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汀
涉之愈深,见之愈奇,涉之愈久,見之愈丰。
我是在去年十月初走近《大湄公河》的。结冰的季节,我却有涉河采芙蓉的感觉。我常常因自己的出门少而倍感下笔后的局限和狭隘,总觉得读书和行路是写作者必须具备的,我需要走南闯北去看世界,而时间的缺失和日常琐事的干扰又让我总是抱憾于心。所以我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解读为读万卷书就相当于行万里路。我所能做的就是在闲暇里阅读,通过阅读来弥补我出门少的不足。尽管旅行对现代人来说成了说走就走、平淡无奇的事情,囿于种种原因,我还是守着我熟悉的地方走过四季,而在他人的图片文字里游遍西东。
阅读在很大程度上带我出游。跟着杜文娟进入西藏无人区,看雪山巍峨,雄鹰翱翔,遇见《红雪莲》;走进《我的裁缝店》,听见喀吾图人质朴而憨直的对话,自诩也曾到过李娟描述的这个游牧地区;在阿城的峡谷深处静仰一线阳光的沧桑与从容,跨上角框在《溜索》中感受人与怒江较量的惊险与刺激……尽管如此,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在望梅止渴,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有“自欺欺人”的嫌疑。直到在一个北风呼啸的寒冬走进《大湄公河》,我才对自己意识深处的“阅读也是旅行”的认识更有了一些底气。
我习惯在文字中看世界,习惯把自己置身于文字的风景中,感受那些遥远地方的风光氛围。一部《大湄公河》,我从去冬读到今夏。往顾流连之间,我看见了我一直以来未曾看见又孜孜找寻的东西,它带给我的远远超过我以往的积淀。
岸上历史,水里故事
就像作者创作的初衷一样,他们第一次踏上湄公河就想知道它是怎样一条河流,并用文字还原“10·5”惨案中13个船员的最后一段人生航程。初读时,我亦是以这样的阅读心理走近湄公河的,然而初读的感觉就不同以往。湄公河不仅仅是故事的背景,而是故事背后的故事。它的每一朵浪花,每一寸岸土里都绽放、饱结着湄公河成长的故事。在河流的故事里,我们看见它流域内六个国家一路的足迹以及跋涉中的牵连帮带。庞大而厚重的内容曾让作者纠结,而创作思路则决定了寻找新航程的方向。整个寻找开辟过程中面临的挑战不亚于2002年中国在湄公河上航道作业的难度与艰辛。最终,航线清晰有序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作者说,两条线索一条在河,一条在“10·5”惨案,我却读出一条在岸上,一条在水里。河拍打着岸,岸束缚着河。水里的故事,岸上的历史一路相随。被湄公河淘洗的历史在键盘上击打出新的韵律,和汤汤河水载着眼前的故事又翻滚出汹涌的浪,击拍着两岸,击拍着人们重新思考“10·5”惨案。
湄公河之旅是从“华平号”起航开始的。自成一家的文字风格如湄公河上的一张帆,拉开后就乘风破浪,在前行中犁开一道宽阔的水路,让人们看见湄公河上水路的凶险和跑船人的艰辛。
在故事和人物的描述中,作者始终从人物的精神层面表现并升华为民族的生存状态。
为了生活,13个人像其他跑船人一样长年累月奔波在一条大河之上。跑船人的生存状态、跑船人的辛苦画面一一展开,中国普通百姓的日子、愿景在故事里清晰可见。接单、运货、交货,与世无争往返在这条艰险的水路上。他们像所有中国老百姓一样吃苦耐劳隐忍做事,只为养老无憾育幼无悔。郝强,柳志刚,党民兵的形象从不同角度再现了这一点。他们是丈夫、父亲、儿子,为了家庭他们需要吃许多人吃不了吃不下的“水饭”,河上风再大、浪再凶他们也得出航。在他们身上有生命前行的负重,有对明天越来越好的憧憬,有亲情的牵绊与责任,有对情爱的向往与依恋,他们是一群有血有肉、生命冒着热气的人。在他们身上谈信仰好像在小酒馆里点鲍鱼海参。但的确有信念支撑着他们经年累月往返在这条大河上。作者把自己植入他们的生活当中,植入他们的灵魂深处。文字里叙述方式的不断变化,过往与眼前的巧妙衔接,人物语言与心理的生动描述使故事在线性发展中厚度增加。读者看到13个人的悲惨结局后再打捞起他们人生最后航程中的生动,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七情六欲,他们的坚忍与无助。在这样的阅读中,读者与作者都嵌入故事里,故事的脉络,人性的纹理都清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读者的想法与作者的行文意向在磨合中衍生出的内容又丰富了文字的蕴意,唤醒了我们内心深处的虚拟世界。
读着这样的文字,脑海中闪现出列宾在涅瓦河上写生的情景。敏感的发现与深邃的挖掘把河岸边蠕动的一队人定格在一幅《伏尔加河上的纤夫》里,“10·5”惨案经过作者细节性的想象与描述刻录成湄公河永久的伤痛。两部作品何尝不是在苦心经营中历经艰涩的盘桓让创作的神思穿过云层一泻千里万里的。今天漫步在伏尔加河上的人们会在一幅画作里看见一条河流一个民族的历史,就像我在一本书里看见一条河流的挣扎,听到一条河流的呐喊一样。11个纤夫和13个跑船人精神上的勒痕与灼痛是相似的,他们都被生活绑在一条河上,想要离开又无法摆脱,在艰难的跋涉中倔强地活着。
作者不吝笔墨生动再现他们最后的航程。透过两条船上的烟火气、江湖气感受到船员们人性的温暖。他们如所有普通劳动者一样为了衣食,为了房子,为了父母与孩子辛苦而辗转地活着,别无他求。他们的人生就像他们的最后一段航程一样,从一大早开始到中午就猝不及防戛然而止。柳志刚懒睡的儿子柳荫的人生正如他的睡眠一样才刚刚早晨,忽如党民兵的梦,郝强面前被风翻开的皇历,在一知半解的心疑恍惚中就成了人生最后的注解。
作者是很会讲故事的人。“10·5”惨案的再现显示出作者较为高超的叙事策略。粗放与细刻相结合,文字视野开阔又直观细腻。从故事的真实到虚假,再从虚假到真实,这个精神发酵的过程亦是一个艰难的吞吐过程。生活中不缺乏文学素材,而是缺少精神溶解力。作者将素材吞进去又在客观世界与自己主观世界的融合中把它变成自己的往事,将自己嵌入故事,融入其中,甚至反客为主。作者的体悟与超悟,对故事的“入悟”与文字里的“出悟”历经几番精神溶解,呈现给读者一个生气鲜活的故事。
船一路行,故事一路在河上生长。在家长里短的叙述描写中看见跑船人的日常生活,讲述与人物的心理活动相结合,把跑船人深深浅浅的经历、与河的渊源慢条斯理地告诉读者,在他们彼此的调侃打诨里我们了解了人物的心情秉性,感知着他们生命的朝气与激情。而这所有的阅读感知皆来源于作者的深情讲述。
拉威尔·斯潘塞说:“你要能准确地描绘出一幅幅场景,使人物真实可信,就要懂得他们在自己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和味觉中进行着日常工作。”作者就是在与人物的感同身受中描述故事里的每一个人物,不管是13个船员还是凶残的悍匪。在文字的行走中,作者不断地转换自己的角色。善良与邪恶,隐忍与残忍,他都在最大限度、极尽细微地接近人性,并全力去模拟。真正的创作需要智慧,需要深入人物心灵深处,真诚地去写作,可虚构但不能虚假。作者是故事人物的代言人,也是人物灵魂的塑造者,整个故事的创作是作者用心血浇筑人物灵魂的过程。没有再现场景的逼真细节,任何经典的大厦都无从建起。贴在柳荫屋墙板上那幅“呐喊”,被风掀开的那本老皇历,黄鹂身上飘过的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郝强为柳向西女儿照片配的红木相框,船被劫持后郝强的张望与揣度,望见“金三角”大佛心里默念的那句“阿弥陀佛”,扎波误杀老婆后的一系列神态举动,以及他在上司面前的诚惶诚恐,散布岛草棚里糯康一早醒来把玩枕头下的手枪,随手捺碎石缝中生出的一束嫩草……每一处细节如烛,渐次燃亮整篇作品。
置身于这样的文字,你感觉到的是一种真实。而这种真实来源于作者的真诚,对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尊重,来源于作者对生活对人生的洞察与体悟,对人性的深刻把握,来源于作者孜孜不倦的写作历练。在历练中不断地自我突破寻找更好的叙述技巧,去唤醒、去丰满读者心中的虚拟世界。从素材出发回归生活,借助自己的天赋与素养去溶解、去逆袭,通情达理地行走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满怀着同情与怜悯之心去塑造人物、设置情节。这样构建的文字大舟,亦负重亦轻扬,载着我们一路行,一路思,一路风光尽览。同时这种真实的感觉又离不开作者传统而质朴的创作风格。人物的言谈举止,甚至内心深处的盘算都像寄养在作者的笔下一样,在丰润的文学滋养下于一个适宜的场合活跃成读者脑海中的画面,挥之不散。就像柳志刚与儿子对话中恨铁不成钢的干预和“我已长大”的冲撞里中国父与子的相处模式;就像郝强造访党民兵所住大杂院的唐突带来的尴尬;就像弄罗、依莱与泰国军人喝咖啡时彼此猜忌的诡秘,带入感与画面感极为强烈。就像行走在高楼大厦间才发现自己喜欢传统建筑一样,在每次走近时开始关注它的柁檩柱,折服于它的结构,研究它的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感叹它的匠心别具,像爱着我们的古建筑一样爱上这样的文字。至此,我认为读者对文字的情感几乎完全依赖于文字带给他的画面感。一句话,没有画面感就没有情感。
清人有言:“文章非实不足以阐发义理,非虚不足以摇曳神情,故虚实常宜相济也。”让事实“实”到极致,每一个数据,每一份记录都言之凿凿,有据可查;让细节“虚”到极致,听得见人物的心跳,看得见其鲜血的淋漓。读者在这样的阅读体验中感慨不已,在悲与愤的交织中走进“中国审判”。行走在湄公河上,每一个读者都成了那场血腥屠杀的目击者,每一个读者都急于寻找屠杀背后的原因。
文学与历史的结缘
作者除了会讲故事,还善于链接历史。以文学的方式直面“10·5”惨案,直面“金三角”与六个国家的牵连,让文学作品与当下现实迅捷对话。这部厚重的《大湄公河》应该得益于作者这样的行文思路和创作手法。作者像一条鱼,游弋于故事与生活间,通过细部照亮全部。游弋于现实与历史资料间,从实处坐实事出之因。一会儿水里一会儿岸上,思想两栖,自由切换。我们在故事里行走,也在湄公河的历史里反思。一面是生动而揪心的故事,一面是厚实而沉重的历史。在湄公河历史的客观回顾与故事的融入性描述中,我读出了“个体即历史”这样的创作理念。
约翰·唐恩说:没有谁能像一座孤岛,在大海里独踞。正如13个中国船员的命运与历史,六个国家的发展与历史,“金三角”的痼疾与历史。
文学与历史的联姻往往使文学格外厚重,也使历史重返容光。以历史做后盾,湄公河故事的讲述多了广博感与纵横感,以文学来滋养,湄公河的历史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我们和作者目睹“10·5”惨案全过程的同时,探寻了湄公河的源头,在中国,它以澜沧江的身份一路溯回,几经波折至吉富山下“认祖归宗”,我们从此判断出湄公河与中国与其流域内其他五个国家的关系,湄公河是一条母亲河,是“印度支那文化的脐带”,而中国与其他五国是一母同胞的六兄弟,中国是其中的大哥,一直以长兄的姿态与胸襟影响帮携着其他五个兄弟国。我们顺着作者的文字一路漂流考证了这点。
荒烟蔓草里的吴哥文化让我想起方文山的《东风破》,岁月在雕塑上斑驳,在石头上生锈,河水汤汤,仿佛弹奏一曲《东风破》。藤蔓将故事染色,蛛网将劫难遮掩,残砖断瓦瘦了往事苍凉了记忆,我们只能假装它还没走,旧地重游,让想象丰满历史。穿越元代,跟随周达观踏上真腊之行,读他的《真腊风土记》感叹于中国对南海周边国家影响之深远。湄公河的国际情结因此开始浓郁。一条大河挽起六国的手,文化上的彼此渗透,政治上的风雨同舟,经济上的互通有无、合作共进再次印证了六国同根,血脉相连。
一水六国如何呈现?岸上的生态植被关乎水域的流势清污,沿岸各国的人文、政治、经济的叙述呈冰糖葫芦式布局。泰國有泰国的行政特点,缅甸有缅甸的政治体系,柬埔寨有柬埔寨的风土人情……把它们联系在一起的除了湄公河,还有岸上的罂粟花。
史料写实。精确的说明、翔实的数据犹如从昆明出发修建的泛亚铁路,让读者通过文字直达越南、老挝、柬埔寨、缅甸、泰国各国。其地理特点、人口性质、农工资源了然于读者胸间。同饮一河水,我行我素的“金三角”成了六国共同承受的灾难,也是六国必须积极面对并联手解决的问题。
多少年来为毒所害,也为毒所困,毒从何来,毒将何去?像寻找湄公河的源头一样,我们在岸上历史的行走中,把罂粟花从一个纯真小阿妹被熏染成“红颜祸水”的过程看得真真切切。人性的贪婪与罪恶成了培植罂粟的土壤,罂粟花摇曳出世界近现代史的“偏头痛”。站在今天,湄公河流域多少年的血泪史也让我们看得明明白白,无论是战火蔓延还是毒品泛滥,六个兄弟国对毒品的态度与战略眼光决定着湄公河的未来,世界的未来。
历史的伤痛结了痂,10·5的淋漓鲜血还盘桓在湄公河里未曾远去。“金三角”中毒太深,历史一直在有所作为又一直未能动其根本。1729年,清王朝第一个禁烟法令的颁布成了掩在马蹄袖后的一声咳嗽,没有丝毫震慑力;1840年的虎门销烟仅仅是亮出了中国态度;1909年的万国禁烟会,13个国家第一次同仇敌忾联手讨伐鸦片这个毒魔,无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毒魔道行太深,受其蛊惑中毒者甚众,尽管各国群策群力围追堵截,毒品问题依然是笼在世界上空的一片阴云。
作者是一只辛勤的蜘蛛,在创作中把自己寄生于浩如烟海的历史资料中,从其中辨别创作的走向,物色适合自己结网的空间。就像从满山遍野的众草中挖掘自己所需的药材,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中看见自己可以占有利用的东西,然后用自己的思想去咀嚼消化吐丝结网,网出一部厚重的文学作品。作者同时又是一个优秀的向导,深入庞杂的历史资料中,披荆斩棘为我们开辟出一条道路。历史退潮后遗留的东西在河水荡涤处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吴哥的被发现成了穆奥千辛万苦找到的错,冒险家拿走文物,殖民者带来鸦片,湄公河畔从此噩梦不断。国军“借土养生”,第一代大毒枭罗星汉为争夺鸦片贸易线路和货源一路征战,崛起于马帮,隐退于商界;坤沙把鸦片变成海洛因,引发滿叠星的“鸦片大战”,让世界疯狂;在大其力成长起来的糯康见惯了“毒来毒往”,崇拜毒枭,信仰毒品,从牧马伐木到为王作恶……这些行走在“金三角”的风云人物,褒贬不一也罢,被世界关注、被中国审判也好,他们的人生都被毒品绑架,他们是毒品的制造者、贩卖者,其实也是毒品的受害者。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我们看见了惨案背后真正的元凶。
“金三角”的乱象形成湄公河的浊流,毒品、血腥比湄公河上的礁石更难以绕开。“金三角”令人焦灼头痛,中国作为其他五国的兄长,以他大国的担当与襟怀出面“清理门户”“境外除源”。尽管清理的过程任重道远,“境外除源”艰巨而复杂,但其决心与信心在我国多年重拳治毒严打重惩中可见,其真诚与格局在我国援手下缅甸、老挝两国推行的替代种植里可见一斑。读者随“金三角”历史一路走来,看见了佛教普度与罂粟遍地、信仰与欲望并存的“金三角”,也看见了中国的“一带一路”福祉他国也惠利我国。“从上寮到缅北”部分,替代种植在缅老两国推行成功的过程,中国“一带一路”的初衷,普惠共享发展的思路,清晰地呈现给读者,理解“一带一路”的概念,事实比理论直观柔和,文学比政治形象可感。文学作品与当下现实迅捷对话的优势和文学作品对现实诠释的优势就在这里。
以文字为舟,我们顺着湄公河一路漂流,周游五国。作者善于用史料“实话实说”。在五彩斑斓的大湄公河次区域版图上,以自己的方式记录各国的地貌、政治、经济、文化、宗教,风俗,以及发展状态。翔实的介绍和大胆的穿越,反映各国的现状以及世界经济生态对六个国家的影响。无论是形似“一条扁担挑着两个谷筐”的越南,还是形似“一个大象头部”的泰国,皆与形似“雄鸡”的中国形成了历史悠久、深厚广泛的经济文化联系。因此,《大湄公河》历史性与文学性的结合给读者带来了全新的阅读体验。
《诗经》的《国风》以“赋比兴”手法记录各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大湄公河》以文学纪实的方式再现六国政治经济文化。湄公河的两岸,生长着美丽的传说和浪漫的民歌,傣族长诗《召树屯》把我们带进美丽的“七彩云南”,听着“高高的山坡上/美丽的罂粟花/阿马在罂粟地上辛苦地划/划出的每一滴罂粟浆/都是全家生活的保障/烟农的儿子无知的我/鸦片用来做什么……”2500多年前的《国风》从心际漫过。翔实的史料与传说和民歌相结合,经过大胆的想象加工,生动再现了各国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的一路变迁,同时我们也在民歌里听见百姓生活的节奏与诉求,看见各国的风土人情。《大湄公河》是《国风》现代版的节选。
作者尊重史实,以坚实的史料为依托,以悲悯的情怀、温暖的心构建自己的精神世界,这份创作态度该是《大湄公河》一路涛声不断的原因之一。
正如湄公河岸的土壤适宜罂粟的生长一样,“金三角”的历史暗孕了罪恶。在个人化的叙述中,触及社会历史的本质,潜入历史深处探寻人类命运的由来,这是文学应承载的使命,也是创作者创作的方向。《大湄公河》岸与水的关系就带给我这样的启示。
语言作桨,情感为帆
语言生于环境,语言又活动于积累,语言是思想迸发的火花。读者的体验与感动很大一部分来源于语言的带感。记得作者黄风曾经说过自己在写作中的无知无畏在行走中变成了一种胆战心惊,对文字的敬畏使自己的行走如履薄冰。不能游戏文字,随意文字,才知文字这条河有多深。蹚文字这条河,作者苦在其中又乐在其中。“把文字当祖宗的牌位一样供奉起来。”这就是他对文字的态度。在《大湄公河》里,我看见了他这份供奉。
这也让我想到余华所说的一句话,“一个优秀的作家应该像地主压迫自己的长工一样,使语言发挥出最大的能量。”整部《大湄公河》,作者每一处信手拈来的背后其实都是对语言压迫与苛刻的结果。准确而适度的语言在读者未知的空间与已知空间中搭建起一条高速便捷的公路,不同阅历、不同文化层次的读者在这样的语言中会走进不同的境界,而这样的境界往往是现实与想象交叠而成的一个新画面,是读者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重新组合。只要读者愿意想象、乐于想象,这个画面又可以无限拓展。这大概就是语言的带感。
引子部分,描写漂浮在水上的郝强的遗体,“伤口已被河水淘白,可以想见那淘走的血,怎样一丝一缕地盘桓在主人身边,然后在江水的撕扯下绝望地远去。”一个“淘”字最简洁亦最生动地写出了生命的无辜与无奈。无情的江水海浪淘石般冲洗着鲜血淋漓的肉身,像极了利欲熏心者对生命的践踏与荼毒。江水的冷酷无情,失去生命尊严的肉身任由蹂躏的悲惨在“撕扯”一词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盘桓”与“绝望”又写尽了受难者对生的眷恋、对死的不甘。简短的文字里充满了对生命的悲悯对罪恶的控诉。
这个“淘”字,在文中出现过多次,不同的场合,绘出不同的画面。“河水不知疲倦地拍击着船体,淘着码头”,河水的动感与冲击力、河水与人的互动尽在一个“淘”字。文字的魅力就在于用最平常最朴素的词语戳穿真相呈现真实,于最简洁中爆发最大的能量,一言胜千万言。当然这些最平常最朴素的语言亦是情感密度最大的语言。饱蘸真挚而深沉的情感,准确而生动地驾驭素材,这样的文字就有生命力和灵魂,就能扬帆远航。
其实横渡湄公河,作者始终以故事为船,用语言做桨,把自己当船工一样役使着。在这条大河之上,每一句话,每一个词,作者都极尽小心地把握,无论水深还是水浅,他以他的技巧掌握着分寸,把控着力度,撑着这艘船不急不躁、不疾不徐地行進。
语言是思想的家。个性化的语言生动了故事,也丰厚了历史。写景有写景的画面感,叙事有叙事的动感,写史有写史的穿越感。不同的场合,如何把握语言的分寸感,做到收放、铺陈得当,关乎读者的阅读感受。而读者感触最深、感觉最好的地方往往就是作者用心良苦、蓄势最浓的地方。
“因为跑船生意好,日子过得油汪汪,飘着一层红辣子。”这一句以贵州人的饮食特色形象地写出了郝强近几年跑船生意滋润下的日子。这样为人物私人定制的本土性比喻在文中比比皆是。四川籍的赵家玉一说起小叔子“话多得就像麻辣串儿”;柳向西老爹哄孙女“不用他挣钱,拿啥给你买花衣服”;“雨水从挨墙的缝隙钻进来,顺着墙壁往下串,白一杠黑一道,像窑黑子脸上的汗水”;想起家里的老婆,“一双奶子高耸在天边,像他老家贵州的双乳峰”……语言的深度广度在看似平常的比喻中彰显出来,这样的语言关注体察了人物的内心感受,借助人物的心理视角极细腻地刻画出人性需求:生活就是衣、食、住、行、性。他们对生活的需求只是这么简单。
我们常说的语言的上下文构成了语感空间,不同的语言风格自然构成不同的语言空间,其实也就是乔治森·雷班在《现代小说的写作技巧》中所说的语域。反过来所叙述的故事性质也决定着语言的建构方式。
《大湄公河》的整个叙述过程中,语言的表述方式随语感空间在不断调整。作者使用什么语言来叙述故事,往往根据作品所叙述的故事性质来确定,同时也会考虑到特定的场合。和史料有关的叙述,语言庄中带谐,不再是生硬刻板的复述史料,而是用文字生动再现历史,从生活中读史远胜于从史料读史。在介绍中国禁毒史中清王朝的行动时,作者引用史料“法令尚未明确吸食鸦片的罪名,更没有禁止鸦片进口,最终成了褪在马蹄袖中的绢头。”一句点破当时的禁毒结果,亦庄亦谐,大有后人冷静观史的遗憾与嘲讽。与缅甸隔江而望的关累码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里还是一个荒凉的小码头,怀抱青山绿水,却活得丢盹打瞌睡,不仅丢掉了‘金鹿,连魂也给江水带走了。”语言细化活化了关累码头资源被浪费的那段荒凉历史。曾在摇钱树下打盹的关累码头,经过二十年的追赶,作者用精准的数字勾画出今日关累码头的风光。没有澜沧江—湄公河开发利用的帮带,关累码头就“还是个头窝在胸前的老光棍”。无须多言,读者看到如今的关累码头巳成为“钻石王老五”。提及果敢问题,“在掸邦与中国相邻的几个特区中,可以说果敢最让中国人的情感纠结,一有风吹草动就牵挂起来。”“像中国丢掉的好多土地一样,果敢也曾是中国身上的一块肉”,几句话简洁明了道出中国与果敢“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关系。读者的“果敢情结”也在不自觉中浓重起来。
作者驾驭语言的风格像极了一个车把式,一鞭子甩下去力度在,方向在,迸溅起的土腥气让人嗅见生活的真味。时时感到文学就是生活,生活里就有文学。船员席丰盛去饭店看半工半读的儿子,“儿子正埋头淘洗碗盘,一摞从饭桌上撤下的碗盘堆在水槽里,满槽洗洁精的白沫子,指头肚泡得像雨皱了的墙皮。”儿子洗碗的画面里全是船员爹的自责与心酸。把郝强惊得下巴差点脱臼的礁石让我们见识了船员们在湄公河上跑船的艰险。礁石丛里走船,“船稍有不慎就煮了饺子”。触礁后卡在礁石丛的一艘老挝黄瓜船,“船篷早不知去向,船身已泡晒得惨白,像具掀了盖的棺材。”语言甩劲十足,掷地处的回响带给人揪心的想象。说起船老大爱炫耀,侃起来的霸道“满船就他一张嘴”,郝强害怕想起船老大遇难的惨状,“想起就像蚂蟥叮进肉里”,语言个性,干脆直白。喜怒哀乐、苦辣酸甜都浸在语言里,满是生活的滋味。能准确地表达意思、传达情绪,有厚度,有硬度,有嚼劲,能让人品出其中的味道,这样的语言就该是好的语言吧。
写史有写史的沉稳,叙事有叙事的泼辣,鞭子甩出的语言在暗礁遍布的湄公河上自由游走,陆上驾车,水上撑船,风格不变但技巧有异。
好的文字能超越读者的阅读期待,能在读者脑中扎下根,并由此生发出超越文字的画面,链接起读者体验过的和未曾体验的情景,于其脑海里形成更为丰富的世界,这样的审美体验就是语言本身所蕴藏的引而不发的势能与读者的阅读体验相结合产生的效果。而作者的情感取向始终决定着文字的走向,决定着阅读者的情感去向。把读者从此岸带到彼岸,不管是对物质世界的再认识还是精神世界的新探索,文学的功能就是这样。说白了,文学就是一条船。说宽了,写作者就是摆渡人。
两位作者用文字穿越历史,横渡一条河流,让更多的人认识一条河流,懂得一条河流的同时也用文字摆渡热爱文学创作的人们,让他们在泅渡中渐悟创作的根本与技巧,进而也学着横渡一条河。
想起张二棍《十二个梦》里的诗句:每一缕月光下/都有一个被吊在秋风里毒打的人/默默不语/我混进蟋蟀的队伍/负责为他们/一声声喊疼……谁又把接力棒/放在我的手里/让我跑……
我在想,两位作者大概就是二棍诗中的蟋蟀,抑或是手握接力棒、大汗淋漓奔跑着的人。他们用自己的担当和责任把我们带进一条河流,让我们看见与历史一同成长的河流,与河流一同跋涉的人们。
后记
阅读是产生思想的源泉,细品慢读带给我们的快乐非其他可比。
感谢满田老师去冬百忙中邮寄他和黄风老师合著的《大湄公河》给我。得书当晚就着灯光走进大湄公河,除了“震撼”我找不到第二个词来形容当时的开卷之感,尽管“震撼”一词并不能精准地表达出我的内心感受。走进一条前所未见的河流,追本溯源的湄公河源头探索,虚写实记的“10·5”惨案再现,被掩映于湄公河密林深处的吴哥文化,吊车码头鸡素果树见证的人性邪恶,河流分支处国际分界的清晰与混乱,中国亮剑的刚毅与智慧……大湄公河在作者笔下时而波澜壮阔险象环生,时而风轻云淡娴静平缓,两位著书者如大湄公河上的艄公,用文字把政治、经济、地理、文化、自然、人性织就的网撒向汤汤湄公河,捕出满书珍宝。书刚读几页,吉光片羽之中看见其中旑旎,感慨不已。近一年时间流连在文字里,往返之间探索与思索同步,阅读与写作并进。虚实结合穿越式的创作手法,案件与史料网织式的写作思路带给我很大启示。
汪曾祺说写评是一种冒险,这话用在我身上最合适不过。给《大湄公河》写评更是一种冒险。评者如林,大家云集,千帆竞过,而我只是一株汲取了湄公河给养的小小的绿植,以我的姿态向那河水、那岸倾诉我的收获与感动,表达我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