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亮
编者按:
1941年1月4日,皖南新四军军部直属部队等9000余人,在叶挺、项英率领下开始北移。1月6日,部队在皖南泾县茂林地区遭国民党顽固派军队突然袭击。新四军英勇抗击,激战7昼夜,除2000余人分散突围外,大部被俘、牺牲。副军长项英、副参谋長周子昆突围后遇难,政治部主任袁国平牺牲。今年正值皖南事变80周年,为了纪念80年前在这场事变中牺牲的烈士,我们特在“百年共产党 铁的新四军”铁军人物故事征文来稿中选择了项英、周子昆、袁国平3位烈士的事迹。同时,也向在皖南事变中殉难的所有革命烈士表示深切怀念。
1941年1月12日夜,一轮圆月悬浮在墨色的夜空中,惨白的月光洒在山里的灌木丛上,落下一团一团斑驳的黑影。月光下,项英悲壮地对着警卫连的排长李德和、副排长郑德胜、警卫员夏冬青说:“出发!”随后,他们与新四军军部机关突围的人群从石井坑出发了,翻越一座海拔811.7米叫火云尖的陡峭山体,于第二天的13日清晨来到西坑的山谷中。几个小时紧张地翻山跋涉,项英已经疲惫不堪。他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放眼四望,周围山高林密,杂草丛生,再侧耳听听,远处的山上仍有零星的枪声,项英知道,战斗还未完全结束。
突然,一个顽军不知对着什么方向叫喊着:我们知道你们躲在那里,快快出来;我们看见你们了,你们赶快出来吧。项英对警卫人员说:这里的各个山头制高点已被顽军控制了,出口处也被顽军封锁,我们就悄无声息地隐蔽在这密林草丛中,顽军也不知道我们的具体情况,不敢到这西坑来搜剿。
项英太累了,他需要休息。
第二天,1月14日,叶挺军长下山谈判被扣,当晚,顽军即向西坑发起进攻。项英是游击老兵,对此地也比较熟悉,他认为顽军在北面的大康王等地必然封锁严密,难以突围,不如向南转到敌合围圈外面暂时隐蔽。这么想着,他就指示随行人员立即向南转移。他们几个人轻手轻脚地向着顽军后方一个叫螺丝坑的地方前行。项英一边走一边跟随行人员小声说:只要顽军没有发现我们,我们不要开枪,如果被发现,一不做二不休先向顽军开枪射击。
项英的决策是对的。此时,顽军重兵据守北面,如果向北突围,恐怕凶多吉少,袁国平就是向北突围时受伤的。
在向螺丝坑方向转移途中,军部副官处负责管理马匹的副官刘厚总突然出现在了项英面前,几句问候话后,他要求留在项英身边。项英知道,刘厚总这人在湘南三年游击战争中打过游击,枪法很准,是个打游击的好手。在当时的危情下,多一个会打游击枪法准的人,不是坏事。于是,项英同意了。
项英的这个决定是致命的。
1月16日,顽军开始搜山了。顽军站在山上对着山谷叫喊:“你们叶军长下山了,项英副军长也下山了,你们还躲在那里干什么?赶快出来吧。”项英听后骂道:“他妈的,我不是在这里嘛,顽军造谣啊,这是顽军在欺骗我们突围的同志。”
那天夜晚,月光如水。借着月光,项英竟遇见了副参谋长周子昆与其警卫员黄诚。两位老战友相逢犹如他乡遇故知,项英尤其激动,拉着周子昆的手,一边摇着一边说:“我们部队遭受了这么大的损失,主要责任在我,我回到中央,要作检查,请求处分。”说着,他的眼中泛出了泪水。一个久经沙场、饱经沧桑的老将,此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看着悲痛的项英,周子昆也流下了眼泪,他说:“我也有责任。”这一对战友就在月光下相互倾诉分离之后几天来的遭遇。这几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各自九死一生。说到最后,项英坚定地说:“只要不死,我们一定能够突围出去的。”
他们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螺丝坑。此时,夜已深,他们观察,这里只有两三户人家。几天的奔跑,他们又饥又渴,警卫员给他们找来了一些油菜与细糠,逃难途中,这些就是难得的食物了。
两天后,项英在观察周围环境时,发现附近的一个山沟里飘浮着一缕缕炊烟,他意识到,那里一定是自己人。他立即与周子昆商量,派了夏冬青前去查看。
夏冬青下到山沟,发现山沟里有一个炭棚子,进去一看,竟是军部作战科长李志高与原侦察科长谢忠良,还有老一团第二营营长李元、侦察连的排长张益平等同志。这些同志看到夏冬青也很意外,听夏冬青说他们的副军长项英与副参谋长周子昆两位还健在时,李志高与谢忠良便要随夏冬青来螺丝坑看望两位首长。
夏冬青领着李志高与谢忠良来到了螺丝坑,项英激动又惭愧,他又重复了对周子昆说的话:“新四军这次失败,我是要负主要责任的,把你们搞成这个样子”。(注:《皖南事变回忆录》,第59页)周子昆在一旁说:“我也有责任。”项英接着说:“将来到延安以后,我会向中央检查自己错误的。”李志高与谢忠良听着两位首长的话心里也不是滋味,他们向两位首长报告了这几天的情况。眼看天色暗了下来,项英与周子昆商量后,决定在天黑之后转移到李志高与谢忠良他们所在的山沟中,那里好歹还有一些炭与烧炭的棚子。此时正值严寒季节,山里滴水成冰,如果几天内不能走出山,他们不是饿死也会冻死的。
项英与周子昆带着几个人来到了有炭棚子的山沟中。但食宿也成了问题。李志高与谢忠良是个有心人,他们白天已经观察过,赵家佬有房子。于是,当晚他们来到赵家佬,找到了老百姓。这里的群众非常纯朴,他们同情新四军,赶忙做菜烧饭,直忙到下半夜饭菜才做好。项英感慨不已,这是他们3天来第一次吃上的热饭热菜。
他们暂时安定了下来。山里的农民不富裕,也拿不出粮食来供应他们一帮人。于是,在后面几天里,项英派人跑了许多地方买粮食,但都没买到,只搞到一两百斤红枣。红枣虽是好东西,但也不能当饭吃,在那几天里,他们就拿红枣当饭吃了,每人每天抓一把红枣充饥,或者煮些红枣汤,上午喝点红枣汤,下午把红枣吃掉,早早休息。他们处在半饥饿状态,不能耗费体力,只能早早睡觉。
几处人马会合后,人不算很多,但项英认为有建立临时党支部的必要,环境越是艰难,越要发挥党组织的作用,因此,他指定李志高为临时支部书记,谢忠良为副书记。他说:“在隐蔽过程中,一切行动要以支部为核心。”
几天后,项英得知顽军要在春节期间搜山,于是,他们离开了这个地方,向着东北方向的濂坑移动。
他们一行来到濂坑的纸棚村。一天,项英又和教导总队的工兵连长、原军部参谋刘奎联系上了;通过刘奎,项英又同军部政治协理员杨汉林联系上了;通过汤汉林,項英又与军部军需处副处长罗湘涛、新四军驻上饶办事处主任胡金魁等人联系上了。失散的人员越聚越多,已达40余人。
老百姓帮着项英他们买粮食、做衣服、打探消息,2月中旬的一天,一个老百姓跑来告诉项英:有20多人在对面山沟里。项英估计一定是自己人,当天晚上,他派五团第一营的连长彭司宝、二营第五连指导员吴生茂和自己原先的警卫员康东北等人前去查看。他们3人到达时,山沟里的人正在吃饭,听到外面狗叫,负责警戒的战士发现3个陌生人,立即带他们来到凤木匠家里,正在吃饭的五团第二营营长陈仁洪、副营长马长炎看来人竟是彭司宝、吴生茂、康东北,立即让他们一起吃饭。他们3人饥肠辘辘,坐下就吃,边吃边悄悄地说:“项英副军长和周子昆副参谋长就在对面山上隐蔽,已断炊多日,没吃也没铺盖,如有多余吃的,我们带点过去。”
陈仁洪与马长炎听说项英与周子昆还活着,非常高兴,立即找来一页纸给项英写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您好!听说您安全隐蔽,我们很高兴。我们二人是五团二营正副营长,在长龙山作战时负伤,经领导批准,带20多人潜伏养伤,现已基本痊愈,能活动。如果首长相信我们的话,我们愿随首长一起突围,因为我们对铜陵、南陵、繁昌一带的地形很熟悉。”
随后,陈仁洪与马长炎立即将凤木匠替他们买回的食物分出一大半,连同一包烟叶,让彭司宝他们连信一起带了回去。
彭司宝他们3人带着信和食物连夜返回濂坑,第二天项英看了信和食物,又听了汇报,心情很激动。 于是,他也给陈仁洪与马长炎回了一封信:“你们带来的信和东西收到了,谢谢!希望你们很好隐蔽养伤,注意团结,等形势好转了,会通知你们一道突围。吴生茂同志原是你们营里的指导员,如需要的话可留下,与我保持联系。你们如健康允许,望来我处一趟。”
当天晚上,项英又派吴生茂和彭司宝持信去陈仁洪处。陈仁洪等人在接到信的第二天晚上,带着他们仅有的一条毡毯和油布,随吴生茂与彭司宝去见项英。他们两处隐蔽点相距虽不太远,白天都可以看见对方地点,但两山之间是马鞍形,不能直走,只能绕行,走了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达项英处。
几人见面更加激动。项英身穿破烂军棉袄,须发很长,人特憔悴,眼中布满了血丝。他说:“虽然我们这次损失很大,但新四军的苏南与江北地区还是有很大发展的,从整个新四军看,我们还是有很大力量的,不要丧失信心,我们将来还会发展起来的。目前敌人还在搜山,你们要团结好周围的同志,注意隐蔽好,保存力量,以求共同突围出去。多保存一个人,就是多一颗革命种子,多一份革命力量。”项英又说:“我们这里有几个人天天吵着要突围,还说要把周副参谋长丢下,只带我一个人走,那怎么行呢?周副参谋长虽然腿部残废,但还是可以突围出去的。老周平时对他们要求严,批评多一些,有意见就要把他丢掉那怎么行呢?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老周一起带出去。”陈仁洪与马长炎听着首长的话连连点头。这次谈话给他俩留下深刻的印象。
此时,失散人员已聚集了70余人。
几天后(2月下旬),项英处的人员由于做饭产生的炊烟,让顽军发现了,准备第二天搜山。老乡闻讯连夜告诉地下党,项英得知后,立即率领人员转移,同时派人给陈仁洪与马长炎送去一封信,大意是:我们隐蔽地点已被顽军发现,当晚转移,联络地点由送信人告之;你们尚未暴露,要不要转移请自定;要提高警惕,注意隐蔽。陈与马接信后,从安全考虑,也立即转移到不远的地方。
那天晚上,项英与周子昆转移到了东南的田坑。田坑地处泾县与旌德县的交界处,海拔1017米,地形条件特别好,四周都是大山,山势峻峭,森林茂密,翻过大山就是旌德县。十几里长的山沟没有几户人家,又都是外乡人。项英对这处地点十分满意,他说:把胡明找来(胡明是皖南特委负责人之一),他有电台,可以同陈毅取得联系,陈毅再与中央联系,我们的关系就打通了。我们现在有这么多人,这里的群众又这么好,我们还有枪,这样,很快就可以发展到一个营两个营。从项英的话中可以看出,环境虽然恶劣,但他仍然保持着乐观的精神。
3月11日,刘奎带着项英、周子昆等人来到田坑附近的濂坑,在地下党员姜其贵的家里吃了一顿玉米饭,休息到拂晓,又转移到田坑沟尾子上。
这是大山沟的一条余沟,山势连绵起伏,敌人的大部队不易攀登,小部队又起不了作用。他们从当地的老百姓那里了解到,山上有上下两个洞。小洞在上,大洞在下,两个洞相距大概六七十米。小洞被老百姓称为蜜蜂洞,可住三四个人,洞口十分隐蔽,进洞时要攀住凸起的岩石或树干才能到达。
大洞在小洞的悬崖下面,是个斜坡,可以容纳的人较多。项英非常满意,开玩笑说:“下面是第一线,如发现情况,你们可以抵抗,掩护我。我们住上面,我如果走不动,刘厚总力气很大,枪法准,又打过游击,有经验,可以背我上山。”为避免暴露目标,便于解决吃饭问题,他们决定分几处隐蔽。项英、周子昆、黄诚、刘厚总4人住在上面的蜜蜂洞;谢忠良、李德和、郑德胜、夏冬青等10多人住在下面靠悬崖搭的棚子里。还有些人在铜山、水岭一带活动。
搬到蜜蜂洞后,项英派人去侦察敌情和转移路线,做了许多向江北转移的准备工作。此时,他们的军服已破烂不堪,很容易被顽军认出,项英派人设法买了些布料,每人做了一套便服。
项英等待着突围的机会。
3月13日,项英像往常一样为突围做准备,他让刘奎带着郑德胜、张益平、何继生去水岭李志高那里挑粮食,顺便再买点菜和油盐回来;安排刘厚总、李德和于第二天找中共泾县县委书记洪林,请地下党组织配合突围。
这天傍晚,山里天气突变,不久下起了暴雨,暴雨过后,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到了晚上10点多钟,项英与周子昆在微弱的烛光下对弈,刘厚总在旁观看。黄诚见时候不早了,便提醒首长:“天很晚了,首长睡觉吧。”周子昆答道:“小黄,你先睡吧,我们等一会就睡。”黄诚躺在那里,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俩说话:
“找到了地方组织,去江北就快了。”
“只要不死,总会突围出去的。”
“这次我们吃了很大的亏,总有一天要把这个帐算回来。”
过了一会,两位首长也睡下了。他们的“床铺“就是一块比较平的石头,靠近洞壁深处还不停地滴着水,黄诚就睡在靠着洞壁有些潮湿的地方。当晚睡的位置,由里向外是:黄诚、周子昆、项英、刘厚总。只有一条破军毯盖在项英和周子昆的身上。由于头天外出走了一夜,大家很疲劳,倒下就睡着了。
整个山洞死一般的静寂。
当夜三四点钟,也就是3月14日凌晨三四点钟,洞外的雨越下越大,雷电交加。刘厚总悄悄地坐了起来,掏出驳壳枪,朝着熟睡的项英头部连开两枪,周子昆被驚醒,正想坐起来,胸口中了一枪。睡得正香的黄诚也被枪声惊醒,意识到出事了,便去摸枪,刘厚总顺手朝他连开3枪,分别打在他的左臂、右臂和后脖子上,黄诚昏了过去。刘厚总看到项英和周子昆死了,以为中了3枪的黄诚也死了,便将项英、周子昆身上携带的作为军费的黄金、钞票掏了出来,又摸走了斯大林送给项英的那把手枪和黄诚的手枪(周子昆没有带枪),他穿上大褂,把财物揣进怀里,匆匆下山逃离。
天亮了,夏冬青来到蜜蜂洞准备照顾首长,一看场景吓坏了,随即往下面跑,慌张地对谢忠良、李德和、康东北等人说:“不好了,两位首长被打死,黄诚被打伤。”大家一听,一起往上面的蜜蜂洞跑去。运粮回来的刘奎等人看到下山的刘厚总神态慌张,预感到发生什么事了,也立即往山上蜜蜂洞跑去。谢忠良对大家说:我们先把项副军长和周副参谋长的遗体掩埋好,做上记号,等革命胜利后,我们再重新安葬他们。请大家记住,项副军长穿的是布鞋,容易腐烂;周副参谋长穿的是皮鞋,三五年不会烂,以后我们来取时要注意这个区别。于是,大家在离蜜蜂洞100多米处的石崖下面,用向老百姓借来平整洞里地坪的锄头挖了两个坑,两条毯子分别包裹着项英与周子昆的遗体。为了区别,他们将项英的遗体埋在稍上一点的坑里,头朝东;将周子昆的遗体埋在稍下一点的坑里,头朝西。
这天的黄昏,谢忠良把黄诚送到石牛窝的一位地下党员家里养伤后,便率领大家离开了,向铜山转移,去与李志高、罗湘涛等人会合。
项英与周子昆被害一个多月后,失散的六七十人在地下党组织的配合下突围出去,去了江北。实现了项英生前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