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晞,秦大树
(1.民进中央研究室,北京 100125;2.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北京 100871)
内蒙古察右前旗豪欠营六号墓曾出土一对精美的定窑瓜瓞形执壶。其中一件(标本M6:10)足径5.5 cm,通高12 cm。壶顶部向内圆折,近口部向下内敛,形成一个很小的注水口,注水口上搭一个宽约2 cm的条形横梁。壶身整体珠圆玉润,接近瓜形,有较深的瓜棱压槽,底部为挖修规整较大的玉环形圈足。上腹部一侧为较粗但稍稍弯曲的短直流,造型十分圆润优雅;顶部加装一编成麻花形仿瓜蔓的提梁,前端分出细小的蔓藤,用贴塑工艺连结3片三角形印花叶片,叶片上均印出蝴蝶纹饰,呈品字形垂于壶顶之上,使壶的整体恰似一只盈盈可握的瓜瓞(图1(a);图2)。另一件(标本M6:14)造型与前一件非常相似,足径4 cm,通高13 cm,壶顶同样呈品字形、垂着的3片印花叶片,中间的1片为三角形、印草纹,两侧的叶片上皆印出跳跃的鱼形图案(图1、图2)。难得的是,这两件执壶通体施纯净的白釉,匀净素雅,胎体洁白,致密细腻,呈现定窑最精工时期的胎釉特征。豪欠营六号墓是一座小型六角形墓葬,墓主人全身满着铜丝网络并覆鎏金铜面具,具有较明显的辽中后期契丹贵族墓葬的特征,时代应为辽兴宗重熙年间(1032—1054年)到道宗清宁年间(1055—1064年)[1-2]。
这种瓜瓞形执壶是定窑的一种造型独特的器物。定窑在其生产历史中一直以碗盘类日用器具为主要产品,塑形类的器物十分稀少。但这类瓜瓞形执壶却在考古工作中出土有若干例,主要出土于辽境,时代从北宋中期延续到金代中后期,可以看出明显的形制变化。与豪欠营六号墓这对执壶在造型、胎釉特征上十分相似的有国际佳士得拍卖有限公司2018年在香港拍卖的一件定窑执壶,胎质十分细腻白皙,釉色纯白微泛青,莹润光洁(图3)[3]。值得一提的是,其施釉方式是在通体施釉后,仅将较宽足底内侧的一窄条釉刮去用于支烧。通常将施满釉后将足底的釉刮去的方法称为“裹足刮釉”;但这件执壶在刮釉的处理上更加用心仔细,整体上制作得非常精美雅致。在胎釉特征和精工程度上与这件执壶的刮足工艺相类似的,只有1985年河南巩义市北宋皇陵宋太宗永熙陵祔葬元德李皇后陵中出土的精美定窑盘残器(图4)[4-5]。豪欠营辽墓出土的执壶和佳士得的拍品都体现了北宋中后期定窑器物中贡御使用的特征,是当时最精工的定窑作品。
与内蒙古察右前旗豪欠营六号墓瓜瓞形执壶造型相似的还有辽宁朝阳牟杖子辽清宁六年(1060年)赵匡禹墓出土的一件瓜瓞形执壶(图5)[6-7],不过这件执壶的腹部满饰写实的刻花蕉叶纹图案,这种刻花图案与定窑北宋晚期的蕉叶纹有所不同,是北京龙泉务窑辽代后期产品的重要特征,器物的胎釉特征也支持这一判断。
到了北宋末期,这类执壶的造型就向高瘦的方向发展,腹部的瓜棱渐浅,逐渐脱离了瓜瓞的形象。如辽宁朝阳南林子辽墓出土的一件执壶,在造型上与此壶相比稍显高瘦,腹部用贴塑的瓜蔓代替了压印的瓜棱腹,在上腹部还用细线划画出蝶纹(图6)[8-9]。这座墓葬为砖室石板盖顶,并有石门的墓葬,与河北北部到朝阳一带的金初墓一脉相承,应为辽代末期的墓葬形制[10]。
到了金代,这类执壶就完全脱离了瓜瓞形制,转为近似梨形,流变成了较长的曲流,腹部的瓜棱进一步变浅,甚至出现光素无纹的,制作工艺上也远不如北宋中后期了。如吉林省梨树县金代偏脸古城中出土的一件梨形壶,提梁仍做成瓜蔓形,但壶身已完全是梨形的了(图7)[11-12]。同样梨形壶身造型的还有山西省大同市郊区的青瓷窑窖藏出土的一件瓜棱提梁壶,提梁前端分3叉,每叉下都有圆形贴花叶片,叶片上饰花卉纹;壶的肩部有两圈细绳纹,壶身腹部压印6道非常浅细的瓜棱纹;胎釉质量很好,釉色白中闪青,裹足刮釉,应是定窑涧磁岭窑区生产的金代精品(图8)[13-14]。
类似的例证还有辽宁省锦州市义县文物保管所1972年征集的一件瓜棱提梁执壶和河北省承德三沟村窖藏出土的2件瓜棱提梁执壶,这3件器物形制、大小基本相同,提梁前面皆分成3股细蔓并接叶片,通体施白釉。义县文物保管所的这件壶肩有一道弦纹,壶身腹部有6道瓜棱纹,釉色光泽不强[9]。三沟村窖藏的2件执壶釉色灰白光亮,一件壶身腹部为6道瓜棱纹,肩下一圈弦纹,另一件腹部4道瓜棱纹,肩下2圈弦纹。这个窖藏还出土了“崇宁重宝”钱币,为北宋徽宗崇宁年间(1102—1106年)所铸,根据出土器物综合判断,窖藏的时代当为金初[15]。
这类执壶常常在东北地区出土,也有少量的确是辽代瓷窑的产品,如前述赵匡禹墓出土的瓜瓞形执壶就是北京龙泉务窑的产品。所以以往有学者将这类执壶统统归为辽瓷,现在看来这种观点是不正确的。这类瓜瓞形执壶不论是胎釉质量极精细的产品,还是较粗制的器物,大多数是定窑的产品。2009年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和河北省文物研究所联合发掘定窑遗址,在产品质量最为精美的涧磁岭窑区A发掘区的北宋末期地层中出土了这类执壶的残片(图9)①此材料为北京大学考古队2009年发掘定窑遗址的出土资料,承资料整理者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李鑫先生提供,谨致谢忱。[16],这里应该是那些非常精美的瓜瓞壶的产地。同时,在燕川、冶北窑区的金代地层中也出土了这类执壶(图10)[17],相对来说,质量略低。金代在东北地区大量发现的较粗陋的定窑白瓷主要是在这一区域生产的,也包括瓜瓞执壶。
俄罗斯滨海地区也出土了一些定窑白瓷器,其中也不乏瓜瓞壶的例子。历年来在俄罗斯滨海地区发现很多唐代至金代的釉陶和瓷器,其中定窑瓷器所占比例最高,以沙金斯克耶古城、阿纳耶夫斯克耶古城两地出土数量最多,绝大多数为白瓷。有2件出自沙金斯克耶古城的瓷片标本,形制为梨形瓜棱腹,柄、流部位贴塑有植物花纹(图11)。从造型、装饰推断,其与吉林省梨树县金代偏脸古城、河北承德三沟村窖藏、河北省曲阳燕川村窑址、吉林省前郭塔虎城等地出土的白釉瓜棱提梁执壶形制基本相同。俄罗斯滨海地区在金代属于速频路(恤品路),路治在今绥芬河下游的乌苏里斯克(双城子),此处还发现了金初重臣完颜忠的神道碑。定窑瓷器在这个地区较多出土,反映了地处偏远的金代速频路与内地的往来与交流,也从侧面反映了定窑产品在金代广泛用于东北的金境,甚至流布到金源内地[18];反映了这种带有吉祥含义的执壶被女真族民众广泛使用。
这类执壶的独特之处是器形较小,与常见的点茶用汤瓶和分酒用的注壶有一定的差距。因此,其使用功能耐人寻味。仔细探究可知,这类执壶是北宋中期以来出现、但十分稀少的显示吉祥祈福含义造型的器物。《诗经.大雅.绵》:“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②诗句取自《诗经.大雅.绵》“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19]。瓞,小瓜也,意为连绵不断的藤上结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瓜一样,引用为祝颂子孙昌盛、绵延不绝。后又逐渐衍生出仕途腾达、夫妇和谐等含义③如清.文康《儿女英雄传》第28回:“绵绵瓜瓞,代代簪缨”,也有“琴瑟和鸣鸳鸯配,绵绵瓜瓞步云梯”,“绵绵瓜瓞锦衣归,雀屏中目慰须眉”等吉言贺词等。,是中国古代非常重要的吉祥图案。这种吉祥的取意自六朝时就已发端。家门昌盛、人丁兴旺,大概自古以来就是人们对自己及家庭未来的期盼。因此,取意绵绵瓜瓞以期子孙昌盛的吉祥器物和图案在中国古代长盛不衰,一直到民国时期还广为流行,民国结婚证书上都印有吉语“……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所以,瓜自《诗》以来即有很好的寓意,且有日常使用之亲切,取其式以制器、以成图,很自然亲切。
考古发现的、以瓜瓞造型的、寓意吉祥的器物至少可以上溯到唐代。陕西临潼唐庆山寺舍利塔基精室中就出土了盛唐时期的三彩小瓜,一手可握,置放于特别绘出瓜蒂纹饰的三足盘中,明显带有瓜和藤蔓共生之意(图12)[20-21]。这套三彩器具非常具象,其含义明确,就是取意瓜瓞。而这种定窑白瓷的执壶是否代表了绵绵瓜瓞之意呢?历代表达绵绵瓜瓞之意的图案常采用两种方式,多数为做出带有瓜蔓的瓜形,另一种是在瓜上加饰蝴蝶以表“瓞”之谐音。内蒙古察右前旗豪欠营六号墓出土的其中一件执壶,在顶部的3片瓜叶上就印有蝴蝶图案;朝阳南林子辽墓出土的执壶,则在上腹部用划花技法画出蝴蝶的纹样。这两例应是目前所见最早的以瓜和蝶结合,既表形、又对音来表现“绵绵瓜瓞”含义的器物例证。可见,这种执壶完全可以将其称为瓜瓞形执壶。
上列所有例子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壶顶口部很小,特别是内蒙古察右前旗豪欠营六号墓的2件瓜瓞形执壶和佳士得公司拍卖的瓜瓞形执壶,都在已经很小的壶顶口部中间加了一条横梁,而在赵匡禹墓中出土的执壶口部,居中贴塑一飞鸟,掩住注水口。无疑,这种造型和附加的构件都影响了这类执壶作为水器的使用功能,很难向壶中注水。因此,这应是一类更具有吉祥含义的陈设用器物。从成套出土的器物中还可以看出,这种执壶是象征着用作酒具的,吉林省扶余县刘焕屯窖藏出土的带有温碗的这类执壶就是明证(图13)[12]175。但其较小的器形和有意阻挡其正常使用功能的制作方式,使我们更容易相信,其在日常生活中是为了表达吉祥含义,或用于某种供奉、馈赠活动,如用作嫁妆等婚庆的礼仪用具,而不常被实际使用的器具。此类器物是唐宋时期少见以造型寓意吉祥含义的器具,这也许是这类器物的体型小于常规的酒具和水器,但制作特别精工细致的原因。
本文介绍的瓜瓞形执壶主要是定窑的产品,流行于北宋中期到金代;根据这种瓜瓞形执壶的演变,从唐代出现写实的瓜形器物,到北宋中期所做的执壶非常接近瓜形,到金代逐渐脱去写实的风格,再以后开始广泛出现用图像的形式来表达这种吉祥含义的变化过程,体现了从写实的表达到示意性的表达的发展过程。这种执壶的发展正好代表了宋金时期吉祥图案和祈福文化的发展脉络,体现了从具象的美向抽象美的转承,也使我们得以通过物象的器具追寻精神和观念层面遗产的变化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