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博元
(黑龙江大学,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不论是“博读”还是“约读”,首先要对“阅读”有一个正确的理解和把握。在现代汉语中,“阅读”一词一般意义上就是指读书。而在古汉语中,其含义更为广泛。《左传·哀公九年》中有云:“商人阅其祸败之衅,必始于火。”“阅”有推敲事物意义的含义。《诗·鄘风·墙有茨》有云:“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毛传》中有记:“读,抽也。”抽,指推敲事物的意义[1]。因而,阅读的含义不局限于“读书”,还强调对事物本质的探究,推敲。“探究”并不强调知悉前人已获取的经验,而是突出一种通前人未走之径、至前人未达之地的内涵。《说文》有记:“探,远取也;究,深也。”探究的对象乃是深远之事,而非浅近之物。探究与学习最终的效果是直接关联的,探究才能将知识掌握牢固,探究才能为学术增添有用的东西。《礼》云:“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程颐:“格犹穷也,物犹理也,犹曰穷其理而已也。”正是说明了格物应穷其理的重要性。将“格物”置于阅读之中,则“书”当为物,“书义”当为理,“阅”当为格。
《孟子》有云:“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可见,不自得则不安,则不能引为己用。格物应是自得的前提性基础,所以,阅读应以“格物以求自得”为旨趣。宋人张载之“义理有疑则濯去旧见,以求新意”“于无疑处有疑,方是进矣”(《经学理窟·义理篇》)[8]则是阐释了“格物须疑”的观点,而且要力求在别人都无疑处质疑。总之,真正的读书应求深造自得,绝非浅显的读与记。这样的观点正与“阅读”一词本身的深层次内涵相吻合。
“博”,从“十”从“尃”。“十”作东西南北之义,可理解为“全”“通”;“尃”作分布之义。桂馥《说文解字义证》释“博”曰:当是大也、通也。如《淮南子·泛论训》有记:“岂必褒衣博带。”其次,又引申指广泛、普遍。如《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有记:“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
《说文》有注:约,缠束也。即为绑缚,束缚,限制之意,如“约之阁阁,椓之橐橐”(《诗·小雅·斯干》)。此外,“约”还有“简约”之意涵,如《屈原列传》之“其文约,其辞微”,形容文章结构明快简练,语言平凡简单但却能够表达宏大的主旨。
“博约”一词有多种用法,在此简要说明其中几种。其一,文礼之博约。一般指广求学问,恪守礼法。此意出自《论语·雍也》:“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然自孔子之博文约礼以来,后世之名家对其认识大较矣!朱程二人皆将“约”解释为“约束”。无论是朱子之“博考以文,约礼以动”,还是程子之“博学守礼”均强调二者应看作一事,博文是为了约礼,是为了不离经叛道。而阳明先生的解读与之不尽相同。在他的诠释中,约不再是“约束”的意思,而是让心变得简约纯净,而且是简约到极致,达到“一”。无论万事万物如何变化,吾之内心良知自能辨别是非,故曰“礼根于心而一本者”(详见《王阳明全集》卷七)。其二,文章之博约。阐述了文章内容与其篇幅的关系。此意出自“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详见陆机《文赋》)。古人作铭,大都用来记录大事或称颂功德,因而其意涵须广须深,但由于铭多刻于碑碣或器物之上,不具备大篇幅描写的条件,故而文章又须精简温润。其三,范围之博约。指读书须由博而致约,否则在学问上难有建树。如“书不贵多而贵精,学必由博而致约”“不然则虽广求博取,日诵五车,亦奚益于学哉?”[7]。所以“约束”亦或称之为“约守”是求学的必要性基础。诚如清人汪琬所云:“古之善读书者,始乎博,终乎约……”(详见《传是楼记》)。其四,道理之博约。指博学是为了反求“大道至简”的道理。此意出自《孟子》“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道”在中国哲学中有两种解释,一曰“天道”,二曰“人道”。《道德经》有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在道家学派中,道被理解为“天地之母”,万事万物皆由此延伸而来,并且不息地运行着,最终回复至原点,这便是一个“周”。而在儒家学派中,道即是圣人之道、君子之道。所以王守仁说:“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王阳明全集》)。总之,不论是“天道”还是“人道”,最基本的原理、规律都是非常简洁明了的,其繁琐复杂的表象皆是为了满足学习与理解的需要而自然衍生的产物。
至于“博”与“约”之间的关系,清人唐彪在《家塾教学法》中谈到了对这一问题的看法,认为除了科举之学问,博约二方面一般应看作一体。但或有先后之分。《孟子》之博学详说,似先博而后约;《论语》之博文约礼,似同时兼行,不分先后。至于“科举之学问”宜分而为二,是由其特定的性质而决定,[4]这一点其实很好理解。时文乃应试之文章,参考者须在规定时间内写出契合题目的文章,这就要求对时文这一类特殊的文体的写法足够熟悉,能够掌握时文之架构及相应的技巧和要领,以求精而贯通之。诚如唐彪所言:“读时文贵于极约,不约,则不能熟,不熟,则作文时神、气、机、调皆不为我用也”。[4]故读时文,约重于博。
一言以蔽之,“此二法如车之双轮,鸟之两翼,若偏修习,即堕邪倒”(《修习止观坐禅法要》)。
博约思想是对读书活动的宏观把握,贯穿于读书活动的始终。这种贯穿并非是线性的,而应该是循环的、反复做出调整的。做学问需要具有目标和宗旨,而且也不能没有目标和宗旨,因载籍浩博。做学问若“无所凝止”,则“没世穷年不能遍也”(《荀子·解蔽篇》)。清人章学诚将书籍比作掉落在地上的铜钱,“不可绳以贯也”。因此,学必先“由博至约”,“约”即为学之宗旨,即是为学的必要性基础。但“约”并非能一蹴而就,一开始处在摸索之中,对“读何种书”“读多少”“怎样读”等各种问题都不甚明了,只能在经验的积淀中逐步形成较为明确的目标和宗旨。读书时若能把握这样的态度,自然就能做到心如止水,自然就能缓解阅读繁杂书籍时产生的畏难和失望情绪。正所谓: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见《菜根谭》)。知晓了明确的目标也就把握住了读书活动的前进方向,为学也就拥有了主动权,矛盾的主要方面就从选择目标转化为有目的广泛积累了,这就又由“约”转为了“博”,但此“博”非彼“博”,乃“约中求博”。如此循环往复,人们对于博约矛盾的处理也渐渐得心应手,直至摆脱必然而进入自由。从信息学的角度也可以解释“博”与“约”的转化过程:书籍首先是信息的载体,那么阅读就能够反映人获取信息的普遍规律。当了解自身的信息需求后,就会确定获取信息的源头,从而去获取信息,再通过对获得的信息的评价来不断地调整获取信息的方式和范围以求能够满足我们的信息需求。这样连续的信息采集与评价的过程不正是“博”与“约”不断转化以修正阅读范围的过程吗?
那么为何古人之智慧与今人之思想能有如此的默契呢?从根本上来看,这种“博”与“约”之间的转化体现了作为具有抽象思维的人的认知事物的过程,即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在一个宽泛的范围之内不断地寻找自己的目标,通过感知事物的表面特征获取直接的、具体的经验,进而通过抽象的思维将其组织起来,最终得到了事物的本质特征和整体特征。因而,从这一角度而言,博约之思想可谓是人类在生存发展过程中认识事物的永恒真理。
博学乃是做学问的基础。前人所谓“不游五岳,专守一处,所见则隘,所志亦卑”即明此旨,刘勰“夫经典沉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5]亦通此意。刘勰还以“狐腋”“鸡跖”作喻,指出一皮不可温、非千不能饱。故曰“综学在博”[5]。
唐彪“从古未有只读四书五经之贤士,亦未有只读四书五经之名医。故欲知天下之事理……九流杂技中有不可不阅之书”[4]。可见,欲多知明理当以博览为源头,“清浓虚实”“长短奇平”之书并取,不可遗漏偏废。苏轼也曾以“筑第”作喻来描述为学与博见的关系,其言盖房子须先“储其材用”,然后才能得之。所以,“材”谓之房屋犹如“博”谓之学问也(见《答张嘉父书》。
胡适先生是近现代的学问大家,其自身对读书之道也是异常精通。他曾将博学之功力比作“眼镜”,甚为精妙。戴好了眼镜,先前看不见的看见了,看不清的变得清晰了。因此他说:“读一书而已则不足以知一书。多读书就可以专一书……博学者,只是要加添参考的材料,要使我们读书时容易得‘暗示’……这叫做‘致其知而后读’”[8]。王安石也说,“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盖后世之学者,与先王之时异也”(《答曾子固书》)。可见,读书是需要以其他知识为前提的,博学的人再去读书,就更容易读懂书的精要之处,因为理解书中的内容可能需要其他书中的知识。另外若读前人之书,必了解其成书之背景、时代,否则便不能完全领会前人的思想。所以知诸子百家之言者可以知经;知“时异”者可以知经。之前不理解的东西也可能在这本书中得到印证,这种相互印证的感觉就是胡适先生所谓的“暗示”。总之,如果不能“知而后读”,那读起书来,就总会有云里雾里的感觉,总会有“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觉。胡适先生将“致其知而后读”解读为“为读书而读书”[8]应是非常恰当的。此外,《礼》云:“学然后知不足也,……故教学相长也”,也阐述了“学”与“知”的关系,与胡适先生之言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读书不博,则无法读书。
另外,有必要补充两点。一者,“博读”并非“杂读”。“学欲博,不欲杂;守欲约,不欲陋。杂似博,陋似约,学者不可不察也”[1]。博要有方,不可杂之,否则便徒做无用之功,事倍功半。章学诚所著《文史通义·博约》对“博而不杂”做过详细的说明:为学者所见所学当然是越多越好,但有一忌讳之处——“泛无所主”,故而“一物不知,儒者所耻”。胡适先生也曾写过两句诗阐述为学的目标——“为学要如金字塔,要能广大要能高”[8]。塔之高代表了学者的学问之高深,而塔之宽则体现了学者的学问之广博,二者皆是金字塔不可或缺的部分,为学“泛无所主”者,便如“无尖之塔”,空留其身而一窍不通。次者,圣人云:择其善者而从之。“学”同样要遵循“择善”的理念。魏征所编《隋书·经籍志》将书籍分为经、史、子、集四部,古人在阅读书目的选择上一般而言也基本以四部经典为主。古代一般家庭规定,在子女入学后(一般为10岁左右)即可“博览群书”,但实际上并不是真正所有的书都可以读,而是应遵循经典的原则对书籍加以选择和甄别。如《家礼》中就记载了朱熹针对于“阅读何种书目”的专门规定,概括来说即为“择精要”“禁异端”。综上所述,博学有两忌,一曰杂,二曰异端。
总而言之,“盖积蓄多者,忽然爆开,便自然通,此所谓何天之衡亨也。”(见《朱子全书》卷六)
2.2.1 “ 博约”矛盾论
总体来讲,“约”有两方面的含义。一者,反映了求学之人主观意愿上的要求,可称之为“约守”;二者,是由于客观现实的需要,可称之为“约束”。由此而引发了主观与客观两方面的矛盾,具体内容本小节将分段阐述。
读书求学,自古便有尚博尚约之分。早在先秦时,老子即已就“博约”提出了自己的见解——“知者不博,博者不知”[1](见《老子·八十一章》)。意为读书做学问必须精一,才能深入。这样看来,博与约似乎不可兼得。贵博者所学难免浅薄;贵约者难免坐井观天。胡适先生也有言:“学问之道两面而已……务精者每失之隘,务博者每失之浅,其失一也”[11]。若将二者看作独立的个体,则“必失一也”,这很明显是一对难以调和的矛盾。然世人总是试图去解决这样的矛盾。读书活动中这样的矛盾是客观存在的,我们不可能彻底解决这种矛盾,只能是了解其运动方向及内涵,抓住矛盾的主要方面,以此来驾驭我们的思维活动进而调整我们的行为。“矛盾的斗争贯穿于过程的始终,并使一过程向着他过程转化……所以说矛盾的斗争性是无条件的、绝对的”[8]。可见,在博约所构成的矛盾体中,博与约即为矛盾的两个对立面,其永远存在且不断互相转化。这一点,研究博约之道者不可不洞达之。
《庄子·内篇·养生》有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这句话的含义经常被人误解,其并非是强调一种终身学习的观念,而体现的是一种学习的博约观。《文史通义·假年》:“人于天地之间,百年为期之物也”。书籍至后世而繁,人寿岂能增加于前古?[3]是故以常人之智不可遍天下之物,以常人之仁不可爱天下之人。为学者应树立“人力可至者,而吾有不至焉,则负吾生也”[3]的为学宗旨,而切勿去以凡人之资欲穷尽万事万物之理。那庄子此言是否是不鼓励人去博学呢?此见有些偏颇。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应该是读书学习能够强化我们的智力,人的智力初始时就像是一颗树苗,随着学识的积累,会逐渐变得茁壮,从而能够生长出更加繁茂的枝叶,使我们对知识一通百通,一闻千悟。
另外,“约”者,专也,精也,而非“偏”非“漏”也。“道欲通方,而业须专一,其说并行而不悖也”;“只询于一偏……所谓物而不化者也[3]。因此,不可以“专”比之“漏”者也。“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10]乃求学之大忌,其根本原因就在门户派别之见使得其对于对事物的认知常止于表面,流于肤浅。前人所谓“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之笑谈皆为偏学之过。然“荀卿言《礼》……途径不同,而同归于道也”。每个人先天资质不同,所学之长短亦有区别。故学有疏密乃人之常情、俗之恒弊也。此与“偏”并非一事。再者,“琢玉为器,所弃之玉未必不良于存者也”[6](《文史通义·杂说》)。求学有宗旨,是为了学有所成,而不代表宗旨之外的其他学问就是不好的,就是需要漏掉的。故不得以吾之所弃比之他人之所爱,我们眼中的“无当之玉”可能正是别人所要追求的,只不过琢玉的目的不在玉本身,而是为了成器,如不舍割之,就会在“无当之玉”上浪费精力。读书学习亦然,若学有宗旨,自然会割舍掉目标以外的东西。此与“漏”不可并立之。
一言蔽也,“以约反博”可谓读书的更高明之道。但要得此道,有两个关键点。一为“一以贯之”,二为“求前人之未至之岛”。
2.2.2 “ 一以贯之”
《论语·威灵公》记录有孔子与其学生子贡的一段对话,大意是:我并非是靠大量学习与记忆来获得知识的,而是提炼出知识的共性并将它们串起来。这一方法被圣人称之为“一以贯之”。既强调了博学的重要性,又强调了一种“博”并非源自于博,而是源自“约”的观点。
具体来说,“一以贯之”主要有两个层次的内涵。一者,温故而知新,强调对知识的再整理、再挖掘。二者,强调对所学知识的结构化、体系化。这二者可以说是相辅相成,互为彼此的前提,故不再分别阐述。古人云:不知来,视诸往。求学亦是如此,其实过往之所学所闻很可能与一些看似全新的知识是相近甚至相同的。有时学习需要的并非是去学习新的知识,而是需要去整理、思考之前学到的东西,通过有限的知识可以建立起自己的学习框架,使之体系化,条理化,最终使之成为一颗茁壮的大树,能够生长出繁多的枝叶。董仲舒亦云:“……得一端而多连之,见一空而博贯之,则天下尽矣”[2]。写《春秋》的人,从事物的一个侧面就能联系起许多方面,发现一个事物的细微道理就可以贯通全部,故而天下事物的道理就全包容在其中了。为学之事与之可有异乎?所以为博学而博学实乃“斗筲之见”[3],“以约反博”才是求学之上策。诸如此类的还有很多,如“学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异若是,唯归同反一,为亡得丧”(《列子·说符》)。知识的流派分歧数不胜数,而人又不能尽学之。因此只有回归到本源上来,归纳总结一类或者一部分学问的本质,才能学得全面,学的容易,也更加的深入。台湾已故文学家李敖曾在其访谈中讲到过他的读书方法,他每读一本书便会将一本书“解剖”,将新获得的知识与其之前的知识体系相融合,将相关的东西串在一起,分析其特点以及比较其异同。此法可谓是一举多得,既牢固了记忆,也达到了“得一端而多连”的效果,触类旁通,还创新了前人的成果和经验。
2.2.3“求前人之未至之岛”
尚镕所著《持雅堂文钞·经学辨》中有这样一段话:“纵舟而泛海,必求岛而至焉。然或至于岛,或不至于岛,或至意中之岛,或至意外之岛。前之所至者,后之所效。然或效之而至,或效之而不至,或厌前人所已至而至前人所未至。人能始求前人所已至,继求前人所未至,则为善泛海者。而或藐前人所已至,而遽求所未至,或泥前人所已至而不求所未至,则海岛之极境,必终身皆不能至焉”[1]。此一言将读书求学的过程比作“纵舟泛海求岛”,甚为独特与精妙。按其所说,善泛海者必求前人所未至,终可达海岛之极境。常言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试想,后人之后若无后人,仍有凉可乘乎?只把前人治学之经验东拼西凑,改头换面是没有意义的。不仅不能创造出新的知识,反而会将之前的知识体系弄得满目疮痍。张载之“学贵心悟,守旧无功”[8](《经学理窟·学大原下篇》),此话确然。古今书籍,浩如烟海,自秦火烧尽以来,世间古籍十不存一,但至清时《四库全书》收录的图书连同存目已然万种有余。孰能读尽天下之书?章学诚言:妖孽耳[3]。我们无法穷天下之理,但可穷自身之理。至前人未至之岛即求自身之理。如此,便可以自身之理求天下之理,此乃善道也。这不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博学吗?“至前人所已至”即为寻找“才思之神皋”的过程,当积淀足够多时,便可“以一贯之”,“得一端而多连”,融会贯通,引为己用,最终逆转这种由先输入再输出的过程,开创出自己的“理”。元好问《杜诗学引》中评论杜甫的诗作为“三江五湖,合而为海,浩浩瀚瀚”,“无一字无来处”但“不从古人中来”。这一语道破了杜诗“学至于无学”的妙处。前人之诗为“江”为“湖”,为“金屑丹砂”,而杜诗却是化合“九经百氏古人之精华”自成海。谢榛所著《四溟诗话·卷三》有曰:“及其成家,如蜂采百花为蜜,其味自别,使人莫之辨也”[6]。蜂采百花成蜂蜜,蜜远比花粉要香甜。这种“集众长合而为一”的成果与观点自然更加新颖。故达“海岛极境”之过程应分为:勾玄提要、含英咀华、推陈出新3个阶段。
知易行难,但恐读书之人所学皆为“待问之学”[3],不足以成家。为何?是因为只下“勾玄提要”功夫,形同“只至前人之已至岛”,缺少了对获得的知识的再次酝酿发酵的功夫,看似博览群书,实则并没有体悟到高深的学问,这一类读书人往往只停留在通往海岛极境的第一个阶段。知识有两层含义,一是“功力”,二是“学问”。学与功力,实相似而不同。钩玄提要之功力只能存以待用,而不可以谓“学问”。求学者须扬弃前人之见,才能自得真经。因为“人当致功乎功力则可耳,指功力以谓学,是犹秫黍以谓酒也”[3]。初步采集到的东西犹如“秫黍”,秫黍要经过酿造,才能成为美酒,因而“功力”不可谓学问。这一内涵,读书之人须明辨之。
所以《孟子》说:“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孟子此言就可称作这一观点的经学依据。
清代历史学家马骕著有《绎史》一书,此书对先秦之记述可谓包罗万象。《四库全书总目》赞其“所论条理,考证精详。”马骕在成书的过程中,将资料分为八类,分别采取了不同的选用标准。比如“经传子史”类的文献流传广,可靠性高,因而,“或全录,或节抄”。而“真赝杂错者”如《鬼谷子》《尉缭子》等则须认真鉴别,小心使用,因为此类文献“脱遗而后人补窜”之嫌最高。对待《三坟》《六韬》之流却“仅存要略”,因其多为“凿空立言”之作,可信度较小[17]。
由此可见,马骕虽重视博取的理念,但却能够对资料详加考稽,既有全录者,也有仅存要略者。这不正是“博约相济”的理念吗?但有一点要说明,懂得了博约的道理,却不见得能够做到博约。古人云:言知之易,行之难。认知与现实之间仍有着难以逾越的高峰。《绎史》一书之所以既能对史料搜括无遗漏,而又考稽精准,是因为作者除了运用博约思想之外,还具备深厚的“识别”“鉴别”之功力,因而,能够识别出书籍的共性与个性,以此确定何种书须全录,何种节选,何种只存其要略;能够做到须博时,博而不杂“以观其备”;须约时,约而不漏“以刈其烦”。章学诚曾说:“……诗之三百,可以一言以蔽之,是识力也。”明人胡应麟亦言:“渔猎既广,识见自融”[6]。“识力”并非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深厚的学识素养应是其基础。因此,由马骕成书之过程可观古人读书治学之智慧、博约思想之价值。
《孟子》有云:“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只有达到博约矛盾的有机统一,才能博采万事万物,而又能将其“神、气、机、调”皆约而为己所用[4]。最终能够博聚约收,随心所欲,臻至随处皆是学问的完美境界。
“读书之道,博与约而已。博者所以为约也,约者所以守博也。博而能宗,故穷大而不荒;约而能祥,故深藏而用昌”[1]。博与约是互为依赖的关系,是一个矛盾统一体,而非孤立存在的,其矛盾的主要方面也是不断运动变化的。再者,“博而不杂,约而不漏”乃是博约的要旨。如不得要领,终踏入歧途。约而不忌漏者,则“学一先生之言”,不可称之为专家;博而不忌杂者,而“妄求遍物”“不知约守”[3],虽可待问耳,但亦自欺欺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