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

张恒

宇倩睁开眼，看着外面灰暗的天气，感觉自己的心也是灰蒙蒙的，她不知道今天是几号，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她把枕头上自己掉下的一根根长发，慢慢拾起来。她的生活衣食无忧，丈夫对她一如既往地好，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宇倩怀孕不到三个月时，流产了，她一直在家休养，本来说等养养身体再出去工作的，可是她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再也不想去上班了。

宇倩心想，丈夫的胃不好，可以在家给丈夫做饭吃。自己也可以养养身体，之前就是因为身体太弱，所以孩子没有保住。丈夫也赞同她的想法，毕竟他的收入还可以，支撑家里的吃穿用度不成问题。

宇倩以前在私企做自己并不喜欢的文员工作，年轻时，拼了命要往大城市来，读大学时想要学习艺术，因为家庭条件有限，没有实现，长大后，自己对很多事物空有爱好，却钻研不深，不能用爱好去谋生，就这样浑浑噩噩，一晃，35岁了。

最初在家休养的日子，宇倩每天都很快活，精心地安排食谱，丈夫每天按时吃饭，胃病也好了很多，宇倩的气色渐渐红润，可是几个月以后，宇倩感到了不适，她想约朋友出来，可是好像每个人都很忙，不是要带娃，就是要装修房子，再就是平时都要上班。

宇倩渐渐不想做饭了，偶尔和丈夫在外吃饭或者叫外卖。饭桌上的饭菜由最初的三菜一汤变成了一荤一素。丈夫对此没有意见，总是对宇倩说，你喜欢就好，你开心就好。

宇倩家的对面，是一个商圈，吃穿玩一应俱全，这天宇倩路过一家理发店，隔着玻璃门，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里面，向外看着，带着目空一切的眼神，他长得白净，单眼皮，脸上没有太多棱角，线条柔和，挺直的鼻子带起了整个脸部的轮廓，他的发型简单朴素，穿着也是T恤牛仔裤，没有多少时尚气息。玻璃门上映出宇倩的身影，她的头发很长，凌乱地披散在肩膀上，脸显得好小，宇倩走近了一点，看清了自己憔悴的面容。就在这时，她发现那个男人好像在看她，宇倩马上走开，男人缓过神来，打开门，对宇倩说，想要理发吗？宇倩说，不用。她笑了笑，马上走开，一边走着，心里一颤，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她想起几天前同学来上海出差，为了这一天，宇倩特意精心打扮，可是同学却比她更年轻更漂亮。同学说自己每天非常忙，忙着开各种会、和各种人喝酒，很烦，宇倩心里想，她巴不得有这种烦，她已经好久不知道烦是什么滋味。

她问同学，你每天上班要打卡吗？

“別的同事用，我不用。“

宇倩低下头，心里想着，同学混得还不错。可她呢？她不用上班，也不用打卡。可要重新回去上班吗，宇倩还是会说不。

这么多年，宇倩一直是长发，没变过什么发型。就在那一刹那，强烈的念头让她来个急转弯，径直走回理发店。她推开店门，对理发师说：我要理短发。

宇倩看着这家干净清新的理发店，座位不多，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有一个敞开式的小阁楼，从下面看上去，似乎有沙发和桌椅。

理发师把宇倩的长发编成了一条麻花辫，在剪掉之前又和宇倩说：“准备好了吗，我剪了，不能后悔了。”

“不后悔，剪吧。”

他把剪刀放在宇倩的辫子上，一阵冰凉，宇倩看着那条辫子，她身体的一部分，就这样随着“咔嚓”一声响脱离了她，不禁有点伤感。

店里没有别的顾客，安静得让人尴尬。

理发师弯下腰在宇倩耳边轻轻说：“你冷吗？”声音是那样轻柔。

宇倩打了一个颤，不是因为冷，而是感到内心被这样不经意抚摸了一下。

“空调的温度要不要调高一些？”理发师接着问。

宇倩缓过神来说：“不用，这样刚好。”

一阵沉默，理发师两手按住她头的两边，说头不要动。宇倩乖乖地听从理发师的摆布。她从镜子中看着他，专注、不苟言笑，却动作轻柔，宇倩觉得在他手中自己变成了一件易碎品。原来理发可以让人这样身心舒展，她只想这一刻可以无限延长。剪掉的头发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宇倩看着镜子中自己的一点点变化，她觉得自己多少还是美的。面容白皙，鸭蛋脸，皮肤紧实，五官小巧玲珑，位置得当。她看着理发师说：“谢谢，剪得挺好的。”

“我可以拍一张照吗？”理发师问。

宇倩愣了一下。

理发师解释说：“我想把给你剪的发型发到朋友圈里，做个宣传，可以吗？”

宇倩说：“好的，没问题。”

他们互加了微信，宇倩把费用转给理发师。从理发店出来，天空中晚霞一片，宇倩拿起手机，给自己和晚霞合了一张影。回家的路上，宇倩想着，今天要多做点好吃的，她不自觉地哼起了一首之前听过的歌。

丈夫回到家，睁大眼睛问她：“怎么把头发剪了？”

“你不喜欢吗？”

丈夫想想，“喜欢，你留长发短发我都喜欢。”宇倩心想，丈夫就是这样好，无论你怎么样，他都说喜欢。

就像有一次宇倩和他聊电影《星际穿越》，宇倩讲得很认真，眼睛里有光，因为太专注，她似乎忘记了吃饭，丈夫边听边吃，似乎也很喜欢，不住地点头微笑，可宇倩感觉自己就像面对一只宠物说话，丈夫只是充满爱怜地看着她，那种感觉比对着空气讲话好不到哪里去。等宇倩讲完，丈夫的饭也吃完了，宇倩看着自己碗里还剩下的一多半饭，又看看丈夫。

“没事，我等你吃完。”丈夫说。

“不用，你去歇着吧。”

丈夫坐在宇倩旁边刷抖音，宇倩安静地吃饭。丈夫发出一阵阵笑声，他看宇倩只顾埋头吃饭不作声，便给她看一个小孩因为做不出作业题，哭哭啼啼的视频，宇倩蜻蜓点水笑了一下，便别过脸去。丈夫才恍然，不应该用小孩子来刺激宇倩，可他不明白，宇倩只是不想笑，和看什么视频没有任何关联。

宇倩心想，她和丈夫本是两条平行线，而今还是，也许她和他的相交大概只在床上，为了繁衍下一代时，那一刻他们目标明确，为了另一个生命的到来拼尽全力，丈夫为了让宇倩开心，做足了功课，在床上时而温柔，时而劲猛，这一切让宇倩动容，两个人在一起的孤单总好过一个人的寂寞，宇倩时常这样想。

丈夫的鼾声还是此起彼伏，宇倩又失眠了。

一个月过去了，宇倩觉得自己头发长长了，可以去理发了。

宇倩一进门对理发师笑了笑，没有说话，理发师也笑笑。宇倩注意到他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下身一条牛仔裤，衬衫很白，没有塞到牛仔裤里，这反而让宇倩觉得他更落拓不羁，有男人味。理发师比宇倩高出了一头，他低下头看宇倩的样子让宇倩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个小孩子。

“有一天，我看见你了。”理发师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笑容中带着点坏，又有点可爱。

“在哪儿？”

“你路过我们的理发店。”

“是吗？我可能去看电影了。”

“什么电影？”

“最近看得有点多，最喜欢的是《星际穿越》。”

“我也很喜欢，看了好几遍，就是看不够。”

“可那些物理啊，黑洞啊，我还是搞不明白。”

“黑洞就是离得太近会被吸进去，但是离它太远就会脱离轨道。”理发师接着又说了一些宇倩听不懂的高深理论。

就在这时，从阁楼上走下来一个年轻女孩，长发乱蓬蓬地披在肩上，打着哈欠，好像刚睡醒，她对理发师说：“你吃了吗？”

“吃了。”

“我的饭呢？”

“我担心放凉了，没有给你带。”

“就是没想给我買。”女孩边嘀咕边摔门走了。

理发师看着女孩离去的背影说：“没招，拿她没有办法。”

宇倩问：“你女朋友？”

理发师说：“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家里条件好，父母宠她，她不喜欢在上海，一直吵着要回去。可是我不想。”宇倩看看他，心里想，女孩子一定很喜欢他，才会待在一个不喜欢的城市，留下还是离开，好像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问题。

理发师接着说：“她救过我的命。”

宇倩说：“是吗？”

理发师没有接着往下说，两个人沉默下来。

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异常清晰，外面下起了雨，宇倩听着这和谐的声音竟要睡着了。

“你困了吧，马上就剪完了。”

“嗯。”语气中带着不用言说的默契。

理完发后，理发师说：“我们对老顾客有一个优惠，您要不办一张会员卡，储值1000元，以后每次理发都可以打七折，很优惠的。”

宇倩想，反正以后都是要在这儿理发的，1000元，一个月来一次，很快就花完了，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女孩跑着回来，淋成了落汤鸡，理发师看着她，似乎用命令的语气说，把头发吹干。女孩噘着嘴，不作声，在一旁吹头发。

雨下得很大，宇倩想要离开，可是却没有带伞，理发师轻声说：“要不把我们店里的伞带回去吧！”说着拿起一把透明的塑料雨伞递给宇倩。

宇倩说：“没事，可以再等等。”

女孩在镜子里看着他们，撇了一下眼睛。

雨还在下，理发师清扫地上的头发，宇倩坐在一旁等雨停，她看着女孩，女孩好像知道她在看她，吹头发的动作更显夸张，好像在向宇倩炫耀她的长发。女孩一脸肉嘟嘟的胶原蛋白，丹凤眼、黑色的眼眸、塌鼻梁、微红的嘴唇，配上圆润的脸型，中等身材，不肥不瘦，体态匀称，说不上漂亮，却是年轻的，即使不化妆也耐看。宇倩看她吹动手中飘扬飞舞的头发，心里想着，这个女孩不适合理发师，她又去看正在忙碌的理发师的身影，感觉自己的心脏竟然不自觉咚咚狂跳了几下，她觉得自己傻了，怎么会有这种念头，简直荒唐可笑。就在此刻，宇倩一抬头竟发现理发师正透过镜子看她，她急忙闪躲，起身走到门口，隔着玻璃门看着外面，雨小一些了。

宇倩回头说：“我先走了，下次见。”宇倩打开门，理发师送她到门口，宇倩知道他在背后看着她，所以没有回头，等宇倩回头时，看见他不见了。宇倩转过头来笑了笑，继续走着，就在这时，后面有人追上来，宇倩一看，是理发师。

“你的手机忘带了。”

宇倩第一次离他这么近，仰着头看着他，理发师轻抚了一下额头，浅浅笑着，他专注地看着宇倩的眼睛，宇倩觉得好久都没有人这样认真地看过自己了。她接过手机的时候，他们的手碰了一下，虽然理发师的手指冰凉，可宇倩却感觉有一股暖流传到心里。他们就像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一样，立刻缩回了手，理发师对宇倩说：“下个月见。”宇倩看着他点了点头。

回家路上，阴云密布，宇倩却不着急回去，她到商场，难得买了一套连衣裙，因为大多数时间都是宅在家，她已经好久不买衣服了。

回到家，宇倩把新买的衣服塞到衣柜里，她做了好几个菜，等老公下班回来，这一晚，他们似乎有了难得的亲密，宇倩觉得自己原来是冰，现在融化了，变成了水，可以滋润万物。

晚上，宇倩和丈夫躺在床上，丈夫搂着宇倩说，有你真好。

宇倩转过身来，亲了他脸颊一下。接着说：“我今天在理发店，储值了1000元，以后你也可以在那儿理发。”

丈夫说好。他亲吻着宇倩，对宇倩说：“等你调养好身体，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

宇倩说好。

8月到了，台风又来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被风吹得直响，丁零零丁零零震荡着宇倩的耳膜，雨一阵阵被风刮到窗户上，哗啦啦哗啦啦地响。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宇倩又是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宇倩在家昏睡了一天，到了下午才起来，外面的雨还在继续下着，宇倩整个人湿答答的，身子也沉，不自觉又倒在了床上。

终于雨过天晴的时候，宇倩觉得自己该下楼走走了，她换上新买的连衣裙，路过理发店时，看到理发店关了门，上面写着“有事回家，一个星期之后返回。”下面留的日期就是当天。宇倩翻了一下理发师的朋友圈，最后一条微信还是第一次给宇倩理完发时发的那条。

宇倩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头发渐渐长长了，有几簇慢慢伸出来，无处安放，她用水把头发打湿，让头发显得整齐一点，可无济于事。一个星期过去了，理发店还是没有开。

宇倩给理发师发微信：“你好，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想去理发。”

可是微信上显示，对方已经不是她的好友。宇倩找到理发店，理发店的门竟然开着，宇倩走进去，看见正有工人把理发店的桌子、椅子、镜子往出搬，宇倩拦住问：“这理发店是要搬到哪里去啊？”

工人师傅说：“不知道。”

宇倩霎时在心里为理发师编织了一万条离开的理由。比如，女友逼迫他回家，比如理发师着急用钱，比如女友吃醋，翻看理发师微信，删掉了自己等等等。

就在这时，宇倩看见了角落里那把透明的雨伞孤单地立在那里，她四周看看，見没有人注意，便拿起雨伞，快速走了出去。

宇倩还是不想回家，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她抬头看天，几片云朵挂在蓝色背景下，很美，可是她却感受不到自由。最后与其说她是走回家的，不如说是她的双脚把她带回了家中，可她的心却好像被丢在了门外。

夜里，宇倩依偎在丈夫的臂弯中，丈夫摸着她日渐长长的头发，不知道怎么的，宇倩流下了眼泪。

“没事，不就是1000元钱嘛，别伤心了。”丈夫伸出手给宇倩擦眼泪。

“我还是把头发留长吧？”

“嗯，你还是留长发好看，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吗，长发的你看上去很温柔。”

宇倩想起在大学时，她和老公，一个美，一个帅，两人经常成双入对出现在图书馆、自习室，他们从不吵架，喜欢笑着听对方讲话，引得很多人羡慕，人们都觉得他们般配得很。那时的他们很快乐，为了毕业、结婚、买房、过上好日子而努力奋斗，每一天都有憧憬和梦想。而今，他们已经过上了想要的生活，她理应感到幸福。想着这一切，宇倩竟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夜宇倩睡得很沉，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小水泡，有一滴水在水泡上面飘啊飘，就是落不到水里，宇倩很着急，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个水泡，为那滴水着急。宇倩醒了，打开窗帘看着外面，黑黑的一片，她悄悄拧开床头灯，黄色的光晕似乎让外面显得更黑了，老公还在熟睡，她看着他，她好像好久都没有好好看过他了，他的睫毛很长，眉骨高耸着，鼻梁笔直，嘴唇有点厚，却线条分明，更增加了性感。一张没有瑕疵的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可亲了。宇倩俯下身，吻了一下老公的嘴唇。

宇倩给老公做早餐。他们的生活从这一天起又回归到了三菜一汤，丈夫的胃渐渐养好了，在宇倩精心的调养下，两个人的气色都越发红润。

虽然有时宇倩还会失眠，还会发呆，偶尔闲散，但她好像渐渐学会了与这一切和谐相处。

冬天的时候，宇倩又怀孕了，她想起了电影《星际穿越》，她想也许孩子就是从另一个时空过来拯救她的天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