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谷与革命:中央苏区后期的资源动员

2020-01-09 23:07
关键词:红色中华项英苏区

孙 超

资源动员是中国革命史研究的重要视角之一。由此出发,中国共产党如何获得支撑其不断发展乃至最终取得胜利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成为核心问题。既有回答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强调革命的内生性,认为共产党回应了根据地各群体的需求,因而得到支持。土地分配、阶层关系、民族主义成为其中重要的解释要素。[1-3]另一类观点并不否认根据地存在固有矛盾,但认为这不足以完成彻底的资源动员。在他们看来,革命成功的关键在于共产党找到了一整套深入基层、精密有效的动员方式和技术。[4],[5]385-386

上述分歧的关键在于,社会结构变化与政党动员行为的方向究竟统一还是背离[6]26-27。受资料来源、分析方法,甚至价值立场的影响,研究者在这一点上很难达成共识。不过随着该领域问题意识从“为何中国共产党能取得胜利”向“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转变[7],一些基本预设遭到越来越多的反思和质疑,研究在整体上得到推进。

其实无论内生还是外生的解释都接受了动员与革命的同一性假设,即中共胜利意味着其更好地完成了资源动员,反之,因为实现了充分动员所以中共取得成功。很多研究因此陷入“有效动员”与“革命胜利”的循环论证之中,影响革命后果的其他因素常常被忽视,资源动员本身的复杂性也难以呈现。基于这一点,不少研究转向中央苏区,试图通过对这个中共革命史上重大挫折的讨论,重新理解资源动员的意义及其局限[8]。

本文以中央苏区后期的“于都检举”事件为例,通过对该事件过程和背景的分析,展示资源动员给这一时期苏区社会带来的复杂影响。

一、“于都检举”事件

1934年3月,中央苏区于都县的60多名干部在检举运动中因贪污腐败、工作不力遭到查处,被称为“于都检举”事件。因涉及干部人数众多、贪腐性质恶劣,“于都检举”在当时产生巨大轰动,成为检举运动中“一个最标本的例子”(1)项英:“于都检举的情形和经过”,《红色中华》第168期,1934年3月29日。。苏区最重要的报纸《红色中华》在一个多月中对其进行多次报道(2)分别是“检举于都县营私贪污官僚”,《红色中华》第159期,1934年3月8日;“在于都继续检举情形”,《红色中华》第161期,1934年3月13日;项英:“于都检举的情形和经过”,《红色中华》第168期,1934年3月29日;“转变中的于都”,《红色中华》第176期,1934年4月17日。,人民委员会主席张闻天也专门撰文(3)张闻天:“于都事件的教训”,《斗争》第53期,1934年3月31日。,表明了中央的高度关注。

近年来,随着反腐力度加大,“于都检举”作为“中共历史上第一个县级政权集体腐败案”(4)于建嵘:“于都检举——共产党县级政权第一个集体腐败案”,2007年9月2日,http:∥www.aisixiang.com/data/15830.html。再次引起了学者的注意。研究者大多从总结经验的角度进行分析,强调中央监察、群众检举与媒体宣传三结合模式在“于都检举”中的重要性[9-11]。事实上,“于都检举”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反腐事件,更是中央苏区后期资源动员带来的各种社会问题的集中爆发。

1933年底,苏维埃中央决定开展粮食收集突击运动,要求“各党部与政府立即根据扩大红军突击月的经验,调集最好干部组织推销公债与征收土地税、集中红军公谷的突击队,有步骤有计划地进行突击”[12]82-86,力图在1934年2月完成全部计划。但中央很快发现,于都县的工作进展极不理想:截至1934年2月中旬,于都未推销的公债与未收清的土地税最多,只完成计划任务的20%,成为“落后县”之最(5)“于都突击运动中的严重问题”,《红色中华》第155期,1934年2月27日。。中央对此十分不满,决定派遣由中央工农检举委员会、中央财政部和中央土地部组成的工作团到于都进行检察。

2月下旬,中央检察人员认定,于都工作落后主要是县委、县苏负责人有严重问题,尤其是县苏书记刘洪清犯了官僚主义的错误。按照以往惯例,在领导人身上找到导致工作落后的根源意味着检举工作进入收尾阶段。但随着项英作为中央工农检举委员会特派员于2月24日到达于都,一场本该结束的检举反而进入高潮(6)3月1日的《红色中华》以“于都金溪的转变”为题,报道了于都对“消极怠工”的官僚进行检举后全县工作取得很大成绩,这是在完成检举运动中“工作落后—进行检举—清理落后分子—工作转变”叙述模式的最后一步。3月8日的“检举于都县营私贪污官僚”一文则把整个运动拉回到最初环节。不过,项英主导的新一轮检举虽然打断了原本流程,但并没有改变上述模式;4月17日“转变中的于都”一文标志了“于都检举”的正式结束。。

项英到于都时,刘洪清已被撤职。项英对刘只是重复省委和工作团的批评,不主动交代其他问题的态度很有意见。更令他不满的是,县苏其他干部极少发言检举,即使发言也是挑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搪塞。整个会议变成了上级代表的独角戏。面对于都干部的不配合,项英力主召开扩大会议,希望以此推动局面。出乎意料的是,扩大会议更加冷清。项英提出“于都的工作严重现象,应谁负责,来引导他们发言与熊仙壁斗争”(7)熊仙壁时为于都县苏主席。见项英:“于都检举的情形和经过”,《红色中华》第168期,1934年3月29日。,但没有效果,会议长时间冷场。最终只能由项英本人提出撤销熊仙壁职务,大家默认通过。

另一方面,前一个检查团在于都检举出的问题仍旧是“粮食收集落后”“突击运动缓慢”“肃反不彻底”和说不清楚的“官僚主义”,并没有什么新的值得深入之处,这使得项英“到了于都几天后,很困难得着更新的材料去开展检举”(8)项英:“于都检举的情形和经过”,《红色中华》第168期,1934年3月29日。。尤其是四处派出的工作团也没有查出什么大的问题来,更让他在“开展检举工作与斗争上十分感觉困难”(9)项英:“于都检举的情形和经过”,《红色中华》第168期,1934年3月29日。。因此项英虽然对当地干部的不配合极为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很快事情出现转折。据项英回忆,他“自己到街上去观察情形,发现了很多的奇怪名称的合作社”(10)项英:“于都检举的情形和经过”,《红色中华》第168期,1934年3月29日。,由此引起了“在检举上的注意”(11)项英:“于都检举的情形和经过”,《红色中华》第168期,1934年3月29日。。以合作社为切入点,项英又召开了一次县委扩大会议、两次群众大会和一次法庭公审并改选了于都市苏。这样,“市苏与合作社贩卖谷盐的大黑幕才揭开了,检举工作才有了大的开展”(12)项英:“于都检举的情形和经过”,《红色中华》第168期,1934年3月29日。。到3月初项英离开时,于都检举工作已从县开展到区、乡。到3月中下旬,上至县委、市委的书记、主席、部长,下到各乡代表和机关工作人员均被检举。“于都检举”事件由县苏个别领导人的官僚主义变成了县主席到乡代表、60多个机会主义分子有组织的反革命活动。

就在事态不断扩大时,中央执行委员会对“于都检举”首犯熊仙壁进行了审判。在列举其25项纵容反革命行为和8项贪污行为后,仅判其一年监禁;其他被检举的干部则未受到任何处分(13)可做对比的是,3月初项英主持检举时,于都县军事部长等人因贪污公款百余元便被即时枪决。见项英:“于都检举的情形和经过”,《红色中华》第168期,1934年3月29日。。一场声势浩大的检举事件就这样匆匆画上了句号。

与同时期其他检举事件相比,“于都检举”有不少难以理解的地方:检举中上级关注的重点为什么不是官僚主义,而是投机生意?一场运动为什么会在波及全县各级干部后又草草收场?这些构成了进一步分析的切入点。

二、合作社与贩谷

在项英的叙述中,合作社是“于都检举”的突破口。不过要理解中央苏区的合作社问题,需要追溯到1933年下半年轰轰烈烈的“查田运动”。

1933年6月,中央认为“在许多区域中,土地问题还没有得到澈底的解决。有些区域中虽然已经分配了土地,但是地主豪绅与富农常常利用各种方法(或者假装革命混入党苏维埃机关,或者利用氏族的关系和影响,或者隐瞒田地,或者以物质的收买,政治的欺骗,武力的威吓),来阻止雇农贫农的积极性的发展,以便利他们的土地占有,甚至窃取土地革命的果实”[13]206-210。因此号召各地“开展广泛而深入的查田运动”(14)“中央政府通告:召集八县区以上苏维埃负责人员会议及八县贫农团代表大会”,《红色中华》第85期,1933年6月14日。,从土地入手清理阶级敌人。随着运动的展开,打击面迅速扩大。中央在继续发动查田的决议中承认,“侵犯中农的事实到处发生着,有的地方普遍查田,甚至有专门查中农的,说中农中最容易躲藏富农,瑞金每个区都发生把中农或富裕中农当富农打的事情”[14]336-339。

已有研究者指出,查田运动的发起和扩大化主要是为了满足革命战争的需要[15-16]。换言之,多打地主、富农有利于扩大红军和战争筹款。中央在给地方的信中明确说到,“从经济上去消灭地主,削弱富农,这是我们的重要政策,同时使苏维埃财政得一很大的帮助,因为目前急需要筹大批款子去接济红军的用费。……因为红军需款很多,而各地筹款又不甚得力,所以我们特别写这个信给你们。瑞金云集区洋溪乡一个乡向地主富农筹了四千余元,望你们学洋溪的样子,努力进行筹款”(15)“怎样去筹款?”,《红色中华》第114期,1933年9月30日。。1934年春对于都工作的批评中仍然可以看到这种倾向:“查田查出来的五百多家地主富农,亦因为机会主义的动摇,筹款捐款仅四万元”(16)“为保障红军给养而斗争”,《红色中华》第146期,1934年2月6日。。

在查田过程中,商人成为运动的重要对象(17)除了增加筹款外,苏区地主兼营乡间商业也是重要原因。:中央不但经常给他们派款,还加重商业税,征收也更为严格(18)罗旦庭回忆说,当时“纳税法令是严格的:商人不交税,轻则处罚,重则处死”。见《湘赣革命根据地财政经济史料摘编》,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462页。。这样做的结果是随着查田深入,苏区的商人不断减少、商业逐步萎缩。1933年底,毛泽东在上杭调查时就发现,“卖‘外货’的私人商店,除一家江西人开的药店外,全区绝迹(逐渐削弱至此)。只圩日有个把子私人卖盐的”[17]346。

中央苏区在历史上一直依靠城市大商行和乡间小商贩买卖转运、出口米谷到外地,换取本区缺乏的盐布等生活必需品[17]46-102,[18]26-31。因此到1933年底,中央不得不开始大力提倡消费合作社(19)据统计,从1933年8月到1934年2月,消费合作社的社数、社员数和股金分别增长了173%、257%和251%。见吴亮平:“目前苏维埃合作运动的状况和我们的任务”,《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下)》,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621页。,以此缓解商人缺失带来的物资流通阻塞和商品匮乏。

在中央看来,消费合作社的主要目的是“用一切可能方法发动群众……尽量地将苏区多余的生产品运输出口,换成大批的廉价的盐布,以及其他日用必需品进来”(20)吴亮平:“目前消费合作社的中心任务”,《红色中华》第135期,1933年12月17日。。不过商贸的实际运作远非成立合作社那么简单。农民在打土豪分田地时就已意识到,地主商人的“商品是流动的,开设一家店,他不但和下家有关系,还与上家有关系,如果商品没收,商家的账目不认数,那就妨碍市场流通”[19]510。很多商业线路要靠商人的私人关系维持,同样,对货物质量、价格的准确判断也有赖于丰富的商业经验。这些条件消费合作社都无法迅速具备。

于是,尽管中央一再表彰模范消费合作社,并“发动群众应利用他们旧的社会关系尽量到白区去找商人”(21)“目前革命战争环境中的经济建设任务”,《红色中华》第102期,1933年8月16日。,“用一切可能方法发动群众,设法开辟买货道路,消灭过去有些合作社依赖小贩和当地商店的现象”(22)吴亮平:“目前消费合作社的中心任务”,《红色中华》第135期,1933年12月17日。。但大部分合作社依然难以发挥作用。到1934年初,商贸断绝和物资匮乏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而是可能引发苏区社会动荡的不稳定因素。回到这种背景,才能理解为什么投机生意成为整个检举的导火索和着力点。

在检举中,于都干部普遍的私贩米谷行为遭到重点批判:“于都城党与苏维埃机关绝大部分工作人员,特别是负责人相互竞争地贩卖谷盐进出口”(23)项英:“于都检举的情形和经过”,《红色中华》第168期,1934年3月29日。,贩谷“几乎在于都成为一种风气,……于都县在拿公款私做生意的贪污分子——熊仙壁领导之下,很多政府人员,对于工作消极,相互竞争似的贩卖谷盐进出口”(24)“在于都继续检举情形”,《红色中华》161期,1934年3月13日。,以致“公债票连前总计推销了十三万八千三百〇三元,只推销了三分之二,集中的……不过占推销出去的总数的三分之一。土地税……只达到一半上下”(25)项英:“于都检举的情形和经过”,《红色中华》第168期,1934年3月29日。。

报告的逻辑是于都干部将主要精力投入贩谷生意,影响了本职工作,导致成绩落后,因此需要检举。但此时,与白区进行粮食贸易其实已经成为苏区中央反“围剿”斗争的生命线。1933年夏,中央便宣布要“把所收得的粮食,大部分用来出口,从这上面,我们政府可以得到大批的进款”(26)“怎样进行粮食收集与调剂的运动”,《红色中华》第94期,1933年7月14日。;“粮食出口是苏维埃政权及苏区工农换取必需工业品及现金的最重要的方法。我们估量今年可以得到极大的丰收,中央苏区的粮食,有三百万担可以出口”(27)“怎样进行粮食收集与调剂的运动(续)”,《红色中华》第98期,1933年8月1日。。到1934年初,毛泽东仍强调,“打破敌人的经济封锁,发展苏区的对外贸易,以苏区多余的生产品(谷米、钨砂、木材、烟、纸等)与白区的工业品(食盐、布匹洋油等)交换,是发展国民经济的枢纽”(28)“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执行委员会与人民委员会对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的报告”,1934年1月,《红色中华<第二次全苏大会特刊>》。。从对外贸易局的活动来看,直到长征开始前一直在出口谷子,以换回西药、弹药、棉被和供给机关、军队的食盐等物资[20]170。

可见,问题的实质并不在于检举报告所说的是否出口米谷,而在于由谁出口。对于都群众而言,手中的谷子要么以“捐谷”的形式无偿交给中央,要么化谷为股,参与干部打着合作社名义的贩米生意。被检举的合作社前后共出口了数百担谷子,显然不是单个干部能拿出的。项英也承认,“合作社是股份公司……一般社员入股,也不是为了购买东西的便利,而是为了多得红利”(29)项英:“于都检举的情形和经过”,《红色中华》第168期,1934年3月29日。。

但民众手中的谷子是有限的,合作社贩谷出口,中央的收集势必减少。在当时的政治局势下,于都干部私贩米谷不仅是影响工作精力的行政问题,更是分散在民众手中的谷子能否最大限度地被中央汲取,进而转化为战争资源的政治问题。这正是“于都检举”波及面如此之广,声势如此之大的最重要原因。

三、资源动员的社会后果

在检举前的1933年,于都县被查出的贪污案件已达20余起(30)“中央执行委员会训令(第廿六号)——关于惩治贪污浪费行为”,《红色中华》第140期,1934年1月4日。。项英在检举中也发现“贪污案例特别多,几乎各级机关都有,贪污的种类也分几种,贪污分子由县主席、部长以至乡代表。贪污成为风气,大家反不以为异,而且互相包庇,互相隐瞒”(31)项英:“于都检举的情形和经过”,《红色中华》第168期,1934年3月29日。。造假账冒领公款、贪污公款做生意、吞没公款、贪污公物的事件发生了40余起,甚至还出现了“以前的县委书记李宗白引诱少共巡视员郑茂德(早已开除)卖公家骡子上馆子,并帮助他偷骡子”(32)项英:“于都检举的情形和经过”,《红色中华》第168期,1934年3月29日。的怪事。

另一方面,当地基层组织相当混乱。于都“取消了党团的组织,直接参加群众团的会议,工会、互济会、反帝拥苏都是无党团的组织。县苏只有名单,没有开过会。……县苏机关形成散漫杂乱的场所,无办公地方与时间,胡琴可以整天地在县苏拉,有时人的闹杂像圩场,工作人员自由行动无人管”(33)项英:“于都检举的情形和经过”,《红色中华》第168期,1934年3月29日。。

于都干部对中央的各种运动,包括检举本身都不怎么在意。要么开会不到,到了不发言,要么彼此袒护。粮食部长竟在县委会议上把同会议完全不相关,与他本职工作也不相关的统计数据,如红军家属多少、男女多少等等念了一顿;土地部长更是“鼓动群众打中央工作团”(34)张闻天:“于都事件的教训”,《斗争》第53期,1934年3月31日。。以至于在看了项英的报告后,张闻天感叹:“于都县委与县苏以及其他机关内许多负领导工作的人,已经抛弃了共产主义的与苏维埃的革命事业”(35)张闻天:“于都事件的教训”,《斗争》第53期,1934年3月31日。。

基层干部怠惰腐化反映出的是1933年以后中央控制力的弱化和基层苏维埃的衰败。这与当时军事相持形势带来的“扩大红军运动”(以下简称“扩红”)有直接关系。

据统计,1933年5月至7月,苏区扩大红军约5万人,1933年8月至1934年7月中旬扩红数达到11.2万人,总计约16万人[8]250-252。再加上1933年秋第五次反“围剿”开始时红军的8万余人[21]235,和1934年7月后的扩红人数,苏区前后参加红军的总数达到25万人,占总人口近10%。

剧烈扩红在一些地方引发了民众抵触,为了动员群众,地方干部不得不带头报名。这种干部带头的方式得到中央的肯定,很快成为一种定制(36)张闻天提出,“‘最好的干部到前线去!’是我们对于全苏区所有觉悟的共产主义者的战斗号召。”见张闻天:“死亡或者胜利”,《红色中华》第181期,1934年4月28日。到了1934年秋,中央更是直接下令,“让区、乡各级干部带头去当红军”。见刘守仁;“兴国扩红”,《党史纵横》2006年第6期。。一次次扩红之后,大批基层干部被输送到红军中。但新干部的培养并非一两天能完成。更重要的是,长期扩红使苏区后方壮丁大减。1933年底,兴国长冈乡16到45岁男子中有79%都外出从军或做工[17]341;上杭才溪乡原有二千余人口,屡次扩红后全乡壮丁只剩下七人[22]223。这些极大限制了选拔干部的余地。

新选拔的干部大多素质一般,对党和共产主义事业的认同感不高,面临各种运动时更是消极怠工或应付了事。张闻天的描述相当准确:“当苏维埃和政府说,要动员整个党与苏维埃政府进行扩大红军的突击运动,他们当然是双手‘赞成’与‘拥护’党与苏维埃政府的路线的;我们说要以收集粮食的突击运动来保障红军的给养,他们当然同样的‘赞成’与‘拥护’。甚至在喊口号的时候,表示他们是非常‘热烈’的,但是这只是在口头上、在决议上、在会议上。事实同他们所说的自然完全相反!他们或者是对于党与苏维埃政府的指示表示消极怠工,或者是有意曲解党与苏维埃政府的路线,利用十足的强迫命令的方式,以造成群众对于党与苏维埃政府的不满”(37)张闻天:“于都事件的教训”,《斗争》第53期,1934年3月31日。。

张闻天批评的这类“新干部”在于都大量存在。“潭头财政部长是AB团的新份子……城市区书记是AB团,从前被捉,被靖卫团打进城来放出去的,现当书记。段屋区书记是反过水的。岭背区组织科长是老算流年的。黎树核委书记是老地理先生,更怪的是犯罪罚苦工未满期的梓山区主席。这种份子,多是在区负责,现在已发现的有八件之多”(38)项英;“于都检举的情形和经过”,《红色中华》第168期,1934年3月29日。。这在1933年以前几乎不可想象。

基层干部的蜕变是导致“于都检举”草草收场的重要原因。为了杜绝任何争夺战略资源的行为而不得不高调批判全县大批干部,但针对的毕竟是这种行为而非具体个人。更重要的是,持续扩红带来的干部匮乏使中央不可能对全县干部进行整体清理。最终只能高举轻放,不了了之。

正因如此,“于都检举”的现实意义相对有限,也很难起到团结干部群众、扭转基层颓势的作用。检举之前,于都已经出现大量“反水”(39)“反水”原意是投敌,当时用来指称苏区干部群众逃往白区的现象。。“反革命在洛江、小溪公开破坏公债,迫胁群众反水”(40)“检举于都县营私贪污官僚”,《红色中华》第159期,1934年3月8日。;“查田运动中发生很多侵犯中农,政府人员包庇地主富农,致使地主富农反革命利用来煽惑群众向白区逃跑(小溪等地发生几百人逃往白区)。……反水的地主富农公开跑回组织代表推销公债,并强迫群众带公债逃走”(41)项英;“于都检举的情形和经过”,《红色中华》第168期,1934年3月29日。。不光一般民众,于都干部也屡有“反水”,甚至是干部领导民众外逃。“段屋区书记是反过水的……禾丰区委书记与区副主席欺骗群众在路上抢劫保卫局长所捉的反革命”(42)项英:“于都检举的情形和经过”,《红色中华》第168期,1934年3月29日。,而且“从今年一月到三月,领导了六百以上的落后群众逃跑”(43)“转变中的于都”,《红色中华》第176期,1934年4月17日。。

就在项英完成检举、离开于都几天后,当地又“有二百余群众,在少共区委组织科长的领导下,带着鸟枪梭镖等武器逃跑,并且还有曾经逃跑过三次的反革命从白区带着两支驳壳枪回来护送。最值得惊异的就是该少共区委组织科长在群众逃跑后,仍旧留在禾丰,企图再大规模地欺骗群众逃跑”(44)“转变中的于都”,《红色中华》第176期,1934年4月17日。。这些都表明,当地社会矛盾仍然十分尖锐。

事实上,于都民众外逃的情景是当时整个苏区社会的缩影[8]322-328。从1933年下半年开始,各地“出现了反水的现象,在敌人重兵压境、地主和反革命份子威胁、诱骗下,反水的人打起白旗,拿着梭镖、土枪,配合敌人对我部队进行骚扰,这种状况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23]220。不但边境县,连苏维埃中央所在地及其它内部县区的群众外逃日益频繁,甚至出现了有组织的、成百上千甚至整村整乡逃离苏区的情况。1934年春“万泰事件”中,仅两个月就有超过5 000人“反水”(45)“人民委员会为万泰群众逃跑问题给万泰县苏主席团的指示信”,《红色中华》第173期,1934年4月10日。。更关键的是,与之前以地主、富农、商人等“阶级异己份子”为主不同,此时,中农、贫雇农、干部甚至士兵也出现外逃。“反水”不再是一小撮“反革命份子”的阴谋,而成为苏区社会普遍存在的现象。

四、结束语

早在1928年,毛泽东就指出了资源动员对根据地的重要意义。在他看来,根据地能够存在的首要条件是周围白色政权的长期分裂及相互战争。只有如此,根据地才不会面临过强的军事压力,生活物资也不致出现严重短缺。但是“如不能对经济问题有一个适当的办法,在敌人实力的稳定还有一个比较长的期间的条件下,割据将要遇到很大的困难”[24]43。“全国革命形势若不是向前发展的,则小块地区的红色割据在经济上将受到极大的压迫,割据的长期存在将成问题。因为这种经济压迫,不但中等阶级忍不住,工人、贫农和红军亦恐将有耐不住之时”[24]70。

1934年春的“于都检举”正反映出了资源动员给苏区社会带来的复杂后果。第五次反“围剿”构成了苏区最重要的外部生态,并直接影响其内部政策。随着战争不断相持,苏维埃中央不得不发动一场场运动(如查田、熬盐、收谷、扩红、检举等)加强资源汲取。但苏区固有的地理条件、物产分布、生产方式及其与周边地区在历史中形成的贸易渠道、商业分工都极大地制约了苏维埃政府所能选择的动员方式和力度。固然可以通过阶级划分、干部带头等途径提升动员效率,但这不是无限度的。反过来,对资源的“过度动员”很可能使苏区社会出现混乱:打击地主商人引起了商品流通的阻断,为出口集中米谷导致了与民争粮及粮价上涨,不断征兵则带来了基层干部的衰败。

正如邓小平后来反思时所说:“那时不管在中央苏区,还是鄂豫皖苏区或湘鄂西苏区,都是处于敌人四面包围中作战。敌人的方针就是要扭在苏区边沿和苏区里面打,尽情地消耗我苏区的人力、物力、财力,使我们陷于枯竭,即使取得军事上若干胜利,也不能持久。”[25]97从这一角度看,中央苏区失败的原因不仅源于“左”倾路线或军事战略失误,更与资源过度消耗引发的内部困境直接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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