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瑶
(甘肃省博物馆,甘肃 兰州 730050)
人类文明诞生之初,文字尚未成形,先民们以彩陶为载体,从最初简单重复的色彩渲染,到之后对自然界事物的形象描绘,传承并展现出相关时代及地域的社会生产、文化生活、宗教风俗等内容,使得古老的人类文明以独特的艺术形式展现和传承至今。
甘肃是彩陶兴起最早、分布最多的区域,素有“彩陶之乡”的美称。奔腾不息的黄河、丰厚肥沃的黄土高原、绵亘千里的河西走廊,孕育出底蕴丰富的彩陶文化。在漫长的生活实践中,一件件朴拙的陶器不仅满足了先民们的基本生活需求,凝聚了先民的艺术审美和文化向往,更为我们探索研究华夏文明起源,提供了丰富而珍贵的实物资料。
彩陶自大地湾文化初始,历经仰韶文化的兴盛,马家窑文化的繁荣,辛店、沙井等青铜文化的余晖,从兴起到衰落延续了5 000多年。而石岭下类型在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向马家窑文化马家窑类型过渡中起着传承和连接的作用。裴文中教授于1947年调查涓河流域时,首次发现这个距今约5 800年的石岭下类型古人类文化遗址(编号u.w.l)。
石岭下文化遗址位于渭河上游南岸,东北距武山县城约2.5 k m,总面积不过1万m2,长宽各约100 m,文化层厚度为0.5~1 m,从中挖掘到一些彩陶片等文化遗物[1]。甘肃省博物馆文物队在1962年对石岭下文化遗址进行再次发掘时得出 “在武山石岭下发现的典型马家窑类型地层之下,还有一层文化面貌更接近于庙底沟的类型的文化遗存”。1976年,甘肃省博物馆、北大历史系考古专业运城考古发掘队首次提出“石岭下类型”这一名称,并提出马家窑晚于庙底沟,且庙底沟通过石岭下类型发展为马家窑类型的前后因袭关系[2]。2000年,宝兰铁路二线施工时,在甘肃省武山县洛门镇西南,渭河二级台地之上发现了西旱坪遗址。考古挖掘其断面处暴露灰层、灰坑、白灰面等遗迹。出土器物以灰陶为主,红陶和夹砂粗陶次之,纹饰有绳纹、篮纹和附加堆纹,距今7 800年到8 300年,为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遗物。这一考古发现证明武山县境内史前文明的文化层层层叠压,从大地湾一期、半坡类型、庙底沟类型、石岭下类型、马家窑类型到齐家类型交替承接、连接有序。石岭下类型以承前启后的姿态由庙底沟类型过渡到马家窑类型,因此其既有中原庙底沟类型的文化特点,又有当地土著文化的特点[1]。它的衔接有序使得甘青地区的远古文化秉持独特的风貌传承发展。因此,石岭下类型在甘青地区史前考古中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
石岭下彩陶艺术品多为图案精细、线条优美、格局对称、形式多样,典型器形有盆、瓶、钵、壶、罐、瓮、缸等。同时以橙黄色陶居多,橙红色陶居少。彩陶多用深灰色绘制花纹,少数用黑色、白色。彩绘花纹兼有庙底沟类型的彩绘特点,构图疏朗,大多是由圆点、弧边三角形和不同类型的弧线组成的二方连续图案,其中鲵鱼纹彩陶瓶最具有代表性。
石岭下出土的鲵鱼纹彩陶瓶形式多样,但一般具双耳构造,瓶高15~45 cm,口径4.5~12 cm,底径多10~12 cm,长颈,泥质橙黄陶或橙褐陶。此外,还有一些形状特殊的样式,例如瓶口制作成人面或蛇头形状,但这类瓶体较少,还是以双耳以下腹向内弧收成曲腹为特征的传统陶瓶为主。
鲵鱼纹彩陶瓶的鲵鱼纹经历了从单体到复合体,从具体到抽象的演化过程(图1)。
2.2.1 早期鲵鱼纹
早期鲵鱼纹多为单独纹样,形象写实,形态逼真,但头部似人脸,嘴部有须,只有两足,是人格化的鲵鱼形象。武山傅家门和甘谷县西坪出土的两件“双耳鲵鱼纹彩陶瓶”为其代表(图2)。“双耳鲵鱼纹彩陶瓶”于1958年在甘谷县西坪遗址出土,体型高大、无丝毫破损痕迹,在构图和创意上较之以往同类型彩陶瓶更为独到。1996年9月,国家文物局馆藏一级文物专家确认组将其定为国宝。这件彩陶瓶为泥质橙黄陶,深褐彩,长颈小口,瓶高38.4 cm,口径7 cm,底径12 cm,颈部有堆绳纹一圈,腹部绘以黑色人首鲵鱼图像,平底[3]。鲵鱼头似圆面人脸,长有胡须,在额部绘有十字纹,眉部绘有数道横纹,双眼圆睁直视前方,嘴张露齿,并在颈部绘有数道U型纹,左右胳膊伸出并将四指张开,身体颀长,整个身躯用网格纹表示鳞片,下体向右折,尾部向上翘起,尾尖与头部相连。具有明显的早期单体具体的纹饰特征。
2.2.2 中晚期鲵鱼纹
中晚期鲵鱼纹彩陶瓶的鲵鱼纹多线条粗壮,图像抽象,呈网形状愈加明显,甘肃礼县石沟坪出土的“变体鲵鱼纹彩陶瓶”(图3)是其代表。变体鲵鱼纹彩陶瓶为泥质橙黄陶,深褐彩,长颈广口,瓶高18.7 cm,口径5.6 cm,底径6.2 cm,颈部平滑,腹部绘以多个黑色变体鲵鱼图,平底[3]。鲵鱼头部异化,身体庞大有力且成复合体,同时以粗壮的线条绘制成网格状以示鳞片,四肢长且变形,似龙须。尾有多条,修长呈卷状,尾尖与躯体接触。此时的鲵鱼纹兼具人、鲵鱼、龙的部分特征,具有明显的中晚期多体鲵鱼纹饰特征。
3.1.1 鲵鱼纹的现实来源为鲵鱼
石岭下出土的彩陶瓶上的鲵鱼被人格化,后期虽异化将代表风、雨、雷、电的龙蛇,与代表人类智慧的头脑相结合,但整体造型、身体结构、生活习性均与现实生活中的鲵鱼接近,因此应是对现实中鲵鱼的模仿。
3.1.2 变形鲵鱼纹的象征意义
石岭下出土的彩陶瓶上的鲵鱼纹是包含人面、蛇身、双爪足的鲵鱼形象,极似“蛇”,与 “人首蛇身”的伏羲形象完全一样,因此普遍认为人面鲵鱼是人格化的人首蛇身(龙身)的伏羲氏的雏形[4]。石岭下地区属于渭河流域,洪水是当时人类面临的最大灾难,先民深惧其震撼而又无可奈何,于是他们虔诚地期望能够有一位英雄帮助并保护他们免受暴雨雷电的危害,祈求自然认知中的雷神的庇佑。因此,先民们将代表风、雨、雷、电的龙蛇与“人面”相结合,创造出这一兼具人情且通天意的“人首蛇身”的伏羲形象。
伏羲开天地、造历法、发明乐器等壮举无一不被后人尊崇信服,因此而成为我国民族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祖先,也被人们视为见证中华民族发展的伟大神明。以伏羲为崇拜偶像的“龙图腾”的出现更说明其出现在这一时期,并非历史发展的偶然,说明在石岭下文化时期生活在渭河流域及其附近的先民们都以伏羲为膜拜偶像。他们将伏羲的形象绘于日常文化生活用品上,彰显出他们对伏羲无比的崇敬,希望这位天神能带给他们强大的力量,以抵御大自然的各种灾害。先民在陶瓶上描绘鲵的形象,可能是认为鲵既具有人类始祖的身份,必然具有神性,于是试图通过巫术形式向它表达自己的祈望。
笔者与多数学者一样,认为石岭下出土的彩陶瓶上的鲵鱼纹具有图腾崇拜的意义,即变形的鲵鱼是当时石岭下部落的图腾。图腾崇拜是人类和自然契合对应的情感自觉,体现着先民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生存智慧与生活态度。受所处地区自然环境的影响,先民们视自然现象中的风、雨、雷、电,昼夜交替,四季更迭为神力操作。因此,要保护自己不受自然灾害的侵害,就得崇敬并依顺于这些超自然力量的神。伏羲兼具人面与蛇(龙)身,既与人类有血缘关系,又有改变世界的神力,因此,先民们必须崇敬,并以其为氏族部落的标志。
《山海经》中多有记载人面蛇身或人面龙身的神,如《中山经》载,“山至丙山诸神,皆龙身人面”。《南山经》载,“天昊之山至南禹之山诸神,皆龙身而人面”。《海外西经》载,“轩辕人面蛇身”,说明在古代的确存在图腾,而且以龙或蛇为图腾的氏族遍于祖国各地”[5]。《山海经》里说“蛇乃化身为鱼”,其多处记载“人面鱼身”。《山海经.海内南经》云:“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6]。炎帝之孙为灵恝,灵恝所生后代为互人(氐人),《山海经》描述他们是“人面鱼身”的互人国之神。《山海经》中也记载,西山、北山、中山等附近水域中,有数量众多的“人鱼”。目前所见最早的人鱼图像是仰韶文化半坡时期彩陶盆上的人面鱼纹,其后又有彩陶瓶上的鲵鱼纹。绘有鲵鱼纹的彩陶瓶出土于陕甘一带,与《山海经》所载地域相吻合,其出现的时机也与石岭下类型文化年代大体平行。综上所述,“龙”“蛇”“鱼”皆为一物,因此,代表风、雨、雷、电的龙蛇即为鱼,鱼具备神力,可以帮先民们渡过难关。在自然现象面前甚为渺小的先民,只有与天“应合”才能带来氏族的强大。于是,他们把对鱼的这种崇拜融合在“鲵鱼纹”里,表达自己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期望。这种通过彩陶反映出来的文化,即为先民们意识层面中非物质形态的呈现,是同一片地域、同一段时期的文化精神、宗教信仰、民俗意识等集中的呈现和映射。将自身的精神状态、观念意识及思想内涵用生产生活的方式传承下来,是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一种特有的生活理念和价值观。
仰韶文化的发现,让世界震惊于华夏文明的古老和神秘,石岭下类型的发现,更让人领略了其神奇的一面。石岭下类型时期的先民们在长期的生产劳动中,用自己的智慧创造了无与伦比的文化成就,奠定了其在中华文明史中的重要地位。这些被“镌刻”在彩陶上的记忆,既赋予古人和今人无限美感和审美情趣, 不仅反映了原始先民对周围世界的认识,还反映了原始先民日渐成熟的绘画技巧,表现出原始时代匠师对现实的敏锐观察和把握最生动瞬间的造型艺术风格,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同时又启发人们产生各种联想和发挥一定的创造力,并将其所携带和包纳的生态、民俗、传统、艺术形式及不朽的精神等文明表现传播到了更远的地域,这片广大区域的居民都是这些记忆的传承者,他们将自己的信仰及其方式统一并传承下去,使其不断地历练提升,为以后的历史大一统局面的出现奠定了深厚的基础,也通过这种方式将他们的启示向我们以及未来传承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