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黄庭坚诗歌用典中的文学思想

2020-01-16 07:47闫续瑞宋定坤
湖北社会科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用典前人黄庭坚

闫续瑞,宋定坤

(1.中国矿业大学 人文与艺术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2.华中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用典即引言用事,引他人之言来表达作者内心所思所想,既能增强文章阅读的曲折性,又能增强观点的说服力,还可以展示作者学识,因而这种修辞手法在中国古代诗文中被广泛使用。最早的用典手法可以追溯到《尚书》之中盘庚引先王之事来劝百姓迁都的记载。之后的一些文学作品中虽然也引用前人故事,但对“典故”概念性的解释、对“用典”手法的研究都很缺乏,直到南北朝时期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才将“用典”作为一个文学上的概念来进行定义,认为用典是“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1]的一种手法。当时的文论家和诗人都主张诗歌最好不用典,如果面临不得不用的情况,便应该如颜之推所言不露痕迹的使用,产生“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2]的自然效果。唐人继承了这种用典天然的观念,虽然在典故数量上有了提升,但是典故的使用依然比较直白、缺乏变化。宋初诗人多学习唐人诗体,在用典上继承了唐诗自然天成的风格。直到苏轼、黄庭坚的创作成熟,宋诗才终于开始摆脱对唐诗的效仿,逐渐确立了以筋骨思理见长的新风貌。苏轼、黄庭坚在诗歌创作上并称为“苏黄”,是宋代成就最高的两位诗人,他们所确立的宋诗风貌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在诗歌创作中大量的使用典故。苏黄以渊博的学识和“不俗”的审美主张,拓宽典故来源,扩大用典规模,丰富用典的手法。同时,由于他们在个人经历、性格和创作观念等方面的不同,导致二人在用典手法、表现特征等方面产生了“新”和“奇”的差异。苏轼、黄庭坚诗歌用典的这些特征,表现出他们倾向自觉主动的文学思想,这既包含了对前代文学的积极批判、继承与发展,也包括在创作实践中产生的对诗歌标准的不同理解。

一、苏轼、黄庭坚开创了宋诗注重隶事用典之风

苏轼、黄庭坚自觉地主张文学上的融合,在用典上的反映便是旗帜鲜明的赞成用典。南北朝时期,刘勰将用典作为一个文学概念进行了诠释,自此开始有了对是否应该用典、用典的标准等问题的讨论。以钟嵘、刘勰为首的一批文论家都认为“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3]主张文章中尽量不要用典。倘若面对需要“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1]的情况而不得不用典,刘勰则进一步提出了对用典效果的要求,即达到“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1]的自然状态。中唐的诗僧皎然在《诗式》中进一步提出用典不能直接引用原文原意,要对典故进行艺术性加工,使其脱离最原始文本的初意而产生“虽用经史,而离书生”[4]的效果。皎然提出的“直用事”与“作用事”相对,通过对典故的消化和加工来表达出与原文不同的含义,虽然是明确地提出了用典需要主动进行加工,但是却缺乏对什么是“作用事”、如何做到“作用事”的进一步的详细解释,可行性不高。

诗歌艺术发展到宋代已经基本成熟,文人创作面临着如何跨越唐诗高峰的难题。他们发挥相当高的自觉性而有意避开唐诗兴象玲珑的恢宏气势,更加注重在艺术技巧等形式上做文章,使得诗歌创作愈发精细。宋代文人注重“以才学为诗”,具有前人所不具备的知识广度,既是政治家、诗人,又有思想家、画家、书法家等身份,宋诗也由诗人之诗转变为文人之诗。尤其是苏轼和黄庭坚学识渊博、才学甚高又勤于创作,他们的诗歌用典有着典源广、典故多、手法多等相似性,开创了宋诗注重用典隶事、讲究法度的风貌。

(一)拓宽典故来源。

受当时文化大繁荣的影响,宋代文学开始融入其他文化形式的元素。苏轼、黄庭坚阅读量极高,又广泛吸取前代文学和文化遗产的各种元素,因而他们的眼界较之前代文人更加开阔,诗歌的典故来源更加丰富。他们之前的诗歌典源较为狭窄,所取典故大多源于经史。苏黄的诗歌典源除了传统的经史以外,诸子散文、诗文、小说等都有所涉猎,几乎可说“无一字无来处”。刘熙载在《艺概》中评价苏轼与黄庭坚的诗歌用典是“无一事一意不可入诗”,在典源的广度上可以与杜甫相提并论。刘熙载进一步指出二人在典故的选取上经过了内在的提炼和排列,有着深厚的主观因素,不是为了刻意卖弄学识而进行的“金银铅锡强令混合”[5]的无意义堆砌。

苏轼作诗主张雅俗兼备,因此他的诗歌典故不但包含儒家正统经典,而且包括了前人笔记、稗官野史等一家之言,还囊括了许多方言俗说、童谣民讴等民间文学,来源较之他人更加广泛。苏轼才学广博、天赋过人,阅读时对经史子集、前人笔记、传奇野史等文学类型都有涉猎,典故储备极为丰富。加上苏轼用典不拘一格,不仅选取前人故事,还引用了许多同时代的作品,因此苏诗的典故来源极为广阔。邵长蘅在《注苏例言》中也提到苏轼诗歌典源之广是杜甫之后仅见的,并发出了“注诗难,而注苏尤难”的感慨。他认为苏轼学识丰富、才赋出众,因此典故的选取范围十分广博,能够得心应手地处理来自经史四库、山经地志、释典道藏、方言小说、民间俗语等多种形式的素材,“一入诗中,遂成典故。”[6]黄庭坚作诗主张“不俗”,因此在典故的使用上黄庭坚倾向于避免选择常用典故,典源既包括传统经史,又兼及佛教典籍及道家著述,还包含医卜百家杂说与民间俗语。清人翁方纲曾对黄庭坚诗歌用典的来源给予了客观而周详的评价:“其用事深密,杂以儒、佛、虞初、稗官之说,隽永鸿宝之书,牢笼渔猎,取诸左右。”[7]黄庭坚虽然注重广泛地选取典故,认为应当学习杜甫作诗和韩愈作文一样达到“无一字无来处”的境界,但也不会因为刻意追求典源的广泛而因袭前人的陈词熟典。他在《答洪驹父书》中表明“自作语最难”,即使是杜甫和韩愈也是大量引用前人话语,因此黄庭坚认为“古之能文章者”能够利用他们的作品来陶冶万物,正是因为他们使用了前人典故,“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黄庭坚将典故视为文章的灵丹,又因为他倡导“不俗”的创作主张,导致他即使在选取前人典故时也会进行翻新生奇、化腐为新,实现“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目的。

虽然苏轼、黄庭坚二人都十分注重对典故来源的扩宽,但是二人在典源的选取和偏好方面依然有着较大的不同。苏轼作诗主旨跳脱、思绪发散,在作诗时对典故的选取往往是信笔挥洒、不拘一格,只求能合适的表达自己的胸中所思即可。因此苏诗的典故来源不仅仅局限于前人“用经史”的范畴,更包含了前人笔记、民间俗语等资料,苏轼本人也更偏向于使用这类带有“俗”色彩的元素。而黄庭坚心思更为缜密,十分推崇杜甫为人作诗,具有“文章功用不经世,何异丝窠缀露珠”的经世致用思想。但仕途的坎坷与随之而来的迫害使得黄庭坚不能作诗直抒胸臆,只能采取典故来评论时事、怀古叹今,因此黄庭坚诗歌中经史典故数量明显多于苏轼,尤以史传典故最为明显。诗歌发展到宋代力图摆脱前代影响,用典作为一种引言用事的修辞手法自然更需求新求异。苏轼和黄庭坚作为宋代诗歌的代表人物,为了保证典故的生命力和活力而主动寻求典源的拓宽,他们在一方面翻新旧典、使其产生新意,另一方面融入民间俗语、小说笔记等其他文学形式。这种为保持诗歌典故的生动而进行的创新,是以苏黄为首的宋代文人寻求文学突破而进行的有益尝试,也是文学发展进入瓶颈之时,着力点由大到小、由粗犷到精细的必然思维。

(二)扩大用典规模。

以苏轼、黄庭坚为代表的宋代文人,面对当时文学大融合、文化大繁荣的景象,为了摆脱前人创作藩篱,力求诗歌产生新变,这种新变的一项重要特征便是诗歌元素的多样化。宋朝以武兴国,为了避免再次出现类似“陈桥驿兵变”的发生而实行文人治国的策略,削弱武将权柄导致军队战斗力下降,在对外战争中一直处于弱势地位,有宋一代未曾进行过对外扩张的军事行动。由于宋代保守的政治军事政策,文人的地位虽较之前代有了显著提升,也因此丧失了唐人高昂豪迈的进取心态,在诗歌着力点上向内延伸,更加注重内心复杂情绪的表达,呈现出精思内敛的特征,不复唐诗玲珑形象的风貌,因此宋代诗人偏爱对诗歌形式进行精琢。多用典故既能展示才学、发挥诗人自身文化修养丰厚的长处,又能借他人之口来委婉表达自身的观点,符合宋人精思内敛的特征,成为宋诗新变的重要一环。

苏诗用典重规模,常有明显的散文化特征。苏诗才学广、天赋高,既善于用典又乐于用典,在他的诗歌作品中对典故的征引随处可见。同前人相比,苏诗中典故的密集程度有了明显提高,并且随之出现了一种新的典故群落。苏诗用典的规模很大,常常在几句诗里连续用多个典故,通过每个典故之间的内在联系形成了一个典故群,典故群中的各个典故按一定的顺序排列下来,就构成了一首诗的脉络。在苏轼诗中,典故与典故之间并非是单纯的并列排比关系,而是有明显的叙述顺序。典故的串接代替了作者直接的抒情和议论,篇幅便会随之扩张,章法也出现了明显的散文化和议论因素的增强,表现出明显的以文为诗的特征。

黄诗用典更重数量。黄庭坚主张学习杜甫、韩愈的“无一字无来处”,认为诗歌最好是每字每句都要经过多次推敲、具有含义,这使得他的诗歌中典故的数量要远远大于苏诗,诗句的含义得到极大的压缩和丰富。清人赵翼在《瓯北诗话》中便说道:“山谷则书卷比坡更多数倍,几乎无一字无来历。”黄庭坚追求多用典的同时也秉持着“陈言务去”的原则,反对一味地承袭前人,要求对前人故事进行加工和改造,使其产生新鲜意蕴。但是他的一些诗歌过于注重刻意追典故的数量和新意,在使用生典、僻典的同时却忽视了典故之间严谨的内在排列,出现了“专以选材庀料为主,宁不工而不肯不典,宁不切而不肯不奥”的情况,导致诗歌中的用典沦为对自身才识的展示,反而“故往往意为词累,而性情反为所掩……”[8]大量使用典故是苏轼、黄庭坚所开创的宋诗新风貌的重要特征之一。宋诗重意求理,立意要求深刻、章法讲究布局、词句主张精深,用典则可以增加诗歌的言语力度、感情厚度和思想深度,无疑符合宋诗新风的要求。苏轼将散文的做法引入到诗歌之中,通过对诗句中典故群落的营造来作为诗歌发展的脉络,使得诗歌的广度大大增加。黄庭坚则字斟句酌,力求“无一字无来处”,通过庞大的典故数量来凝练自己的观点,增加了诗歌的深度。

(三)丰富用典手法。

苏轼与黄庭坚都具有主动在文学中融入其他文化形式元素的自觉意识。宋代是文化大繁荣的时代,苏轼、黄庭坚的诗歌用典手法因而融入了散文、绘画、雕塑等许多其他艺术形式的元素,变得更为丰富。宋代之前的诗歌并不主张用典,对于用典的手法也没有较为深入的研究。到了宋代,苏轼和黄庭坚丰富了用典手法,他们在诗歌创作中为了避免因袭古人之意,往往采用正用、反用、借用、暗用等多种手法灵活地使用典故,既准确的保留了诗歌旨意,又展示才力、增加了诗歌的趣味性和说理性。

苏轼用典追求诗意的畅达,兼之他才学高广、性格洒脱、思维跳跃,因此对典故的使用往往出其不意、不拘小节,“穿穴翻簸,无一板用者。”[8]在苏轼诗中,除了常见的明用、暗用、反用、借用、对用、扳用、倒用和泛用等手法外,还有截用、合用、变用或虚构等手法。苏轼往往截取典故的某个侧面,捏合不同的典故,接着进行变换内容、增加细节、虚构杜撰的操作,虽然保证了诗意的流畅表达,但也彻底颠覆了典故的原本面貌。如苏轼在《荔枝叹》一诗中用“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颠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龙眼来”的诗句来描述南方诸郡进贡荔枝,路上人疲马毙、毁坏庄稼、生灵涂炭的景象,化用了杜牧“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典故,但实际上此时苏轼已经贬谪岭南,无法得见这些情景,因此这些都是他的想象。

合用是苏轼诗歌中极为特殊的一个手法。将不同的典故合为一个整体,往往使典故来源变得晦昧难识,但苏轼却能不害诗意,展现出了苏轼对典故的熟悉和对诗歌创作的得心应手。如苏轼在《九日次韵王巩》中写道:“闻道郎君闭东阁,且容老子上南楼。”这句中用了“东阁”“郎君”两个典故。“东阁”典出《前汉书·公孙弘传》,本指招延宾客之地:“弘自见为举首,起徒步数年,至宰相封侯,于是起客馆,开东阁,以延贤人。”“郎君”典出李商隐《九日》诗中对令狐绚的称呼:“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由再得窥”,因此诗中的东阁是指令狐楚的旧馆。苏诗则把公孙弘开东阁招延宾客的故事和令狐绚与李商隐交恶的故事合而为一,直接把代表招待的“东阁”和“郎君”联系起来了。

黄庭坚用典追求新意,更擅长于采取变用、借用等手法将陈辞旧典进行翻新。他主张“陈言务去”,鄙弃对陈言陈语的使用,努力在词句和诗意上进行精心构筑,使其产生新奇意味。黄庭坚通览群书,对于典故的理解十分深刻,因此能对各种典故自然地引用、翻新,使得陈旧的典故也能展现出不同的新鲜意味,达到“夺胎换骨”的效果。如黄庭坚在《弃棋呈任公渐》中的“心似蛛丝游碧落”化用了白居易《长恨歌》中“上穷碧落下黄泉”之句,将唐玄宗在天地之间遍寻杨贵妃的场景化用为形容自己下棋时不断变换的精幽思维,完全翻新了前人的诗句含义。

二、苏轼、黄庭坚诗歌用典“新”“奇”之别

苏轼和黄庭坚用典风格和效果具有差异性。这是二人对诗歌标准的不同理解导致的。袁桷认为苏黄二人开创了诗歌新风,具有“音节凌厉,阐幽揭明,智析于秋毫,数弹于章亥”的共同特征,起到了“故今世学诗者咸宗之”[9]的典范作用。而陈师道则在《后山诗话》中比较苏黄二人诗歌的特点,得出了二人的差异性:“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10]这个评价也正好可以概括二人诗歌用典的特征。苏轼在诗歌的用典上主张雅俗兼具,在传统的典故之外更侧重于使用佛典、方言俗说、童谣民讴等“俗”文学的典故,因而具有“新”的特征。黄庭坚则更主张对前人诗句的加工和诗境的创新上,主要表现在刻意追求创新,有时候甚至不顾诗意的顺畅与否,形成了“奇崛瘦硬”的风格,因而具有“奇”的效果。

(一)苏轼之雅俗兼具。

苏轼诗歌用典之“新”体现在其有雅俗兼具的特征。苏轼的个人经历丰富,阅读广泛,兼之天赋出众、个性洒脱,因此在典故的选取和使用上没有过多的讲究,反而更加注重“以俗为雅”。用典传统来源于古人崇尚经典的文化思想,苏轼之前的诗歌对于用典的理论研究和创作实践都不丰富,主张诗歌不用典,即使要用也要做到自然平淡的效果,典故的来源大多来自经典。而苏轼诗歌用典之新就体现在其“雅俗兼具”上。苏轼与黄庭坚虽然都扩大了用典的来源,涵盖了经、史、子、集、山经海志、方言俗语、童谣民讴。但是相对于黄庭坚的文人志气,苏轼的诗歌中的典故更侧重于佛典、方言俗说、童谣民讴等“俗”文学。另外,苏轼与朋友间的笑谈、发生的故事也会被苏轼用到诗中,因而苏诗具有雅俗兼具的特征。

首先,苏轼在诗歌中广泛地使用佛典。苏轼有很多诗歌的典故来自《楞严经》《华严经》《传灯录》等佛教典籍,多为他在各地拜访名山时游览禅院或与僧侣互相赠答所作,具有浓厚的佛教色彩。佛教在宋代广受欢迎,佛经中的许多故事、揭语在当时的民众中都广为人知,具有浓厚的民间色彩和明显的通俗特征。诗中用佛典,源出于王维,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对诗歌用佛典进行了批评,认为诗歌用佛典最为俗气可厌,并认为这种风气来源于王维,苏轼也起着重大作用。实际上,王维是虔诚的佛教徒,他的“枯寂”诗境便是以佛教思想作为精神内核,“诗佛”的称号便由此得来。而苏轼的思想则不限于此,他的作品中儒、释、道三家杂糅,佛教思想并未上升到占主导地位的高度,因此苏诗中的佛典多是作为一般的民间“俗”文化素材,并且经过苏轼加工之后的佛典和王维的比起来也似是而非,不够纯粹和通透。

其次,苏轼在诗歌中使用了一些民间歌谣和俗语。如苏轼在《送将官梁左藏赴莫州》一诗中有“燕南垂,赵北际,其间不合大如砺。至今父老哀公孙,蒸土为城铁作门”的句子,化用了汉献帝初“燕南垂,赵北际,中央不合大如砺,唯有此中可避世”的民谣。又如苏轼《雪后书北堂壁二首》一诗中有“遗蝗入地应千尺,宿麦连云有几家”的句子,便化用了民间的俗语。古代中国是传统的农业国,有着许多关于农业种植的经验和俗语。民间传言蝗虫是在地下产卵,如果下雪深达一尺,为了避免虫卵在冬季被冻死,虫卵应该藏在地下深达一丈的距离,故而苏轼有“遗蝗入地应千尺”一句。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便评论这句诗是“此老农之语也,东坡皆收拾入诗句,殆无余蕴矣。”[11]

最后,苏轼的诗还多用小说中事及其他的生僻典故。苏轼在诗中引用大量如《述异记》《搜神记》《宣室志》《飞燕外传》《高士传》等前人小说与笔记,几乎涵盖了道经、释经、小说、碑刻、州县图经等诸文学类别。如苏轼在《谢人见和雪后书台壁二首》(其一)中有“渔蓑句好应须画,柳絮才高不道盐”的诗句,化用了刘义庆在《世说新语》中记载的谢道韫才思敏捷作“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故事。又如苏轼在《朝云诗》中有一句:“恰如通德伴伶元”一句,引用了《飞燕外传》的作者伶元和他的妾室樊通德的典故,用来说明王朝云对他文学创作的帮助之大。

用带有民间色彩的新颖典故,既是苏诗“以俗为雅”的特征的表现,体现苏轼“雅俗兼具”文学思想,也代表了宋诗题材的扩大化和功能的日常化。那些来源于经史的雅的典故,在前代已经被多次使用,变成了熟典、滥典,有追求的宋代文人都力求避免再次使用。宋代市民经济发达,以宋词为代表的民间文学蓬勃发展,在对诗歌等传统文学造成冲击的同时,也引导其在题材和功用上逐渐扩大和变得日常。苏轼敏锐地捕捉到这种发展趋势,在诗中大量使用俗谣民讴、当代故事、佛道典籍与小说笔记中的新鲜典故,在属于雅文学的文人诗中融入俗文学的元素,是他“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的一个有意尝试。苏轼使用这些雅俗兼具、生熟不拘的典故入诗,在前代诗歌发展已达巅峰的情况下另辟蹊径,自然便产生了“新”的效果。

(二)黄庭坚之奇崛瘦硬。

黄庭坚在诗歌上极力追求创新,明确反对诗歌在意境、词句等方有“俗”的元素,在诗韵的选择、诗句的取舍和诗境的营造上都追求“格高”,形成了“奇崛瘦硬”的风格。他提倡作诗应“自成一家始逼真”,认为处处跟在别人身后进行模仿是小道,表现出了“我不为牛后人”的独特个性。在“不俗”的创作宗旨指引下,黄庭坚一方面继续坚持“无一字无来处”,大量使用典故;另一方面提出“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创作主张,对所引用的前人典故进行加工,通过苦心孤诣的炼字造句,提升了诗歌格调,产生了“奇”的效果。

黄庭坚在诗歌的用典的词句上主要主张“点铁成金”,即在诗歌用典的词句上化陈为新,对古人诗歌重新升华提炼,通过对前人诗句的吸收和变化,达到字字有来历的效果。同时黄庭坚强调,虽然在词句上要化用前人的成果,但是在表达效果上要做到自然天成,毫无斧凿痕迹地进行求奇。如黄庭坚在《以小团龙及半挺赠无咎并诗用前韵为戏》一诗中有“煎成车声绕羊肠”的诗句,便巧妙地化用白居易《初冬月夜得皇甫泽州手札,并诗数篇,因遣报书,偶题长句》中“梦寻来路绕羊肠”一句。白居易原意是形容书信传到自己手中的过程十分艰难,仿佛羊肠一般曲折狭窄;而黄庭坚则用奇绝的想象构思,将煎茶时发出的声响比作行在羊肠小道上的连绵车声,声形兼备地描绘出煎茶时的动态画面。

黄庭坚在诗歌用典的意境上主张“夺胎换骨”,通过在诗句上的“点铁成金”来改变前人诗歌中的意蕴。夺胎与换骨实际上是两种相反的手法。夺胎指不改变前人诗句,在旧辞之中犹如坐胎一样产生新的意味;换骨则指不改变前人诗意,通过对原文词句的变化使得诗歌更加工整巧妙。如黄庭坚在《古诗二首上苏子瞻》(其一)中有“桃李终不言,朝露借恩光”一句,便反用《史记·李将军列传》“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典故,虽不改变原文中“桃李不言”的词句,但是却表达了不同的意思。《史记》中用桃李来褒扬李广,认为他虽然像桃李一样未曾发出言语,得不到皇帝的赏识,只是默默做出自己的贡献,却依然受到后人的景仰。黄庭坚则批评桃李的自私行为,他以“江梅”自喻,认为像桃李一样的小人只是一味嫉妒自己,始终不肯在当权者面前为自己美言。中国古代诗论认为炼字和炼句是营造诗歌意境的必然之路,而正是通过对诗歌词句的苦思,黄庭坚实现了对典故的夺胎换骨,展示出其奇崛劲峭的特点。

黄庭坚的“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创作主张实际上是其“不俗”诗学观念的体现,是宋代文人进行文学创新的尝试之一。他虽然提倡在诗歌形式上进行创新和改造,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黄庭坚认为诗歌的形式便大于内容了。黄庭坚明确地认识到“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建安以来诗歌气象的衰减正是因为人们刻意追求辞藻的华丽和章句的雕琢,却忽视了将“格高”作为真正的追求。因此黄庭坚不是通过使用生僻的典故、奇特的字词来展示才学,而是通过对典故加以改造,完成诗句上“点铁成金”的过程,使得自己的诗歌产生“奇”的意境,以达到诗境上“夺胎换骨”的效果。由此可见,黄庭坚主张的“不俗”诗学观念一方面要有词句上的崇奇尚新,另一方面要保持诗歌境界的“格高”。但是黄庭坚主张的“点铁成金”“夺胎换骨”和“无一字无来处”之间平衡点很难把握,后代江西诗派的诸多诗人便不能认识到诗歌传承和诗歌创新的重要性,只是一味地追求对前人诗句的模仿和新奇诗句的堆砌,既缺失了黄庭坚原本“不俗”追求的本意,也导致了自身作品原创性的缺失,诗歌创作道路越来越窄。

三、苏、黄诗歌用典体现了其文学思想的异同

苏轼、黄庭坚诗歌用典上展现出来的异同实质上是由二人的文学思想所主导的。以苏轼、黄庭坚为首的宋代文人追求文学的理趣,强调在文学创作中展示学问和功力,使得此时的文人尤为注重对前代文学和艺术形式的批判继承,展现出了在文学上集大成的自觉意识。苏轼和黄庭坚注重诗歌用典,拓宽典故来源、扩大用典规模、丰富用典手法,这些都需要深厚的文学积累和杰出的文学修养,因此推崇用典便成为宋代文学集大成的重要表现之一。同时由于苏轼、黄庭坚在个人经历、性格等方面具有差异,他们在创作观念上有着一些不同的侧重,导致了诗歌用典上的“新”“奇”之别。

(一)苏轼、黄庭坚自觉主张文学上的集大成

苏轼、黄庭坚诗歌用典的相同特征是宋代文化走向成熟的表现之一,是他们在文学上的集大成意识的重要表现,来源于宋人文学上的自觉和独立。宋代文学的繁荣得益于当时文化的大繁荣。中国古代文化发展到宋朝,诗、词、书、画等文艺形式已经成熟,儒、道、佛三教也完成了初步的合流,因此宋代的文人得以接触更加丰富的艺术类型,阅读更加广泛的文献作品。宋人往往多才多艺,他们不只精于作诗,还擅长于绘画、书法、音乐等多门艺术。在阅读传统经史作品之外,他们也可以更加广泛地接触佛道典籍、小说笔记和稗官野史等文献,积累更加深厚的知识和学问。以苏轼、黄庭坚为首的文人出于摆脱唐代诗歌藩篱的文学自觉性和独立性,主动地进行文学上的集大成,开始将其他形式的艺术融入文学创作之中,丰富文学创作的题材。同时不再着力于业已成熟的诗歌体裁、格律等方面,转而在题材和意蕴上进行扩充和翻新,产生了以筋骨思理见长的宋诗新风貌。以诗歌用典为例,苏轼和黄庭坚将自身积累的学问和功力展现出来,拓宽了典故来源,将经史之外的民间俗语、小说笔记、佛道典籍、稗官野史等“俗”元素融入诗歌,促进了宋诗题材的扩大和通俗化。同时他们还扩大了用典规模、丰富了用典手法,通过典故的扩充和改造来对前人诗歌意蕴进行改进,提升了诗歌境界,展示出了唐诗所不具备的理趣。因此苏轼、黄庭坚对于诗歌典故的主张和创作,正是宋代文学上寻求创新和突破风气的一种体现。

苏轼、黄庭坚不仅具这种文学上集大成的自觉意识,还对如何树立这种意识找到了途径,那便是通过苦读来做学问。宋代文化的大繁荣是宋代文学走向成熟的基础,苏轼和黄庭坚在此历史背景下树立了文学上集大成的自觉意识,具备远超于唐人的文化修养和知识储备,他们明确地把刻苦读书作为树立这种集大成的自觉意识的基础和途径,认为“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他们口中的学问具有两层含义。一是通过广泛地阅读书籍,对前人的思想知识和创作经验进行融合吸收,以提高自身的知识储备来作为文学创作的基础;二是通过用功苦读来学习前人先哲的精神力量,培养自身的崇高品质。因此苏轼和黄庭坚的文学创作主张往往会发展到最后转变为高尚人格的树立,这点在诗歌用典上的反映尤为明显。无论是苏轼主张的“雅俗兼具”,还是黄庭坚主张的“不俗”,既是他们诗歌用典的创作标准,还是他们为人的准则和追求。由此可见,以苏轼、黄庭坚为首的文人所主张的学问之道是对前人文学传统的批判继承,更是对内心的体认和反省。这里面既包含了如何安身立命的准则,也包括处世解脱的途径。苏轼主张的雅俗兼具,将经史子集与民间的俗语和稗官野史结合起来融入创作之中,既是他的文学主张,也是他将生活艺术化的象征。黄庭坚所营造的奇崛瘦硬的创作风格,主张“夺胎换骨”与“点铁成金”的创作思路,既是他对文学的创作思考,也是他为人“不俗”追求的表现。苏轼与黄庭坚在进行典故的选取和加工之时,以感物而起兴,将自己的积累和才华汇合在一起,使得自身所要表达的情思与所想阐释的哲理融为一体,在给人思考的同时也进而具有了一种思想细腻、情意深邃的理趣之美。

因此对于苏轼和黄庭坚来说,各种艺术表达形式和技巧其实都是为树立艺术人格所做的准备,是主体内心对生活和人生的体验感悟。典故本是古人故事,有着确定的来历、出处和含义。苏轼和黄庭坚在此扩大了典故来源与规模,同时注重对典故进行加工和创新,使得这些典故成为自己创作时表现自我的素材,让本来已经固定下来的典故产生了新的含义和用法,丰富了文学素材的内涵和用法。为了广泛地撷取新的典故,苏黄主动地打通了诗词、书画等不同艺术门类的界限,融汇了儒家、道家、佛家的哲学与文化,将各种类型的文化素材融合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之中,具有明显的在文化上集大成的自觉意识。

(二)苏轼、黄庭坚对诗歌标准有不同理解。

苏轼、黄庭坚诗歌用典的差异体现了二人对诗歌标准的不同理解。尽管苏轼和黄庭坚都主张在文化上进行大融合,在诗歌上树立艺术人格,但是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二人对诗歌的标准产生了不同的认知,体现在用典上便是其“新”“奇”之别。北宋经过王安石变法的洗礼,新旧两党之争愈演愈烈,逐渐变为一种恶劣的门户之争和政治倾轧。在二者的斗争之中,苏轼和黄庭坚等人因为有着自己的政治追求和人格标准,不愿意随波逐流、玩弄权术、阿谀奉承,因而被新旧两党皆不容纳,遭受到无端的打击报复。以苏轼遭遇的“乌台诗案”为代表的一批文字狱的兴起,使得作家的创作被迫由对社会现实问题的关注转变为对人生问题的思考。而用典可以更为含蓄的表达诗人的追求和思想,因此许多文人出于避祸的心态更加倾向于使用典故、少言政事,将自己的目光投向忧患、生死、超脱等问题之上,使得诗歌的风格更趋于清旷坦荡。由此讲究立意、斟酌句法、推崇用典、重视炼字的“格高”标准,开始成为当时文人的普遍追求。

苏轼认为诗歌创作的“格高”标准应该体现为“雅俗兼具”。苏轼的诗歌自然是高雅的,他的创作以“乌台诗案”为划分,前期以豪迈为主,多展现清新雄浑之气;后期则趋于平淡自然,主要表现清远旷达的意味。而无论苏轼的风格怎样变化,他的坦荡的胸襟和洒脱的个性依然如故,这使得他的诗歌之中所蕴含的对人生痛苦和喜乐等情感都要比别人更为直白,也因此显得更加深刻和沉重。而这种深沉的情感、真挚的表达具备了“诗言志”的诗歌传统,加上苏轼笔力雄厚、天赋不凡,他的诗歌从词句到意蕴上都具备了“雅”的色彩。同样的,苏轼的诗歌也具有相当浓厚的“俗”的色彩。苏轼具有敏锐的感觉和惊人的天赋,他善于将自己在生活中所遇到的事物吸收容纳进来,加以改造,带上属于自己独特的潇洒气质。苏轼在其生涯前期多地为官,常常深入民间,一方面有利于自己的政治工作,另一方面也使得自己的文学创作有了更为广泛的素材。而苏轼在其后期又多遭贬谪,以罪臣之身各地飘零,在更加广泛地接触民间的同时也更加深入地研读道、佛两门的著作,这使得苏轼的诗歌创作在整个生涯之中都有着强烈的“俗”色彩。

黄庭坚则认为诗歌创作的“格高”标准应该体现为“不俗”。黄庭坚多次夸赞苏轼的“不俗”,认为他是“无一点俗气”,具有高尚的人格追求和精神境界。但是黄庭坚在肯定了苏轼的高洁人品和磊落胸襟之外,却没有注意到苏轼对民间“俗”文化的融合和发展。苏轼具有超凡的纵横才气,笔力不凡,兼之清旷豪迈的性情气质,所作诗文自然“不俗”。而黄庭坚的性格更加趋于小心谨慎,在通过对前人诗文的加工和改造之后,选取好奇尚硬的言语和生僻典故,使得诗歌的章法、句法和字词都得到锤炼,并借此在诗歌中形成内心的一种反省和观照,如此诗歌的立意得到升华,符合“不俗”的标准。也正是因为黄庭坚的这种方法无须像苏轼那种需要极高的天赋,具有更加具体的规范和方法可以实行,也更符合宋代严酷政治环境下文人内敛心态的创作需求,因此在他之后依然可以风行一时,黄庭坚也成为著名的“江西诗派”的精神领袖。相对于苏轼的直白和坦荡,黄庭坚的个性更加趋向于内敛倔强。他在诗歌的创作标准上更接近于“温柔敦厚”的传统诗教观,即使是在遭受迫害之时也会借用典故创作如《流民叹》等讽喻作品,含蓄地表达出自己对北宋党争的不满、对自身处境的喟叹和对人民的同情。

结语

用典是苏轼和黄庭坚诗歌创作的重要手法之一,反映出二人文学思想上的异同。苏轼、黄庭坚具有文学上集大成的自觉意识,他们苦心孤诣的创作,开创了宋诗注重用典、以故为新的传统,他们的诗歌也成了中国古代诗歌在用典上的高峰,受到历代诗评家的高度赞扬。吕本中便评说“老杜歌行与长韵律诗,后人莫及苏黄用韵、下字、用故事处,亦古所未到。”[12]方东树则说“隶事以苏轼、黄庭坚为极则。”[13]同时,因为他们对诗歌标准有着不同理解,导致二人诗歌风格有“新”与“奇”的差异。苏轼“以余事作诗人”,作诗往往率意,具有雅俗兼具的特点;黄庭坚则专力作诗,对于诗歌的技巧刻意追求,用典严整,甚至不惜以辞害意,具有奇崛瘦硬的特点。无论是苏轼的“新”,还是黄庭坚的“奇”,本质上都是基于个人天赋和阅读积累之上对诗歌创作的探索,是文学思想上对诗歌标准的不同理解。

用典是苏轼和黄庭坚诗歌确立的宋诗新风的重要表现手段。苏轼和黄庭坚对典故进行选取和加工来表现内心想法,进一步发展诗歌内涵的广度和深度,是宋诗以筋骨思理见长的风貌的重要表现,扩大了宋诗的题材、增强了宋诗的说理性。唐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代表之一,具有兴象玲珑的时代特色,是后代诗歌无法绕开的一座高峰。以苏轼、黄庭坚为首的宋代诗人为了避免走唐人旧路,在诗歌创作上向内收敛,注重章法、句法与意理,形成了宋诗重筋骨思理的新风。用典是苏轼与黄庭坚展现宋诗新风的重要标志之一。通过化用前人故事来说当今之事,既扩大了宋诗的题材,将经史子集等“雅”元素与民间俚语、佛道典籍等“俗”元素融入其中;又使得诗歌的语句更加凝练、意蕴更加幽深、内涵更加丰富,加大了阅读的曲折性和接受难度,增强了宋诗的趣味和说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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