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凤喜
七月的一天,我的姑姑从乡下跑来看我。阳光炽烈,我匆匆往回赶,老远就见她蹲在楼门前那棵简笔画般疏朗的五角枫下。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瘦骨嶙峋,穿着一件肥大的广告衫,身旁卧着一条挂着油渍的蛇皮袋。看到我后她身体向前倾,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我慌忙上去扶住她。“石头,”姑姑说,“我的记性越来越差,还担心找错地方了呢。”说着姑姑笑了,牙还是那么白,脸上密布的皱纹闪闪发光。姑姑只比我大十三岁,不过六十出头,看起来竟如此苍老。
我拎起那只蛇皮袋,起码有二十斤重吧。我责怪姑姑,来之前该提前通知我,我好去接她,姑姑又笑。
回到家里后,我让姑姑到卫生间洗把脸,她却不肯。她双手撩起衣襟擦汗,肚子露出来,肋骨滚动着,两只枯瘪的乳房轻轻摇晃。姑姑打小就疼爱我,她大约觉得在我面前没什么好顾忌的吧。
但姑姑分明又是拘谨的,尤其在我的妻子回家以后。姑姑目光游移,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搓着手,右手的中指上缠着污黑的胶布。我给她沏了茶她不肯喝,水果也不吃,她终于站起来,弯腰驼背地把蛇皮袋解开了。她先从蛇皮袋里拎出来一塑料袋红枣,然后拎出来一塑料袋葵花籽,然后是小米和绿豆。这些都是姑姑家自己种的,不打开蛇皮袋我也能想到。让我意外的是,姑姑最后从蛇皮袋里拎出来一沓陈旧的稿纸,它们用麻绳捆绑着,同样装在塑料袋里。“石头,”姑姑说,“这是宋诗人以前写的诗,他老得不行了,得了糖尿病,你能帮他出一本诗集吗?”姑姑皱着眉头望向我,嘴角似在抽搐,我一时间无言以对。
姑姑不肯在我家吃饭,她说要到三儿子庆春家去。庆春去年才结婚,在城里买了商品房,姑姑负担了一半的债务。我三番五次挽留姑姑,姑姑说:“已经说好的事,不去的话恐怕庆春媳妇会有意见。”我只好把姑姑送到小区门口,她临走时把那只空空荡荡的蛇皮袋叠起来带上了。我要替她拦一辆出租车,她不肯,庆春所在的小区离这边有四五里地。她推搡着我让我停下来,佝偻着背大步往前走。阳光刺目,松软的柏油路闪闪发光,令人眩晕。姑姑扭身向我挥了挥手,她的背影趔趄着,如一枚残败的落叶贴着路面飘走了。
这个燠热的夜晚我注定要失眠。我望着那些陈旧的稿纸发起了呆。几颗金黄的米粒从纸页间蹦出来,欢快地跳跃着,仿佛在嘲笑着我,或者嘲笑着过往的时光。往事如烟,我的姑姑,我那个貌美如花的姑姑,风姿绰约的姑姑,她在岁月的风霜中已经凋敝了。
姑姑提到的宋诗人是我的姑父,小学五年级时,他给我们班代过一个月的语文课。我回想起那个遥远的春天,宋诗人骑着一辆掉了挡泥板的自行车,后座上夹着简单的行李,吹着口哨驶进乡村校园的情景。宋诗人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就让我们大吃一惊。他说他是个诗人,我们知道李白是诗人,杜甫是诗人,但谁都没有亲眼见过诗人。他举起一张折痕累累的四开小报让我们看,红色的墨迹勾勒出台阶的形状,框子里正是他写给春天的诗。“你们看到了吗?”他骄傲地说,“我是一位诗人,我的笔名叫宋行舟。”整堂课他都让我们背诵他写的诗,“淅淅沥沥春雨下,春雨贵如油……”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宋诗人长发飘飘,风流倜傥,满脸青春痘。他几乎每天都写诗,每天都让我们背诵他写的诗,课本倒让他忽略了。校长起初忌惮诗人的名号,等他干满一个月后便辞退了他。他已然淪为笑柄,谁都喜欢模仿他尖细的声音和神经质的腔调———你们知道吗?我是一位诗人!他败坏了诗人的名誉,村里人还以为诗人都是神经病呢。
宋诗人被辞退以后并没有离开我们杨村,这就要说到我的姑姑了。我的姑姑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一出门便会引来目光的追逐,她只好甩一下马尾辫,像驱赶蚊子或者苍蝇一样把那些目光驱散。姑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提亲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都被她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晚上我发愁得睡不着,掰着指头把村里的小伙子数了一遍又一遍,连镇上的邮递员和售货员都数过了,还是没有谁配得上我的姑姑。直到宋诗人出现后我才恍然大悟,姑姑原来是在等待一位诗人呢。
不清楚宋诗人和姑姑是什么时候相识的,我想多半是姑姑到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宋诗人时常到村外的小河边散步。有一天下午快放学时,宋诗人把我叫到了操场上,他甩了一下长发说:“石头,你看美丽的晚霞多么让人心醉。”我便抬头看了看晚霞。他接着说:“石头,我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你能帮我一次忙吗?”我赶紧点了点头。他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个亲自糊的牛皮纸信封说:“石头,这是我刚写的诗,像露珠一样新鲜,你能帮我转交给你的姑姑,请她指教一下吗?”我的脸顿时烫起来,像意外获得了一种奖赏,又不太像。我的姑姑连初中都没有读完,认识的字未必比我多,让她怎么指教呢?我接过了信封,飞快地跑远了。
回家后,我想把信封拆开,看看宋诗人写了一首什么诗,然后再把信封用树胶粘住。但我终究没有这么干,赌气般跑到姑姑屋里把信封交给了她。“宋诗人写了一首诗,请你指教。”我这样说,姑姑惊讶地望着我,她把眼睛瞪起来后越发漂亮了。她正坐在床沿上绣花,撂下针线,慌乱地把信封藏在了身后。“石头,这件事不能和任何人讲。”姑姑说,她的脸红得像一片火烧云。
我替宋诗人送过两封信,或者两首诗,姑姑一次都没有回复过。没等宋诗人让我送第三封信,他就被学校辞退了。这时,村庄里已经有了姑姑和宋诗人谈恋爱的传闻,有人看到姑姑和宋诗人在傍晚的小河边并肩散步。宋诗人被辞退后在喜镇赁了一间房,每天还会来我们杨村,还会到河边散步。他说,他用惯常的声音和腔调说:“我是一位诗人,我决不会像一朵孤云一样飘去,因为这片深情的土地上有我梦中的新娘。”他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快把别人的牙根酸掉了。他把我的姑姑推到了风口浪尖。
我爷爷和我奶奶每天都守护着姑姑,有谁乐意自己的闺女嫁给一个神经病呢?面对爷爷奶奶的质问,姑姑总是沉默寡言,谁都不清楚她在想什么。爷爷为了自证清白,撇清和宋诗人的关系,有一次在村街上愤怒地说:“母猪才会嫁给那个宋诗人呢!”但宋诗人不停地制造着舆论,每天傍晚他都会赶过来,站在河边朗诵他新写的诗。他的诗写给梦中的新娘,村里人像看猴子表演。
我父亲脾气暴躁,一天晚上,他带着两个本家兄弟找宋诗人算账去了。那个夜晚月黑风高,我躲在墙角瑟瑟发抖。我想偷偷跑到镇上,抢先一步把父亲的行动计划告诉宋诗人,却担心父亲打折我的腿,或者拧断我的脖子。我又想去告诉姑姑,但我躲不过爷爷奶奶的眼睛。一个时辰后父亲他们就回来了。父亲说:“狗屁诗人,就扇了两个耳光,踹了一脚,那货就跪下认怂了!”
第二天,宋诗人却找上门来,这让我对父亲的话产生了怀疑。宋诗人鼻青脸肿,但腰杆挺得笔直,他捧着一束乱蓬蓬的五颜六色的野花。那是夏日午后的时光,宋诗人一路走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简直像一支迎亲的队伍。狗在跳,鸡在飞,在一片乱糟糟的声响中,宋诗人扑通一声跪在了我们家院门前,将那束野花高高擎起。“我梦中美丽的新娘,请你嫁给我吧,我愿意把诗人滚烫的心交给你!”他叫喊着,看热闹的人哄的一声都笑了。
我奶奶正在院子里洗衣服,院门外的景象把她吓坏了。她跑回屋里喊爷爷,爷爷也慌了神,来到院子里后他先是拎起了挂在屋檐下的锄头,大约担心一锄头下去把自己送进班房,便放下锄头拎起了扫把,可扫把轻飘飘的能有多大作用呢?他跺了两下脚,干脆猫着腰端着奶奶洗过衣服的一大盆脏水冲出去,痛快淋漓地把宋诗人连同那束野花浇成了落汤鸡。“疯子,神经病,猪,狗,王八蛋———”爷爷气得浑身发抖,宋诗人甩了下长发,水珠齐发,爷爷像中了流弹,在众目睽睽之下僵住了。
我的父亲在睡午觉,他被吵醒以后也冲了出来,拎起了爷爷刚才放下的锄头。他怒不可遏,如果他冲到院门前宋诗人说不定就报销了。但这时候姑姑从她屋里冲了出来。姑姑跑得飞快,简直像一只离弦的箭。姑姑一边跑,一边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住手!有我在,谁都别想欺负他,我就是他梦中的新娘!”姑姑扑上去,把宋诗人湿津津的脑袋,连同那束被玷污的野花紧紧地搂在了怀中,那架势像是在视死如归地保护襁褓中的婴儿。
从那一刻起,姑姑变得不可理喻。她听不进任何劝解,执意要嫁给宋诗人。可怜的爷爷,他在大庭广众下讲过豪言壮语,他怎么能容忍自己的掌上明珠变成一头令人不齿的猪呢?我父亲想把宋诗人赶走,甚至口出狂言要灭掉他,但他粗鲁的行为直接导致了姑姑和宋诗人私奔。说不来是爱情的力量还是诗歌的力量,姑姑大半夜翻墙而出,简直像一位江湖女侠。时隔数月,当她再次出现在村里时,肚腹已经隆起。她说她已经怀上了宋诗人的孩子,正在她肚腹中茁壮成长的当然是一位小诗人了。木已成舟,生米做成了熟饭,爷爷只好同意了姑姑的婚事,他在一场凄凉的婚礼后大病一场,再没有缓过来。我父亲愤怒地说,爷爷活生生是让姑姑气死了。父亲要和姑姑绝交,姑姑趴在爷爷的坟头长跪不起。就算她义无反顾的坚持是为了爱情,她所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宋诗人他们村在五十里外的山沟里,他弟兄四个,家贫如洗,姑姑生下孩子后连一条包裹婴儿的被子都拿不出来。他的父母和兄弟同样看不惯宋诗人,他的一个弟弟甚至嘲笑姑姑,说姑姑真是瞎了眼,嫁给宋诗人是个天大的笑话。姑姑只好笑一笑:“可是,他是一个诗人呀!”可怜的姑姑,她八成是被宋诗人洗了脑,月子还没有出她就开始不停地干活,她给孩子洗尿布,宋诗人在一边摇头晃脑地吟诗;她带着孩子去农田里干农活,宋诗人仰躺在地塄上吹口哨,眺望白云和蓝天;她病倒了,发高烧,宋诗人说:“我给你朗诵一首新写的诗吧。”好像他那些狗屁不通的文字是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包治百病似的。
这些都是姑姑讲给我的。那一年我已经在凤城读高中,姑姑生了第二个孩子。我瞒着父母去看望姑姑,姑姑抱着我痛哭流涕。姑姑似要把一肚子苦水都倒出来,她说:“石头,我和你说的话千万别回家说呀。”我明白姑姑的意思,这还不是自作自受,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她对宋诗人失望了,对自己的婚姻不再抱有幻想。这个自诩为诗人的家伙,好吃懒做,醉生梦死。他不再写诗,却喜欢上了发酒疯,他把我的姑姑害苦了。
我劝姑姑离婚,姑姑擦干眼泪苦笑着。短短几年,她那张俊美的瓜子脸变得如此粗糙,她的笑这般灰暗和凄凉,和姑姑道别时我忍不住哭了。我骑着自行车来到村口,宋诗人正和一帮老头下棋,老远就听到了他阴阳怪气的叫嚷声。我产生了深深的自责,如果当初我不替宋诗人送那两封信,也许姑姑就不会嫁给他了。
时间如此残酷,三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我上次与姑姑见面是在她的三儿子庆春结婚那天。姑姑生了三个儿子,分别叫阳春、笑春、庆春。宋诗人希望笑春是个女孩子,那样的话名字当然就叫白雪了。姑姑的三个儿子倒还争气,雖然没有读多少书,但个个身强力壮,勤奋踏实,性情直爽,谁都没有遗传宋诗人令人不齿的基因。庆春结婚前借钱在凤城买了商品房,姑姑接手了一半债务。这么多年了,姑姑张罗着给阳春和笑春成了家,新房盖了两处,她还住在寒酸的老宅里。除了种地,姑姑还经管着一百多株苹果树,还养猪喂羊,说起来收入也还可观。乡村的婚礼古朴而热烈,在闹哄哄的情境里,我默然望着佝偻着背忙前跑后的姑姑。那个宋诗人,昨天晚上又喝多了,还躺在厢房里睡觉呢。新人将要拜天地,两个壮汉把宋诗人从屋里架了出来。宋诗人迷迷瞪瞪,淌着口水,胖得像一头猪。他谢顶了,秃头闪亮,面色红润,坐下来后搓了两把脸,众人都笑了。司仪是个滑稽的后生,帮宋诗人整了整衣领调侃说:“好我的大爷,此时此刻,你难道不想给庆春和新媳妇吟诗一首?”宋诗人夸张地摆摆手,屁股差点儿把椅子掀翻,他说:“吟诗乎?不吟也,宋某人早就不写诗了。”众人又笑,宋诗人摇摇晃晃站起来,搬起椅子往姑姑那边挪了挪,两把椅子原本间隔着二尺远的距离。姑姑换了身新衣服,正襟危坐,瞥了宋诗人一眼。宋诗人一条腿瘸了,是两年前被笑春拿铁锹砍伤后落下的后遗症。他搬椅子时夸张地撇着那条瘸腿,脚尖画了两个半圆,那样子又把人们逗乐了。婚宴尚未结束,我急赶着回单位开会,和姑姑匆匆道别。宋诗人又和一帮人喝上了,阴阳怪气地笑,我瞅他一眼,想着要不要也和他道个别,无论如何他是我的姑夫。姑姑说:“石头你走吧,别理那个死人。”这么多年了,姑姑很少和宋诗人说话,任由他睡意昏沉,醉生梦死,把自己养成一头猪。可是,姑姑啊姑姑,现在你怎么就想起来要我帮宋诗人出一本诗集了?
姑姑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姑姑和宋诗人私奔的那几个月,我对诗歌的力量产生了盲目的崇拜。我这样想,如果我也像宋诗人一样会写诗,长大以后就可以娶到像姑姑一样聪颖漂亮的姑娘了。当我有了基本的文学审美,看透宋诗人和他那些简陋的文字时,对诗歌的热爱已然欲罢不能。问题在于,这么多年了,我又写过几首像样的诗呢?只有高贵的灵魂才配得上诗人的称号,我觉得我不配。后来我又写小说,同样是广种薄收,没多少进步。连我自己的作品出版社都不给出,遑论帮宋诗人出一本诗集了。姑姑说,如果需要花钱的话由她来出,可我怎么忍心让她花这种冤枉钱?我在市里编着一本文学刊物,时常收到业余作者自费出版的书籍,它们的价值无非是满足一点虚荣心罢了。何况是宋诗人,帮他出版诗集无异于助纣为虐,真不知姑姑怎么想的。
事情就这样拖延下来。拖延也是解决问题的一种办法,也许过不了几天姑姑就改主意了。我这样想,姑姑却打电话催我了。姑姑说:“石头,宋诗人的书你能帮他出版吗?”姑姑电话里的声音似有些腼腆,我只好说:“难度比较大吧,出版社不给出,我试着再找找关系,看能不能列为市里的文化资助项目。”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堂而皇之的说辞,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姑姑。市里确实每年都会扶持一批文化项目,我还是初评委,可这和宋诗人有什么关系呢?我这样讲无非是延缓姑姑的失望罢了。
又过了十几天,姑姑没有再催我。
这天下午,我到单位时见楼道里站着一个老头。楼道里光线昏暗,他的脑门闪闪发光,我瞥了一眼并没有在意。当我掏出钥匙开门时,老头却向我走来,原来他还拄着条拐棍。“石头,”他冲我喊,“别来无恙啊!”我吃惊地望着他,原来是宋诗人,他亲自找我来了。与上次见面相比,他瘦多了,瘦得倒像是从前。他穿了一件过时的白衬衣,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说话的时候拎起拐棍笑了。
我慌乱地把宋诗人请进办公室。“石头,当年我就知道你是块搞文学的材料。”坐下来后他打量着杂乱的书架,我用纸杯给他倒了杯水,没有放茶叶。“石头,我看过你的文章,春秋笔法,大师气象,有鲁迅的风骨!”他目光灼灼,冲我竖起了大拇指,那个胖了多年后又瘦下去的腮帮子松松垮垮地鼓动着。这么多年了,他的青春痘变成了一块一块的黑斑,这张脸如此丑陋。“石头,你现在成了大作家,为师真替你感到高兴!”他又说。我咬紧牙关,真想把他一把推出去。前一天晚上,我硬着头皮把他的几首诗改了改,想在自己编的刊物上发一下,好歹对姑姑有个交代。但现在,我觉得把他的诗发出来对我是一种羞辱。“是这样,”我尽量克制着情绪,用低沉的声音说,“您的诗歌出版社不可能纳入出版计划,市里的文化扶持项目也没有选上。”宋诗人皱起眉头,等我讲完这句话后神情僵硬起来。“石头,你难道不能帮为师润色润色吗?”他嘴唇颤抖着,我不知道如何应答。还好,这当儿办公室的小乔跑来喊我,说头儿找我有事。我冲宋诗人抱歉地笑了笑,示意他应该走了。宋诗人却磨蹭着,不情愿地站起来,我把依旧装在塑料袋里的诗稿交还给他。把他送进电梯后我松了一口气,好像了结了一件大事,只是觉得有点对不住姑姑。
头儿喊我却不是什么好事情。他把领导批示过的一封告状信丢给我,我瞅了两眼哭笑不得。说来令人尴尬,作为一本文学刊物的主编,这几年我根本就没有培养出几个像样的作者,倒是招惹了一帮老干部。老干部们往往这样说,退休前公务繁忙,分身乏术,现在终于有时间实现文学梦想了。他们把借着游山玩水的余兴创作的顺口溜,或者回忆青春和初恋的所谓自传拿给我看,我一次一次拒绝了他们,有两个老头就找领导告状去了。头儿黑着脸说:“石头主编,那些油腔滑调的文艺青年无所谓,老同志万万不可得罪的。”我说:“那是那是,老同志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头儿说:“我看那两个老同志写得也不错嘛,你帮他们润色润色,抓紧发一下!”
回到办公室,我从废纸篓里把那两个老干部的打油诗找了出来。我抓紧让自己平静下来,好帮他们润色。帮宋诗人润色过的那几页诗稿还搁在桌上,因为隔着一盆仙人掌,宋诗人刚才并没有看到,我刚才也忽略了。宋诗人的文字虽然空洞浅陋,与这两个老干部的顺口溜相比,毕竟还有点激情,这样想好像有点对不住宋诗人了。
我们单位在机关大楼的五层,我想出去散散心,院子里的月季花姹紫嫣红,合欢树也开花了。来到院子里,全无赏花的心境,机关大院毕竟有几分肃穆。我缓步向院门走,想着晚上要不要喊两个人喝几盅,其实喝几盅也没什么意思。迎面走来个熟人,不可避免要和他打招呼,我后悔从办公室跑下来了。熟人喊我“大作家”,我反感这种称呼。为了避免类似的尴尬,这几年我上下班一直爬樓梯。时常,我也会察觉到内心的偏执与狭隘,这难道能怪文学吗?熟人问我最近有什么大作,我顾左右而言他,猛然看到宋诗人一只手拄着拐棍,另一只手拎着装着诗稿的塑料袋,一撇一撇从办公楼走了出来。从楼门前那几节台阶下来时他吃力而又谨慎,先用拐棍撑着下面一级,双手握着拐棍的手柄,把健康的那条腿探下去,然后才拧着腰把那条残腿拽下来,挂在手柄上的塑料袋摇摇晃晃。我不想再和宋诗人打照面,熟人却喋喋不休,问我看过《流浪地球》后有什么感想,我他妈有什么感想还需要向你汇报吗?熟人看出来我的敷衍,这时宋诗人刚好站在了我面前。
“石头,”宋诗人说,“你就不能帮为师再想想办法吗?”他弓着背喘了两声,眼巴巴望着我,撑着拐棍微微颤抖。那是一根极其简陋的原木拐棍,没有上漆,中间部位缠着一截黑胶布,对比起来其他部位倒显得不怎么黑污了。拐棍的底端开裂了,我想起来《祝福》中的祥林嫂。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么久他才从办公楼出来,干什么去了?“石头,”他又说,“我还是希望你帮为师想想办法,我是说人生无常,我应该给自己有个交代的。”他抬起胳膊擦了把汗,那动作像是在抹眼泪。他究竟要交代什么呀?他把我的姑姑害苦了。
宋诗人怏怏而去,他好像生气了,他的背影跌跌撞撞。我把目光收回来,心想,宋诗人他们村离城四十多里,他是坐公交车来的吗?他的三个儿子都鄙视他,笑春之所以拿铁锹砍他,是因为他发酒疯,推搡姑姑。庆春住在城里,恐怕不太欢迎他去投宿吧。那个趔趄的背影持久地在脑海中晃荡着,我担心姑姑再次打电话催我。好在没有,当天晚上没有,第二天和第三天也没有,这件事情也许就这样过去了。
第四天是星期一,早晨我步行去上班,远远看见一个秃顶男人跪在机关大院大门外。我并没有当回事,大院门前时常会有人鸣冤叫屈。农民工讨薪,业主维权,经济纠纷,医疗事故,遇上什么事人们都喜欢来造造势,寄希望于引起领导的关注。保安习以为常,在大门外划两条隔离线,只要不越过黄线,只要不是兴师动众闹事,都懒得去搭理。走到大门跟前,我却认出来跪在地上的是宋诗人。宋诗人面前铺一块白布,拐棍横在白布上,白布上还写着什么字,双手伏地,谢顶的脑袋在旭日照耀下分外夺目。我难免又要吃惊了,宋詩人难道遭遇了什么冤情?是庆春昨天晚上收拾他了吗?我下意识地朝他那边走了两步,慌忙收住了步子。宋诗人一直耷拉着脑袋,并没有看到我。我从供行人出入的侧门进了大院,听到一个小保安嘟囔说:“这年月什么稀奇事都有,那个瘸老头是想让领导帮他出一本书。”原来如此。
来到单位后我心神不宁,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不多时,小乔姑娘跑进来说:“老师你看到了吗,上礼拜来咱们单位的那个老人家在大门前跪着呢。”小姑娘一惊一乍的,我说:“小乔你喊什么,什么意思?”小乔说:“我没有什么意思,我是说老人家看起来挺可怜的,他想出本书。”我说:“想出书的人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还好,中午下班时宋诗人不见了。我又想,哪怕宋诗人跪成一块石头,被太阳晒成肉干,和我也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吧。下午上班时宋诗人却又跪在那里,我匆匆走进大院,他好像抬头瞥了我一眼,我决计这几天上下班不走大门了。机关大院还有个侧门,无非是绕点路,换一种说法叫“燃烧你的卡路里”。
隔两天,小乔和其他人都没有再提起宋诗人,我倒有点沉不住气了。我端着茶杯晃悠到机关办公室,从这间屋子靠右边的窗口可以看到机关大院的大门。我怀疑小乔看出了我的心事,她一边敲打键盘一边问我:“老师你看什么呢?”我说:“看看合欢树嘛,小乔你知道合欢树从种植到开花需要几年时间吗?”小乔说:“老师你是不是要给我们讲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我摆摆手说:“小乔你想多了。”小乔说:“对了老师,那个想出书的老人家还跪在大门外呢,我今天走近他看了看,白布上写着一首诗。”我说:“诗?”小乔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我说:“这是贾岛的诗,不是他的诗。”小乔说:“还有两句呢,笔耕三十载,甘苦有谁知?”我喝了口茶,小乔突然间捂上了嘴,我们头儿进来了。头儿说:“石头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来到头儿办公室,他黑着脸问我:“有一位叫宋行舟的老作家,你认识吗?”我点了点头。头儿又问:“这几天宋老师每天跪在大院门口,你看到没有?”我说:“我眼睛高度近视,而且不喜欢看热闹。”头儿说:“我们每天讲文艺为人民服务,但对群众的诉求却麻木不仁,熟视无睹,惭愧,惭愧啊!”头儿像是自责,更像是批评我。我说:“那也看什么诉求吧,不是所有的诉求我们都能满足的。”头儿站了起来:“这是什么话,一位乡下的老作家,辛辛苦苦写了一辈子诗,还是个残疾人,我们难道没有义务帮他出一本诗集吗?”我说:“那要看作品质量。”头儿说:“石头同志,我说过多少次了,作为文人不能这么迂腐,你还不知道吧,刚才市里的主要领导把宋老师请到办公室了。”原来如此。头儿说:“以前宋老师投过稿没有,你给他发表过诗歌没有?”我说:“投过倒是投过,没办法用。”头儿说:“怎么没办法?编辑还不是帮人改稿子的?如果领导问起来,就说正在给宋老师编一组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头儿手机响了,他抑扬顿挫地接听,挂断后严肃地说:“马副部长马上领着宋老师来见我们。”
头儿到电梯口迎接马副部长和宋诗人,我只好跟过去。二人出了电梯,没等马副部长介绍,头儿就握住宋诗人的手说:“您就是宋老师吧,久仰久仰。”宋诗人一手拎着拐棍,握手有点别扭,看起来十分激动。马副部长替宋诗人拎着诗稿,头儿搀扶着宋诗人往办公室走,宋诗人偷偷瞟了我一眼。
来到头儿办公室,马副部长说:“宋老师您放心,您的诗集我们已经列为文化扶持项目,接下来的工作由他们来完成。”头儿赶紧表态,宋诗人嘴唇又颤抖起来,不停地重复着感谢。马副部长问宋诗人:“石头主编您以前认识吗?”宋诗人看着我笑了笑,那笑容似有些羞愧,又像在嘲讽我。头儿说:“认识认识,石头主编正准备在重要位置编发宋老师的一组诗歌呢。”马副部长还有其他公务,嘱咐我们和宋诗人好好对接,然后便告辞了。头儿送他出去,老长时间不回来,我耷拉着脑袋,赌气般不搭理宋诗人。宋诗人突然说:“石头你放心,咱们的关系我不会和他们讲。”他往门口瞥了一眼,两只手攥在一起,我看到了他裤子上跪出来的印痕,膝盖的部位几乎要磨破了。
就这样,宋诗人那个装着诗稿的塑料袋又回到了我手里。头儿亲自审过了稿子,他也觉得“有些诗歌不太理想”,让我抓紧润色,抓紧和出版社联系。头儿说:“一定要快,老头儿不光腿有残疾,患有糖尿病,肚子里还长着鸡蛋大的肿瘤。”头儿不称呼宋老师了,我问头儿:“那咱不带着老头儿去医院做个体检?”头儿说:“石头同志,体检不体检和咱有半毛钱关系吗?你抓紧把老头儿的诗集给出了,万一老头有个三长两短呢。”
好吧,晚上我又润色宋诗人的诗稿。我把那些陈旧昏暗的纸张一页一页翻过去,脑子里一片空白。这当儿姑姑给我打来了电话,她说:“石头,宋诗人说你帮了他的大忙,谢谢你啊。”姑姑的声音还是有些腼腆,宋诗人居然这样说,这不是凭空污人清白吗?我含糊地应承着,姑姑叹了口气:“宋诗人快高兴得死过去了,他又发酒疯呢。”姑姑啊姑姑,你这是何苦来着?
我把宋诗人的错别字一个一个改了过来。到后半夜,我突然间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想把当年宋诗人让我送给姑姑的那两首诗找出来。这时候我才发现,在宋诗人的一百二十五首诗歌中,竟没有一首是写给姑姑的。他写月亮和星星,写旭日和晚霞,写村口的老槐和路边的杨柳,写清晨的校园和傍晚的山村,他甚至连爱情都没有写过。他的诗稿中,涉及爱情的好像只有那首《种猪的爱情》:
李老头牵着它到处走,
到张老头家,
一只又白又胖的母猪嗷嗷叫,
到李寡妇家,
一只又黑又瘦的母猪嗷嗷叫,
但它始终沉默着,
站起来或者趴下,
种猪的爱情四处流浪。
我想起我们村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李老头,他终身未娶,养过好几头种猪,还给它们起了美好的名字。当他赶着牛高马大的种猪走在街上时,总会有人和他开几句玩笑。问题是这和我的姑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相信宋诗人没有给姑姑写过一首诗,倘真如此,姑姑凭什么赴汤蹈火嫁给他,凭什么往火坑里跳?我怀疑姑姑在把宋诗人的诗稿交给我前动过手脚,宋诗人写给她的诗被她一页一页地撕掉了,或者塞到了炉火里,烧成了灰烬,飘向了远方。
客观地讲,宋诗人那首《种猪的爱情》与时下的口语诗还有点类似,在他所谓的诗稿中当属上乘之作。但我们的头儿再次审稿时毫不犹豫地把它剔除了。“什么种猪的爱情,”头儿说,“和一个乡下老作家的身份不相符嘛。”我把诗稿发给省城出版社的编辑印泥,他和我们有业务往来,头儿让我抓紧时间去找他。
到省城见到印泥,他正杵着脑袋看稿子。小伙子三十多岁,宽脸,戴着眼镜,头发快掉光了,拧着眉头问我:“稿子不是发我了吗,你来干什么?”我说:“好我的兄弟,你以为我想来看你?”印泥说:“狗屁诗歌,对不起那些白纸。”我说:“狗屁也得出,要不你喝西北风呀。”印泥说:“我本来想把这个狗屁稿子看完,你一来又走神了,还不请我喝酒去?”
我和印泥认识好多年了,他是个文学青年,正如我曾经也是个文学青年。如果和他这么说,他肯定会咬牙切齿地反驳:“你才是文学青年呢,你们全家都是文学青年!”但我能感觉到他骨子里对文学的热爱,他说他也好几年不写文章了。他说他曾经不无天真地想,等玩命挣上几年钱后便辞职写小说,这纯粹是屁话。他曾经看过我的小说,希望帮我出本小说集,但领导不同意。喝了两杯,他的话又多了。“石头老兄,”他这样称呼我,“你后半夜醒来的时候有没有觉得肚子里某一个器官在不甘心地叫喊,在轻飘飘地晃来晃去?你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价值吗?”我笑了笑,他又说:“我知道你不会讲真话,可是,作为一个热爱文学的人,你难道真的没有思考过人生的价值吗?”我又笑,他自己和自己干了一杯,叭一声把酒杯撂下。他不胜酒力,脸涨红了,那样子像是要和我拼命。我想和他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让我说什么好呢?他还没有女朋友,我曾经想过把单位的小乔介绍给他,又想,他是一个文学青年。
印泥运作得还算顺利,不到两个月,宋诗人的诗集就要付梓了。其间,我和宋诗人见过两次。第一次是让他审大样,他坐在我办公室,不到半个小时就把诗稿看完了。“石头,你办事我放心。”他居然这样说,“石头,你哪天有空去家里坐坐,我和你姑姑好好请你吃顿饭。”第二次是让他送照片,电话里我都说清楚了,让庆春他们给他拍张近照,通过微信发给我,但他还是亲自给我送过来一张洗出来的旧相片。他这样说:“石头,年轻时候的照片不行吗?”我说:“不行。”我把那张泛黄的照片撂到桌上,照片里的他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长发飘飘,满脸青春痘。他歪着嘴笑,这是他三十多年前的笑容。“石头,我的意思是这些诗都是年轻时写的……”他妄图争辩,我说:“可你出书的时候已经老了,再说这照片像素也太差了。”没办法,我只好让他坐在桌前,用手机帮他拍了一张。他紧张得要死,颤着腮帮子笑,比哭都难看。他真是瘦得厉害,我差点儿问出来,他的肚子里难道真的长着鸡蛋大的肿瘤?
宋诗人的诗集印了一千本,取名为《时光的脚步》,他有一首诗就是这名字。头儿举着书端详着封面,他还是认为色不太正,“脚步”两个字有点大了。我已经习惯了头儿的做派,任何一件事情办完以后他都会挑毛病的。他拎了十本书去见领导,还好没有叫我。头儿回来后我请示他,要不要把书给宋诗人送过去。头儿语重心长地说:“石头啊石头,你是不是觉得把书送过去就完事了?”顿了顿又说:“你抓紧时间起草一个新书首发式的方案,我好拿上去请示领导。”
我赶紧起草方案,头儿看了认为一无是处。头儿说:“石头啊石头,我们办任何一件事情都要体现创新和创造,我们不是为了工作而工作,而是要让我们的工作充分体现出价值。”头儿希望把新书首发式放到宋行舟所在的乡镇,和区政府正准备搞的乡村文化节结合起来,这当然是创新和创造。那个乡村文化节一个多月后才搞,这当儿他倒是不担心宋诗人肚子里的肿瘤了。届时,头儿计划把省文联和省作家协会的主要领导都请过来,他还问我:“你认识刘慈欣吗?能不能想办法把他请过来助助兴?”
宋诗人却等不及了,晚上又打电话问我书出来没有,第二天一早便跑了过来。我一到单位就听到他在和头儿聊天,千恩万谢的,尖细的嗓音都有点哽咽了。从头儿办公室出来,他夹着两本书兴冲冲来见我。“石头,谢谢你啊,为师的诗集终于出版了,三十多年的梦想啊。”他这样说,我只好冲他笑了笑。我想起来他写在白布上的那两句话,笔耕三十载,甘苦有谁知?我甚至想和他开个玩笑,此时此刻,宋诗人你难道不想吟诗一首吗?他坐下来,我又用纸杯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垂下头抚摸着封面,腮帮子又松松垮垮颤抖起来。“石头,”他突然间抬起头问,“你总共出过几本书,能不能签名送为师两本?”我只好说:“出过一两本吧,因为印数少,现在一本也没有了。”他又问:“石头,你不要顾及为师的脸面,客观地做个评价,为师的这本诗集可以拿得出手吗?”我说:“岂止拿得出手,我们头儿还准备在乡村文化节期间给你举办一个新书首发式呢。”
没想到这句话给我惹了麻烦,第二天下午头儿问我:“你和那个姓宋的老头说过要给他举办新书首发式?”我说:“这不是领导你的意思吗?”头儿说:“我只是隨便聊聊,没有确定下来的事情怎么能和他讲?有没有一点组织观念?”好吧,我只能沉默。头儿又问:“我听说那个姓宋的老头是你的亲姑父?”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头儿连这个都知道了。头儿说:“我们帮宋老头,也就是你的亲姑父出本书当然可以,但是,跪到机关大门口表达这种诉求无论如何是不对的。”我的脸烫得厉害,好像宋诗人这么干是我指使的,好像我策划了一场阴谋。
晚上宋诗人又给我打来了电话。宋诗人问:“石头,为师新书首发式的时间定下来没有?”我说:“你应该去问我们领导。”宋诗人说:“石头啊,咱们什么关系,领导毕竟是外人。”我把电话挂了。
接下来的几天,宋诗人又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一次都没有接。我请了年休假,希望事情就此过去。孩子在外地读书,妻子工作忙,我想约印泥一起去旅行。小伙子说:“好我的老哥,我哪有时间干这种浪漫的事,你希望我后半辈子喝西北风吗?”我和他开玩笑:“说不定路上会遇到美若天仙的女诗人呢。”他笑了:“可是,那又如何?”我顿觉自己无趣。他催我快点儿把宋诗人出书的费用结了,好像我可以批条子似的。
其实我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跑到邻县找了处农家乐住下来,想安安静静读几天书。我想把手机关掉,又于心不忍,好像手机是一面风月宝鉴似的。过了两个时辰,打开手机时果然有人骚扰我。对方是一个气势汹汹的男人,问:“你是石头主编?”我说:“怎么了?”对方说:“我是区政府,有个老头每天找我们麻烦,说文化旅游月期间要给他搞什么新书首发,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只好说:“确实没关系。”对方说:“你们能不能让老头别来区政府了,快把我们烦死了。”我的天,脑海中晃过宋诗人跪在机关大院门口的画面,这家伙该不会在区政府大门前故伎重演吧。又想到宋诗人的五百本书还堆在我办公室,当初头儿让先给他二百本,是庆春帮他取走的。庆春皱着眉头问我:“弄这一堆废纸有什么用?乡下人擦屁股早用上卫生纸了。”我只好说:“也没什么用吧。”庆春身材粗壮,一手拎一个大纸箱,大步走了。他没有喊我哥。
我把手机关掉后再不想打开了,书也读不进去,觉也睡不安稳,只好讥笑自己的迂腐。又想起来印泥问过我的问题,作为一个热爱文学的人,你难道真的没有思考过人生的价值吗?现在倒是想平心静气地思考一番,又觉得思考的话真有点迂腐了。
好歹过了几天,不清楚做了什么梦,后半夜醒来时眼窝里竟储满了泪。乡村毕竟僻静,万籁无声,心慌得厉害,咚咚咚跳荡不停。开了灯后下意识地抓过手机,开机以后知道是凌晨四点。短信提示音不停地响,竟有十七个未接来电,其中十四个是阳春和笑春打来的。突然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刚才做过的噩梦在脑海中闪现,好像有狰狞的笑,好像有殷红的血,好像有刀光剑影。我担心宋诗人出了什么事,犹豫着现在要不要回电话,手机冷不丁叫喊起来,笑春又打来了电话。摁下接听键,喂了一声,仿佛听到夜色深处传来嘶哑的回声。笑春用一种粗暴,并且明显带有嘲讽的语气在电话里吼叫:“梁石头,你姑姑喝农药死了!”我惊得坐了起来,他挂断了电话。
回拨笑春的手机,他再没有接。阳春也不接,庆春也不接。挨到天亮,庆春的手机终于接通了,我心急火燎地问:“庆春,我姑姑到底怎么回事?”庆春说:“死了!”我又问:“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庆春说:“你干的好事!”然后他把电话挂了。我又气又恼,好像我是个杀人犯似的。我把电话一次一次地拨过去,庆春再没有接。我差点儿把手机砸烂。
冷静片刻,我试着给笑春的老婆刘梅花打电话,她也没有接,但隔了一会儿她把电话回过来了。“石头哥,”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躲在厕所给你打电话呢,怕他们哥几个听见。”我气呼呼地说:“听见怎么了,难道我是杀人犯?”刘梅花说:“石头哥你别急,你姑姑喝农药死了,这事情其实不能怪你,他们哥仨都在气头上。”我忙问:“我姑姑为什么喝农药?”刘梅花叹了口气:“我现在顾不上和你细说,警察来了。”
刘梅花的大女儿在凤城读初中时,她带着女儿找我补过几次作文课。那孩子压根儿学不进去,刘梅花又是个话痨,快把我烦死了。为此,刘梅花每次见了我都很热情,阳春的老婆有一次偷偷和我说:“石头哥,刘梅花说什么你可千万别信,她浑身上下就长着一张不负责任的嘴。”这话说的,关键时候她不负责任的嘴还是派上了用场,我和她通了几次电话,总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刘梅花说得对,姑姑的死哪能怪得着我?要怪只能怪那个令人不齿的宋诗人吧。我这样想,肚子里却一阵紧似一阵地抽搐着,好我的姑姑,这么多年的苦难你都不声不响地承受了,现在怎么就想到喝农药了呢?
用刘梅花的话讲,自从出书以后宋诗人完全疯了。他摇头晃脑,神神叨叨,走哪儿都夹着他的诗集。他先是不停地往区政府跑,真还故伎重演,跪到了区政府大门口。但他这一次没有得逞,后来便赖上了乡政府。乡政府也不理他,威胁他说要把他送到精神病院,他便和村委会较上了劲。他把签名的诗集双手奉送给村主任,村主任顺手就扔到了马路上。他拄着拐棍踉跄着去拣,差点儿被三轮车撞倒。眼瞅着新书发布会泡汤,他到邻村找到了一个网名“麻二爷”的家伙。这“麻二爷”光棍一条,喜欢插科打诨,“抖音”火起来后每天都会发几条短视频,用土得掉渣的凤城方言给人们讲笑话,居然有了上万“粉丝”。宋诗人请“麻二爷”给他呼吁一下新书发布会的事,拉点儿赞助,“麻二爷”和他要广告费,不要他的诗集。宋诗人和姑姑要钱,姑姑给了他几百块,他又和儿子要,阳春和笑春哪吃他这一套,差点儿把他另一条腿也砍断。宋诗人倒没有和儿子们计较,他和“麻二爷”翻脸了。乡里刚好赶集,他蹲在路边兜售他的诗集,打五折都没有卖出去一本。卖豆腐脑和钉鞋的老头嘲笑他,他说你们懂什么,这个世界真是不可救药了!他是骑着自行车去的,车胎爆了,修车人给他补好后他要用一本诗集抵顶修车费用,人家不同意,他骂人家有眼无珠,他的诗集将来绝对会值大钱。“石头哥,”刘梅花说,“你说这算什么事?宋诗人疯了,不,他一直就是个疯子,他把我们做小辈的脸都丢尽了,你说好端端的出什么书呀!”我从刘梅花的言语中听出来责备的意思。我想辩解,宋诗人的诗集并不是我帮他出的。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姑姑出事那天没有任何征兆。经历了一系列挫败,三个虎背熊腰的儿子三番五次威胁他,宋诗人好歹不出去丢人现眼了,但他每天都喝酒。他拍着胸脯和姑姑表白过,说如果他能出一本诗集的话就不喝酒了。他大清早就开始喝,醉醺醺一个白天过去,夜幕降临后却来了精神。他带着他的诗集吃力地爬到屋顶上,声情并茂或者滑稽可笑地朗诵他的诗。星星呀月亮呀嫦娥呀,中秋节快到了,明媚的月光照出他单薄怪诞的影子,村庄里的狗叫起来,不清楚是为他喝彩还是嘲笑他。我的姑姑忙碌了一天,她从地里背回来半袋子玉米棒子,今年天旱,农田里没多少收成。她喂完了猪,然后才去做饭。宋诗人的声音一直在头顶盘旋,她喊宋诗人下来吃饭,宋诗人忘乎所以,并没有搭理她。姑姑就着咸菜吃了半个馒头,喝了一碗稀饭———可怜的姑姑,这是她最后的晚餐,然后她坐在屋檐下处理那些干枯的大豆苗。豆苗是前几天割回来的,晒了几天已经干透了,一碰就会沙沙地响。她在地上铺了几条麻袋,举起豆苗甩下去,甩來甩去并没有甩下多少大豆。她摸起来几颗大豆,在手里搓了搓,根本不是那种饱满圆润的样子。她叹了口气,揪扯过几根豆苗继续摔打,好像在和谁赌气,或者和自己赌气,和这个荒凉的秋天赌气,和整个世界赌气。月亮孤独地升起来,周围没有一颗星星。月光倒是更加明媚了,宋诗人的声音继续在头顶盘旋。她摔打豆苗的动作迟缓下来,停顿下来,后来又粗暴起来,不清楚她在什么时候停下了。她想起来,那间快要坍塌的厢房里还存放着大半瓶“乐果”。
我承认,上面这段文字里掺杂着自己的情感和想象,刘梅花只是说姑姑喝农药前在打豆子。我已经够克制的了,我的姑姑啊,这个月光明媚的夜晚你究竟想了些什么,月亮可曾听到了你内心深处的诉说?后来,那个宋诗人终于从屋顶上爬下来了,姑姑仰身靠着墙,她还保持着从容优雅的坐姿。宋诗人摇头晃脑地走到她身旁,打了个趔趄后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呼喊,救命啊———这恐怕是他一生中最为真实的一次诉求。
事已至此,我还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参加姑姑的葬礼。我为姑姑感到悲哀,也为自己悲哀。姑姑就我一个侄儿,按照乡间礼俗,在她去世的第三天我无论如何该去给她烧份纸。但我害怕面对阳春笑春他们,以他们的逻辑,如果宋诗人不出这本诗集,姑姑就不会寻短见,而宋诗人的诗集是我帮他出的。我终究会百口难辩,脱不了干系。年休假还没有完,我不知道如何把这几天打发掉。我想给姑姑写篇祭文,又觉得自己有点迂腐了。
好在还有刘梅花,这个庸俗世故的村妇,这个话痨,这时候竟然似我救命的稻草。她几乎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她说:“石头哥,我三番五次劝他们,嘴唇都快磨破了,你帮宋诗人出书也是一番好意嘛。”她说:“石头哥,你放心大胆地来吧,有我呢。”她说:“石头哥,咱家大闺女大专毕业了,学财会的,你能不能帮她找个营生?”我满怀厌倦,但我还是要感激她。
好吧,姑姑出殡的那天我一大早就出发了。天色阴晦,出了城,路边是空荡荡的庄稼地,远处是苍茫起伏的山丘。树木开始凋零,路面上翻卷着金黄的树叶。我提醒自己驾车不能走神,甚至嚼了块口香糖,脑子里却空茫茫一片,有如投奔遥远而苍凉的梦境。是的,每一次做梦,乡村的景物呈现在梦境中时都是一派萧瑟。姑姑的笑容在挡风玻璃上晃了晃,她的牙齿还是那么白,她还是那么年轻,风姿绰约,貌美如花。我想哭,把车停在路边,伏在方向盘上却欲哭无泪。我又嘲笑自己的自私,这时候竟想到自己苍凉的际遇,是在思考人生的价值吗?我甚至怀疑在听闻姑姑的死讯后内心深处是否有真正的伤痛。我感觉自己越来越麻木了。
来到宋诗人的村庄时已经九点多,一进村就听到了响器的鸣奏,乡下人办丧事总是这样喧哗热闹。破败的门头上挑挂着两个白繡球,两扇走风漏气的大门被惨白的麻纸遮盖。那些乐手就在院门一侧的空地上,他们身着黄衣,头上罩着白毛巾,仰头扭屁股,神态滑稽,吹奏得正是热烈。好些老人围拢着欣赏,满嘴只剩下一颗门牙的那个老头皱着眉头哭了,或许想到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有负责迎宾的女人从我手里接过祭礼,知道我是姑姑的侄儿后皱了皱眉,扭身吐了下舌头。但她还是十分负责地把我领进了院子里,一边喊:“娘舅家的人终于来了!”我看到了姑姑的灵堂,看到了立在两边的花圈,看到了摆满供品、烟雾缭绕的供桌上姑姑的遗像。这还是姑姑年轻时候的照片,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吧。姑姑微笑着,那笑像是装出来的,有点不情愿。我鼻子一酸,眼泪终于涌了出来。我扑过去,跪在了姑姑灵前,使劲抽泣了两声,却哭不出来了。突然间感觉十分安静,器乐声连同那些嘈杂的声响仿佛被一面无形的幕墙隔离出去。我看到了跪在灵堂里的阳春、笑春、庆春,看到了他们的媳妇。他们披麻戴孝挤在灵堂两侧,瞪着眼望着我。兄弟三人好多天没有洗漱,胡子拉碴,面相狰狞,仿佛噩梦中的形象。我突然间颤抖起来,担心他们扑上来收拾我。
我被人搀扶起来,恭恭敬敬地请进了屋里。我是姑姑的亲侄儿,按照乡间礼俗在葬礼上有着说一不二的地位,阳春他们没有责难我大约与此有关。一个戴眼镜的老者给我递烟倒茶,他是丧事的总管。他叹口气说:“谁能想到你姑姑寻了无常,这都是命!”我肚子里突然间升起一团怒气,姑姑的一生就这样被一句轻飘飘的话打发了。但我什么都没有说,不清楚宋诗人躲到了哪里。老者试探着问我觉得姑姑的葬礼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要不要在钉上棺材前再看姑姑一眼,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我不希望最后再看到姑姑,或许是怕她责怪我。
发丧的时辰很快要到了,有人来请我给姑姑上香,灵棚前许多人已经排好了队。烟雾缭绕,响器班来到灵堂前吹奏,我听到阳春、笑春、庆春牛一样哭。一派乱糟糟的声响中,我突然间听到一副急促尖细的嗓音,循着声音望去,那间旧厢房的门被人从里边拍得正响,我仿佛看到细密的灰尘正从屋檐上落下来。是的,那个令人不齿的宋诗人被关到了厢房里,他喝酒了吗?
我走在送葬的队伍里,把姑姑送到了村外。我和丧事的总管已经说过了,送姑姑到村外后我就离开,我不希望久留。总管几次三番请我吃罢宴再走,未必是真心挽留。现在没有谁再关注我,我走在送葬的队伍里感觉像一个多余的人。我把白洋布孝衣脱下来扔到路边,匆匆往回返。我想以后再不会和姑姑家的人来往了。来到自己的轿车跟前,我突然间改变了主意,我想再去会一会宋诗人。姑姑家偌大的院子此时已冷清下来,灵棚拆了,贴在门上的白纸撕了,真可谓曲终人散,一个剃着光头,呆头呆脑的中年男人正打扫卫生。丧事的宴席摆在村里的戏台上,送葬的人不情愿再回家里来。我正想和那个呆头呆脑的男人说句话,厢房的门又在咚咚地响,宋诗人喊:“放我出去,你们放我出去呀!”他的嗓子哑了,那声音像岔了气的公鸡在玩命地叫。他又拍门,那个呆男人拎着扫把向厢房走去,他并没有看到我。“宋,宋诗人。”那个呆男人说,原来他还有点结巴,恐怕光棍一条吧。宋诗人在屋里喊:“虎生,你把门给我打开。”虎生说:“我凭什么给你,打开。”宋诗人说:“虎生我求求你,我要去送葬。”虎生说:“你还有脸,去?你害死了,你老婆,你是个疯子。”宋诗人说:“虎生我求求你,你把门给我打开,我送你一本诗集。”我吃了一惊,宋诗人把门拍得更响了。虎生说:“那你,叫我一声,爸,一辈子都没有人,叫我爸。”宋诗人说:“虎生我日你娘,你给我开门,好吧,爸———”虎生笑了,其实我看不到他的脸,他肥大的耳朵抖了几下。门并不是锁上的,而是用八号铁丝拧在把手上,又拧在一根胳膊粗的圆木上,圆木卡在门框两边的墙上,绕紧了铁丝。凭宋诗人的体格,如果没有谁帮忙的话,他恐怕一辈子也拍不开门。虎生说:“不行,你,再喊我一声,爸。”宋诗人又喊:“爸———王八蛋你给我开门!”虎生一只脚蹬着门槛,双手握住圆木,身体后仰,使劲儿转动,眼见得那根圆木渐渐竖了起来。他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再使劲儿一拧,撒手时门哗啦一声开了。只见宋诗人披头散发,鼻青脸肿,一个趔趄弹出来,举起拐棍向虎生砸去。虎生闪身躲开,宋诗人趴在地上,拐棍扔出去老远。他太瘦了,摔倒的过程像谁从屋里扔出来一件破衣裳。他喘息着往起爬,抬头时看到了我。“石头,”他惊讶地说,“石头啊———”他呜呜地哭了。虎生瞅我一眼,摸了摸脑门,脸上好像有笑意,又拎起扫把扫起了院。院子里还弥漫着烧酒和香烛燃烧后混杂起来的气味。
“石头,石头啊———”宋诗人吃力地站了起来,撇着腿晃到拐棍跟前,俯身捡起拐棍时差点儿栽倒。他站稳以后在脸上抹了一把,抹开了嘴角的血,那张斑驳的脸让人不忍直视。“石头,石头啊———”宋诗人说,“你姑姑的死不能怪我,我一辈子都喜欢她,我没有想到她会喝农药,我该死———”他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脸上的肉太少,以至于不够响亮。“石头,石头啊———”他又说,“他们弟兄三个欺负我,他们把我关了三天,我快饿死了,他们不让我送你姑姑最后一程。”他哭得更厉害了,但他没有流泪,他的泪也许可以洗刷掉脸上的污垢。我想走,再不想看到宋诗人。我本来想扇他两个耳光,就像他扇自己一样。当我转身往院门外走时,宋诗人却连蹦带跳地追了上来。
“石头,石头啊———”宋诗人说,“你能不能陪我去一下坟地?我想祭奠祭奠你姑姑,我想给他烧一本《时光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