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
道蜀坪酒店里
就连酒店的过道都弥漫着暧昧的气息。自动玻璃门一张一翕、香气袭人的静音电梯、光滑的金属门把手荡着这股气息,前台西装革履的服务员妩媚的睫毛漾着这股气息,过道里棕色的地毯一直蔓延到房间,雪白的被褥、绿色的布艺沙发、褐色的木桩衣架散发着这股气息,穿梭在过道上穿着红黑相间制服的客房服务员同样传递着这股气息,而我就是其中一员。我是她们当中年龄最小的一员,那些我可以称之为阿姨的女人们每次聚集在一块,总朝我投来异样的目光。她们嘴巴嗫嚅着,仿佛是一片沼泽,想把我陷入其中。当我走向走廊中间的小隔间里换上红黑相间制服的时候,早已将她们的碎语甩在身后。碎语可以挣脱,唯独那股气息甩不掉,它们匍匐在我的脸蛋上,耍流氓般触摸着我起伏的胸脯,缓缓地在我的身体上流淌。我光裸地站在红黑相间的制服里,无情地被那股气息蹂躏着,而我的血液却在耻笑着狂欢。因为从这一刻开始,整个四楼都是我的。
整个四楼都是我的
每隔一天,我在早上八点都要准时出现在酒店。倒不是赶时间,因为八点钟几乎所有住客还在房间里独享欢乐。那些房间是可以藏秘密的地方,厚实的木门给顾客们遮挡住了现实的世界,他们可以在房间里褪去外衣,尽情享受歇斯底里的咆哮。市井的气息可能从他们没关紧的窗户里跑进去,但很快就会被房间里浓烈的味道驱散无存。暧昧的余光打在窗台,而酒店的小花园仍旧被孤寂的阴影所覆盖。
我从花园一侧的门进来,那是员工的专属通道,一下子就闻到了那股奇怪的味道,消毒剂夹着劣质香水的气味。穿过通道,我从楼梯爬上了二楼,去我的领班芬女士那里听从派遣。当我杵在电梯与楼梯之前的时候,我脸上总会闪过类似不安的神色,我害怕一个人走楼梯,但我更害怕电梯里那股被体味、烟味、衣服漂白水味兑稀的香水味,像回潮天衣服没晒干的馊味。我害怕这股味道撬开我身体某个口子,跑进我的身体里面,慢慢地将我变成一个有馊味的人。那是芬女士的杰作,她每天大清早就往电梯里喷香水,仿佛那个电梯罐子里分泌出的荷尔蒙可以帮助酒店吸引更多的顾客。然后,我选择了爬楼梯,有时候我也会选择一口气爬到四楼。
芬女士坐在那张有些刺眼的真皮靠椅上,没有多少真材实料的胸部硬是让她多戴的两个胸罩勉为其难地撑了起来。于是,她的胸就摆放在桌面上,让我的目光无处躲闪。她看见我敲门进来,拿出一个本子,上面记录着四楼每个房间每天的检查结果以及每个房间的情况。芬女士不喜欢我们喊她作主管,正如她不喜欢讨论每个房间里的客人一样,在她看来,女士是一种尊称,就和房间里的客人一样值得我们尊敬。芬女士对我的表现还算满意,她站起身,挺着她的假胸走到我跟前,斜睨一眼我胸前的真材实料,拍了我一把,说:“你还年轻,好好干!”我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有一天,等她的乳房干瘪了,我就可以坐到她主管的位置上了。然后,一群小跟班把我喊作“花女士”,而不是现在的“小花”。那真是货真价实的白日梦。
芬女士嘴巴嗫嚅,我转身离开,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但我更乐意选择离开,回到属于我一个人的四楼。芬女士无数次跟我说,希望我能到前台。她们觉得,年轻的女人就该经营起自己的容貌,如果那个女人长得还行的话。我拒绝了,因为我有个秘密藏在了四楼的房间里。
我有个秘密藏在了四楼的房间里
酒店拥有一个完美的结构,环形,像个800米的环形跑道,我从小隔间这一头一直走,一直走,穿过那些房间,又可以回到原处。我喜欢绕了一圈又回到起点的感觉。当然,吸引我的不仅仅是这些。现在面对走廊的视角里,吸引我的是每一扇木门上编了号的圆形牌子。这每个圆形牌子的后边都是一个房间———面积布局构造雷同的空间,每隔一天或者几天就会给别人使用。一共三十二个房间,奇数一边,偶数一边,其中偶数那边房间的窗户面朝街道,即便临街,关上窗户后聒耳的聲音也跑不进来,房间里的秘密自然也跑不出去。除了前台特别交代要“立即打扫”,剩余时间我几乎会推着清洁车踩着碎步在环形跑道上绕。门把手侧上方有一小块电子屏幕,房间里的状态会透过这块电子屏幕显现出来:“请勿打扰”“请即打扫”“休息中”“会客中”……那未必属实。可那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因为只有屏幕上出现两种状况,我才可以进入房间里面,“请即打扫”或者电子屏幕上没有信息。前者明显比后者要安全,后者的不确定因素有太多了。那让我像打了激素一样,有点不安,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客人的恶作剧。有时,当这样的门后面过于安静,我就必须将耳朵贴上去,仔细听,房间里风卷起窗帘落下的窸窣声会让我一个激灵,惊慌失措。我总是担心,磁卡刷开门的瞬间会撞见慌乱遮住裸体的客人,或者更糟,看见两具拧在一块的肉体,羞耻不翼而飞,麻烦不期而至。不过,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我倒是希望可以在不经意间撞见那股羞涩,男人的惊恐,女人的赧颜,还有我眨着的大眼睛,我喜欢一切真实的东西。
所以我信任门上的小牌子。它们就是一张通行证,进入那迷你秘密世界的许可,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另外一个世界
401号房间里没人,床单凌乱,还有些皱巴巴的,可是房间里没有一点垃圾,除了床上,地毯上、小柜子里、卫生间里、墙壁上没有一点顾客的痕迹,以至于我想在空气里清除她的痕迹都难。我觉得,自己的任务就是把前一个客人的味道清除,收拾出一个崭新的局面迎接下一个客人的到来。我在房间里穿梭,像是在寻找猎物,然后我顺手关上了房门,摁下了“请勿打扰”的显示屏。我缓缓走到床沿,张开双臂,将身体放空,一头栽到皱巴巴的床单上。一股清新的香气溢到我灵敏的鼻子里。原来那个女房客还是把东西遗留在了房间里,她把自己的气息残存在床上,仓促的行程让她还没来得及收拾就匆匆出门。是一位妙龄女郎,还是一位风韵少妇?房间里的物品不曾碰过,一定自带了生活用品入住,或许还备好了一个睡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用上。有那样的女人,住了一晚,第二天也不愿意将自己的气味留在房间里。人是有气味的,当然那不是指体味,那是每个人的专属气味,桂馥兰香,甜的,咸的,世间的一切形容气味的词都可以用在不同的人身上。更多的时候,我认为自己是一名气味收集者。那么,401号房间匆匆离去的女人是什么味道?因为平躺着,红黑相间的制服让我露出了妖娆的细腰。那是一块贫瘠的土地。那个女人躺在床上是怎么样一个睡姿呢?身边是否还躺着一个异性?独处一间房,那股气息伴随着寂寞,隔壁低沉的呻吟声,房间里的女人会听而不见吗?对,茉莉。那个女人的味道就是茉莉的清香。
过了一分钟,我从床上爬起,捋了捋制服上的褶皱,扯下床单,把自己的气味从这间房清除,依次将房间里的床单、茶具用品、卫生间用品替换、清洗和消毒,哪怕它们没有使用过。人真是矛盾的动物,一方面迷恋人的味道,一方面又嫌弃别人残留下的味道。
407号房间
接下来是407号房间,里面住着一对男女。
他们是我前一天夜班时住进来的。女的先开的房,男的在我路过走廊的时候被我瞧见了。很长的脖子,拍了一声房门,听见我的脚步声,人很快被拉进了房间。大概暧昧爬满了一屋子。我悄然无声地从那间房门外走过。
他们住的房间有两张单人床。令人奇怪的是,单看这两张床就像没有被任何人住过一样。这里没有激情过后的凌乱,被褥平铺着,雪一样的床单让人揣摩不出什么情感。我的视线拂过房间,温柔地抚摸所有东西,似乎在寻找“案发”后的蛛丝马迹。显然,他们在这里洗过澡,一起冲洗,或者其中一个人冲洗了,湿润的浴巾拧成一团放在架子上。卫生间的纸篓里堆满了使用过的纸巾,我俯身把它系紧口子,拾起放到推车里的垃圾桶,垃圾袋扬起的时候,发现了一枚凸点的螺旋样的避孕套。我为找到了“案发证据”而一阵窃喜。
我就这样提着那袋垃圾坐在没有痕迹的床头,呼吸这个房间曾经的激情和纠缠,通过那枚避孕套想象那对男女的故事,嗅着他们身上遗留下来的气味。甘而甜,像紫罗兰。
但我得马上离开这个失乐园了。我悄悄离开,就好像吸气那样悄无声息,然后爬到了六楼,因为到了毫无意义的时间。
毫无意义的时间
对我而言,意义这个词本身就没有意义。芬女士就常常训斥我们,“你这样做,又有何意义呢?”我在五楼楼梯口碰见了三个阿姨簇拥在一团闲聊。一个阿姨卷起制服的袖子,一个阿姨双手交叉于胸前,还有一个阿姨在地上踮着脚跟。她们总有没完没了的事要“密谋”,家长里短地扯上大半天,实在没什么说的也要站在一块说笑几声,好似不偷懒占点便宜,人生就会少了块肉。大概她们谈论的八卦事,都是要论斤论两的。芬姐总有办法逮到她们,她们说干活干累了歇口气。芬姐当然不会相信,一样扣了她们的工资。她们心里堵。
阿梅说,她们认为是我告的状,还曾扬言说不会给我好日子过。
对于她们,我谈不上喜欢,对她们的生活不感兴趣。阿梅就是把我叫到六楼的那个人,她在电话里呢喃细语说让我上去。我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她却让我上到她那里再说。我的这份工作是她介绍的,我不得不上六楼走一趟。步子迈向五楼楼梯口的时候,我故意咳嗽一声,那个双手交叉于胸前的女人探了个脑袋出来,三人相互瞅了一眼,很快散去。走至五楼门口,有一扇门将通往五楼神秘客房的道路给堵死了。只能从一楼大堂电梯到五楼,可是那需要按密码才能前往。
我敲开六楼小隔间的时候,一双手把我拉了进房间,那双不安分的手在我胸前抓了一把。
“过分了哈,你。”我假装怒斥着。其实私底下我们之间经常做着这些过分的亲密举动。
她把我拉在她身旁坐下,努着嘴说,“小花,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没有急著回答她,打量房间一阵,只见她的粉色内衣裤悬挂在一根绳子上。我知道,她喜欢穿着那粉色的内衣在酒店里某个房间里诱惑她的男朋友。这种行为,芬姐是不允许的。阿梅总是叫我给她“守门”。
“那些你还不赶快收下来?”我指了指绳子上耷拉着的粉色胸罩说。
她好像不在乎这个,把我的手拉了过去握在掌心,温暖着我的手说:“我的‘好朋友好些天没有来了。”她只不过比我小一岁,19岁,怀孕却有两次了。我突然明白,其实我身上的气味和她的一样的,淡淡的,渺小,微不足道,如果不细闻,是嗅不到我们身上的气味的。
欲言又止的话被我咽到肚子里,把那只暖和的手从她掌心抽出,站了起来,“我先下去了,还有房间没有收拾。”
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下了班,你可以陪我去一趟吗?”我再次嗅到她那微弱的气味。那股气息,像是包裹在我们的身体里。
我“嗯”了一声,不太确定那么微弱的一声她是否听见了。我转身离去,走向412号房间。
412号房间
我本来是要去409号房间做每天日用品的更换,前台打来电话,说是412号房间的客人刚退房,让我整理出一间干净的房间来。推门而入,那简直就是战场,让我感到害怕。烟味、酒味和混杂的味道,呛得人难受。我迅速走到窗台,打开窗户,打开空调,尽快把房间里肮脏的味道驱散开来。别看那个客人西装革履的外表,但身上散发的气味却令人作呕。地上一片狼藉,玻璃瓶、花生的外衣、烟灰随地可见,很难想象这间客房遭遇过什么。床单的一角跌落床底,我把被子掀了起来,一片泛黄的污渍映入眼帘,让人不得不联想到大便的颜色。刚刚退房的那个客人一定是魔鬼,能够将一间神秘房间糟蹋得不成样子。这里不是天堂,是地狱。魔鬼内心是充满恐惧的。他一定在夜里赤身裸体审视自己,装满脂肪的隆起的大肚自然让他想到即将被屠宰的公猪,或许他连成为公猪的资格都被剥夺了。他内心一定烦躁不安。或许,他还在夜里偷偷溜到了那个酒店里可以飞的地方。
酒店里可以飞的地方
这个地方是专门为那些寂寞的灵魂准备的。那是男性房客向往的地方,男客人通过客房电话预约,由专人到房间领向那儿。那里有歇斯底里和狂欢,落寞的灵魂在那里得到安放。精致的布局,斑斓的灯光,还有易碎且触不可及的女人,噔噔响的高跟鞋,光凭那纤细的鞋跟就足以将那些落魄的灵魂“招安”。那似乎是最好的休息方式,眼前的一切变得那么不真实,可那肌肤可吹可弹,越是不清晰越是活跃。折翼的天使们挽着他们的手,赤身裸体在七彩的房间里飞翔。梦幻可以填补一时的虚无,却无法塞实一颗落寞的心。
阿梅带着我去过那里一回。我不知道她从哪里知晓的“通道”。电梯“叮”了一声,绕过一些过道,动感的旋律掩盖了内心的忐忑。阿梅让我穿件能够充分展现我完美身材的衣服,翻箱倒柜没找到一件合适的,然后她给我套了件露肩连衣裙,并且还用剪刀在领口剪出了一道沟壑,扔了条紫色的网状丝袜给我。她说,带我去飞。我可以反对她的,可是我没有理由断了自己的活路。并且,我对那个地方也充满了好奇。她说,那魅惑的紫色把我纤细的腿点缀得更美。那袜子却把我的脚箍得难以呼吸,虽然它是网状的。不能呼吸了,我内心就开始不安起来。绕得不知东南西北,来到一间紫色的房间,紫色的灯光,一张紫色的沙发,还有一个紫色的浴缸。阿梅说,一会儿让我在旁边看着,她会教我如何飞翔。说完,她把一颗小药丸放在我的掌心。她早已把一颗吞咽到肚子里。我握着药丸,蓝色的,另外一只手搭在紫色袜子上,透过那网格,我瞧见自己白皙的肉。紧接着一阵眩晕,我想到了令人生厌的蜘蛛网,一阵干呕之后,我从那紫色房间冲了出去。我跑呀跑,腾腾,噔噔,咚咚,嘈杂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捂着耳朵,越过那紊乱的节奏,带着惊恐仓皇而逃。我找不到出路,甚至找不到门,红色的房间,我推不进去,绿色的房间,我的撞击无济于事。越过每一间房,门上的把手只是点缀,拧不开。啪啪,啪啪,我拍打着。突然,一扇门被我拍开了,我看见阿梅赤身裸体带着一个男人在房间里飞翔……我嗅了嗅,闻到了啤酒和苏打水的味道。苦涩,刺鼻。我想,那一定是我的白日梦。
我站着,思绪仍旧在飞舞。我继续做着白日梦,梦见自己在洁白无瑕的浴缸里泡澡,泡泡包裹着我的身体,然后用那高级的酥软的浴巾擦身体,然后在雪白的被子上舒展身体,在房间里嗅着自己的气味,听着我们的呼吸———我和房间,房间和我。
412号房间刺鼻的味道很快将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我得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把那恶魔残留的痕迹给清除掉。的确,我花了好像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我也没有去看时间,才把房间收拾妥当。我倚靠在卫生间门口站立着。打扫完毕。我想抽支烟。虽然我不会抽,可是她们觉得我不愿意去前台,一定和抽烟有关。我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逻辑关系,也懒得去想,既然她们觉得我会抽烟,或者像我这种气味很弱的女孩,适合抽支烟来刷刷存在感。总有一天,我会当着她们的面抽一支烟。
现在我有两个选择:408号房间和421号房间。我决定去421号房间,因为它各个数字神秘的总和,和这间房间一样,是7。
十七
该死!这是过度迷信和充满谎言的数字,而这个房间也是如此。因为421号房间有它自己的属性。它安静地许下承诺,然后带来惊喜。它看起来与其他房间十分相似,至少布局差不多,只是这个房间有点特殊,它有两个窗户。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每次路过这个房间,我总是好奇它里面住着怎样的客人。是什么样的客人,需要住到有两个窗户的房间里?上周四我值班的时候,这里住着一对情侣,男才女貌,都很年轻。男的似乎要在这间房里表达爱意,他们走了以后,就只在床单上留下一堆玫瑰花瓣,爱的承诺的证据。我端详了好一阵,爱的气味,带着遗憾不得不将它们扔掉。今天421号房间好像还住着人,把手上的屏幕显示着“请即打扫”的字样。我礼貌性地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再敲两下,还是没有回应。于是用磁卡打开房间门,把清洁车落在走廊过道上。一股泡面味扑鼻而来。我担心客人还停留在房间里。我十分不喜欢这样。这样的话,我就必须在客人的眼皮子底下尽快打扫。现在客人变成了主人,而我变成了客人。永恒的秩序被打乱。我不敢吱声,甚至不敢呼吸,我打扫的行为也失去了意义。好在,泡面味只是一个幌子,房间里没有人,只有泡面包装裂开的口子孤寂地摆放在桌面上。那人一定是刚刚出门,我摸了一把床沿的靠椅,还有余温。四四方方的行李箱紧闭着搁置在墙角。
我首先取下旧床单和两个枕头的枕套。我放下新的床单和枕套,再去給那个寂寞的泡面盒找个伙伴,至少把它扔到废纸篓里,它还可以和那些废品结伴。
我收拾完房间,允许自己喘口气,出门前在浴室的镜子前整理了一下我盘起来的头发,动身前往下一个房间。
最后一个房间
已经快临近中午了,人流多了起来。客梯上升又下降,不断合上又打开的电梯门砰砰作响。路过电梯时,“叮”的一声,阿梅穿着一条碎花裙子从电梯里出来,粉色的胸罩带子挂在肩上,她似乎要出去。
“你还剩几间?”她问。
“一间。”我说,然后我又一次觉得,看见飞翔的阿梅,不过是我的白日梦。
她一只手摁住电梯按钮,一边和我说,“我要出去。如果你下班了,在大堂等我一下。”还没等我点头,她的身子就装到电梯里了,门缓缓关上,还是能够隐约瞧见那粉色的胸罩带。她莫非要去和他摊牌?或许这不该是我关心的。我得把这最后一间房打扫干净,然后回到我的小隔间继续回味这一上午收获的气味。
住在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带着秘密住进来的。他们每个人的气味把他们的秘密都暴露了。这样看来,每个房间都是一个气味收集罐头。
我敲了敲409房间的门,因为门板上那电子显示屏此时是黑屏,我完全弄不清里面的情况。阿梅常常吐槽说,在这里每天要面临的尴尬比睡眠还要多。她倒是说了个大实话。我尴尬地杵在门口,再敲了两下,房间里仍旧没有回应。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到嘶嘶声。惊恐掠过心头。上个月值班,警察让我听412房间的动静,如果听到打火机的噔噔声和锡箔纸的嘶嘶声就点头。我有些紧张,胆怯地把耳朵贴了上去,没一会儿,我的头就机械般拼命点着。警察挥手,让我用磁卡开门,随着“滴”的一声,他们冲了进去,把房间里吸毒吸得正起飞的一男两女抓了个正着。
我刷了磁卡,推门,屋子里没人,嘶嘶声是来自风透过窗帘翻阅书本的声音。紧挨着窗户的小桌子上放着一本书。没什么可打扫的:东西都放在原位,就像是扎了根。空气里没有噩梦、喘息和激情的味道。我走近放书的桌子,微风吹拂,它们在帮我翻阅书本。据说喜欢阅读的人,身上有股书香的气味。我闻过书,读书那会儿,发了新书,我就把它们放在桌面,一本一本放在脸颊,深吸一口气,墨香和清新的味道。
我挪近步子,眼神掠过那书面。似乎是一首诗歌,或许是一本诗歌集。页码翻动,我只看到了一句。“呼吸枕在我耳畔,那是你的味道。”
我简单收拾下床褥摆放的空间,卫生间里的门关着,我打算在新铺好的床上坐一会儿再去收拾。存在的过程中能像这样将自己悬置一会儿也挺好。然后我看着自己被清洁剂酸化的双手,看着自己在黑色宽松平底鞋上晃荡的小腿。好在,我的呼吸还在,我的气味还在,正亲吻着我的肌肤。我很乐意将自己的气味留在409号房间。
当我准备起来,卫生间门在这个时候发出“吱”的一声,却不刺耳,出来一位平头男子,中规中矩的打扮,一时难以判断他的岁数。我整理褶皱的红黑相间的制服,抬头,眼睛跑到了那本书里。
“你一定是个诗人。”我说。
他神秘地笑了笑,对我眨了一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