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扬
(江苏省华罗庚中学语文组,江苏 常州 213200)
苏教版高中语文读本“必修四”,有个专题叫“人性的美丽”,其中择选汪曾祺先生的名篇《受戒》。作家眼中的美好人性谓何?小说主人公“明海”“小英子”当属其列。课文20页,不短,但学生读来不累,觉得有趣:明海家的荸荠庵虽然住着和尚,但那里不叫寺或庙,不合常理;小明子出家,不为礼佛,而是“职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他的家乡出和尚”,与今风俗不合;荸荠庵的师傅,杀猪“吃肉不瞒人”娶妻放“花焰口”唱小调,让人啧啧意外;小英子的偶遇后,更是被“赵大伯”一家喜爱看重,英子炽热干净的表白更让人意外。
读来笔者的情绪先要萌出“错”感的混乱,那时处人处事,似乎“怪异”,与今日的礼俗和定规貌似不符,但小说中每个人又看来可爱,有生气,又让人心热喜爱,心间抿出笑意,让人想起秦观在《秋日》里的诗句:“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平常日子里难得的一丝温馨,如小说中那位不知名的名士的对子“开颜一笑”。
文中清新动心的段落不少,学生最感怀是其中“脚”的段落:
“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这样私密,撩拨,羞羞的甜美附丽在二人的“脚”上,脚的触碰于是有了天真情感的表达。可这才是小说的中段啊,小英子已然明白自己的“爱慕”,她去试探明子,明子心中混沌,但是看着“柔软田埂”上的美丽“脚印”,他心动了,虽然他此刻没有明白其中情愫的真意,但这“从来没有过”的心已经暗示了“无端端”而来的“初恋”。
接着小说中两人进一步发展。明海受戒后,从善因寺回来。此刻是小英子来接小明子的。这其实才第六天。第一天小英子听明海说“不受戒的是野和尚。受了戒可以到处云游,逢寺挂褡”,小英子从不舍的情绪中更添一份大方和理解。爱情不是禁锢对方,不是以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对方的处境,爱是要学的是放手,要尊重对方的选择,支持对方的决定。小英子很坚定地说:“我划船送你去。”
第四天大清早小英子又去看明子“散戒”,因为她知道明子是第三天半夜烧戒疤,善因寺不会宣传这些,是明子提前告诉的。两人心意相通,都不让彼此多担一份心。她来善因寺,“她一眼就看见了明子。隔着一条护城河,就喊他”。暌隔几天,小英子的心都明朗朗地要奔跑过来,她又迅速定下了下次会面的时间,“后天、下午。我来接你”。
就这样到了第六天。作者在书里第一次描写了小英子的外貌,“头插栀子花,石榴花。穿龙须草的细草鞋。上着细白夏布上衣,下穿了黑洋纱的裤子”,这样精心打扮的小英子几乎是可以照样画出来的,于是人性的美丽,有了具化的身体来承载。 “她一路问了很多话,好像一年没有看见了”,其实呢?才两天。二人的情感借由英子的举止“真切”地表露出来。
而明子在“受戒”后似乎是想清楚了: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
“要!”
……
“要——!”
对话简洁,没有迟疑,而是充满了二人对情感的信任。明子是“面如朗月。声如钟磬。聪明记性好”,英子是“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作者对这两个人是充满爱意的精神描摹,对两人的结合也是用自己的笔触“好意祝福”,小说的结尾处用一幅田园诗般的风景画隐喻了一番: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景色的描绘中,作者用“紫灰色”“银”“红”“紫”“白”绚烂复杂的颜色表明了画面的喜悦。又从视觉、触觉等角度“软”“滑溜溜”生动表现生命的各种姿态,运用比喻“像小蜡烛”把芦草的模样近似清晰,静动相宜的青桩最终“扑鲁鲁鲁飞远了”。那个“从庵赵庄到县城”当中一定要经过的芦花荡子,那个每次“划到这里,明子总是无端端地觉得心里很紧张,他就使劲地划桨”的地方开出了爱情的模样。
汪先生文字的平铺直叙中,似乎没有曲折的情节,也没有世俗的阻拦,两个年轻人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自序》里,作者说:“我的小说常以水为背景,是非常自然的事。记忆中的人和事多带着泱泱的水气。人的性格亦多平静如水,流动如水,明澈如水。”似乎一个真正爱好生活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简单美好,赞美这样的单纯美好。
明子遇到英子之前,在荸荠庵生活,也读来“清闲有味”,不用世俗之“眼”来规限所谓的寺庙应该有的样子。学生初读的费解,其实代表了“世俗之眼”,教师这里要带学生去体会,先不要做道德的论断,要做人情的体察,你觉得这里的人,这里的生活好不好呢。
庵里“人口简单。一共六个人。连明海,五个和尚”。作者充满狡黠的铺垫,是要引人注目。老和尚叫普照,枯寂,“他是吃斋的,过年时除外”,这里已经暗示“破戒”。大师兄叫仁山,是明海舅舅,当家老大,“当”,主持管理之意。当家的常用在“做生意、土匪之类”,这里耐人寻味。二师兄叫仁海,更是有老婆。“春夏之间会住几个月”,所以庵里才会多一个人。三师兄是仁渡,最瞩目特别,聪明能干:打牌,经忏,飞铙,花焰口,唱山歌,还有相好。至于小徒弟就是明海,这里清闲而不清苦。明海在这里,没什么职场的倾轧欺生,他在这里“开山门,扫地,烧香,敲三声磬,代替了早晚课。然后,挑水,喂猪”。这里人少,作者却取名谐音“人山人海”,代表了此刻世俗的生活:平静世俗、没灾没难。
学生们最爱的人无疑是三师兄。这里学生有了明确的判断,他们是从自己情感出发,是喜爱和欣赏这样的男子,而不是评判否定。“仁渡”这个和尚,“经忏具通”“深怀绝技”,业务极佳;用“飞铙”表演杂耍,什么“犀牛望月”“苏秦背剑”等花样姿势都能稳稳接住,这些让围观的“妇女和孩子,真正因此而快乐”,又是善良的付出者;同时又“年轻漂亮”扒拉算盘,很是头脑清爽的小鲜肉;平常遇人又很懂“规矩老实”,有相处的分寸。这样的血肉真诚的“和尚”如何不爱他,学生读着读着,就会感喟这样的人和生活,真好啊,让人会羡慕这位行走江湖、经历丰富的年轻和尚。因为汪先生是位善良的旁观者,他不要我们的心和脑子都被“束缚绑住”,他在文章里明确地提醒我们:
“这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都没人提。”
清规是什么?就是规矩,是对人的束缚,是人心性的远离。作者笔下的荸荠庵,那里的人和生活都呈现出的特征是“错感”和“随意”——因为和尚在不停地破戒,似乎这里就意味着对规则和束缚的打破、挣脱。汪曾祺曾说过:“美,人性,是任何时候都需要的。”
此刻我们再乜一眼小说的最后一段:“一九八〇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读了才让人摇撼不止啊。
1980年,是在1976年之后的四年。社会的物质和精神生活都还相当贫乏,受制于贫乏的约束,人们的想象力也是有限度的。“破四旧”的经历,关于“和尚、寺庙以及传统”,那些就是“陌生的认识”。书里描绘的生活经过细细读后才能确认是美好的。各种人间的,人为的界限,禁忌都是不必要,多余的,那些“反人性”的,才是丑陋的。这里才体现了汪先生的根本看法:“顺其自然的生活才是理想的生活。”
1980年,正是追求自然、美好的生活的开始。作者提及“四十三年前”,算来作者就是“十七岁”啊!小说开头的那句:“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他是十三岁来的。”明子也是“十七岁”。汪先生这样费心虚构的故事,来讲初恋的梦,青春的美。真是妙真是美!
课文选自汪先生的小说集《菰蒲深处》。“自序”里提及几点重要的事,“我写小说,是要有真情实感的,沙上建塔,我没有这个本事”,“我希望我的小说能起一点微薄的作用,‘再使风俗淳’,这是一些表现传统文化,被称为‘寻根文学’的作者的普遍用心”,这使得笔者在教学中的思考能从迂回费解中走向聊快自洽,从而徜徉于“十七岁”青春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