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薇
这些年,我们去过很多地方,西俯山,丛蛇岭,龟谷,野狼湖,都是些地图上找不到又令我们万分迷醉的地方,每到一处,林小月都忍不住感叹,在这个世界上,还真有那么多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它打动了我。她微笑着,面部表情也生动起来,我们不说美丽,不说愉悦,我们只说打动。今年也不例外,秋天到来的第一天,林小月就开始收拾行囊了,她说,她要等到落叶开始飘落,寒意将来未来之时出发,她问我,今年你还去吗?我说去。她把头偏向一旁,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黄昏的暮色,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让她看起来没那么苍老了。你也可以选择不去的。她说。眼里又流露出暮色才有的昏暗。她的脸白得吓人,风干的面膜使她的眼睛和嘴巴像极了黑洞,我不忍去看。我说我去,今年也一样。林小月不再说话,她往我的皮靴上打鞋油,打了好多层,她说这样能更加抵抗寒冷。我说我不怕冷。林小月听了,身子微震了下,手停了下来。她走近我,俯视着我的眼睛,你确定要去吗?我说我确定。她又说,你也可以不去的。我说我要去,真的要去。她不再说话了,抬起头,空洞地望着远处。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鞋油味,这让我觉得她还是个年轻的姑娘。是的,她也只有二十八岁,比我年轻了整整十岁。
每年做这些的时候,她都像此生不再回来一样,将家里整了又整,把我所有的衣物都打包好,告诉我都在哪里,告诉我如果忘记了该怎么办。我说你不回来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就伏在我的肩上,像安抚我一样轻声说,会有办法的,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她说话的时候不看我,她看向窗外。窗外是一条小巷,黄昏的时候,水红色的夕阳漫过来,林小月就轻轻摘下“面具”,让我看她的脸。她指着脸,让我看每一处。黄昏中,她的脸看起来有了些水分,只是还是暗黄,像我们那些久远的日子。
我们的那些日子,充满了古怪和不确定性。我们都没有正式工作,我们都是玻璃厂体制外的合同工,我们穿着和正式工不一样的工装,我们的颜色浅,他们的颜色深。林小月是学会计的,进厂后,先在财务室干了两年,后又被下放到包装车间,无缘无故地。我曾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也不知道。她干起了几乎是全厂最低级的装箱工,每天像机器人一樣,重复着固定的动作,不用动一点脑子,因此她的两只大眼睛也变得干净无瑕,很原始的样子。我是一名叉车司机,每天负责将装好的产品运送到仓库,或从仓库再运出来,也和一个机器人差不多。
我们厂门口一百米外就是火车道,是一条专门运送产品的专线,每天下午五点,一辆十六节车厢的火车就停在路口,上面的编号我们都背熟了,偶尔少了一两节,我们就问,某某号车厢怎么没有?那个时间正好是我们的大休息时间,二十分钟的时间我们都用来看火车,除了流水线上离不开的工人。汽笛声一响,我们就都跑到窗前,看着它由远及近,缓缓停下。看着行人越积越多,翘首以待。看着好几辆叉车紧张地装车,然后再看着它缓缓地离开,整个过程刚好也是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是我们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我们就像跟着火车进行了一场长长的旅行,现在又回来了。
我问林小月,这次请好假了吗?林小月说,还没有。我说不请假怎么去。她说,我会的。可是,最后她还是只给主管留了个假条,也没说明原因,然后就跟着我来到这个叫风雪岭的地方。
林小月有一双褐色的眼睛,深不见底,给人以无穷无尽的感觉,我们出发那天,气温已经很低了,枯叶早已飘落,冬天眼看就要到了。林小月没有按计划走,她做了很多事情,她将她绘画的残稿全部整理好,她说,网上有个画家作的画,不是十年后才重见天日吗,她希望她的画也有那么一天。我听了十分伤感,我说你也可以传到网上。她说业余的画家多得像星星,而成名的只有那个月亮。她的画我都看了,很好。我只能这样说,因为我的欣赏水平也有限。可是投了无数家杂志、出版社,都杳无音讯。后来,林小月就喜欢上了素描,她说这样她的思维和速度会同步,会画得更好。我抚摸着那一摞摞落满灰尘的残稿,心下黯然。夜风已凉,缓缓吹动着透明的纱窗,四周如暮年的生命一样沉寂。林小月的面膜还没有揭下,像戴了张人皮面具。她喜欢隐藏自己。自从那年,她的脸被瞬间的强压气流烫伤后,她的皮肤就开始皲裂,脱落,一块一块地往下掉,长好又掉,周而复始,必须保持足够的水分,因此,面膜对于林小月成了仅次于生命的宝贵东西。
林小月还做了很多事,她给曾经帮助过她的人打了电话,给流浪狗小白送去了食物,又给她的绘画老师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在这个网络发达的年代,也只有林小月会这么做。她还背着我悄悄地出去过几次,一袭黑衣,幽灵一样,看得我心惊肉跳。
你在做什么?我问她。
没做什么,在准备出发。
出发需要这么劳师动众吗?
嗯———林小月想了会儿,是的。她说。
她苍白的脸看不出表情,眼皮下垂,我也看不见她的眼睛。我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想想雨,想想风吧,林小月她有自己的自由。
初听风雪岭这个名字,我想这里一定风雪交加严寒而冷酷,可是不然,听人说,这里没有雪,只偶尔刮刮风,气温却一如深秋一样的阴冷,起风时,山脚下的竹林会发出箭镞一样的嘶哑声响,充满了江湖味道。这里山脉绵延,地势平缓,没有特别高的主峰,对我这个心脏有点毛病的人来说很适合。脚下还有个小镇,小得像棋盘上的一粒棋子,地图上找不到,似乎一伸手就能握在手心里。有人烟,也原始,还安静,这也正是林小月所喜欢的。
重要的是,这里还有一条河,叫念河。林小月喜欢水。她说,河水像人的眼神,有生命的宿命和痕迹。
这里也有客栈,大概有七八家,他们不叫旅馆,也不叫农家院或什么山庄,就叫客栈,这让我想起古代侠客们下榻的地方。夕阳西沉,天色完全暗下去时,我们才从竹林回来,选中了一家最小的客栈,只有五间客房,都在二楼,林小月和我各要一间。我和她还没有结婚,未来也不知道会不会结婚,林小月这样做,我也提不出任何异议。我们骨子里都有自由的念头,所以都没有提过结婚的事,就这样聚聚散散纠缠了好些年,还在一起。
客栈的主人是个年轻人,他背对着我们,背影挺拔,声音却很浑厚,不像背影那么年轻。待他转过身时,我们都吃了一惊,他戴了张狐狸面具,尖尖的下巴,眼里发出狡黠的光。
开个玩笑,他说。轻轻摘下面具,是个好看的青年。
有这么开玩笑的吗?我心里不悦,看着林小月,想换一家。
林小月没有贴面膜,她的脸在晶亮的灯光下,暗沉沉的,看不出表情,但没有反感的意思。
抱歉。青年不动声色地说。他有一双醉人的深色眼睛,忧伤得有了诗意。似乎这个玩笑他已经开过多次了,是我们大惊小怪了。
我们办好住宿手续,我累了,想回房间睡一觉,林小月也跟了进来。这个房间有股淡淡的湿气,草木的气息,温柔寒凉,让人生出最原始的沧桑和感动。我们打开窗户,湿气更重了。林小月说一定是念河的水汽,顺着风飘过来了,她说她想去看看念河。我们边说边离开房间走了出去,小老板依然背对着我们,身姿笔挺,我很怕他会突然转身,又戴着张不知什么的面具,吓到林小月。我故意大声问林小月,念河远吗?你知道吗?
林小月摇头,她的脚步放慢了,好像故意在等那个诡异的小老板回头。
小老板没有回头,只挪动了下身子,慢慢地说,不远。但这时候最好别去。
我问,为什么?
小老板慢慢转过身,还好,没戴面具,我在这儿几十年了,晚上从来不去那里,为什么我也说不清。他轻轻一笑,我心里一惊,他的笑容不是年轻的,那是生命寒来暑往几番沉浮后才有的,虽然笑得含蓄,却有种斩草除根的冷意。
林小月似乎也看出了什么,她颤声问,您多大了?看起来挺年轻的。
我嘛,小老板收起笑容,指着我说,比他大个一二十岁没问题。
真的吗?我听见林小月吃惊得声音都变了,她摸着自己的脸,几乎是哽咽着说,你的脸,是怎么做到的?
小老板抬起头,也有些吃惊地打量着林小月,我敢肯定,他也发现了林小月的脸的不同,他眼里闪出惊讶的光,继而充满遗憾。他说,这是一个很古老很古老的……他迟疑着没有说下去。
林小月上前一步,几乎是贴着小老板的脸,想一看究竟,我忙拉了她一把,说,我们回去吧。明天再去。我累了,你不累嗎?
哦。林小月看着我,眼里一瞬间的异彩,几乎刺伤我的眼睛,她转过身,迟疑着跟我上了楼。
你说他的脸是怎么做到的?林小月在灯光下一遍遍地问我。她已经彻底沦陷在就地重生的美梦里,她要拯救她的脸。
窗外的风,有种隐而不发的冷,湿气更重了,我起身去关窗户,夜色浓重,天地昏黄一体,远处的群山像一滴滴巨大的泪滴。除了风声,听不见任何声响,我们像被封印在一个很古老很古老的蜜罐里。林小月也安静下来,眼里又变成失神绝望的灰。
你就那么相信他的话?我问她。心里有些好笑。
林小月摇了摇头,喃喃地说,刚刚还信,现在不信了。她叹了口气,站起身,你睡吧。我走了。
我拉住她,她看了我一眼,推开我的手,黯然地说,我累了,我要好好睡一觉。
林小月走后,我也睡下了。我也累了。不知为什么,躺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风声若有若无,还有枯枝断裂的声响和隐隐的落叶声。其实,这些都应该是我的想象,因为厚重的玻璃窗将一切都隔得远远的,我什么也听不到。我完全脱离了尘世的喧嚣,可我的心,却莫名地烦躁起来,隐隐地不安,好像有什么东西,让我寻不到又放不下。我强迫自己入睡,最后终于想到,是那张狐狸脸让我不安,我有些担心林小月了。她就住在我的隔壁,我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没有门声和脚步声,一切都安静得纯粹。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总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发白,大概凌晨五点左右,我起身穿衣,想到林小月房间坐一会儿。
我敲着林小月的门,等了好久,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下楼,大声地叫了几声,无人。小老板也不在。
我想到了念河。我敢确定,林小月是去了念河,或许,小老板也跟着去了。我出了客栈,顺着水汽的方向往前走,大约走了二十分钟,我找到了念河。远远地,一股久远的、清冷的,似乎能覆盖一切的神秘气息扑面而来,我停住了脚步,因为,我感觉到了林小月的气息,她的气息于我,如心底的誓言,多年来,依然稳稳驻扎。她一定在。
我走了过去,河边有凋零的花,枯萎的草,还有一些矮树,一人高左右,没有野生动物的痕迹和气息。天还没有全亮,但湖水的光能让我看清一切,林小月在,小老板也在。他们面对面坐在一块空地上,面前是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一块块的,像是石头。我走近,林小月抬头,看见我,淡淡地说,你也来了。
嗯。我点头,在他们侧面坐下来。起雾了,地上很凉,坐了会儿也就不觉得了。
小老板看起来依然是那么年轻,林小月贴着面膜,看不出年龄。他们在摆弄那些石头,我坐下来才发现那不是石头,是骨头。各种各样的骨头,不知是来自身体的哪个部位,也不知是来自哪种动物。
小老板将骨头在地上移来挪去,像在下棋,但速度要比下棋快得多。我仔细看了看,有点像《易经》里面的图。林小月低着头,一动不动,只偶尔和小老板交流一下眼神,她的长发被雾气打湿,黑得宿醉一样迷离,只是她太瘦了,能看见脖子上的青筋一条条凸起。她是那么专注,她始终没有看我。
这是什么骨头?我问。
狐骨。小老板说。依然没有抬头。那块骨头在他手里发出莹莹的光,像有一个活着的灵魂在里面
都是狐骨吗?
不是。各种动物的骨头。
有多少种动物?
很多……
可是……
没有人再回答我了。
我不再说话,浓重的雾气自河面飘来,包围了我们。雾气中的林小月,五官变得十分硬朗,华丽而葱茏。
好了,不玩了。不知过了多久,小老板哗一下推开骨头,站起身,我该回去了,有生意要做。说完,收起骨头,也不看我,大步走了。
小老板走后,林小月抬起头,冲我笑笑。笑容灰扑扑的。
你们在干什么?我问。
林小月没有说话,只叹息一声。
他是干什么的?除了客栈老板。
林小月又叹息一声。
我们不要和他多接触,或者,我们再换一家客栈。
这次,林小月连叹息都没有了。她目光淡淡,像在想遥远的事情,而我,早已被她置身事外了。
我心里突然有了担忧。浓雾散去,远处的群山露出了苍茫的色彩,是种犹犹豫豫的灰白。我想起昨晚那张狐狸脸,像个窥探者,站在远处,冷冷地打量着这些隐在时光和距离之后的真相。
我决定换一家客栈。
我和林小月在河边一直坐到中午,我们隔着一米远,这是我们的习惯,互相依赖又彼此分离。有时,我们也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听林小月唱歌。她的歌声轻薄沙哑,每个字都如亡灵手里的花,惊艳又让人绝望。
气温很低,河边除了我们两个,一个人也没有。冷风吹来,吹过枯草,发出的声音像在重复一句话。远处是无边无际的幽蓝,天空中偶尔飞过一只大鸟,像银鹭,又像苍鹰,河水一往情深地流着,连波纹都深情款款。
你们在玩什么?我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一个游戏。
什么游戏?
林小月转过头,突然将脸上的面膜揭去,露出伤痕累累的真容。她脸上的皮肤脱落了一部分,变成一块一块的粉红,布满整张脸,让人不忍去看。
我喜欢清晨的第一班飞机或夜晚的最后一班地铁,锋利的开始或残酷的结束,生活从未抵达彼岸。
河水静默,枯叶慢慢从矮树上凋落,一片一片像透支的魂灵,轻得托不住自己,我没有再问下去。过了会儿,我说,回去吧。饿了吗?
有点。林小月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跟着我慢慢地往回走。
小镇有好几家挺像样的饭馆,林小月喜欢吃米饭,我们在最近的“我家饭馆”坐下,我点了炖鸡块和烧茄子,这些都是林小月爱吃的。在吃炖鸡块时,林小月每吃到一块骨头,都忍不住低声重复几遍“骨头”,声音孤寒寂寥,听起来像呜呜的海风掠过无垠的海岸。
我笑她,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没有。林小月看着我,过了好久,才勉强笑了下,哪有啊?
我让她多吃点。她越来越瘦了,身上没有脂肪,怎么能抵抗得住接下来的寒冷。寒冷我们都经历过,有好几次,我们都差点没被冻死。
可林小月并没有多吃,她说没胃口,我们出来的时候,天空落了几滴雨,我说,我们先回去睡一会儿吧。昨晚没睡好,我一直感觉昏沉沉的。林小月说好,主动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冰冷生涩,像我们过的这个嶙峋的深秋。
路上,我提议再换一家客栈,林小月摇了摇头。我没有再坚持。我们就这样紧紧拉着手,像是我们的生命都快到了尽头,松开就是永诀。
我一直睡到天近黄昏,林小月给我微信上留言,说是去看小镇的夜景,回来直接回房睡觉,让我不用管她。这也是我们一直以来的相处方式,彼此牵挂,又绝对自由,我放下心,索性继续睡下去。
我闭上眼睛,四周静得让人很想虚构一段故事。我又起身打开窗户,我喜欢念河的味道,有梦里留书从此浪迹天涯的悲怆和果决,像总在隐隐暗示什么。我点燃一支烟,站在窗前吸了起来。有灯火在依次点亮,神秘又相像,让我想起一些从前的事。
认识林小月以前,我曾有过一个女友,我们在一起好多年,也没有结婚。也许我骨子里就是个浪荡子,不喜欢被束缚,抑或是我不够爱她,最终,女友嫁给了她的小学同学。到现在,我们已经整整七年没有再联系了。我希望她好,希望林小月好,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好。
我和林小月就是看火车认识的,那时候,她的脸还没有被烫伤,她是个清秀的姑娘,不爱说话,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窗户,火车早已远去,隆隆的声音也已听不见了,她还痴痴地站在窗前,似乎没有人叫她,她就会永远地站下去。
有一次,我对她说,走吧。该干活了。
她听了,转身,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后来,我们就认识了。林小月说,她也曾有过山清水秀的日子,那时的她无忧无虑。我问她,那时是什么时候?她说,那时就是那时。
她不肯说,我亦不再问。
我一连吸了三支烟,窗外完全黑了,浓重的夜色将这个小镇几乎隐藏起来。走廊里有脚步聲,我开门,是一个新客人,进了最里边的房间,重重地关上门。我听见楼下有笑声,下了楼,几乎是和早晨一模一样,林小月又和小老板在摆弄那些骨头。
我心里涌出一丝不快,我问林小月,你不是去看夜景了吗?
回来了。林小月心不在焉地说。小老板还是没有看我,他始终把我当成空气。他侧对着我,那张诡异的脸让我很不舒服,我对林小月说,回去休息吧,明天我们走远一点。
好。林小月答应着,却并没有起身,他们神情专注,且越来越严肃,似乎我只有屏住呼吸,才能适合这样的场合。
我盯着他们的手指和那些碎骨头,感觉自己的心进入了一个未知的领地,那里昏暗、枯朽,杀机重重,血液和生命都停滞不前。有细小的声音蜿蜒而过,如同耳语。而眼前的每一块骨头,都仿佛一个戴罪的生命,它们在一起,又仿佛是灵魂与灵魂的一场相识,而我,此刻,除了灵魂之外,其他的都不是我自己的了。
明白吗?小老板问林小月。掏出一支烟,点上,又问我要不要。我摇摇头。烟雾后面的他,阴冷、模糊,像个巫师。
林小月摇头,她看着小老板,一脸茫然。
天越来越冷了,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半个月了,按以往的习惯,我们该走了,回到原来的生活中,毕竟我们不可能永远留在某个地方。这些日子,我们去念河,去竹林,去远山,去镇上吃各种小吃,林小月居然还收到了个快递。我们每天的行程都不同,唯一不变的是,林小月每晚都要和小老板在楼下摆弄骨头。在那些个秋风飒飒的夜晚,他们目标明确,凝神聚气,有时我叫他们,他们都听不见。
只有一个晚上,小老板不在,林小月来到我的房间。我没有开灯,一个人站在窗前吸烟,旷野和群山都隐没在铁青色的暮色之中,月亮在变圆变盈,风缓缓吹来,忧伤的声音在每一片枯叶间流淌。
我问她,我们还要住多久?
林小月不说话,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和我一起看窗外。她的头发刚刚洗过,脸上新贴的面膜,湿漉漉的。
今天不玩了?我问她。
林小月摇头,他不在。
那到底是什么?自从那次看过后,我就再也没去看过。我看不懂,也没兴趣。
一种巫术。林小月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指。
巫术?什么巫术?
囚禁灵魂的。她幽幽地说,还能改变命运,留住以往。
后来,我终于听明白了,那是一种古老的巫术,能将人的灵魂囚禁在一片兽骨里。远古的兽骨。囚禁在生命中的某一刻。这是一个生死令。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感到十分好笑,说,这你也信?说完,忍不住笑了起来。
林小月说,这种神兽据说在《山海经》上记载过,可我翻遍了整个《山海经》也没有找到。她双手托腮,声音有些喑哑,累极了的样子。
我知道这都是楼下那个败兴的小老板教她的,这个蛊惑人心的家伙!
我们走吧。我说,这里不适合我们。
林小月将脸上的面膜轻轻揭去,问我,好点了吗?
好点了。我说。顿了下,又说,其实,你不必太在意这些。
夜色下,林小月的眼神像沦陷在梦里,发出青色的光芒。
你知道吗?林小月说,我也有过美好的日子。声音十分伤感。
是的。你有过。我说。
林小月真的有过美好的日子。她是家里的独女,父母都有工作,可在我认识她之前,她的妈妈就去世了,她爸爸又找了一个,成家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林小月自动出局,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窗外不知什么鸟飞过,暗沉的影子像把剑,在我和林小月之间划过。
我们静默了好久,林小月又说,你知道吗?夏天的时候,河边会开出一种花,灰色的花,我们都没有见过,原来是聪明伶俐的灰,后来,就变成了老态龙钟的灰,不知道为什么。
物竞天择,自然演变,有什么不对吗?
对。林小月淡淡地说。接着,我们就都不说话了,四周静得不分彼此,我们都成了寂静的一部分。
河水结冰那天,风从山岗上吹来,差点把枯树连根拔起,乳白色的雾气在湖面上飘过,雾气里,传来马蹄声和马的嘶鸣,声音像从青铜器上划过。还有遥远的,不知来自天上或是地下的声音。林小月不知去了哪里,我一个人在念河边流连。
我一直待到傍晚才回去,回去后直接去了林小月的房间。我敲门,没人开。又敲,还是无人。我下楼去找小老板。
她走了。退房了。你不知道吗?他一脸的惊奇。
怎么可能?我说。声音愤愤然。我讨厌这个一身鬼气的家伙。
我要看看林小月的房间。我说。
小老板带我去开房门。
你打扫过了?我问他。
没有。他说。一声不响地望着我,似乎在研究我这人哪里出了毛病。
我在林小月的房间里慢慢地找,我想找到她的哪怕是一根头发或一片指甲,好让我相信,林小月曾经来过。可是,没有,一点痕迹都没有。她的气息,连同她的那些“面具”,都消失得那么彻底。
我回到房间,关上门,坐在林小月曾经坐过的椅子上。我抚摸着椅背,心里充满了悲伤。
我要离开这里,没有了林小月,我在这里毫无意义。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风雪岭。我回到玻璃厂,先去了人事科,我想先找个理由,给林小月续几天假,否则,她的工作就真的难保了。可我刚说出林小月三个字,管人事的老女人就不耐烦地说,别提她了,刚给我打过电话,说还要请假,无限期地请下去,到什么时候不知道。我让她去找主管。这事我怎么管得了,真是的,有这样的吗……我在她的唠叨声里走了出来。我抬头望着厂房空空的房顶,一遍遍想象着林小月会去哪里。但只要她活着,这就是最好的结局。我决定好好上两个月班,攒几个假期,然后再去一趟风雪岭。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林小月还在那里,她没有离开。我甚至想,如果她愿意,如果她还在乎我,我将永远留在那里,陪着她。
在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再次来到风雪岭。
那个安静的小镇还在,念河也还在,我和林小月住过的客栈也在,可那个有着特别标志的狐狸脸小老板却不在了。代替他的是位中年大叔,我问他狐狸脸去哪儿了,大叔一脸茫然。我相信自己的记忆,让他查查住房记录,可那些天,那两个房间,一片空白。我十分纳闷,只好再次住下,夜里,有人敲门,慌乱的声音。
我闻到了一股气息,悲伤荒凉冷硬的气息,那么熟悉,那么悲伤。我的心像受到感应一样,手也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是林小月!我去开门,林小月像刚从雨水里走出来,湿漉漉地抖着。我的泪瞬间而出。
你去了哪里?我抚着她滴水的发丝,绝望又欣喜地说。
林小月不说话,她只在我怀里不住地抖动,冷极了的样子。
我感到自己沉在了一个巨大的梦里,眼前的林小月只是我相思成灾后的幻觉,我怕極了,我将林小月抱得更紧了。我从来都没有这么紧张地抱过她,我为我曾经对她的忽略而后悔,我想将余生所有的爱都给她,只希望她能给我机会来补偿。
林小月也一改往日的冷清,主动将脸贴在我的胸膛上,我的胸口一片冰冷,我感觉那不是有生命的东西,是肉体消失几百年后留下的阴冷。
我心里一惊,低头看着她的脸,林小月的脸还贴着面膜,两只灰黑色的眼睛忧伤地望着我,你怎么这么冷?我找了块毛毯将她紧紧包住,一起拥在怀里。
林小月始终没有说话,我问她,你怎么不说话?
过了好久,我感觉毛毯也变得冰冷,这种冷传递到我的身上,我忍不住打战。
我要走了。林小月终于说话了。
你要去哪里?我不放她走,我害怕极了,我的心里涌出无法挽回的痛,我害怕她再一次一去不复返。
没关系的。她说。
送你一块骨头。她说。伸出手,一块方方的,惨白的东西呈现在我眼前。
我拿起,借着灯光一看,确实是块骨头,摸上去能感受到生命存在过的痕迹。是什么?我问她。
一块骨头啊。林小月说,你再看看上面的字。
我放开她,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发现上面有三个字,生死令!
是甲骨文。我说。
对。林小月笑笑。
空气中突然有种环环相扣的冷意,外面瓢泼大雨像斩断前缘一样倾盆而下,林小月在雷声中推门而出,脚步声淹没在风雨里。
我没来得及叫她。
我听见有泪滴下,抑或是雨。
我希望林小月能一次次来到我的梦里,希望生活里不再有意外和别离。
我没有找到林小月,不得不再次回到玻璃厂。林小月没再给厂里打电话要求请假,人事科那个老女人问了我多次,说林小月再不来,厂里就要把她除名了。我说我也不知道。从林小月走后,我就再也没有联系上她,她的一切联系方式都凝固在了那一刻。
我知道,是小老板用他精湛的巫术将林小月囚禁在了一片兽骨里,她出不来了。
因为,她想永远留在那段美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