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家模式下的家庭权力重构及其实践逻辑
——基于苏南农村的并家经验考察

2020-01-09 16:38
天府新论 2020年1期
关键词:小家庭父代父权

纪 芳

一、问题的提出

婚姻家庭不仅是一种制度设计,更是人们的自主性实践,其实践形态受国家政策与社会发展变迁的影响。我国传统的婚姻模式是嫁娶婚和入赘婚,本质上都是男权制主导。近年来,一种被称为“两家并一家”的新婚姻模式在苏南地区流行起来,突破了由男权主导的传统婚姻模式,形塑了新的家庭关系结构。由于“并家”主要发生在独生子女家庭,因此也被视为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产物。(1)王琳:《婚姻形态与权责义务边界——基于苏南农村并家婚的经验考察》,《南方人口》2019年第2期。“并家”反映了我国婚姻模式与家庭结构的时代变迁,具有重要的研究意义。

苏南的“并家”引起了学者们的关注,并形成了比较丰富的研究。大体而言,相关研究主要从两个方面展开:一是关于并家的形成原因。沈燕认为“并家”的形成是出于传宗接代的需要,后者在生死之间、阴阳之间发挥重要的连结作用。(2)沈燕:《“两家并一家”之传宗接代的另类解读——阴间与阳间的连结》,《民俗研究》2018年第1期。黄亚慧认为独生子女家庭作为一种资源稀缺性家庭,要通过婚姻实现家庭资源的重新分配,并家作为一种婚姻策略由此形成。(3)黄亚慧:《独生子女家庭的资源稀缺性与婚姻形式》,《广东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王会、李宽则认为苏南的并家是本地青年为了规避与外地人结婚的各种风险与维持其中产化的身份地位而理性选择的结果。(4)王会,李宽:《风险规避与身份维持:苏南农村并家婚居模式》,《当代青年研究》2017年第4期。何绍辉对苏南并家的形成机制进行了全面系统的分析,认为其宏观背景在于独生子女政策与新型城镇化,中观机制是村庄低度分化、村民价值观念变迁以及相对封闭的通婚圈,微观基础则是维持家庭完整性的本体性需求与确保家庭养老的功能性需要。(5)何绍辉:《论“两家并一家”婚居模式的形成机制》,《中国青年研究》2019年第1期。二是关于并家的功能影响。主要有两种视角:一种是家庭权力的视角,认为并家婚姻从家庭制度上赋予女儿继嗣与继承家产的权利,提高了女性的家庭地位,从而对传统的父权制产生不小的冲击;(6)黄亚慧:《并家婚姻中女儿的身份与地位》,《妇女研究论丛》2013年第4期。另一种是家庭结构转型的视角,认为并家形塑了以子家庭为公共家庭联结男方和女方父家庭的“新联合家庭”,(7)齐燕:《新联合家庭:农村家庭的转型路径》,《华南农业大学学报》2019年第5期。以实现子家庭彻底城市化和社会阶层向上流动,同时也隐含着子家庭趋于啃老的可能性后果(8)张欢:《苏南农村的“并家”婚姻模式及其新联合家庭结构》,《西北人口》2019年第2期。。

并家作为一种新的婚姻模式,形塑了不同于传统婚姻模式下的家庭关系结构,并对传统父权制主导的家庭权力关系造成冲击。然而,传统父权制主导的家庭权力以年长男性为权力主体,包括男性对女性的支配和年长男性对年轻男性的支配,即性别和辈分两个维度。(9)沈奕斐:《“后父权制时代”的中国——城市家庭内部权力关系变迁与社会》,《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既有研究大多是从女性视角关注并家对父权制家庭权力的冲击,而忽视了家庭权力变迁的代际维度。代际父权不仅是理解并家模式下家庭权力关系的另一种视角,而且直接影响“新联合家庭”的功能发挥。“新联合家庭”能否将代际整合的资源优势转化为发展优势、发挥积极的发展性功能,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父代与子代的权力关系与互动模式。经验调查发现,苏南的并家一方面通过双系婚姻实践冲击着男性单系偏重的传统父权制,形塑了平等的家庭关系形态;另一方面在并家所形成的家庭结构中,父代通过向子家庭输送资源而全方位介入和渗透到子家庭内部,甚至造成代际关系的不平等。如何理解并家模式所形成的这种悖论性现象?通过并家形成的新联合家庭是否能够整合父代资源实现家庭的发展性目标?本文基于苏南农村的经验调查,从代际父权的视角考察并家模式下的家庭权力关系,分析并家所形塑的新父权形态的实践逻辑、特征及其权力实践对子代小家庭的影响,以透视转型期家庭权力关系的微观实践。

笔者及所在团队于2019年7月5日至25日在江苏省苏州市G社区开展了为期20天的田野调查,访谈对象包括村干部和普通村民。G社区位于苏州市吴中区,是一个拆迁安置的农村社区。该社区共有本地人口8803人,外来流动人口2万多人,其中党员310人,下设8个党支部。该社区已没有集体土地,本地居民都是以务工为生,年轻人到附近的工业园区就业,中老年人主要从事保洁、保安、绿化等非正规就业。当地农民通过拆迁安置基本上实现了就地城镇化,但仍然面临彻底融入城市的发展性压力。由于计划生育政策执行比较彻底,当地的独生子女家庭较为普遍,并从第一代独生子女开始形成了并家的婚姻模式。并家作为当地独生子女的婚姻形式已经成为地方性共识。

二、并家与家庭权力重构

(一)并家的实践内涵

苏南农村的并家在当地也称为“两家并一家”,其字面意思就是男方与女方两个家庭随着两个年轻人的婚姻结合而合并为“一家人”,两家人的关系更加亲密。从形式上看,并家有三个方面的要求。一是婚姻结合形式上实行男不娶女不嫁,即男方不用给彩礼、女方不用置嫁妆、双方各办酒席、合买或各买新房,这是并家区别于其他婚姻形式的首要方面。二是婚后居住的流动性,即婚后的子家庭并非长期固定住在男方或女方家,一般是两边家庭各住一段时间,通过频繁流动保持男方家庭、女方家庭和子代小家庭三方之间的情感互动。三是在小孩姓氏方面,一般要求生两个小孩,一个随母姓,一个随父姓,以满足独生子女家庭姓氏延续的需求。

并家不仅是一种新的婚姻形式,而且代表一种新的家庭关系结构,并重塑了传统婚姻模式下家庭成员的权利义务关系。从这个角度而言,并家不同于湘北、川西、江汉平原等地的“两头走”。尽管并家与“两头走”有某些共性特征,比如二者在婚姻形式上都是不嫁不娶且婚后两边居住,都是为了解决独生子女家庭的养老问题,都呈现出双系并重的特点,因此有研究者将其统称为“并家婚”(10)庄孔韶,张静:《“并家婚”家庭策略的“双系”实践》,《贵州民族研究》2019年第3期。。但不同的是,“两头走”主要是年轻夫妇在男方和女方家庭之间不定期地来回居住以更好地解决双方父母照顾需求的流动性婚居模式,(11)李永萍,慈勤英:《“两头走”:一种流动性婚居模式及其隐忧——基于对江汉平原J村的考察》,《南方人口》2015年第4期。而不涉及对整个家庭关系结构及其权利义务关系的重塑。也就是说,“两头走”主要还是子代家庭分别与两个父家庭之间的互动,没有直接涉及男方家庭与女方家庭之间的互动;而并家所形成的新联合家庭结构则是男方父家庭、女方父家庭和子家庭三者之间的直接互动,不仅代际关系更加亲密,姻亲关系也更加紧密,三者通过紧密的情感互动形成了“一个家庭”。因此,并家有三个层面的内涵:一是男女之并,即男方和女方作为平等独立的个体组成新的家庭;二是父家庭与子家庭之并,即并家所形成的新联合家庭通过代际合力实现家庭的发展性目标;三是男方家庭与女方家庭之并,即男方父家庭和女方父家庭对子代小家庭进行相对等量的资源投入,从而平等参与小家庭互动,并通过情感融合实现“两家并一家”。

(二)并家模式下的家庭权力结构与特征

苏南地区的并家作为独生子女家庭解决养老和家系延续的一种婚姻策略,是计划生育政策的衍生物,这已经成为研究者的共识。独生子女尤其是独生女家庭的出现赋予女儿新的权利义务,并相应地改变了年轻女性在家庭中的角色地位。年轻女性地位的凸显形成了双系并重的婚姻家庭形态,并对男性单系偏重的传统父权造成一定的冲击。从性别的角度说,并家确实改变了传统男权社会下各种不平等的关系形态,尤其是夫妻关系。然而,女性角色地位的凸显并不必然意味着父权的没落,或者说并家这种新联合家庭的结构为父权保留了某些生存空间,使后者能够以隐匿的形态存续。从某种程度上说,并家重构了一种新的父权形态,即双方父代通过对子家庭进行持续性的资源输送获得参与子家庭事务的权力,以尽可能获得子代更多的情感回馈。但与传统父权不同的是,“新父权”的目的在于满足父代的纵向情感需求,而非主导家庭的资源分配,因而具有与传统父权不同的特点。

1.形式上具有隐匿性和不稳定性

父权制是传统中国农村社会家庭权力结构的主要形态,其突出特点是集中和专制。(12)郝亚光:《家庭权力结构: 从垄断到平权——劳动力社会化对农村家庭权力结构的冲击》,《华中师范大学研究生学报》2008年第2期。传统的父权是家庭成员都可以感受到的公共权力,并通过一系列伦理纲领和行为准则为其“保驾护航”,如“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三从四德”等,因而具有较强的稳定性。相比之下,“新父权”则是一种隐匿的存在,它渗透在家庭的日常生活当中,而且是以代际支持这种温情脉脉的方式展现出来,尽可能不让家庭成员尤其是年轻子代感受到这种权力的存在。因此,父代作为新联合家庭名义上的“大家长”,其权力地位并不明显,无法公然对家庭事务作出决策并要求强制执行,而只能通过生活上细致入微的照料将其作为家长的意志和角色身份融入到子家庭中。同时,在子代发展主义话语的主导下,家庭资源配置与家庭成员的行动逻辑都必须服务于子代的发展性目标,“新父权”缺乏相应的伦理保障,因而具有不稳定性。

2.以资源投入为基础形成的相对权力

从产生方式来看,“新父权”不是以年龄和辈分为基础所形成的绝对权威,而是以充分的资源投入为基础形成的相对权威。实际上,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社会分工的精细化以及社会保障体系的完善,由父权主导的家庭权力结构逐渐被打破,家庭内部呈现出平权化的特点。(13)亢林贵:《从父权到平权——中国家庭中权力变迁问题探讨》,《山西青年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11年第1期。与此同时,老年人的家庭地位日渐式微,甚至被边缘化。(14)郝亚光:《孝道嬗变:农村老人家庭地位的式微——以农业生产社会化为分析视角》,《道德与文明》2011年第1期。因此,随着家庭关系民主化,家庭内部实际上没有绝对的权力主体。在这种情况下,父代要重新获得其在家庭中的权力地位,尽管这种权力不具有实质上的意义,就必须投入更多时间、精力和资源参与到以子家庭为核心的家庭发展上,以获取子代对其在家庭中的角色功能和地位的认可,从而成为子家庭内部分工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因此,“新父权”服务于子家庭的发展性目标,是作为年长者的父代为子代提供支持的逻辑,而非控制家庭成员的行为规范以维持家庭秩序的逻辑。“新父权”不是一种绝对权力,而是父代相对于子代资源优势基础上所形成的相对权力形态,当父代不具备这种资源优势时,“新父权”就面临消解的风险。

3.以获取情感反馈为目的

“新父权”以满足父代的纵向情感需求为目的,而非通过权力行使分配家庭资源和维护家庭内部的公共秩序,这是“新父权”区别于传统父权的重要方面。从这个角度而言,“新父权”不是一种公共权力,而是以父代的主体性需求为导向的私人权力形态。在实践中,“新父权”的主体是双方父家庭,这就意味着其中一方不可能获得子家庭的全部情感资源。但父代也清楚地意识到子代所给予的情感反馈总体而言与父代的资源投入具有高度相关性。父代通过向子代提供尽可能多的资源支持,最大程度地参与子家庭的发展过程,甚至与子家庭融为一体时,父代与子家庭的互动最为频繁,从子家庭中所获得的情感资源也最多。因此,对父代来说,他们希望在参与子家庭发展的过程中重新感受家庭的温情,而不会因为子代成家后忙于家庭生活和工作而被子代所抛弃和遗忘。

三、“新父权”的实践逻辑

并家的一个主要目的是为了解决独生子女家庭的养老问题。这里的养老,具体而言,不是对父母的经济支持或生活照料,更多是一种情感需求。苏南地区工业经济发达,中老年人可以获得充分的非正规就业机会,比如保洁、保安、绿化等,每个月有1000~2000元的收入。同时,当地农民因征地拆迁获得相应的社保和安置房补偿,拆迁安置一般可以补偿三四套房,多余的房屋可以用于出租。因此,当地老年人的养老资源相对充裕,基本上不需要子女给钱,他们甚至会把务工和房屋出租所得收入用于支持子代。对父代而言,他们更需要的是与子代的情感互动,是一种纵向的情感需求。在独生子女家庭中,子女作为家里唯一的小孩,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在长期的生活中父母与子女形成了难以割舍的感情。对父母而言,他们最不能接受的不是老了没有人照顾,而是子女成家后没有人说话、交流而成为“空巢家庭”,尤其是女方父母。“过去家庭子女多,女儿嫁了还有儿子,(女方)父母也不会感到空落。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女儿嫁出去,女方父母就会很寂寞。同样,若男方上门到女方家庭,男方父母也不能接受。并家的方式方便两边走动,双方都愿意。”因此,父代的纵向情感需求是推动并家的一个重要因素。

然而,并家不能确保双方父代能从子家庭中获得平等的情感资源反馈。子家庭作为一种稀缺性的公共资源,要同时与双方父家庭保持情感互动,承担双方父母的养老责任,这就意味着每一方的父母都要与对方争夺有限的养老资源。由于这种养老资源主要是情感性的,体现为子代身体力行的日常实践,因而具有强烈的主观性和不稳定性。也就是说,当父代为子代提供的资源和帮助越多,与子代互动越频繁,就越可能获得子代更多的情感性资源。父代与子代甚至孙辈的感情更加融洽,在情感互动上也就更加自然和顺畅,情感性需求就更可能得到充分的满足。反之,若父代不能为子代提供充分的资源支持,子代就会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市场竞争中,与父代的互动会相应减少,情感交流也会减弱,久而久之关系也就可能变得疏远了。所以,在男女双方家庭经济实力相当的情况下,双方都会不甘示弱,尽可能为子家庭提供更多的资源支持。

双方父家庭通过向子家庭提供持续性的资源支持满足其纵向情感需求,同时也高度参与了子家庭的经营和发展过程。苏南地区父代对子家庭的资源支持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提供住房。住房有几种形式:条件好的双方父母分别给各自的子女买一套房;条件一般的就把家里原来的房子装修,年轻夫妇若要买房,双方父母各出一部分;条件差的就用家里的房子。G社区由于拆迁安置,农民户均都有几套安置房,所以普通家庭并家后都是用安置房,少数家庭条件比较好的会买商品房。二是帮忙带孙子。如果有两个小孩,一般是双方的母亲同时照顾;若只有一个小孩,则根据双方家庭的条件以及父母的职业进行灵活选择,父母一般都会积极配合。三是日常生活方面。子代一般会根据工作需要、小孩上学以及家庭条件等方面综合选择住在男方或女方家,周末时再去看望另一方的父母。子代住在哪一方,其日常生活的成本以及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等家务事基本上是由这一方的父母承担。父代承包了子代所有的“后勤事务”,子代只需负责工作上班。除了工作,父代几乎参与了子家庭事务的所有方面,资源投入较多的父代相对于另一方在以子家庭为核心的家庭共同体中就获得更多话语权,同时他们也相应获得年轻子代的依赖和需要,从而在小家庭中获得无形的权力地位。这种无形的权力地位使他们更容易获得子代的情感反馈,在小家庭事务处理方面游刃有余,解决了子代的后顾之忧,使子代能够全身心投入工作和事业发展。

四、“新父权”的权力实践及其对小家庭的影响

在并家模式下,双方父代通过向子家庭投入尽可能多的资源,最大程度参与子家庭的发展过程,增加与子家庭的互动,获得子代的情感回馈,同时也在客观上形塑了双方父代在子代小家庭中的权力地位。伴随代际支持不断增强、纵向情感关联不断强化、父代资源不断流向子代小家庭的同时,小家庭的边界也不断受到原生家庭的破坏,进而影响家庭发展性功能的实践。然而,当小家庭具有较强的经济能力与自主性时,能够对父代的权力渗透进行回应,并有效吸收与整合父代资源,服务于小家庭的发展性目标,从而消解了“新父权”的权力实践。当小家庭经济能力和自主性较弱时,难以抵挡来自父代的权力资源渗透,子代与父代的资源依赖会强化父代在新联合家庭中的权力地位,并造成小家庭的不稳定与生存危机。因此,子家庭的自主发展能力直接影响“新父权”的权力实践,进而影响小家庭的发展乃至维系。

(一)强父弱子与小家庭的生存性危机

并家通过不嫁不娶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双方原生家庭的完整性,为双方父代提供了参与小家庭事务的机会和空间。由于双方父母在小家庭中有着相对等量的资源投入与平等的权力地位,双方都与小家庭建立了平等、自然的情感互动模式,可以很容易地参与和介入小家庭事务。这就很容易造成两个大家庭对小家庭的挤压,尤其是在小家庭经济能力不强、自主能力比较弱的情况下,会使小家庭面临生存危机。在高度城镇化的苏南地区,农民生活高度市场化,家庭再生产的成本大大提高。当子代收入水平不高时,就很容易对父代产生资源依赖,这就会强化父代在小家庭的权力地位,子代就会更加依赖父母,认同父母的安排。同时,子代的依赖和认同会不断强化父代对小家庭的参与和介入。当父代对小家庭进行事无巨细的介入时,小家庭的自主能力被消解,小家庭受到两个大家庭的拉扯,最终难以为继而走向分裂。

案例1 小蒋今年26岁,是G社区的一名办事员,于今年5月完婚。老婆是隔壁小区的,通过邻居介绍认识,谈恋爱两三个月就结了婚。夫妻二人都是独生子女,所以实行并家。两家的家庭条件相当,都是拆迁安置户,也算是“门当户对”。小蒋家有四套安置房,其中两套出租,房租归父母,其余的两套,一套用于父母住,另一套用于小蒋夫妇住。女方家也有两套安置房,其中一套出租,房租归女儿;另一套用于小蒋夫妇回去的时候住(女方母亲去世,父亲则住一楼车库)。由于两家隔得很近,而且两边都有房子,所以他们平时可以想住哪边就住哪边。如果在男方家住,小蒋夫妇就和父母住一起,家庭生活开支都由父母承担,洗衣、做饭等家务事也是由父母处理,他们就可以过得很轻松。如果是在女方家住,他们就可以有自己的单独空间,但由于俩人的独立性比较差,都不会做家务,所以经常出去吃饭。但是小蒋说还是更喜欢住老婆家,这样可以有他们自己的独立空间,一些小事不用被父母知道,也不用他们管那么多,自己可以处理。

在经济方面,小蒋夫妇俩人的收入都不高,还需要父母支持。小蒋在社区工作,每个月只有3000多元收入。老婆婚前在奶茶店打工,现在怀孕也没有工作,每个月只有1800元的房租收入,平时她父亲也会给一些(她父亲在派出所上班)。而小蒋婚前买辆摩托车贷款9万多元,用结婚的礼钱还了3万多元,还欠6万多元,现在小蒋每年要从工资中抽取1~2万用于还款。所以他们小夫妻基本上没有余钱,生活开支完全是由父母承担。

在家庭事务决策上基本上以父母的意见为主。小蒋说: “大事要以父母的意见为主,不能气他们。他们把我养大不容易,让他们哭死哭活的不好。结婚也主要是出于考虑父母的感受,相亲结婚算是给父母一个交代,差不多就可以了。”

在感情上,由于小蒋与老婆是通过介绍认识,而且很快就结婚,两个人的性格没有经过完全了解,感情基础不牢固,婚后经常因为性格不合、生活习惯不同等闹矛盾,吵架了双方父母都会帮忙调解。小蒋有时候会因父母管得太多而感到烦躁,“最烦他们问工作的事、生活的事、感情的事,感觉自己长大了,但在他们眼里还像个孩子,还说我乱花钱,管得太细了……”但小蒋也意识到“如果两边父母都不管,自己的婚姻可能也不会维持这么久”。每次感情不和的时候,小蒋和老婆就“各回各家”,他认为这是最理想的居住模式。(来自G社区的访谈记录)

由此可见,当小家庭经济能力比较弱、自主性不强时,会形成父代对子家庭的强干预以及子家庭对父代的强依赖。父代不仅在婚前对子代进行婚恋上的干预(如安排相亲),而且婚后承担子代的基本生活与孙辈抚育责任,导致子代的家庭责任意识没有充分成长起来,也相应缺乏承担家庭责任的能力。基于对父代资源的习惯性依赖,子代很难从父代的资源结构和话语权力中解脱出来,导致小家庭缺乏自主经营能力,纵向的代际情感过于发达,并造成对横向夫妻情感的冲击。当小夫妻的情感难以维系,小家庭也就面临瓦解的风险。正如一位受访者所言,“儿子、媳妇能挣钱,能力强一点,可以(把父母的干涉)挡回去,就没有关系;能力弱的,家庭由父母主导,就会出问题。”

(二)强子弱父与小家庭的功能性整合

并家作为苏南地区农村一种新型的婚姻策略,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功能:一是传宗接代,二是满足父代的情感需求,三是形成以子家庭为核心的家庭资源聚集。从父代的角度来说,父代通过向子代提供支持和帮助获得子代的情感反馈。但对子代而言,父代将大量时间、金钱和精力投入子家庭,为子家庭提供了潜在的资源优势。并家为子家庭所创造的潜在资源优势能否转化为发展优势,关键在于子代的自主性能力及其发展性意识。当年轻子代具有较强的经济能力时,小家庭自主性得到充分发育,具有较强的自主决策能力与承担家庭责任的能力,年轻子代而非父代成为家庭的核心。子代具有较强的发展性意识、明确的发展性目标和较强的发展性能力,从而能够突破父代大家庭对小家庭的权力结构,并整合父代资源服务于小家庭的发展。

案例2 顾某,58岁,有一个女儿,通过并家结婚,有了一个小孙子。女儿是苏州大学本科毕业,现在某机场担任管理岗位;女婿是南京工业大学毕业,做消防工程,夫妻俩的收入水平都很高。女儿他们家现在有一辆宝马汽车、两套商品房,平时主要是住在顾某家(顾某因拆迁安置了一栋小别墅,精装修后与商品房差不多),也会经常去看望男方父母;男方父母有时间也过来看望孙子。逢年过节双方父母和女儿女婿一家都要聚一下,过年也是两边轮流。

小外孙今年11岁,从小就由顾某夫妇照顾(由于男方父母年龄比较大,女婿不放心让他们照顾小孩),现在读小学五年级,在全苏州市最好的小学——苏州市实验小学就读。顾某的妻子(已退休)负责专职照顾小孙子,包括上下学接送、买菜做饭和打扫卫生。而顾某则在附近某工厂做基建维修,每个月收入8000多元。平时生活开支基本上由顾某承担,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照顾好小孙子,“孙子做作业的时候,我们不能看电视,屋里不能有声音,万一影响他学习。他写作业时,我们就在旁边陪着,看报纸,督促他”。小孩教育以及买房买车等大额开支则是由女儿夫妻俩自己承担。虽然女儿每天晚上都会回来,但是基本上没有时间教育孩子,女婿的工作也很忙,隔段时间才回来。总之,女儿和女婿的精力主要是在工作和事业上,只有放假时才有时间陪孩子。顾某说他们的生活中心就是小孙子,“现在一切都要围绕小孩转,没办法,这是必须的!一切为了小孩,其他都要让步,我们就是要做好后勤保障”。

在感情上,女儿和女婿是自己谈的,感情不错。 “虽然女婿很忙,但是对女儿很好,每次回来看到他们俩开心,我们就满足了。”所以顾某基本上不会过多介入女儿的感情,“原则上不干预,即使有小事情也只是说女儿,要促进他们的感情。小家庭和睦大家庭才能好。”(来自G社区的访谈资料)

因此,当子代经济能力比较强时,他们就有能力承担家庭的事务和责任,父母也相信他们有足够的能力,所以不会管得太多。即使父代参与过多,也会被具有较强自主性的年轻子代挡回去,从而避免父家庭对子代小家庭权力地位的替代以及对子家庭自主性的消解。子代围绕其核心家庭的发展性目标,在更大范围内对家庭的劳动力资源进行整合与优化配置,形成精细化的分工体系,使每个人都成为家庭发展齿轮上的一颗螺丝钉,从而最大程度地释放家庭发展能量,以实现家庭的发展性目标。同时,以子代为核心的家庭情感互动促进了家庭和谐,成为小家庭发展的推动力和润滑剂。

五、结 论

并家作为苏南地区农村兴起的一种婚姻模式,形塑了与传统婚姻模式下不同的家庭结构与家庭权力关系。作为一种双系婚姻实践,并家因女性地位提升所形成的双系并重对男性单系偏重的传统父权造成一定冲击,使家庭关系更加平等和民主化。但并家作为独生子女家庭满足父代纵向情感需求的方式,客观上也重塑了新的父权形态,即父代通过对子家庭进行持续性的资源供给获得参与子家庭事务的权力。尽管“新父权”不是一种强制性权力,而是以温情脉脉的方式向子代提供持续性的资源支持,但“新父权”客观上使父代更多地参与子家庭并使子家庭更加依赖父代,导致子代小家庭的边界不断受到原生家庭的破坏,双方父代的权力渗透造成对子代小家庭的挤压。子代小家庭根据其经济实力以及自主性的强弱对“新父权”作出不同的回应,形塑了两种不同的权力实践与家庭发展形态。由此可见,并家对家庭权力结构的重塑不仅是指家庭关系逐渐平权化,而且是指传统父权制主导下的家庭权力关系逐渐解体。从代际父权的角度看,以并家为基础的家庭现代化实践形塑了另一种父权形态,丰富了对转型期家庭权力关系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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