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志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纵观2020年2月初至5月底的英国新冠肺炎的确诊人数及死亡人数,英国政府所采取的抗疫策略及其效果都极其不理想。英国曾一度位列全球疫情排名榜的第二位,形势非常严峻。鉴于英国是世界上第一个建立全民免费医疗的西方国家,同时也是一个有着悠久的、以权利作为基石的政治哲学传统的国家,这样的现状是值得深思的。作为英国疫情的亲历者,同时也作为一个身处不同文化传统和政治制度的旁观者,笔者几个月以来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面,英国抗疫何以发展到这般糟糕的境地?为回应这一问题,让我们先来考察一下英国抗疫的总体特点。
正如北京大学胡莉老师曾提到,英国的抗疫总是比其他国家“慢半拍”——欧美国家所采取的隔离封锁策略,其实后来都被英国政府采纳了,但问题在于这些措施的采纳不是积极的和前瞻的,而似乎是被民间社会和严重的疫情走向“倒逼出来”的。这里,我们可以借助一些重要的时间节点,具体呈现英国政府在抗击疫情方面的慢节奏。
直到2020年3月初时,英国的国民健康医疗服务系统(NHS)才以手机短信及邮件的形式,通知那些过去2周有海外旅行史或流感症状或接触过新冠确诊病例的英国居民打电话给111,要求这三类人在家自我隔离,不可以直接去诊所或医院。而在此时,由于2月中下旬的一次假期(Half-Term Break),很多从欧洲旅行回来的英国民众已经出现了新冠肺炎的症状,英国疫情开始进入暴发期。3月12日,英国首相发表电视讲话,提出“群体免疫策略”,其中所述及的“越来越多的英国家庭将失去所爱的人”备受英国媒体和大众的批评,并招致英国科学家们的联名反对。3月20日,英国政府调整原有策略,餐厅酒吧等从3月21日开始关闭,70岁以上的老人被要求无限期在家隔离,所有民众必须保持2米的社交距离等。3月23日,英国首相提出更为严厉的、为期三周的全国封锁措施,其策略概述为“待在家中、保护NHS、拯救生命”。此时,英国疫情已经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确诊人数和死亡人数都在激增,特别是在大伦敦地区,医院压力非常大。5月10日,英国首相提出“抗疫的五个阶段”,宣布英国进入抗疫的第二个阶段,放松部分封锁措施,并修改策略为“尽量待在家中、控制病毒、拯救生命”。此时,在很多疑似病例都未能检测的情况下,英国已经有20多万民众确诊,3万多民众失去了生命。直到5月18日,英国政府才宣布开放大规模检测,在此之前,检测只开放给那些重症患者(具有呼吸困难等症状),大批轻症患者都是在家隔离并依靠部分药物进行自救的。
整体而言,英国政府在抗击新冠疫情中的表现令民众非常失望。一个基本的共识是:英国政府错失了最早也是最有效的遏制阶段,再加上后来不重视医护人员的防护装备、未能尽快提高检测能力以及要求轻症自行在家隔离(所建造的方舱医院几乎没有启用),导致英国在欧洲国家中成为抗击疫情的最大失败者。另一方面,虽然英国政府在抗疫中的表现非常糟糕,但令笔者惊诧的是,英国疫情从5月初开始呈现出持续向好的一面,特别是伦敦地区的感染率持续下降,新增确认人数甚至有了归零的纪录。于是,我们不得不问:究竟哪些因素抵消了英国抗疫的各种负面效应,以至于英国抗疫的形势得以部分逆转呢?为了回应这一问题,我们需要更深层次地理解英国的政治文化传统及其特殊的社会文化心理。
众所周知,英国的政治框架是君主立宪制之下的议会民主,其中君主是国家元首,首相是政府首长,行政权由英国政府行使。立法权授予国会两院(上议院和下议院),以及苏格兰议会、威尔士议会和北爱尔兰议会。司法权独立于行政和立法机关,最高法庭是英国最高法院。英国没有成文的宪法,但宪法惯例具有宪法的作用;各种成文法和普通法共同组成了所谓的英国宪法。在这种政治架构下,以首相为首的英国政府的权力是极其有限的。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英国颁布新冠肺炎紧急法案的整个过程来窥知一二。
在3月23日英国首相宣布全国封锁之前,英国政府开始草拟新冠肺炎紧急法案,该法案包括英国政府将有权在特殊情况下关闭港口和机场,执法机关有权拘留疑似感染者或确诊者等。该法案所提及的措施为临时性措施,将根据疫情发展的形势而开展,为期两年,仅在极端必要的情况下才能被启动。作为一个典型的议会制国家,这一法案需要提请议会审议通过,否则英国首相将宣布的全国封锁及各种措施就无法顺利开展。于是,我们就看到了这一幕:3月23日,英国下议院就新冠肺炎紧急法案进行辩论并通过该法案;3月24日,该法案提交给英国上议院审议;3月25日,英国上议院通过该法案,提交给英国女王通过;3月26日,该法案获得正式通过。
从时间上计算,上述法案从起草到通过几乎花掉了2周的时间,在抗击传播速度非常之快的新冠肺炎的情况下,英国政府再次浪费掉2周的宝贵时间。从社会治理的角度来看,其成本和代价实在是太高了,但考虑到英国的政治传统,这又是无法避免的一个结果。英国议会被称作“议会之母”,自17世纪以来发展成为成熟的代议制政治体制,不管这一体制已经在多大程度上是名不副实,这一体制都客观地制约着英国政府的权力。
实际上,这里还有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影响了英国的抗疫政策,这就是英国于2020年1月31日“脱欧”。从表面上看,“脱欧”与抗疫是两件没有什么关联的事情,但事实并非如此。理由至少有以下几点:第一,英国国民健康医疗服务系统中的很多医护人员来自海外,特别是来自欧盟国家,英国“脱欧”导致的直接后果之一就是大批医护人员离开英国,这就使得疫情期间医护人员短缺的情况雪上加霜。第二,“脱欧”被视为英国政府的头等大事,英国政府把注意力主要放在“脱欧”而非抗击疫情工作上,正如一些媒体所批评的,英国首相缺席了很多次讨论抗疫的“眼镜蛇会议”,这在客观上造成了英国政府在抗疫方面的慢节奏。第三,在“脱欧”这个特殊的时刻,英国政府并不乐意从欧盟成员国那里吸取教训和借鉴经验,即使它实际上主要采取了欧盟国家的抗疫策略,也没有直接承认这一点。对于已经脱离了欧盟的英国而言,英国需要彰显自己作为一个独立大国的地位,而不再是以德国为首的欧盟中的一个成员国。此外,鉴于英国与德国在历史中所形成的复杂关系,英国媒体的宣传与英国政府的政策都极少提到德国在抗击疫情中的较好表现。
相比于英国政府的有限权力,即所谓的“小政府”,与之相对的正是“大社会”。如前所述,尽管英国政府在抗击疫情中的表现极其糟糕,但英国疫情最终被控制住并持续向好,这与其长期以来的市民社会传统有着密切的关系。这里有一些具体的例子。比如,大批退休的英国医护人员以及大量医学系和护士学校准备毕业的学生,都志愿到抗击疫情的一线,其中有些人员还为此牺牲。在整个抗疫过程中,英国的家庭医生并没有停止问诊,而是在线或电话为病人诊疗、开药,从而保证非感染新冠的病人得到及时而有效的救治。又如,英国小学不间断地为医护人员及关键员工(超市、快递等工作人员)的子女提供教育和看护服务,即使在复活节期间,孩子们也可以入校学习。再如,英国有56万多的志愿者,从事着疫情专线的接通与分流、心理咨询、送药和食物给老人及免疫低下等人群诸多工作,这对于只有6000多万人口的英国而言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再如,英国的很多超市将每天早上的一小时设置为老人的专属购物时间,优步司机们免费为医生和护士送食物。而那些普通的英国民众每周四晚上8点为医护人员鼓掌加油,孩子们为南丁格尔医院(伦敦的方舱医院)制作彩虹,街道自发组织互助,一位参加过二战的英国老兵汤姆·穆尔上尉为医护人员筹集了3200万英镑的捐款。总之,在一定意义上,正是英国市民社会的强大活力与积极的“自救”,改变了英国抗疫的整体局势。
或许,正如英国首相在最近几次电视讲演中所言,他只能是提出希望,希望所有人都待在家中,希望所有人都保持2米的社交距离,希望每个人都不要轻易放弃。这多少也反映了英国之“小政府、大社会”的无奈吧!
此次英国抗疫的失败,虽然很大程度上可以归结为英国政府的不作为,但实质上还有一些社会文化方面的原因。
先说一下“群体免疫”策略。从表面上看,英国政府后来放弃了这个策略,但从一个长的时间段来看,它其实是在执行一个温和版的“群体免疫”策略。暂且不论这个策略背后的一些科学争论(如疫情是否会反复暴发甚至持续到2023年、新冠肺炎是否就是一个大号流感等),我们还可以尝试着从社会心理的角度来理解这个策略。英国是一个典型的海洋国家,而航海与殖民、征服密切相关,直到今天,不少人英国人还沉湎于“日不落帝国”的文化心理。与帝国和征服相关的是强者心态,被尊重的总是强者;一旦这种文化心态投射到抗疫举措中,我们就会发现,英国政府的重要举措都是围绕着社会中的强者(身强力壮的中青年劳动力)展开的,比如政府将为不工作的员工支付80%的工资、解决员工子女的教育问题等。相比之下,那些被牺牲的弱者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这在客观上导致了英国养老院中的死亡人数激增,英国有40多万老人居住在养老院,其中至少有1.2万多人因新冠肺炎去世。
是否应该“戴口罩”始终是一个困扰英国民众的问题。除了口罩大量地依赖进口、很多医护人员尚且没有配备医用口罩等事实外,英国人不戴口罩,受其所受的公共卫生教育的极大影响,即如果一个人患有严重的传染性疾病,那么他(她)就必须戴口罩;反过来说,一旦一个人戴口罩出门,这种行为将被认为是极度自私和缺少社会责任心的,因为一个人既然已经得了传染病,就应该待在家里从而避免传染给他人。于是,在医院与诊所中,医生和护士是不佩戴口罩的,而有些病人则可能佩戴口罩。由于这样一种长期的教育,再加上英国媒体的渲染(“戴口罩是无用的”、世卫组织没有提出需要戴口罩)和英国政府的错误引导,英国民众直到5月份才开始陆续地在公共场所佩戴口罩。
新冠肺炎的“高死亡率”与英国引以为傲的全民医疗体系形成了极大的反差。除了上述因素外,这里面还涉及关于生命和救治的不同理解。在英国,65岁以上的老人通常会收到一个类似同意书的文件,即如果一位老人在日后碰到了严重的疾病而需要某些强度很高的治疗(如进入ICU治疗),这位老人可以选择继续治疗也可以选择放弃治疗。而且,就英国全民医疗制度的具体执行而言,英国民众平时极少去看医生,在多数情况下,医生希望病人通过自己的免疫力战胜病痛。上述这些观念反映在抗疫过程就可能体现为:有些老人并不希望独自去医院就诊,很多中青年人即使有了新冠的症状,也多半靠自己的免疫力和某些药物的支持,当然这可能使得一些病人从轻症拖成了重症,甚至在家中逝世。即使病人被送到医院,医生也难以做到竭尽全力地挽回病人的生命,因为医生总会评估病人在治愈之后是否能够回归正常的生活状态等,而对于那些已经有严重的基础性疾病的病人,医生就可能顺其自然地救治。
在抗疫过程中,英国还暴露出种族及阶层方面的一些问题。根据BBC提供的一些数据,相较于华人和白种人而言,非洲黑人、巴基斯坦人、印度人等种族的感染和死亡率比较高。在最初的医护人员死亡病例中,非白种的海外移民几乎占据了99%以上。这些非白种人的海外移民,从事着英国白人不愿意从事的护士、护工、快递员等一线工作,也成为这次疫情中牺牲惨重的一个族群。除了种族方面的问题,英国疫情的地区分布图还反映出新冠肺炎的确诊与死亡人数与社会阶层的关联。伦敦地区的人口密度最大,贫困人口也最为集中,也是本次疫情的重灾区;伦敦之外的英国中部和东部的确诊和死亡率也比较高,而西南部的情况一直都较好。这里面至少有一个原因,西南部是英国中产阶级的聚集地,不少居民从事教育、高科技产业等,他们的收入水平比较高,居住环境相对较好,人口密度低,医疗资源更充足。由上可知,这次英国疫情暴露了高福利国家背后的巨大的不平等和阶级分化等问题。
总之,英国在抗击新冠肺炎过程中的总体表现,是多种原因和因素促成的一个结果。迄今为止,英国能否在2020年夏季有效地控制疫情,对我们而言依然是一个未知数。在疫情不断蔓延而全球化的当下,如何尽快地以较小的代价控制住疫情是包括英国在内的很多国家面临的共同问题。无论如何,我们都希望,少一些牺牲,少一些生离死别,毕竟每个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