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佳明,李 高,孙 健
(北京市天坛公园管理处,北京 100061)
北京祈谷坛宰牲亭,俗称天坛北宰牲亭,虽名亭,但实际上是一座重檐歇山建筑,位于北京天坛公园祈年殿东北侧。从建筑群的关系上,天坛北宰牲亭是祭祀主体建筑祈年殿的功能性附属建筑,主要作用是在祭祀前对部分祭品进行初加工的场所。
北京天坛北宰牲亭及其所在的整个天坛已于1961年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于1998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在众多宰牲亭中,其具有独特的文化价值,是具有“突出价值和普遍意义”的典型案例之一。其中的历史信息更是祈谷坛建筑群承载的整个祭祀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比例虽小,但各个细节却对理清完整祭祀文化脉络,减少解释不通或不知起源的各类信息的出现至关重要,理应对其更加重视。研究并还原天坛北宰牲亭的历史文化信息,不仅是还原完整的祭祀祈谷文化的重要工作之一,也是对其他同类建筑开展进一步研究的重要参考内容,更是保护民族整体文化从头到尾、有根有据的全部传承和延续下去,保有完整性的必要基础工作之一。
明永乐十五年(1417年),永乐皇帝决定迁都北京。永乐十八年(1420年),在今祈谷坛位置建成天地坛,天坛北宰牲亭随之按明旧制一同建成。据《明太宗实录》记载:“凡庙社、郊祀坛场、宫殿、门阙,规制悉如南京,而高敞壮丽过之”,也就是所有规制沿袭了洪武合祀时南京的天地坛,仅在体量上略有放大。
《明史.礼》有:“明初,建圜丘于正阳门外,钟山之阳……厨房五楹祇,在外坛东北,西向。库房五楹,南向。宰牲房三楹,天池一,又在外库房之北……(洪武)十年,改定合祀之典。即圜丘旧制,而以屋覆之,名曰大祀殿”。由此可见,洪武合祀时的南京天地坛宰牲亭应与明朝初期别无两样。明永乐年间的北京天地坛宰牲亭又照搬南京洪武合祀时的规制,因此明永乐年间的北京天地坛宰牲亭与南京天地坛宰牲亭的规制如出一辙[1]。
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皇帝敕谕礼部“‘季秋大享明堂,成周礼典,与郊祀并行。曩以享地未定,特祭于玄极宝殿,朕诚未尽。南郊旧殿,原为大祀所,昨岁已令有司撤之。朕自作制象,立为殿,恭荐名曰泰享,用昭寅奉上帝之意。’乃定岁以秋季大享上帝,奉皇考睿宗配享”①《明史.礼》。。至此,大祀殿被嘉靖皇帝改建为举办秋季明堂大享礼的大享殿,天坛北宰牲亭也随之更变为大享殿的附属建筑,成为大享礼所用祭品的初加工场所。
大享殿的改建本是为举行盛大的大享礼而准备,遗憾的是自大享殿改建完成起,明世宗仍在宫廷内举办明堂秋享,大享殿及其附属建筑宰牲亭一直未被使用。《明史.礼》也有相关记载:“及殿成,而大享仍于玄极宝殿,遣官行礼以为常”。甚至在嘉靖皇帝病故后,即位的穆宗因礼臣谏言:“我朝大享之礼,自皇考举行,追崇睿宗,以昭严父配天之孝。自皇上视之,则睿宗为皇祖,非周人宗祀文王于明堂之义”,而将大享礼直接罢黜。至此,大享殿及其附属建筑宰牲亭已完全失去应有功能与作用。
清顺治二年(1645年),清世祖将大享殿建筑群改为祈谷坛建筑群,诏命举行祈谷大典,此时的天坛北宰牲亭建筑形制上基本沿袭旧制,重新开始发挥它的功能与作用,成为清朝举行祈谷大典的祭品初加工场所。直至清末,随着封建帝制的消亡才被废止使用。而宰牲亭这座建筑本身,在历经多个时代的维护与修缮后,一直保留至今。
在经历过历次修缮后,今日祈谷坛宰牲亭的崇基坐北朝南,面阔5间,进深3间,东西宽24.44 m,南北深14.57 m,总面积356余m2。其为重檐歇山绿琉璃顶官式建筑,下层屋面②屋面指建筑物屋顶的表面或屋脊与屋檐之间的部分。为七样绿琉璃瓦面,围脊处施合角吻,4条戗脊分别施戗兽及小跑5个,上层屋面除正脊两端施正吻,4条垂脊分别施垂脊兽外,与下层屋面同。圆檐柱,施大额枋、平板枋,平板枋上施一斗三升,金柱通高至二层檐。室内彻上明造,明间、次间南向设隔扇门,两稍间建槛窗,下设槛墙,两山及后檐墙设下碱,上身抹红灰。山墙辟亮窗,后檐墙西稍间有券门,现已被堵砌。室内正中开有毛血池,东西长2.32 m,南北宽3.39 m,深1.27 m,两稍间可见灶台、烟道及水道遗址。建筑下架施朱红油饰,上架内外檐绘雅伍墨旋子彩画。
根据现场调研及历史文献查询,发现北京坛庙中宰牲亭在空间布局有着一定规律,宰牲亭的位置总是在皇帝进入坛庙祭祀路线、具服殿、斋宫、宫城的相对远端,且与祭坛位置远离。如日坛中,初建的具服殿③日坛的具服殿原在坛西南,乾隆帝认为“临祭时必经过神路始至殿所,似与诚敬之仪未协”,故后将日坛具服殿迁到坛的西北 方向。在坛西南,宰牲亭则在东北远离具服殿和祭坛;月坛中,具服殿在东北,宰牲亭则在西南远离具服殿和祭坛;地坛由于要优先满足斋宫位置,且因东南坛域空间有限等因素,故而宰牲亭在坛西南方,但仍然是最大限度地远离斋宫和祭坛;太庙和社稷坛则分别在相对远离宫城和祭坛的东南和西南位置。天坛北宰牲亭院落的布局也同样远离皇帝进入天坛的祭祀路线、天坛斋宫和祭坛,且距离祭坛足有200步。
在调研的众多坛庙宰牲亭建筑中,从建筑形制上分析,除先农坛是重檐悬山的宰牲亭外,其余全部宰牲亭均为重檐歇山式建筑(表1)。在体量上,天坛北宰牲亭是众多宰牲亭中最大的建筑,面阔5间,其余均为3间④除先农坛宰牲亭外。,与圜丘坛、地坛、社稷坛等同为举行大祀的坛庙宰牲亭相比,虽祭祀等级相同,但在随之附应的建筑等级上却存在较大差异,明显高于其他建筑。斗拱方面,除历代帝王庙外均为一斗三升⑤历代帝王庙宰牲亭现状已无斗拱,但原状也应采用与其他宰牲亭一样的一斗三升斗拱。。而在彩画、油饰、瓦件等方面,由于后世改动的不确定因素较多、文献资料几乎没有记载等原因,现已很难做出具有参考意义的对比。今日天坛祈谷坛神厨与宰牲亭的彩绘形制最近一次可以追溯至民国文整会对天坛修缮期间,根据现藏于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的历史照片资料及当时修缮的基泰工程公司编订的《祈年殿迤东长廊神库及宰牲亭修缮计划说明书》中可以寻得,当时修缮后乃是今日之形式。
表1 各坛庙宰牲亭部分特征对比表
值得注意的是,现今的天坛北宰牲亭在梁枋用料及斗拱形制等方面还保留着较为浓重的明代古建筑特点,额枋用材比例较清朝更加粗放,其中殿内更可见上金檩(槫)下所用明代古建筑典型的结构——襻间,而未采用清工部《工程做法则例》中的一檩3件形制。襻间一词源自工匠的口头语[2],正式记载出现在北宋崇宁二年(1103年)的《营造法式》中。“襻”在民间指系衣裙的带,与今天的鞋襻、衣襻等词同意,形容有拉结功能的事物。“襻间”在广义上指的就是斗拱和枋材构成的一套具有拉结作用的承檩(槫)结构体系。时至清代,"“襻间”一词及其结构已在官方营造文献及实际使用中消失,天坛北宰牲亭中所保留的襻间结构,在如今清代建筑盛行的北京可谓较为少见。
与大部分古建筑不同,天坛北宰牲亭所用望板为薄砖制,非木质。与常用的木制望板相比,天坛北宰牲亭所用砖望板虽在施工中不及木望板便捷,但具有防潮、防腐的优势,是一种因地制宜的选择。因为殿内设置的锅灶在使用过程中会产生大量水汽,极易导致木制望板受潮湿环境影响进而腐朽和损坏,减少使用寿命,而采用砖望板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这个问题。
在天坛北宰牲亭内,至今保留有十分珍贵的灶台遗址,也是目前北京市范围内唯一一处宰牲亭殿内灶台遗址t。这些功能性设施在给送来的牺牲⑥牺牲指的是古代祭祀所用最高等级的祭品,即按照一定条件严苛挑选出来的牛犊。退毛时,起到烧制热水的作用。所有灶台南北一字排列,其中殿内东侧次间分布有6口锅灶,西次间分布有2口锅灶,共计8口。目前该遗址保留相对完整,可以清晰地分辨出灶台上半段架设锅具的位置和下半段的操作区域(灶眼)。这些灶台的操作区域均由地面向下深挖,使灶眼低于殿内地面,这样做的主要目的是为使灶台上半段架设的锅具尽可能低矮,以便减少对重物操作的难度,又使整个灶台具有一定的防火作用。
殿内东西稍间的后檐墙上目前还留有烟道遗痕,现已用水泥将墙上开孔封堵。殿内烟道遗址仅在东侧稍间还保存有一部分,位置在后檐墙东侧烟道开孔与东次间灶台之间的地面以下。西次间灶台烟道遗迹已不存在,仅在灶台北向正对处后檐墙上留有一处烟道开孔痕迹。宰牲亭后檐墙外原建有两座烟囱,南北向东西对称排列,今已不复存在,后檐墙以外除墙上两处被封堵的烟道开孔外已无其他痕迹。
天坛北宰牲亭殿内正中有一座砖砌内径长2.79 m,内径宽1.72 m,内径深1.27 m的长方形坑道,名为毛血池,又叫漂牲池。在殿内地面以下,坑道东侧内壁底部有一长方形孔洞,孔洞上方左右对称开有两处方形道口。
据现有记载,毛血池是在宰杀祭品环节中对被宰杀的祭品进行放血、退毛和涤血的地方。关于天坛北宰牲亭毛血池的直接历史记述现已无从可考,仅在清嘉庆九年(1805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题名为《房库嘉庆九年奉先殿膳房院内瘗毛血坑成砌料估清册》的内务府呈稿中有如下间接性的记载“奉先殿院内瘗毛血坑一座长八尺宽七尺深六尺拆砌四面帮凑长二丈一尺旧城砖计三进高十三层每层砖四十二个内里四面拘抿青灰凑长一丈二尺高六尺用……(内)除气眼一个长三尺宽二尺计除分位见方丈一尺二寸净用”。记载中奉先殿院内的瘗毛血坑与宰牲亭内漂牲池在形制和作用上极其相似,且与漂牲池的别名“毛血池”在名称上出现高度吻合,只是前面加了一个“瘗”字。瘗有掩埋、埋葬和埋物祭地之意,因此瘗毛血坑的作用应与收纳、掩埋宰杀祭品的毛血有关,天坛北毛血亭漂牲池的作用也应是如此。
虽然漂牲池是现在对毛血池的主流叫法之一,但据其功能作用而言,更为准确的名称应为毛血池或毛血坑。据史料记载,毛血池的具体操作流程或为在池上设鹰架,将宰杀的祭品吊起进行放血、退毛及涤血等操作,被去除的毛血随之落入下方的毛血池中,但其他具体操作细节多已没有明确记载。针对目前传言的在池内蓄水退毛操作之说应予以否认,至于是否存在掩埋毛血的功能,按照在宰杀牲牢后取少量宰牲的毛血埋于预先挖好的坑穴的眡割牲之仪和祭祀时取牲牢的少量毛血选净土瘗埋于瘗坎,以及《大清会典》中特设瘗毛血厨役一职等因素推理,笔者认为宰牲亭毛血池内毛血同样不可随意处置,最终也应瘗埋处理,且具有表《汉书.郊祀志下》中“天地用牲一,燔燎瘞薶用牲一”之礼的意图,同时也是将牲牢的毛血做科学处理,不过其中等更多细节仍需进一步考证。
除此之外,在圜丘坛、日坛、先农坛宰牲亭中同样发现,保留有较为完整的毛血池,仅长宽高比例与祈谷坛宰牲亭略有差异,未发现水道,其他方面均一致。
毛血池东侧内壁上方开有的两处不足10 cm见方的方形孔道口,它是目前北京市宰牲亭内唯一发现的殿内地下水道西侧端口。水道的整体位置在毛血池与灶台之间,同样在殿内地面以下,下为凹字形,上盖有方砖形成方形孔道,东西向笔直,横跨明间和次间,南北排列,水道东端头位置在东次间灶台的西边缘附近。水道的作用与相连的毛血池和灶台密切相关,史料中对于此处设施的记载同样已无可考证,但根据现场勘察后发现的水道的走向及遗留下来的锥型铜锅等信息判断,水道应具有将锅灶(底部)内残余的水顺水道引至毛血池内的作用,因此不能排除在水道东端头上方设有与水道相连的石槽的可能性,该石槽的存在不仅可以是锅灶内残余水的下水口,同时也是利用锅灶内残余的水进行相关冲洗工序的冲洗池。
在宰牲亭西稍间的后檐墙,可见一处拱券门遗痕,现已被封堵。券门内径宽1.9 m,内径高2.38 m,下皮在殿基台明以下0.36 m,据地0.35 m,正好可供一人通行,且与殿内西侧灶台的操作区域相连,同处一个水平面。目前,除天坛北宰牲亭外,仅在月坛宰牲亭后檐墙上发现有与天坛北宰牲亭形制相同的两个拱券门,此两处的拱券门作用及当时的准确结构均今已无可考证。
但通过对其他部分宰牲亭进行调研,发现部分宰牲亭后檐存在接出被称为灶房[3]的单披房的建筑形制,如圜丘坛、地坛,以及清东陵的部分宰牲亭。这些单披房的作用均为拓展殿内操作空间,且直接与殿内空间连通,使灶台的操作空间由殿内延伸至单披房内。考虑到祈谷坛祭祀典礼等级较高、牲牢加工的数量较多等因素,笔者认为宰牲亭的部分加工工序很有可能也会因殿内空间不足而被拓展至后檐墙与院墙之间的区域进行。因此,天坛北宰牲亭后檐墙的拱券门应同样具有为拓宽操作空间、连通殿内外两处区域以及供厨役通行的作用。至于天坛北宰牲亭后檐墙外是否曾经也存在单披房,目前尚无确凿证据可以证明,但鉴于清东陵慈禧陵尚存的宰牲亭以及后檐墙单披房结构与天坛北宰牲亭极为相似,因此也不能否定祈谷坛后檐墙外的单披房不存在。
宰牲亭的殿前是一座宽敞广亮的月台,与其他调研过的宰牲亭相比,它是唯一一处设有月台的宰牲亭。月台的正南侧设有青白石垂带象眼青砖礓礤,西南侧与长廊门殿相接,门殿绘有雄黄玉旋子的彩画,具有短时仓储的作用。在门殿正北侧,也就是月台西北侧设有较为宽广的青砖石垂带礓礤,使长廊门殿与殿后区域相通,其作用应该与殿后存在的工作区域,以及祈谷坛宰牲亭院内井亭取水后向殿内运输有一定的关系。
由于受古人封建阶层思想的影响,宰牲和厨役等工作一直难登大雅之堂,导致目前史料中对天坛北宰牲亭及其承担的具体工作细节记载少之又少。再加上各方研究人员容易将研究重点和兴趣点放在其主线文化上,从而使得宰牲亭有关资料收集工作上存在一定困难。通过此次研究,作者在史料中发现部分有价值的细节,以及许多对下一步研究工作的有利线索,但也有部分未能完成的内容。对于天坛北宰牲亭及其同类建筑仍需开展大范围的史料查询工作,如能从一手资料中找到更多对建筑、功用及人员等的直接描述,势必会使今后的研究工作开创许多捷径。
在本次研究过程中,有许多关键性的问题仍需随进一步考古和实验工作的开展才能得出确凿结论。相关人员应进一步利用有幸留存至今的天坛北宰牲亭及其同类建筑遗迹,在文物保护的前提下对天坛北宰牲亭适当开展如地下考古和水道的流水实验等更深入的科学考古、模拟复原实验甚至是现场实验等工作,充分利用遗迹价值,准确还原天坛北宰牲亭的历史信息,并以点带面全面完善各类祭祀文化中涉及诸如宰牲亭附属建筑的深入研究,从而达到更深一步发掘和研究宰牲亭历史文化信息,保护和保存祈谷坛完整的祭祀文化的目的。
天坛北宰牲亭作为祈谷大典祭祀活动中不可或缺的功能性附属建筑,存在至今已有近600年历史,鲜有人多加关注,相关文献记载也屈指可数,其中历史信息的溯源工作极其艰难。本次研究秉承着客观真实的基本原则,在对祈谷坛宰牲亭的现有研究成果和相关历史文献资料加以收集整理和展示的基础上,尝试对除此以外的历史文化信息进行初探,通过逻辑推理和间接佐证等方式,尝试还原其中部分历史信息,希望能够对日后相关研究工作有所启发,其中也一定存在着还需完善的内容。与此同时,本次研究也希望引起更多的研究人员对祭祀文化中祭品制作及其背后蕴含的一系列文化的关注,从而投入更多的研究力量使完整的祭祀文化得到保护与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