升工作即时开启。在乡村党团干部的领导和社会力量的总动员下,大规模群众文艺运动蓬勃展开,加之民校冬学扫盲运动的配合,乡村思想战线上的弃旧扬新火热进行。在此过程中,广大农民群体的正向回应,给出了此期中共意识形态建设的实效验证。长期以来,学界关于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共在农村一系列政治运动、涉农政策实际运作效果的研究,如土地改革的顺利完成、抗美援朝运动的积极响应、农业合作化的有序推进等,很多归因于高度集中的计划体制、中共群众运动工作经验或强大的社会动员能力。自然,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短时间内迅速完成国家的重建和农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与新中国集中高效的领导体制机制关联甚深。但是,另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是,中共此期一系列大政方针政策在基层的执行落实,并非依靠行政手段的强迫命令,而总体上是在群众的积极回应中稳步推进。广大农民群体行为选择的背后,折射的是其党的形象的树立、国家观念和社会主义概念的初步养成、集体意识的增长。这与中共乡村意识形态建设工作不无关系,换言之,即为中共意识形态整合作用使然。这种整合,既包括形式层面对此前“‘一盘散沙’形态的矫正”,[2](p108)更包括内容层面为此后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主导地位的奠基。

当然,思想领域的新陈代谢绝非短期之功,意识形态的整合功能也并非万能。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共在以意识形态统合社会力量的过程中,也曾出现传统旧思想、旧观念的反复,甚至在此后一段时间内都有类似现象发生。这不过是社会思想变迁过程中的常规表现,正所谓弃旧不易立新也不易。如若忽视长时段历史分析,轻率将其视为中共意识形态整合的无效,未免论之过简有失偏颇。但是,这也表明,意识形态建设必须常抓不懈。

其次,新中国社会价值观转型的无形之力渐张。在一定程度上,中共意识形态的社会整合与社会价值观的转型是两个角度审视的同一个问题。前者主要从传播主体角度看意识形态建设的效果,后者主要从社会受众角度看意识形态培育的结果。回到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历史时空,中共意识形态随着新中国政治制度的变迁走进乡村社会,在同一切外来的、旧有的多元化思想进行较量的进程中日渐被认同接受,集体主义价值观正是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形成,并长期发挥其后续影响。从问题维度看,如果说将农民形塑为新社会的“主人”是意识形态传播主体寻求的目标,广大农民何以完成向“主人”的真正转变?其集体主义价值观何以形成?解释这些问题,需要从更深层次探源。事实上,任何集体行为背后隐含的是利益的高度吻合,“在制度变迁过程,越适应时代发展要求、与绝大多数人利益契合度越高的意识形态建设,越能为制度变迁提供强有力的精神合力和动员力。”[16](p131)从旧中国的“一盘散沙”,到新中国成立后的团结统一,这个变化的关键在于中共的执政理念与群众利益的一致,乡村社会集体主义价值观也根源于此。

从宏观历史角度来看,中共在乡村的意识形态建设,伴随新中国成长,已走过逾七十年历程。七十多年来,从新中国初期举步维艰中的节节胜利,到社会主义建设时期重大项目的攻坚克难,再到改革开放新时期中国奇迹的不断创造,新中国成就无数。诚然,七十余年成就的取得是社会各行各业各个群体共同努力的结果,自然也难以脱离广大农民群体的贡献,而这又难以否认中共意识形态建设的作用,尤其无法忽略集体主义价值观无形之中所提供的精神动能。

五、结语

意识形态在国家政治生活层面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社会转型期,特别是不同意识形态迭嬗时期,执政党的意识形态培育工作具有更加特殊的地位和意义。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共产党正面临着这种革旧与布新的处境。因此,这一时期中共意识形态建设既在几十年的社会发展进程中默默经受着历史的检验,也在学界受到越来越多学者的观照,无论是宏观审视,还是微观考察,均不乏探讨。然而,意识形态的思想性决定了意识形态培育工作的系统性与长期性,历史的立体复杂性也必然产生了对一定历史时期执政党意识形态建设史研究多元化视角的要求。尤其对于像意识形态这样兼具理论性和实践性的话题,纯粹的理论阐释不足以展示建设过程的运行脉络和实践机制,多少缺点“走进历史”的亲近感和真实感。在实践中,意识形态本质上属于思想教育,根据教育对象的情况,必然需要因人而异。在新中国成立初期,较之于知识分子群体、学生群体,乡村群众作为规模最大的一个群体,明显存在文化水平不高、职业要求特殊、充满浓厚乡土气息的客观现实,在此情况下,中共意识形态何以在乡村落地?其真实效果又如何?如若忽视各个群体的特殊性,笼统将这一时期中共意识形态构建进行整体概论,难免遮蔽一些历史的生动与鲜活。而忽视宏观背景只对细节浓墨重笔,又有可能陷入碎片化难以呈现整体感的困境。鉴于此,本研究力求从宏观与微观相结合、“国家—社会”互动的视角,展现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共意识形态在乡村构建的过程及其影响,以避免过于宏大叙事和碎片化。

基于对宏观历史背景的审视和相关历史细节的考察,这一时期中共乡村意识形态构建的轮廓逐渐明晰。从旧社会步入新社会,中国社会变迁所必然带来的思想领域的变化,以及制度变迁所必然带来的新意识形态的重塑,共同构成此期中共意识形态构建的历史基础和现实基础,其间也自有相关理论基础支撑。在形塑新社会“主人”的主题指引下,考虑到思想工作的内在性、乡村群体的特殊性、民间传统的厚重性和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革命工作的经验积累等诸多因素,中共探索出了以社会力量为主体的大众化参与方式和以乡村群体接受力为考量的艺术化承载形式的建设路径。沿此路径,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社会整合功能在新中国国家建设中得到充分显现,逐渐形成的集体主义价值观时至今日仍然影响深远。虽言至此,构建的动态过程却远比以上凝练线索的文字丰满得多,价值观的影响也往往是多方面的、深层次的和长期性的。诸如配合中共意识形态培育的广大农村宣传网和群众自我教育阵地,并非党和政府一纸政令马上就普遍建立和快速运转起来,基层在执行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个理解消化、经验借鉴、边干边摸索和从试点到普及的周期,每一步实则动态的意识形态构建之一环节。集体主义价值观对思维方式、价值判断的影响,其外在表现小至个人日常行为如舍小家为大家,大至国家社会事业如新中国70余年的发展建设,均为明证。并且,随着时代的进步,其内涵也不断丰富。这些都从侧面表明,意识形态的构建确实是一项系统工程。

当然,放置长时段历史视野,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共在乡村的意识形态构建有序且有效,但并不代表一切顺风顺水完美无瑕。在丰富多彩的基层实践中,难免夹杂一些小插曲。这些小插曲往往为我们提供了历史研究层面深度探讨的线索,以及实践层面反思与矫正的案例。比如,这一时期基层在履行意识形态建设职责过程中是否存在“平衡”中的“失衡”?据了解,乡村业余剧团在发挥群众自我教育、自我娱乐作用中贡献较大,但是初始阶段也曾出现过为倡导新戏而对传统旧戏实行一刀切不准上演的情况,以及过于强调教育性而某种程度上忽略娱乐性的情况。甚至有些剧团片面地为了配合中心任务的宣传,以新酒装旧瓶的方式导致传统艺术形式与新社会内容的尴尬结合。[17]虽然后期相关部门注意到了这些偏向并及时进行了剧团整顿,但是一段时期内乡村传统文化心理的惯性仍在持续。这些“失衡”现象并未撼动中共意识形态建设的整体效果,而是更加说明思想改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意识形态的培育尽管艰辛与不易,但仍须持久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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