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林
吃过午饭,我在饭桌前面又坐了一会儿。今天是星期天,所以我一点也不着急。我看着柳曼收拾桌子。她的动作已经没有那么利索了。但她很固执,她会一次一次反复地去擦桌子的某一个点,这反而让我着急。看着她最后将面前的桌子抹得干干净净,我才慢慢地站起来。我想回到书房,一本叫《看不见的城市》的书让我着迷。但她很快就从碗橱那边向我走过来:“你已经看了一上午的书了,”她抬了抬下巴,“你不是说要去旅游吗,我下午有课,你得带包子出去。”她没有说更多的话就回去了。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刚才吃饭时都与她说了什么。我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尽量避免与她说与现实生活有关的一些人和事。也许我说到了那个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还有那个忧郁而自大的皇帝。但我肯定自己对作者在书中描绘的那些看不见的城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所有的城市都是虚构的。我往书房看了一眼,书房的门开着,那本书还摊在桌上,边上有一杯茶。我想我这个人是真实的,我不仅看了一上午的书,我还喝了一上午的茶。我看到后面的书柜,书柜是开放式的,那些书拥挤在书柜上毫无规则可言。我不喜欢整齐划一,对书柜也一样,我有时甚至会故意将一排一排的书打乱。我想象着柳曼一次一次耐心地整理着书柜里面那些被我打乱的书,有那么一天终于失望了。现在她在小心地排列着她的碗柜,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有条不紊。我想,成为这个碗橱里面的餐具该有多么的无趣。
书房在东面,上午的阳光已经不见。我看到包子趴在楼梯下面的地板上似乎在睡觉。它将一对耳朵盖在自己的脸上。我知道它不是故意的。它的耳朵真的是太大了,而脸又是那么狭长,只要它将头埋下去,你看到的就只能是一对耳朵。“包子!”我想我应该与它打声招呼。也许它并不愿意跟我出门。它抬起头,耳朵往两边分开亮出尖尖的脑门,我觉得它这个样子很像一个电影演员。只是它的眼睛显得非常混浊,没有办法,它已经十五岁了。如果它是一个人,那么应该有八十岁了。它的眼睛混浊,眼神迟疑,实际上它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它的脚很短,身体很长,是只典型的德国腊肠犬。但现在它的身体完全变形了,皮上那些毛变得稀稀拉拉,肚子上的皮一直拖挂到地上。昨天晚上下过一场雨。我想告诉柳曼,路上恐怕还会有水,这样,包子松弛的肚皮会浸泡在路面的积水中。但我知道柳曼会耐心地站在我的面前,和我说各种理由。偶尔她会口出怨言。然而当她意识到怨言背后那些已经得到的快乐,就会马上停止,然后将一双手反复地在围兜上擦拭。似乎她从来就没有抱怨过什么。她手上的皮肤已经松弛。我想到这双手每天都会牵着包子出门,心就软了。
出门时我故意将门弄得很响。柳曼在厨房里面大声地对我说:“时间还早,用不着那么着急,今天你可以带它去远一点的地方。比如江心屿。”我想,她的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响亮的,她又是怎么想起那么远的地方。她肯定只是随便说说。今天是星期天,如果是一对情侣,或者是一家三口还差不多。但一个老男人带着一条老狗,千里迢迢———想到千里迢迢,我几乎就要改变主意了。“不要说去什么地方旅游,你有多少时间没出过家门了?你总是有理由,下雨了,刮风了,关节又疼了,门前挖沟了,路灯上面的灯泡坏了,什么什么花开了。我知道你有鼻炎,要说花粉会过敏,那院子里面你种的花一年四季不断在开,可你总是待在花园里面。”
我没有去接柳曼的话。包子已经穿过院子的小径。我看到那根牵引绳在它身后扭动。有那么一阵子我将那根扭动的牵引绳看成了一条蛇,我本能地害怕触碰到那条蛇。当然,我最后还是捡起了拖在它后面的那根牵引绳。在走出院门时它停下来,意思是让我拉上院子的栅门。我抬头看看天空,这似乎只是一种释放。天气真的是好得让人忧伤。你想想,那么好的天气,而走在好天气中的人和狗都已近暮年。昨晚的雨让路面显得十分干净,还有空气,让人有一种久违的感觉。但包子没有任何表示。它的脚走在路面上完全丧失了弹性。它的精力明显不够用,专心致志走着路,但还需要我的指点。我想起导盲犬。但我感受到手中的牵引绳是那么的松弛,完全感受不到那一端的生命。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么清晰。但我们毕竟一起出发了。
當然,需要考虑问题的应该是我,从家门口的这条小路出去,就是阡陌交错的街道,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十字路口,我们是穿过斑马线还是继续走人行道?我放弃了过斑马线的念头,那么剩余的就是往左或者往右了。我想考验一下包子眼下的智力。它一直低垂着脑袋,像是一只靠嗅觉在寻找什么的警犬。而我知道它的脖子已经无力支撑它的脑袋了。它两只眼睛都患有白内障,左边的耳朵几年前就得了中耳炎,所以它完全是凭仅有的听觉往右边走。前面是一个小公园,这个公园以前是一个百货公司,我曾经用一个月的薪水在里面为儿子买过一辆遥控汽车。当时这儿就是市中心,可现在去市中心靠我们这样步行是无法到达的。时间过得真是不知不觉,我想,当我在那家百货公司里面为儿子选购那辆遥控汽车的时候,包子在什么地方?它应该还没出生。我的心突然被什么拉扯了一下,有点难受。儿子也被我们叫过包子。他喜欢吃包子,但从来不吃里面的肉馅,也不吃包子外面的那层皮,他只吃贴着肉馅的那一层。我还记得我经常光顾的那家包子铺,是夫妻店,男的很胖,女的有点瘦小,从来没见到过他们的孩子。我只要带上儿子进去,他们夫妻俩的眼睛就会发光,而且盯着儿子一直夸他俊。但我现在根本就无法再找到那家包子铺了。
包子想进入那个公园,但我没允许。上午读的那本书激发起我一些不切实际的信心。我知道脚下走的路原来是一条河,河比百货公司更早存在,而百货公司的前身就是一个汽船码头。你在售票处买上两张票,就可以乘船抵达另外一个城市,我就像那个威尼斯商人那样迷失在那些陌生而新鲜的城市的浓雾之中。这只是我的一些梦想,我从来没有在这个码头上乘船抵达过另外的城市。河的两岸是成片成片的芦苇,还有白鹭与野鸭。汽船可以抵达一些村庄,那是我们这些小城市的小市民走访乡下亲戚的交通工具。这样的交通工具已经消失许多年了,那条河被埋藏在了城市的大街下面。我不知道下面是不是还有河水在流动。
也许我们应该去乘坐公共汽车。但我有些担心,我已经很久没有坐公共汽车了,不知道现在公共汽车是不是还允许带宠物上车。就算允许吧,我也应该将包子抱起来坐在位子上。我看了一眼现在的包子,它的体重大概有三十多斤,也許会有四十多斤。我知道我的内心是不愿意的———又不是一条惹人喜爱的小狗。
我们已经走过了那个公交车站。也就是说我已经放弃了坐公交车去江心屿的打算。现在是午后最无聊的时候,两个男孩从我们后面赶上来,星期天他们也背着书包,估计是要去上补习班。我在想包子是不是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我看到两个孩子灵活地跨过包子笨拙的身体。他们扭过头时的眼光带着一丝鄙弃。我错开自己的眼光。我不知道他们是针对包子还是针对我。幸好路上的行人不多。如果是针对我倒是无所谓,但如果是针对包子,我是会介意的。我打量了一下仍然慢吞吞的包子,它对外面的一切都毫无知觉。真的是太可怜了!我在心里面叫道。这时,我看到一辆黄包车朝我们骑过来。街上有各种各样的车,但我偏偏就注意到了这辆黄包车。我想是因为骑车的人。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戴着的那副眼镜,一闪一闪地进入了我的眼帘。他是个有文化的人,我这样想的时候就向他招手了。他停到了我的边上。
“这条狗有点老了,”他没有像一般的黄包车夫那样马上就问我要去什么地方,“幸好今天天气不错。”包子在我脚边喘着气似乎是在配合他。
“你没有觉得我也老了吗?”
他看看包子又看看我,他说:“我敢打赌,你没有它老,绝对没有。要不是它,我想你是不会招手叫我的。”他已经在等着我们上车了。
我在寻思我和包子谁先上车,实际上我是在考虑我和包子上车后怎么坐的问题。我不可能抱着包子,那么让它坐在我的边上,我想象不出这样的画面会有多么可笑。有一种办法是让它趴在我的脚边,也就是我脚踩的踏板上。我打量那块踏板,发现有点异样,踏板似乎不是踏板,倒像是一个箱子,就是说那块踏板特别厚实。这时黄包车夫已经下来了,他弯下腰去检查那块踏板,而等他直起身子时,那块踏板已经被他打开,下面果然是个木箱子。
“让它躺进去吧,对了,它叫什么名字?”
“包子。”此刻我想,他真像个魔术师。
“包子,我们进去吧,”他将包子抱进了那个木格子,“反正大家最后都会躺在这个地方的。”包子显然听不懂他的调侃,老老实实地伏在里面。他将踏板重新盖回去。“放心吧,两边是铁纱网布,别担心你的包子会闷。”
我已经坐稳妥了。此刻,包子就在我脚踩着的踏板下面。“你说,你的包子现在像不像是一条薛定谔的狗?”一开始我还没有领会过来。待我明白,我觉得他有点过分了。一个骑黄包车的与我说什么薛定谔的猫的理论。幸好我知道薛定谔既不是一条狗也不是一只猫,他是一个人,一个奥地利物理学家,但也仅此而已,所以我并不想与他讨论什么理论问题。他没有马上蹬动他的黄包车,而是扭过脸问我:“你需要加速度吗?”我的表情可想而知。他解释道:“我的车上装了电机,很多人都喜欢快,恨不得一步就走完所有的路。我当然要投其所好,不过,”他看了一眼我脚下踩着的踏板,“谁也不愿意那么快就进入那个箱子。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前面已经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了吧。”
“谁说不是呢。”我觉得他说得完全没错。但如果是另外一个顾客,就算比我还老,大概也是不愿意坐他的车的。
我告诉他要去的地方。我想江心屿对于他来说不是个遥远的地方。车动起来了,那些建筑、行道树还有行人都从我边上缓缓流动,让我觉得舒服而轻松。我看不到包子,也听不到它的声音。我再次想起薛定谔的猫的理论:你不知道关在黑箱子里面的猫是死是活,是的,箱子里面有着复杂的装置,关键是还有毒药。我打量了一眼我脚踩的踏板,普通而平常,这反而让我想起“眼不见为净”这句话。小时候,是经常听到父母以及比父母更老的老人对孩子说的,可现在我竟然也会有说这句话的冲动。
我们很快就远离了那个小公园,一路上我可以尽情地欣赏景色,豪华的酒店与奢侈品专卖店总是很招摇地进入眼帘,卖烤地瓜和糖炒栗子的小店小铺在那些转弯抹角躲躲闪闪。在经过一所小学时,我看到远处教堂屋顶上的十字架,我还看到了医院与书店,肯德基与奶茶店。总之,城市的一切琐碎和零乱依次出现,一样不落。后来,我看到了少年宫广场。广场上搭着舞台,我看到包子在台上主持一场演出,台下是黑压压的一片。这应该是一个节日,不只是星期天那么简单,光荣而隆重,但这样的场景只是在我脑子里面一闪而过。我马上看到了少年宫广场边上的烈士陵园,那是一个更具规模的建筑,我特别喜欢里面的一些雕塑,有大有小,全都是那么逼真,据说是美院的师生们集体创作的。他们夜以继日废寝忘食,让这些雕塑有了灵魂。很多人已经忘记了那场战争。也许说战争过于郑重,那就称之为战斗吧,墓道前面的牌坊上镌刻着那场战斗的名字。为了一个小小的岛屿,动用了人类当时所掌握的所有武器。战斗总是残酷的,英雄们得到了所有的荣誉,而在爆炸声中消失了血肉之躯的士兵们已经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我觉得自己的眼角有些酸楚,甚至泛起了泪花。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
我将目光收回。黄包车夫在我前面稍稍弓着身子,从后面看他骑车时的背,不是很健壮,不像是一个干过很多力气活的样子。这时,我看到了一座很熟悉的大楼。形状像一个巨大的蜂巢。无数窗口在反抗着阳光。我相信是反抗而不是反射。这是属地政府的办公大楼,我逐层数上去,然后目光停留在一个窗口,我似乎看到了柳曼,她是如此的年轻。我不敢继续说貌美。但就算我不说,大楼里面的人们谁不知道,一个人的容貌可不是那么好隐藏的。柳曼在里面坐了几十年,从一个小公务员一直坐到一个处长,不知道现在是哪一个年轻人坐在那里,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以前在里面坐过,”他回过头对我说,“但后来我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我怎么可能相信。我想起许多年前去北京出差,坐出租车,当车开上长安街时,那个司机认真而随意地与我说起中南海里面那些人和那些事,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在说他的一个最亲近的家人,我几乎就相信了。
“监狱,”他将自己的头稍稍那么偏了一下,他的眼睛闪了一下,有类似于窗户玻璃的光,“那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在里面待了五年。”
我听到他这句话后,一路上都没有再作声。而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你肯定你只是帶它到江心屿?”这时,他已经将车停在一家茶楼前面,“到了。”黄包车夫说,好像我们是到这儿喝茶的客人。
我知道我们是真的已经到了。我已经看到了辽阔的江面。我去过江心屿,那里面实际上就是一个公园,有世界上最大的盆景园,还有动物园和儿童乐园。我又往江面看了一眼,我看到了那个高大的摩天轮。我想,这路途是不是太近了一点。实际上,我是有点害怕见到包子。当然,如果真的要去江心屿,那还得坐渡轮。街对面就是售票处,我自然不愿意带着包子去买票坐渡轮。渡轮上的人会很多,我不知道如何照料包子。到了江心屿我们可以去什么地方,不管是盆景园里面的老人还是儿童乐园里面的孩子,就算是动物园里面的动物们也会以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们这一对组合。也许我们可以去乘坐摩天轮。我相信包子从来没有乘坐过摩天轮。我也没有乘坐过。想起那年我们一家三口在大连老虎滩公园玩激流勇进,柳曼说什么也不让我玩。她是怕我发生意外,我的心脏不好。但我也就只是在三十六岁那年发过一次病。当时我们在装修新房。大家一致认为我是劳累过度,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因为伤心过度。你是很难看透一个人的内心的。也就是从那次以后,我才打消了猜测任何一个人心思的念头———哪怕是你最亲近的人。我看了一眼边上的包子。
我带着包子离开街道来到江边。那条最大的渡轮正在开往江心屿的途中。我想可以和包子沿着江边散步,秋天还留了个尾巴,从江面上吹过来的风不冷,江边的树木花草都很有精神。这儿是入海口,唯一的不足是江水有些混浊,时不时还会看到一些生活垃圾,应该是从上游飘下来的。我看到一块突兀出去的礁石。我和包子走上礁石的时候,看到了一条白色的小船,船尾坐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船很小,但上面装了马达。男孩看到我们就站起来,立在船尾,但船一点儿也不晃。
“你们要去江心屿吗?”男孩朝着那艘开远了的渡轮挥了挥手,好像那上面有他的亲人和朋友,“等渡轮回来得一个小时,如果有什么意外,时间会更长。”
“我不想去江心屿,那上面没什么意思,不过,”我突然想起家中还摊在书桌上的那本书,“也许你可以送我们去其他的岛屿。”我觉得我只是与他开个玩笑,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你想去哪个岛屿,蛇蟠岛、大鹿岛,或者是三蒜岛?”他又打量了我一番,“我觉得你带的这条狗太老了。”他坐了回去,“如果让我爷爷知道我将你们这一对老家伙送到那么远的岛上,他会要我命的。”
“这么说,你要冒很大的风险,不过,你爷爷难道不是老家伙吗?”
他想了想,大概觉得我说的话有点道理:“好吧,”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可以将你们送到老鼠屿上去。那是最近的一个岛屿。”他已经将自己的船和礁石贴得紧紧的,“不过,你有钱吗?”
男孩飞快地从船上跳到礁石上,他先是收了我的钱,他在将钱塞进衣兜时碰上我的目光,狡黠地笑了。然后他拉着缆绳,身体向我们倾斜,那意思是让我们赶快上船。我知道我们的动作让他着急。我是自己上的船,而包子是在他的帮助下上船的。我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一个摇篮里面,包子将它的身体紧紧地靠着我的双腿。
“坐稳了。”男孩已经发动了马达,小船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一下子跳起来,脱离开水面在空中往前飞驰起来。我回头看到男孩高高地挥舞起一只胳膊,突然大声地唱起来:
我可以享受你
我可以超越你
我可以占领你
我可以抛弃你
我可以打败你
他在每一个“你”后面都会拉出一大串的“你”,并且剧烈地挥舞着他那只高举的胳膊,声音和动作都充满高亢的激情,让人着迷。我知道我和这个孩子之间相隔的不只是年龄。柳曼患抑郁症时,应该说还非常年轻,但她的心扉已经对世界封闭。我感觉到靠着我腿的包子的身体在颤抖。“胆小鬼!”我在心里面暗暗地骂了一句。
那个男孩似乎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唱着歌。但歌词里面的那个“你”却让我也沉入胡思乱想之中。那个“你”是指什么?是小船与大海吗,是青春与生命吗?应该不是指爱情,像他这样的年纪肯定还没有过爱情……后来我肯定这些歌词是他胡乱编造的。
我终于看到了那个叫老鼠屿的小岛。上岛时太阳躲进了一朵云彩里,让我以为要变天了。好在太阳很快又出来了,整个小岛上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然而这种清晰又让人觉得不真实。男孩将船靠在一个小沙滩上。是我先下的船,我发现沙滩上更多的是那种鹅卵石。包子是男孩放下来的。包子来到我身边时,男孩已经发动起马达并在调转船头。
“喂,小孩,你想将我们扔在这小岛上?”
“你们放心地玩吧,”男孩说话的口气完全像个成年人,“我收了你的钱,一定会负责任的。但我还得去接业务。一个小时,我保证在一个小时以后来接你们。”船扬起一条白练,转眼间就远了。
现在沙滩上只剩下我和包子了。我环顾四周,岛很小,几乎一眼就可以看穿。如果是只老鼠,也是只小老鼠。我带着包子往岛的高处走,整个岛就像一个山坡,上面长满了各种野草,很少看到树,最多就是一些灌木。我们走得很慢,主要是因为包子,它走几步就得歇一会,否则它的腿会发软。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上到小岛的最高处。岛的另外一面让我吃惊,全是陡峭的石壁,石壁下部完全被海浪腐蚀了,海浪还在不断地冲刷着,发出空洞的声音,并形成一个一个的旋涡。我不禁往后退了几步。我看到包子没有后退,它就伫立在悬崖边。它的腿在微微颤抖,也许是我的错觉,只是风吹动了它身上的毛。它一双空洞的双眼毫无目标地看着前方。我的眼前有一个窗口突然打开,一个黑影像燕子一样飞出来。显然他不知道接下去是什么,也许就这样一直悬在空中。我知道,这样的场景肯定是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柳曼的脑海中,那个黑影甚至变成了柳曼自己,甚至变成了我。是的,当包子出现在柳曼的生命中时,柳曼是否会出现在半空抓到一根稻草的感觉?然而半夜时分,我却经常会有那么一种被悬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恐惧。第二天醒来,我总认为这只是一个梦。但糟糕的是,只要我醒过来,我的包子却永远没有出现。
我悄悄地往回走。因为,我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走上去,冲着包子来上那么一脚。用不着任何力气,只需那么轻轻的一脚,包子就消失了,它从来就没有在这个世界出现过,就像儿子从来就没有出生,他一直在另外一个世界。我为自己这种阴暗的想法而恐惧。我要将这种想法尽快地扼杀在萌芽之中。我想回到那块小沙滩中。也许那个男孩已经回来了。然后,我就可以跳上那只小船扬长而去。但我的脚突然踩空了,就像是从窗口飞出来的那个黑影,身子失去了任何依靠。我的心脏似乎要跳出来了。我看到自己的那颗心脏在空中游荡。那还是三十六岁那年发过的病。心脏引起全身的疼痛,前胸与后背好像是贴在了一起,这让我的呼吸发生了困难。柳曼给我开了各种各样的药,但此刻所有的药都不在身边。我看到柳曼的脸,她说,包子呢?包子已经许多年没回家了,他去了美国。但包子真的在美国吗?许多许多年前儿子在少年宫主持节目,那个搭建的舞台突然坍塌了。场面一片混乱,儿子被送进了抢救室,他就一直没有回来。也许更早,早到柳曼被送进分娩室的时候。我看到她坐在自己的床头。我们已经分床许多日子了。我们没有任何争吵,只有无声的冷漠。只要有一点响动,她就会惊恐地睁开双眼,然后,就是整晚整晚睡不着。我说,咱们养条狗吧。包子来时是那么的小,让你想起生命是如何开始的。只是生命不管如何开始,不管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要结束的。我感觉自己置身于冰川之中,寒冷包裹着我,让我的身体收缩到虚无。
“包子!”我想轻轻地叫一声,但我所有的一切都被堵塞了。我看到了兒子的脸,模糊而清晰,只是他一言不发。他伸出一只手抚摸我的脸颊。他的手是潮湿的,有一种温暖沁入我的肌肤。我伸出双手,紧紧地拥抱包子。我感受到了他身体的温暖,我心中的寒冷正在被慢慢地融化。身体与身体的接触原来如此重要,我的心脏已经回到原来的位置,身体上的所有疼痛都在消失,呼吸也变得通畅。我恢复了知觉,睁开眼我看到包子。
我想,我刚才应该是失去了知觉。我不知道这之间过去了多少时间,就像那些晚上的那些梦。包子仍然在用舌头不停地舔着我的脸,它整个身子贴着我的身子。我扶着包子的身体站起来。我知道,如果没有包子,我恐怕就永远都站不起来了。包子依然是那般不动声色地低垂着脑袋走在我的边上。我们一起慢慢地往小沙滩走。
在离小沙滩不远的地方,我看到一片草地。我让包子卧在草地上。草地上的草很厚,包子应该会舒服一点,刚才它肯定费尽了所有的力气。我坐在包子边上,我第一次主动用手去抚摸它的身体。它身上的皮有点硬,毛是稀稀拉拉的。我看包子的眼睛,就像两个黑洞一样空洞。我相信它的眼是看不到任何东西的。但我又相信它的眼睛已经不是用来看的,那两个黑洞里面可以装下所有的东西,那些无法言说的欲望与占有,孤独与恐惧,冰冷与温暖,嫉妒与溺爱。天已经有点暗了,沙滩上没有我们盼望的小船,海面上也看不到船影。我不敢保证那个男孩会信守诺言。没有人能够信守诺言,就像所有的生命,你从来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离去。我看到家中厨房亮着灯,柳曼坐在餐桌前等待。天不早了,她应该会预料到一点什么。我想,在我和包子出门的时候,她就知道。
天会越来越暗,秋天小岛上的夜也会越来越冷。我已经能够设想后面可能发生的一切———时间无限漫长,长得让人看不到尽头,我看到柳曼的过去,并不只是她和包子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我似乎听到了一种声音:“如果最后的目的地只能是地狱城,那么一切都没有用,在那个城市的底下,我们将被海潮卷进越来越紧的旋涡。”那应该是我上午在那本书中读到的最后一句话。我和包子紧紧地靠在一起。我想起刚才在小岛最高处看到的悬崖陡壁下面的浪花和旋涡。我还想起我突然闪过的念头。这时,我看到海面上有了一个小白点,白点慢慢地放大,那个小男孩还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