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逻辑对劳动空间的规划
——基于《资本论》第1卷的研究

2020-01-09 16:38
天府新论 2020年1期
关键词:手工业工场资本论

周 虹

时间和空间是我们理解世界的两个重要范畴。借助时空,我们构建起认知世界的图景,并在这一图景中思考、行动和定位自己与世界的关系。但我们却很少反思,我们关于时空的观念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恒定不变的吗?显然不是。

近代以来,时空观发生了两次重大变革。第一次变革从哥白尼开始,由牛顿完成,其成就是形成了绝对时空观:时间被设想为均匀流逝的、与外物无关的绝对时间;空间被设想为同质的和不动的、与外物无关的绝对空间;物体则被还原为在绝对时空中按数学定理做机械运动的原子。在这个与中世纪的有序和谐世界(1)在这个世界中各种存在有其固定位置,这一位置等级是由存在的价值等级决定的,人在这个世界体系中处于中心的、起支配作用的位置。截然不同的、由绝对时空支撑的、与价值无涉的机械化世界图景中,人失去了原本的中心地位,变成了孤立于独立运作的机械世界之外的无关紧要的旁观者。这是哲学家所无法容忍的。因此,近代哲学的一项持久而重要的努力就是“力图恢复具有崇高精神要求的人在宇宙体系中原有的重要地位”(2)埃德温·阿瑟·伯特:《近代物理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张卜天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12-13页。。但这一努力大都无功而返。原因之一是,近代哲学家大都非批判地接受了包括绝对时空观在内的近代科学的形而上学预设,这些预设 “敌视人”的本性使得“借助它们来重新分析人与周围世界之间真实关系的努力不可能成功”(3)埃德温·阿瑟·伯特:《近代物理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张卜天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15页。。由此带来的启示是,哲学只有先对构建世界认知图景的理论预设(时空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范畴)进行彻底反思,赋予这些概念以新内涵,才能借助这些概念搭建起新的、能够给人以恰当安置的世界图景。

后来的哲学发展大致遵循了这一逻辑。在这一进程中,时间范畴首先得到反思。柏格森率先向绝对时间观发起攻击,认为绝对时间是同质的、可量化的科学时间,是对真正时间的“空间化”。(4)由此可知,柏格森在力图将时间从绝对时间观“牢笼”中解救出来的同时,却仍然囿于绝对空间观的成见。他主张从生命本身出发将时间理解为“绵延”,即生命本身每时每刻的创造性生成。海德格尔则指出,绝对时间已成为近代以来支配日常生活的、与本真时间相对的流俗时间,这种时间是理性的产物、技术“座驾”的后果。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社会结构的分析后指出,正是在发达的商品交换占主导的资本主义社会,量化时间的重要性才凸显出来。商品交换就是将商品的使用价值撇开不看,只通过比较不同商品蕴含价值量的多少来确定交换比例的过程。商品价值量由生产商品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因此,在交换中,人们比较商品的价值量的多少就是在比较生产不同商品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多少。这时,时间的“量”的属性就显得尤为重要,而时间与生命的创造性生成相关的属性就在交换中被抽象掉了。“商品交换的发展过程正是将一切都归结为可以由物化时间来衡量一切的过程”(5)仰海峰:《资本逻辑与时间规划——基于〈资本论〉第一卷的研究》,《哲学研究》2013年第2期。,而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商品交换的分析正是为这种物化时间找到了社会存在论基础,即可量化的绝对时间并非如通常认为的那样是自明的真理,而是特定社会的产物。

但是,在时间范畴的内涵和社会存在基础得到揭示的同时,空间却仍处于被遗忘的境地。福柯因此感叹:至少从柏格森开始,“空间被看作是死亡的、固定的、非辩证的,不动的。相反,时间代表了富足、丰饶、生命和辩证”(6)米歇尔·福柯:《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严锋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06页。。进入20世纪下半叶,情况发生了转变。当代社会发展引发的生存体验的急剧变化和理论上的突破因时间崇拜而导致的历史决定论逻辑的需要,让学者们纷纷聚焦对空间范畴的考察,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出现了意味深长的“空间转向”。这一转向主要沿两条路线展开:以现象学研究为代表的“主观空间”进路和以历史唯物主义研究为代表的“社会空间”进路。这两条路向虽然在研究出发点、侧重点和结论上有区别,但都主张空间不是先在给定、亘古不变的容器和框架,而是生成性、建构性的存在,因此都放弃了“什么是空间”这一传统形而上学追问,转向研究“空间是如何被生产的”,从而共同构成了对绝对空间观这一空间研究的“旧唯物主义”道路的颠覆。

空间研究的现象学进路主张悬置对空间的自然态度,将空间的构成回溯至先验主体的意向性建构,因而进一步加强了近代哲学的主体性传统,可看作空间研究上的唯心主义道路。空间研究的历史唯物主义进路将马克思的生产概念引入对空间的考察,认为空间是人类实践的产物,不同社会生产出不同空间,强调空间与生产方式的关联,可看作空间研究上的新唯物主义道路。历史唯物主义这一研究路向由亨利·列斐伏尔首先提出,并由曼纽·卡斯特、大卫·哈维等人发扬光大。无论是列斐伏尔还是哈维,他们都将其空间生产理论的起点追溯至马克思。列斐伏尔“对城市、都市和空间发展的理解中所使用的许多基本概念都显示出得益于马克思的工作”(7)安杰伊·齐埃利涅茨:《空间和社会理论》,邢冬梅译,苏州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66页。;哈维则基于对《资本论》的“空间升级”深入探讨了资本积累与空间生产的关系。但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阐发的最重要的劳动空间生产理论,却被他们有意无意地忽视了。(8)列斐伏尔、哈维等人较少关注马克思劳动空间生产理论,一方面是要与将马克思的理论理解为经济技术决定论的教条主义划清界限;另一方面是与他们的研究对象密切相关,他们主要研究城市化、全球化等看得见的显性空间的生产。但是,在马克思那里,显性空间的生产只是表面现象,是由隐性空间生产决定的。这个隐性空间生产,就是由生产方式的变革引起的劳动空间的破坏性重组。只有将理论探索追溯到这个具有决定意义的劳动空间的生产,马克思主义的空间生产理论才是有根基的、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的。这一忽视的代价是,列斐伏尔最终放弃了马克思的物质生产和社会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研究范式,转而从尼采的“生命的(身体的)生产”范式中寻找解放潜能;(9)刘怀玉:《现代性的平庸与神奇——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的文本学解读》,中央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409页。哈维则断言《资本论》第1卷所聚焦的资本生产逻辑已部分地不适用于当代资本社会(10)刘林娟:《〈资本论〉三卷本之学术关系的再辨识——以大卫·哈维的观点为例》,《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因此更加倚重《资本论》第2、第3卷来构建空间生产理论,导致其无论是对《资本论》的解读还是对奠基于上的理论建构都有陷入“流通主义”的嫌疑。

因此,立足马克思的文本深入发掘其劳动空间生产理论,对于澄清理论误读、廓清理论地平、正确评价后人发展马克思主义的贡献与不足等均有重要意义。本文试图通过对《资本论》第1卷的考察,挖掘和阐发马克思的劳动空间生产理论,并在此基础上以列斐伏尔为例简要评价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学者在新的社会历史境况下发展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得失。

一、资本逻辑对劳动空间的规划

马克思关于空间的论述主要集中于《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和《资本论》及其手稿等著作中,其中又以《资本论》及其手稿中的论述最为丰富、成熟。借用仰海峰教授的说法,如果说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 《共产党宣言》中的空间论述仍然囿于生产逻辑范式的话,那么,他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的空间论述则已然成为资本逻辑批判视域中的空间生产与规划理论。因此,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中重点阐发的劳动空间规划理论,同时也是资本逻辑视域中的劳动空间规划理论。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中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是劳动过程和价值增殖过程的统一,资本家看重的不是劳动过程生产的使用价值,而是价值增殖过程带来的剩余价值。在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同时期占主导地位的剩余价值生产方式主要有两种:绝对剩余价值生产和相对剩余价值生产。

绝对剩余价值生产是资本家通过无限延长劳动时间实现的,在资本主义初期被普遍采用。但当工作日的延长突破了“劳动力的身体界限”和“道德界限”时,就必然引发工人争取正常工作日的斗争,甚至引起政府干预。当政府通过工厂法强制规定了工作日的长度后,资本家就再也不能通过无限延长工作日来榨取工人生产的剩余价值了。他们转而主要通过提高生产力、缩短必要劳动时间进而延长剩余劳动时间的方式来获取更多剩余价值。这就是资本主义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的方式。

相对剩余价值生产取代绝对剩余价值生产成为资本主义占主导地位的生产方式,不仅标志着“劳动的技术过程和社会组织发生彻底的革命”(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83页。,还标志着资本逻辑从对时间维度的规划转向对空间维度的规划(12)仰海峰:《资本逻辑与空间规划——以〈资本论〉第一卷为核心的分析》,《苏州大学学报》2011年第4期。。如果说在资本流通中,空间规划的目的是扩大销售市场和获取廉价劳动力及原料,因而,一方面要求“摧毁交往即交换的一切地方限制,征服整个地球作为它的市场”(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38页。;另一方面又力求“用时间去消灭空间”(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38页。,将产地到市场的空间距离化约为从产地到市场的流通成本和流通时间并不断降低这一成本和时间的话,那么,在相对剩余价值生产中,对劳动空间的规划则是提高生产力,从而在相同劳动时间内生产更多剩余价值的法宝。因此,资本逻辑规划劳动空间的目的就是“从空间上夺回在时间上失去的东西”(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页,第389页,第397页,第397页,第397页,第436页,第403页,第392页,第393页,第393页,第437页,第437页。。

相对剩余价值生产大致经历了协作、工场手工业分工和机器大生产三个阶段。由于协作“并不构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一个特殊发展时代的固定的具有特征的形式”(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页,第389页,第397页,第397页,第397页,第436页,第403页,第392页,第393页,第393页,第437页,第437页。,而从工场手工业分工向机器大工业生产的转变不仅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变革,同时也体现出资本主义劳动空间规划原则的改变,因此,我们重点考察马克思对工场手工业分工和机器大工业生产的分析,以揭示蕴含在这两种相对剩余价值生产方式中的劳动空间规划原则的异同。

马克思根据制成品的性质将工场手工业的分工形式区分为两种:第一种分工形式生产的制品是“由各个独立的局部产品纯粹机械地装配而成”(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页,第389页,第397页,第397页,第397页,第436页,第403页,第392页,第393页,第393页,第437页,第437页。,这些局部产品的生产可以作为彼此独立的手工业生产在不同场所进行,只在最终装配环节才集中到一起,由工人将它们装配成一个完整制品。马克思指出,这种分工形式的“成品和它的各种不同的要素的外在关系,使局部工人在同一个工厂中的结合成为一种偶然的事情”(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页,第389页,第397页,第397页,第397页,第436页,第403页,第392页,第393页,第393页,第437页,第437页。。换言之,这种分工并不必然需要大量工人集中在一个空间内共同进行生产,因此,它对工场内劳动空间的破坏和重组所起的作用较小。第二种分工形式是工场手工业的完成形式,它生产的制品要“依次经过一系列互相关联的过程和操作而取得完成的形态”(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页,第389页,第397页,第397页,第397页,第436页,第403页,第392页,第393页,第393页,第437页,第437页。。这一种形式的分工将原本由单个手工业者按时间顺序完成的操作分解为空间上并存的、顺序联结的各局部操作阶段,并将各个操作阶段分配给单个局部工人(20)工场手工业分工扩大了劳动的空间范围,但这是以单个工人被固定在特定的工位上专门从事某种局部操作为前提的,单个工人因而转化为“终身从事这种局部职能的器官”。马克思将这种工人称为局部工人,并认为局部工人在同一空间中共同协作,构成了工场手工业的“活机构”,即“结合总体工人”。或工人小组,由他们使用工具完成。这样,原本由单个手工业者在一段时间内顺序完成的操作就转化为全部协作者在同一空间中同时进行的局部操作的结合,而资本家提高生产力的要求也就转化为规划劳动空间、优化操作流程、合理化人和物(原料、工具和机器等)的空间布局实践。

马克思指出,第二类工场手工业分工规划劳动空间的方式“大体上为机器体系对生产过程的划分和组织提供了一个自然基础”(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页,第389页,第397页,第397页,第397页,第436页,第403页,第392页,第393页,第393页,第437页,第437页。。只要将工场手工业生产空间中相互联系、共同协作的局部工人替换为相互间由传动机构联结、由同一发动机推动的一个个工作机,构成工场手工业“活机构”的“结合总体工人”就转变成了占据现代大工业生产主导地位的机器体系。但马克思立即指出,工场手工业生产和机器大生产存在本质区别。在工场手工业分工中,将总体生产过程分解为各局部操作阶段的原则来自经验积累,是“主观的原则”,因而“并不能在自己的基础上达到真正的技术上的统一”(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页,第389页,第397页,第397页,第397页,第436页,第403页,第392页,第393页,第393页,第437页,第437页。。具体而言,在工场手工业分工中,“将生产过程分解为各个特殊阶段是同手工业活动分成各种不同的局部操作完全一致的”(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页,第389页,第397页,第397页,第397页,第436页,第403页,第392页,第393页,第393页,第437页,第437页。,从生产过程中分解出来的“每一个局部过程都必须能够作为局部的手工业劳动来完成”(2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页,第389页,第397页,第397页,第397页,第436页,第403页,第392页,第393页,第393页,第437页,第437页。。换言之,工场手工业分工中的每个局部操作仍需工人运用工具完成,工人熟练的手工操作仍是工场手工业分工的技术基础。马克思指出,正是“这种狭隘的技术基础使生产过程(即工场手工业生产过程——引者注)得不到真正科学的分解”(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页,第389页,第397页,第397页,第397页,第436页,第403页,第392页,第393页,第393页,第437页,第437页。,从而使工场手工业劳动空间得不到科学的规划。

但在机器生产中,“这个主观的分工原则消失了”(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页,第389页,第397页,第397页,第397页,第436页,第403页,第392页,第393页,第393页,第437页,第437页。。此时,将生产过程分解为各局部操作并将这些操作重新结合的原则是客观科学原则:“在这里,整个过程是客观地按其本身的性质分解为各个组成阶段,每个局部过程如何完成和各个局部过程如何结合的问题,由力学、化学等等在技术上的应用来解决”(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6页,第389页,第397页,第397页,第397页,第436页,第403页,第392页,第393页,第393页,第437页,第437页。。机器最初是从工场手工业的技术基础上产生的,但机器生产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必定推翻这个最初是现成地遇到的、后来又在其旧形式中进一步发展了的基础本身,建立起与它自身的生产方式相适应的新基础”(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9页,第531页,第483页,第531页,第418页,第418页,第418页。。体现在对劳动空间的规划上就是,机器体系利用科学原则处处瓦解工场手工业的技术基础、破坏工场手工业原有的劳动空间组织,在此基础上重建能提供更高剩余价值率的劳动空间组织。具体而言,机器大工业生产运用科学原则,将工场手工业工人运用工具进行的熟练技术操作分解并重组为更简单的连续操作,并制造出机器体系来代替工人(和工具在劳动空间中的结合)更高效地完成这一操作。“机器时而挤进工场手工业的这个局部过程,时而又挤进那个局部过程”(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9页,第531页,第483页,第531页,第418页,第418页,第418页。,“使用劳动工具的技巧,也同劳动工具一起,从工人身上转到了机器上面。工具的效率从人类劳动力的人身限制下解放出来。……工场手工业分工的技术基础就消失了……在自动工厂里,代替工厂手工业所特有的专业化工人的等级制度的,是机器的助手所要完成的各种劳动的平等化或均等化的趋势”(3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9页,第531页,第483页,第531页,第418页,第418页,第418页。。正是通过这一方式,科学原则不断优化大机器生产流程,每一次优化都是对原有生产线和劳动空间组织的破坏性重组。在这一过程中,“从旧的分工中产生的工场手工业组织的坚固结晶”溶解了(3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9页,第531页,第483页,第531页,第418页,第418页,第418页。,工场手工业劳动空间中的“结合总体工人”组成的“活机构”变成了通过传动机由一个中央自动机推动的有组织的工作机体系。这一机器体系一旦运转起来,就成为一个排挤工人的自动机体系,一个支配与吮吸活劳动的“死机构”,而且越是排除人手,这一体系就越是完善。

二、资本逻辑对劳动空间规划原则的渗透和攫取

相对剩余价值生产方式的不断变革,既是生产力不断提高的过程,也是原有劳动空间的破坏性重组的过程,其实质是一个“将时间空间化”的过程(大卫·哈维语),即将原本由单个手工业者按时间顺序独立完成的操作分解为空间上并存的、可同时进行的局部操作阶段,同时不断优化这些操作阶段与工人的结合及空间布局,让原料和半成品能在最短时间内以最短路径通过生产过程的所有阶段,从而缩短必要劳动时间。要想对生产过程进行合理分解,需要对商品从原料到成品的整个生产过程和各局部操作间的相互联系有整体了解,亦即要求具备劳动空间规划的知识,由此才能合理规划工人、工具、机器、原料等要素在生产空间中的布局。在这一意义上,主观分工原则和客观科学原则虽然技术基础不同,但都是计划劳动过程、规划劳动空间的知识,是“物质生产过程的智力”(3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9页,第531页,第483页,第531页,第418页,第418页,第418页。。这一知识在前资本主义时期是属于独立手工业者的。独立手工业者在一定时间内独自完成一件制品,因此必然具备关于生产过程的整体知识(33)由于独立手工业者的劳动空间范围较小,所以这一知识还没有转化为规划劳动空间的知识。。但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从协作、工场手工业分工到机器大生产的发展过程,也就是关于生产过程和劳动空间规划的整体性知识与工人相分离并最终转化为“他人的财产和统治工人的力量同工人相对立的过程”(3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9页,第531页,第483页,第531页,第418页,第418页,第418页。,“这个分离过程在简单协作中开始,在工场手工业中得到发展,在大工业中完成”(3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9页,第531页,第483页,第531页,第418页,第418页,第418页。。

资本主义生产是劳动过程和价值增殖过程的统一。为保证人数较多的工人在同一空间中的共同劳动过程能够有条理地顺利进行,资本家必须对劳动过程进行组织协调、对劳动空间中人和物的布局进行合理规划;资本家雇佣工人进行劳动的根本目的是榨取更多剩余价值,因此,他必然会不断寻找更优方案来规划劳动空间(36)这并非说空间规划知识是资本家的智力成果,空间规划的知识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但却被资本攫取和利用了。马克思通过科学的例子来说明这点:科学并不费资本家分文,资本家像吞并他人的劳动一样,吞并“他人的”科学。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44页。,从而不断提高生产力、缩短必要劳动时间。而规划劳动空间的方案不断“升级换代”的过程,也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从协作、工场手工业到机器大工业的变革过程。同时,资本家规划劳动空间的过程,也是规训工人的过程。随着雇佣工人的增加,对工人的管理也成为必需。资本家会通过对劳动空间的规划形成一种方便监督工人的“敞视环境”,并通过将工人固定在工位上等方式来消磨其斗志、预防工人的联合和反抗。在这一过程中,规划劳动空间的知识这一“物质生产过程中的智力”就在观念上成为资本的计划并在实践中成为资本规划空间和统治工人的权力。换言之,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规划劳动空间的主观经验原则和客观科学原则具有双重属性,它们不仅是规划劳动空间的知识,而且是被资本攫取和利用的空间规划知识。因此,它们对劳动空间的规划不是中立的,而是必然体现资本的意志,归根到底是产业资本逻辑对劳动空间的规划。

以机器体系为例,一方面,科学原则对机器体系的改进和对生产线路的优化具有缩短必要劳动时间、创造自由时间的解放意义;另一方面,包括机器体系在内的整个工厂作为资本主义生产的物质条件都已成为被资本逻辑统摄的固定资本。这决定了科学原则对机器体系的不断改进、对工厂内部生产线和劳动空间布局的不断优化,都只是为满足资本榨取剩余价值的贪欲,而不是为工人的发展创造自由时间。这就解释了马克思提及的经济学悖论:机器是缩短劳动时间的有力手段,但为什么资本主义机器大工业工人的工作和生存条件却并未因此得到改善?因为,机器和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是不同的,虽然机器具有缩短劳动时间、减轻劳动的解放意义,但资本主义使用机器不是为了缩短整体劳动时间,而是为了缩短必要劳动时间并相应地延长剩余劳动时间,因此,机器的资本主义运用不但没有减少工人劳动的辛苦,反而“把工人及其家属的全部生活时间转化为受资本支配的增殖资本的劳动时间”(3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69页,第423页。。

三、空间中社会关系的再生产和不平衡的地理发展

资本逻辑规划劳动空间的过程,不仅是物理空间(38)这个物理空间并非先在给定的自然空间,而是经过人类实践中介的、承载了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的社会历史空间。具体到这里,就是指承载和体现了历史上遗留下来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的前资本主义的劳动空间。因此,资本主义对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革命、对前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摧毁和对前资本主义劳动空间的创造性破坏,是同一过程的不同面向。同时,资本主义“从来不把某一生产过程的现存形式看成和当作最后的形式”,因此它并不止步于对前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生产关系和劳动空间的创造性破坏,而是在资本逻辑的“逼迫”下不断重复甚至加速这一破坏性重组过程,从而造成对现有生产方式、生产关系和劳动空间的不断革命。的破坏性重组过程,也是空间中的生产关系(社会关系)再生产的过程。同时,这一空间规划原则的向外扩展与资本逻辑的空间布展是同一进程的两个方面。这一进程摧毁了国内和国外的传统生产方式,造成了全国乃至世界范围的不平衡的地理发展。

首先,资本逻辑对简单协作、工场手工业和机器大生产的劳动空间的规划过程,同时也是工人在劳动空间中逐渐丧失主体性,最终“被当作活的附属物并入死机构(工厂中的机器体系——引者注)”并完全受资本逻辑统治的过程。在绝对剩余价值生产阶段,劳动只在形式上从属于资本,资本不介入对劳动过程的指挥和管理。从较多的雇佣工人聚集在同一空间中进行简单协作开始,资本对劳动过程的指挥就成为必须,这也是劳动对资本的实质从属的开始。但此时资本只是将许多工人聚在同一空间中共同劳动所产生的结合生产力据为己有,“大体上没有改变个人的劳动方式”(3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69页,第423页。,因此,工人在劳动空间中还保留了较多主体性和能动性。到工场手工业分工阶段,分工“从根本上侵袭了个人的劳动力”,将完整的劳动过程拆解为不同的局部操作并分配给不同工人,使工人变为固定在劳动空间中的、只能发展片面技巧的、终身从事一种局部操作的局部工人。但是,工场手工业分工中的每个局部操作必须依靠局部工人运用工具来完成,局部工人虽然丧失了对生产过程和劳动空间进行整体把控的能力,但是他仍能掌控局部劳动空间中的局部操作过程。因此,在工场手工业中工人还拥有有限的主体性,根本原因在于工人的手工操作仍是工场手工业的技术基础。 但在机器大生产阶段,“工人的才能越来越受排挤”:“凡是某种操作需要高度熟练和准确的手的地方,人们总是尽快地把这种操作从过于灵巧和易于违犯各种规则的工人手中夺过来,把它交给一种动作非常规律、甚至儿童都能看管的特殊机械来进行”(4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7-498页,第497页,第454页,第532页,第532页,第541页。。对机器的改良和对劳动空间的重组是“通过以铁的装置代替人的装置的方法使工厂的生产链条的某个环节完善起来”(4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7-498页,第497页,第454页,第532页,第532页,第541页。,最终形成一个与活劳动力对立的“死机构”,而工人则从劳动过程的主体降格为机器体系的附属零件,彻底丧失了在劳动空间中的主体地位。

其次,机器体系和科学原则不仅让成年男工被“抛出工厂”,它还带领资本深入以往无法深入的领域,瓦解工人阶级和谐的家庭关系,“使工人家庭全体成员不分男女老少都受资本的直接统治”(4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7-498页,第497页,第454页,第532页,第532页,第541页。。具体而言,机器体系瓦解了工场手工业的技术基础,造成对技术熟练的成年男工的排挤,但却为妇女儿童等技术熟练程度和力气都不如成年男工的廉价劳动力进入工厂创造了条件,繁重的劳动不仅造成对妇女儿童的摧残,还改变了工人和资本家之间的契约关系,让成年男工从原本出卖劳动力的“自由人”变成出卖自己妻子儿女的“奴隶贩卖者”。

最后,机器体系的运用不仅使资本的触角更加深入,还使资本逻辑布展的空间范围不断扩大,进而摧毁了国内和国外的传统生产方式,造成全国乃至世界范围的不平衡的地理发展。就英国而言,在机器体系刚开始兴起并蓬勃发展的时候,英国国内还存在大量现代工场手工业和现代家庭工业。机器生产提高了劳动生产率,从而降低了商品的生产成本和售价。工场手工业和家庭工业为了在与机器大工业的竞争中不至于破产,只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工人的工资、增加劳动强度、延长劳动时间,甚至在大工厂使用机器代替工人做繁重劳动的地方,让工人代替机器,以“对劳动力的最无情的浪费和对劳动发挥作用的正常条件的剥夺”(4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7-498页,第497页,第454页,第532页,第532页,第541页。来实现对生产资料的节约。马克思指出,“在一个工业部门中,社会劳动生产力和结合的劳动过程的技术基础越不发达,这种节约就越暴露出它的对抗性的和杀人的一面。”(4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7-498页,第497页,第454页,第532页,第532页,第541页。这种靠过度使用劳动力而实现的生产成本的节约和商品的便宜化终究是不可持续的,当它到达它的自然界限时,“采用机器和把分散的家庭劳动(还有工场手工业)迅速转化为工厂生产的时刻就来到了”(4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7-498页,第497页,第454页,第532页,第532页,第541页。。工场手工业和家庭工业生产方式被机器大生产取代,在微观上是资本对劳动空间的破坏性重组,在宏观上则是资本夷平国内原有的劳动分工地理格局并规划新的劳动分工地理格局的过程。就国外市场而言,机器生产的便宜化和交通运输变革为资本争夺海外市场提供了物质基础,机器生产摧毁了国外市场的传统生产方式,迫使这些地方成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原材料产地,从而形成了一种与机器生产中心相适应的新的国际劳动分工体系,在根本上按资本的意愿重塑了全球的劳动地理空间格局。

四、列斐伏尔对马克思空间生产理论的发展及其得失

在关于机器大生产对不同生产部门的工人及其家庭的恶劣影响的论述中,马克思再现了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1844年手稿》)中的异化劳动批判:作为当时最发达、最典型的异化劳动形式,机器生产不仅让工人的劳动产品与工人相异化,还让整个劳动过程、工人的包括家庭关系在内的全部社会关系都与工人相异化,从而让工人彻底与其类本质相异化。但是,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的批判并非对《1844年手稿》的复述,而是在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上对异化劳动批判的再深化。这体现在他并未停留于对异化劳动(机器体系)的批判,而是紧紧抓住渗透在机器体系中的产业资本逻辑,从对生产力(机器劳动)的批判转移到对束缚生产力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批判,并明确提出要将机器和对机器的资本主义运用区分开。

机器所代表的先进生产力具有为人的自由发展提供物质条件和自由时间的解放作用,但这一生产力一旦被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捕获、被资本逻辑渗透,就立即转化为帮助资本榨取剩余价值的工具。机器体系是科学原则的现实化、物质化。因此,马克思的批判实际上提出了一个要求:在科学原则已经被资本逻辑渗透并与资本权力共谋规划劳动空间(包括机器体系在内的整体工厂车间布置就是这一规划的现实化)的情况下,理论的任务是运用批判的武器撕开覆盖在科学知识表面的价值中立的意识形态面纱,揭露科学知识与资本权力的共谋,将科学的解放力量从资本逻辑的控制中解放出来。

马克思的这一问题意识在一百年后的列斐伏尔那里得到有力回应。在列斐伏尔所处的时代,资本和政治权力对空间的规划已从生产空间延伸到了日常生活空间(劳动力再生产的空间):不仅产业资本力求通过对生产空间的破坏性重组来提高生产力,金融资本也将土地还原为能提供地租(利息的一种特殊存在形式)的、可以交易的金融资产,并通过对城市土地的再利用和城市空间格局的破坏性重建来牟取高额垄断地租;同时,政治权力则借助官僚技术理性对城市空间进行规划,将空间变成统治阶级支配、分化、隔离甚至镇压被统治阶级的政治工具。这一系列规划是在地理学、经济学、建筑学等学科的专家知识的辅助下进行的。专家知识在从资本和政治权力的需求出发“合理”规划空间的同时,也因其表面的价值中立性而成为掩盖空间规划权力运作的意识形态。正是在专家知识与资本权力、政治权力的共谋中,空间沦为了生产和实现剩余价值的手段以及维持资本主义主要社会关系再生产的工具,其原初的作为“栖居”处所的使用价值属性和居住空间与居民的情感意义链接也随着原有空间格局的破坏以及原住民被迫迁移而一并消失殆尽。

面对这一境况,列斐伏尔呼吁,要用“关于空间的生产的知识”对抗空间规划的科学(46)亨利·列斐伏尔:《空间与政治》,李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4页。。其实质是要求揭露实证主义的空间科学知识看似中立的价值立场背后隐形的资本权力与政治权力的共谋,打破空间的物化和中立化外观,将资本主义城市空间的生产过程还原为资本权力和政治权力忽视甚至压抑城市居住者的“都市权力”(47)都市权力是列斐伏尔特别看重的一种权力,他认为都市权力不仅是占有都市空间的权力,而且是“进入都市生活、人文环境与新型民主环境中的权利”。、独断地规划城市空间的过程,并通过这一批判主张一种更加公平、正义的城市空间生产方案。这一方案就是列斐伏尔提出的为居住于城市空间中的沉默大众争取“都市权力”的“都市革命”。“都市革命”并非城市游行暴动, 而是对资本主义的同质化、碎片化的抽象空间的革命。具体而言,都市革命要求从技术官僚和城市开发商手中夺回原本属于城市居住者的规划和使用城市空间的权力,用普通民众对空间使用价值的追求取代资本家对空间交换价值的榨取,用普通民众在城市空间中的差异化日常生活实践取代政府对空间粗暴的区隔和控制。列斐伏尔进一步认为,要实现这种转变,一方面,需要彻底否定资本主义原则,另起炉灶想象一种“人类新的历史阶段与生活方式想象的革命”(48)刘怀玉:《社会主义如何让人栖居于现代都市?——列斐伏尔〈都市革命〉一书再读》,《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7年第1期。。在这个意义上,他将都市社会想象为不同于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新历史阶段。另一方面,列斐伏尔认为,正因为都市社会不同于工业社会,所以,对资本主义工业社会进行批判的马克思主义生产范式批判理论和在此基础上提出的未来共产主义设想也显得有些过时了,因此,需要寻找新的批判原则和空间建构原则,即他自己提出的都市革命的理论与实践原则。

从以上论述我们可以发现,列斐伏尔的这一新原则一方面切断了与资本主义的关系,另一方面也颠覆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物质生产和阶级斗争)。由此带来的问题是,都市革命真的能实现对资本主义抽象空间的颠覆并建构出更加公平、正义的新空间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列斐伏尔无法从理论上说明,一个与资本主义截然不同、完全对立的新社会原则如何能够从资本主义中产生出来?因而也无法找到将这一原则落实于现实的实践路径,最终只能求助于一种 “微型的、瞬间性在场的都市生活艺术想象”(49)刘怀玉:《现代性的平庸与神奇——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的文本学解读》,中央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387页。,从而沦为空想的哲学乌托邦。这正是列斐伏尔与马克思的最大区别,也是他放弃生产范式批判,放弃从政治经济学角度对资本主义空间生产进行实证分析所付出的代价。与列斐伏尔相反,马克思不是将共产主义建立在乌托邦空想和对资本主义的彻底否定之上。他对资本主义始终持辩证态度,一方面批判资本逻辑,另一方面又承认资本主义创造的生产力和文明成果为新社会形态的形成提供了物质和精神基础,未来社会必然会在这个基础上展开自身,“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5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2页。。

具体到空间规划知识与权力的共谋这一问题上,如果说列斐伏尔是要求用空间生产的知识彻底否定空间规划的知识,那么,马克思则自觉地将权力对空间规划知识的绑架和对文明成果的承认与享有区分开,不是彻底否定空间规划知识这一文明成果,而是要求将规划空间的知识从资本逻辑和政治权力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将运用空间规划知识的权力归还给城市居住者,让空间规划知识为构建满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的美好城市空间服务,让城市居住者真正成为城市空间的自觉塑造者,城市生活的积极参与者和城市权益的平等享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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