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用与有趣之间——司马光诗学思想探论

2020-01-09 12:43庞明启
铜仁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诗话司马光诗歌

庞明启

在有用与有趣之间——司马光诗学思想探论

庞明启

(重庆邮电大学 传媒艺术学院,重庆 400065)

司马光是一位高产的诗人,有着丰富的诗论、文论作品。他以公私分明的态度,将实用的道德论调与消闲的娱乐倾向结合起来,形成了较为系统的诗学思想。在关乎立德治国等严肃重大的事情上,他严厉斥责诗歌文辞的浮华无用、伤风败德,强烈抵制以诗歌才能的高低作为选拔人才的标准,同时呼吁尽量剥除诗歌的华丽外衣,使之尽可能地符合儒家诗教的特点。在私人交游娱乐的领域,他则是一位诗歌艺术的热爱者,善于用诗歌来抒情、娱乐、增进友谊,并反对骚体的伤感文学。此外,又作有《续诗话》若干则,包括戏谑、教化在内的多重取诗标准,显示出难能可贵的通达。

司马光; 诗学思想; 实用; 娱乐

司马光虽然并不以诗名家,却是一名高产的诗人,留下了1200多首诗歌,这些诗歌类型多样、风格各异,显示了饱满的创作热情与艺术活力。司马光热衷唱和,对宋诗主流风尚有着敏锐的感知。他早年与王安石、吕公著、韩维结成“嘉祐四友”,成为宋仁宗朝馆阁文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晚年闲居洛阳,与文彦博、富弼、范纯仁等人结成耆英会、真率会等诗会,为宋神宗朝诗坛一时胜事。除此之外,司马光还有丰富的诗论、文论作品,形成了较为系统的诗学思想。他的诗学思想杂有文学、政治、理学的多种因素,徘徊在实用性与娱乐性之间,这跟他的个人经历息息相关,非常耐人寻味。

有着强烈实用主义观念的司马光一方面极端轻视诗歌的作用,一方面又极其喜爱以诗歌休闲娱乐,而且从他的诗歌尤其是晚年在洛阳闲居时期的大量作品来看,并没有丝毫的实用与娱乐相矛盾的焦虑。这是因为一方面司马光自弃于无用之地,自然不会苛责诗歌的有用,相反他则通过大量包括写诗在内的娱乐活动来缓解政治失败的愤懑与失落,也对新党的打击排挤展示出了不屑的姿态;另一方面,司马光通过真率会等活动将娱乐行为道德化,使之变成隐逸、尚齿、俭朴、娱宾、敦友的有效手段,这样也就赋予了诗歌吟咏具有道德色彩的无用之用。但诗歌并非司马光重要的载德文体,他写作的不少传记文、议论文、序文起到了专门的载道树德的作用。简而言之,司马光对待诗歌写作的基本态度是重娱乐而能兼顾道德。

一、重实用而尚“辞达”

最能反映司马光实用主义诗歌观念的是他对科举考试中考校诗赋的反对。熙宁二年,他在翰林学士任所上的《议学校贡举状》中说:

进士初但试策,及长安、神龙之际加试诗赋,于是进士专尚属辞,不本经术而明经止于诵书,不识义理,至于德行则不复谁何矣。自是以来,儒雅之风日益颓坏,为士者狂躁险薄,无所不为,积日既久,不胜其弊。于是又设封弥誊录之法,盖朝廷苦其难制,而有司急于自营也。夫欲搜罗海内之贤俊,而掩其姓名以考之,虽有颜闵之德,苟不能为赋、诗、论、策,则不免于遭摈弃为穷人,虽有跖蹻之行,苟善为赋、诗、论、策,则不害于取高第、为美官。臣故曰取士之弊,自古始以来未有若近世之甚者,非虚言也。[1]

次年,他又在《再乞资荫人试经义札子》中说:

臣今复差知审官院,窃见资荫人初授差遣者,令试诗一首,实为无益,不惟其间有墙面者假手于人,徒长奸伪,就使自作诗得如曹、刘、沈、宋,其于立身治民有何所用?……然《孝经》《论语》,其文虽不多,而立身治国之道尽在其中,就使学者不能践履,亦知天下有周公、孔子、仁义、礼乐,其为益也,岂可与一首律诗为比哉?[2]31

司马光认为“进士专尚属辞”使得士人道德日丧,因为文辞只是表面的浮华虚饰,德行、义理才是内在的核心价值,过分看重文辞浮饰必然会忽略实用价值并最终导致实用价值的丧失,舍本逐末的风气也必然会导致士风日坏、道德沦丧,“狂躁险薄,无所不为”。可见司马光的实用主义和道德主义是捆绑在一块的。如所谓“就使自作诗得如曹、刘、沈、宋,其于立身治民有何所用”,“立身治民”包括了“立身”之德与“治民”之用,相当于修齐治平中的修身与治国,因为诗的本质在于文辞,诗歌的竞技归根到底就是文辞的竞技,文辞的技艺再高超跟选拔人才使之“立身治国”的目的都毫不相干,甚至还会助长奸伪。司马光还从考校诗赋的不合理进一步引申到“封弥誊录之法”的不合理,因为这样会导致只见其文之高下不见其人之善恶的结果。不知不觉,他又将文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将所有科举文体“赋、诗、论、策”统统纳入其中。居洛期间,司马光曾写有《斥庄》一文,借排斥庄子之文重申了“文”与“道”的对立:“或曰:‘庄子之文,人不能为也。’迂夫曰:‘君子之学为道乎?为文乎?夫唯文胜而道不至者,君子恶诸,是犹朽屋而涂,不可处丹艧也,眢井而羃绮缋,不可履也,乌喙而渍饴糖,不可尝也。而子独嗜之乎?’”[3]从司马光这些反对诗文的言论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似乎不太可靠的逻辑,即华盛必然实衰、文盛必然道衰,这是将华而不实、“文胜而道不至”的或然性推向必然性再加以极端化的做法。司马光或许并非不知道这中间的逻辑错误,他只是借用一种极端的可能性来强化认识过分重视文辞虚饰的危害。

由此,司马光提倡一种“辞达”与务实之诗文。他在治平初年《答孔文仲司户书》一文中说:

光昔也闻诸师友曰:“学者贵于行之而不贵于知之,贵于有用而不贵于无用。”……若夫习其容而未能尽其义,诵其数而未能行其道,虽敏而博,君子所不爱,此文学之所以为末者也。然则古之所谓文者,乃所谓礼乐之文、升降进退之容、弦歌雅颂之声,非今之所谓文也。今之所谓文者,古之辞也。孔子曰:“辞达而已矣。”明其足以通意,斯止矣,无事于华藻宏辩也。必也以华藻宏辩为贤,则屈、宋、唐、景、庄、列、杨、墨、苏、张、范、蔡皆不在七十子之后也。颜子不违如愚,仲弓仁而不佞,夫岂尚辞哉?足下所谓“学积于内则文发于外”,积于内也深博,则发于外也淳奥,则夫文者,虽不学焉,而亦可以兼得之。[4]546-547

孔门四科有两种说法,“文、行、忠、信”或“德行、政事、文学、言语”,无论哪一种都没有将“文”置于最末,而司马光则认为文本来就是四科之末,是道义之余的东西。如今的“文”,仅仅是辞而已,又为文之末,能够表情达意就行了,不需要太多的辞藻修饰与强词夺理。文辞是道德、言语、政事修养充实之后自然而然地外露,不需要刻意地学习。为了强调有用并尽量减少文对实的遮蔽,司马光不惜一再降低文的地位,直到把它降低为一种纯粹符号化和工具化的东西“辞”,剥夺了它的一切修饰与情感功能。司马光又在《颜太初杂文序》中树立了一个几乎完全符合他的诗文观念的真儒典型形象颜太初,曰:

天下之不尚儒久矣,今世之士大夫发言必自称曰儒,儒者果何如哉?高冠博带、广袂之衣,谓之儒邪?执简伏册、呻吟不息,谓之儒邪?又况点墨濡翰、织制绮组之文以称儒,亦远矣。……鲁人颜太初,字醇之,常愤其然。读先王之书,不治章句,必求其理而已矣。既得其理,不徒诵之以夸诳于人,必也蹈而行之。在其身与乡党无余,于其外则不光。不光先王之道,犹蘙如也。乃求天下国家政理风俗之得失,为诗歌洎文以宣畅之。景祐初,青州牧有以荒淫放荡为事,慕嵇康、阮籍之为人,当时四方士大夫乐其无名教之拘,翕然效之,寖以成风。太初恶其为大乱风俗之本,作《东州逸党诗》以刺之。诗遂上闻,天子亟治牧罪。又有郓州牧,怒属令之清直与己异者诬以罪,榜掠死狱中,妻子弱不能自诉,太初素与令善,怜其冤死,作《哭友人诗》,牧亦坐是废。……世人见太初官职不能动人,又其文多指讦,有疵病者所恶闻,虽得其文不甚重之,故所弃失居多。余止得其两卷,在同州又得其所为题名记,今集而序之。前世之士,身不显于时而言立于后世者多矣。太初虽贱而夭,其文岂必不传?异日有见之者,观其《后车诗》,则不忘鉴戒矣。观其《逸党诗》,则礼义不坏矣。观其《哭友人诗》,则酷吏愧心矣。观其《同州题名记》,则守长知弊政矣。观其《望仙驿记》,则守长不事厨传矣。由是言之,为益岂不厚哉?[5]

颜太初所愤愤不平的世俗对儒的理解中,就包括“点墨濡翰、织制绮组之文以称儒”的文辞之士。他不仅读儒书、求儒理、践儒行,而且“不治章句”,即使作诗文也是本着“宣畅”“天下国家政理风俗之得失”的目的。他还发挥诗歌的讽刺与疾恶功能,揭露地方长官的荒淫放诞和冤假错案,最终将他们绳之以法。他的诗歌拥有“立身治民”的诸多功用,是真正的儒者之文。也正因为颜太初之诗的有用,司马光才为这位沉沦下僚、湮没无闻的底层文人作序褒扬,伤其位贱而早夭,使之名垂后世。这篇诗序与司马光居洛期间所作的传记一样,都是为了让世人认识一些名不见经传却有不少善举的小人物,学习他们身上的德行。

同时,司马光拒绝了很多达官贵人求诗、求序、求墓铭的请求,原因或者是“某素无文,于诗尤拙,不足以揄扬盛美、取信于人”[4]571,或者是“光性愚学疏,于文尤非所长,今时常为秉笔者笑,敢望传于后乎”[6]。他认为“近世之诗大抵华而不实,虽壮丽如曹、刘、鲍、谢,亦无益于用”,朋友之间不如“相与讲明道义”[4]572。他自述曾经为人作墓铭继而后悔的经历曰:“光向日亦不自揆,妄为人作碑铭,既而自咎,曰:凡刊琢金石,自非声名足以服天下,文章足以传后世,虽强颜为之,后人必随而弃之,乌能流永久乎?彼孝子孝孙,欲论撰其祖考之美,垂之无穷,而愚陋如光者,亦敢膺受以为己任?是羞污人之祖考,而没其德善功烈也,罪孰大焉?遂止不为。”[7]50他说自己的诗文水平不高固然并非完全出于谦虚,但他真正担心的是无用之诗文写得太多流传开来、传之后世会影响到自己的道德声望,况且为人写作墓铭又必须为墓主歌功颂德,会落得谀墓之嫌。当有人将他比为一代文宗韩愈时,他则表示对韩愈收取润笔费等卖文行径的不屑一顾,曰:“光谓韩子以三书抵宰相求官,《与于襄阳书》谓先达后进之士,互为前后,以相推授,如市贾然,以求朝夕刍米仆赁之资,又好悦人以铭志而受其金。观其文,知其志。其汲汲于富贵,戚戚于贫贱如此,彼又乌知颜子之所为哉?夫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士贫贱然后见其志,此固哲人之所难,故孔子称之。而韩子以为细事,韩子能之乎?”[8]

二、私人化与娱乐化

综观司马光文集,可以看到他关于诗文的这些道德论调并没有很好地付诸实践,只有晚年在拒绝为人做墓铭一事上贯彻得比较彻底。他是一位多产的诗人,终身吟咏不辍。他曾在奏章中自称“臣自幼习赋诗、论策,应举就试”[2]38,受到时风影响,他排斥的科举考试中诗赋等项目其实是他自幼娴习的。此外,其父司马池以及恩师庞籍都十分喜爱作诗,他也不能不受到熏染。在《续诗话》中,司马光提到其父所作《行色》诗,认为有好友梅尧臣所称赏的“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的境界。[9]200他在为庞籍诗选《清风集略》所作后序中提到恩师酷嗜作诗的情况曰:“公性喜诗,虽相府机务之繁、边庭军旅之急,未尝一日置不为,凡所以怡神养志及逢时值事,一寓之于诗,其高深闳远之趣,固非庸浅所可及,至于用事精当、偶对的切,虽古人能者殆无以过。及疾亟,光时为谏官,有谒禁,走手启参候,公犹录诗十余篇相示,手注其后曰:‘欲令吾弟知老夫病中尚有此意思耳。’字已惨淡难识。后数日而薨。”[10]庞籍对司马光恩重如山,为其仕途一路保驾护航,亦曾长期将其引为僚属,相互间多有酬唱。司马光不仅对这位恩师感恩戴德,也极为佩服他的人品与勋业。庞籍对诗歌的狂热喜爱并没有为司马光所薄,反而被他赞为“高深闳远”“用事精当、偶对的切”,是基于意境、修辞等艺术层面的赞美。而且庞籍之诗也并非像颜太初之诗那样有太多鉴戒、规切的实用性,而是随兴所至,“凡所以怡神养志及逢时值事,一寓之于诗”,有很强的娱乐性和随意性。

司马光一生无论在朝在外、居家行路皆有诗歌吟咏,与僚友、游伴之间诗酒酬唱更是寻常之事。这证明,司马光的诗歌观念其实是公私分明的。在关乎立德治国等严肃重大的事情上,他不是严厉斥责诗歌文辞的浮华无用、伤风败德,强烈抵制以诗歌才能的高下作为选拔人才的标准,就是尽量剥除诗歌的华丽外衣,使之尽可能地符合儒家诗教的特点;而在私人交游娱乐的领域,他则是一位诗歌艺术的热爱者,善于用诗歌来抒情、娱乐、增进友谊,符合当时流行的世俗风气。整体来看,诗歌之于司马光,基本上是私人化、娱乐化的,所以我们几乎看不到他的诗歌中有什么国计民生、建功立业等方面的重大题材。但如果认为司马光的诗歌尤其是闲居洛阳时期的作品只是一味娱乐,而没有任何道德意图、实用目的也不准确,实际上,在洛期间他的包括诗歌写作在内的所有娱乐活动都或多或少地蒙上了一层道德的色彩。此时的他已经不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只能将主要精力投注到《资治通鉴》的编撰上。编书的工作固然劳累,却也十分孤寂,没有以前居官时的轰轰烈烈,寄意诗酒娱乐就成为必不可少的调剂与告慰。于是,政治热情并未泯灭的司马光便将一场场的娱乐活动变成既能娱乐又富于教化意义,而且不失轰动效应的事情。

元丰元年,司马光在给张耒的《答福昌张尉耒书》中谈了他对以骚赋为代表的抒情文学的态度,曰:

五月五日,陕人司马光谨复书福昌少府秘校足下。光行能固不足以高于庸人,而又退处冗散,属者车骑过洛,乃蒙不辱而访临之,其荣已多,今又承赐书兼示以新文七篇,岂有人尝以不肖欺听闻邪?何足下所与之过也!始惧中愧,终于感藏以自慰。知幸,知幸!光以居世百事无一长,于文尤所不闲,然窃见屈平始为《骚》,自贾谊以来,东方朔、严忌、王子渊、刘子政之徒踵而为之,皆蹈袭模仿,若重景叠响,讫无挺特自立于其外者。独柳子厚耻其然,乃变古体,造新意,依事以叙怀,假物以寓兴,高扬横骛,不可羁束,若咸、韶、濩、武之不同音,而为闳美条鬯,其实钧也。自是寂寥无闻,今于足下复见之,苟非英才间出,能如此乎?钦服慕重,非言可迨。然彼皆失时不得志者之所为,今明圣在上,求贤如不及,足下齿发方壮,才气茂美,官虽未达,高远有渐。异日方将冠进贤,佩水苍,出入紫闼,訏谟黄阁,致人主于唐虞之隆,纳烝民于三代之厚,如斯文者,以光愚陋,窃谓不可遽为也。不宣。光再拜。[7]52-53

司马光一开始仍然以自己不善诗文自谦,接着谈了对于骚赋文学的看法,认为骚赋自从屈原创始以后,历代名家之作不过是蹈袭模仿,毫无创新之处,只有柳宗元“变古体,造新意,依事以叙怀,假物以寓兴,高扬横骛,不可羁束”,能够依据真实的所见、所闻、所感命笔立意,而不是拘泥于陈规,故而能够获得创作的自由,与屈原分庭抗礼,而张耒的“新文七篇”可以与柳宗元的艺术成就相媲美。说了这么多好话之后,司马光笔锋一转,认为处于太平盛世、人尽其用的时代,富有才华、大有前途的年轻人不应该写“失时不得志者之所为”的骚赋,这样会损害年轻人的志气。司马光对待文学有着自己的审美鉴赏力和创造力,并非只是一味的实用与道德论调。不过,在这里他还是将实用与道德置于审美艺术之上,“致人主于唐虞之隆,纳烝民于三代之厚,如斯文者,以光愚陋,窃谓不可遽为也”,文学本来就是末事,伤感的文学又会损伤建功立业的志气,所以少作为妙。但作为骚赋等伤感文学的对立面,司马光明显是赞同快乐文学的。用诗赋自适适人,增加生活的满意度,增强前途的自信心,才是文学积极且不失审美的好处。司马光的说教对象虽然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但他的这种思想正是晚年闲居洛阳、充分发挥诗歌娱乐休闲功能的反映。

三、“资闲谈”而能通达的《续诗话》

司马光居洛期间仿照欧阳修《六一诗话》作《续诗话》一卷三十一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道:“光德行功业冠绝一时,非斤斤于词章之末者,而品第诸诗乃极精密。”[11]《续诗话》中对好诗的评价标准非常宽泛,凡对仗工稳、诗思敏捷、炼字精妙、写景清远、事理切当、意在言外、讽谏温婉、名物考证者都可以算作好诗,显示出前所未有的通达。宁群娣认为该书对欧阳修《六一诗话》的继承体现在对其散漫的形式体例的模仿、对其内容的补充叙写,对其事理切合、意新语工的诗歌理论的趋同,而其独特性则体现在对白体诗的推崇、对出于“温柔敦厚”诗教的温婉艺术效果的强调[12],分析得也很有道理。除了体现诗歌审美性、艺术性的趋同以外,司马光写作该书的目的和欧阳修一样,也是“集以资闲谈”[13],其写作的境遇也较为一致。《六一诗话》是欧阳修晚年退居汝阴以后所写,《续诗话》是司马光晚年退居洛阳以后所写,所以二书皆为养老之作,都带有明显的休闲娱乐倾向。《续诗话》中有不少明显“资闲谈”的故事,开篇的第一则即是朝士“戏为诗”自嘲“久无差遣、厌苦常朝”的情状,第二则言诗僧惠崇之事尤其令人喷饭:

惠崇诗有“剑静龙归匣,旗闲虎绕竿”,其尤自负者有“河分冈势断,春入烧痕青”,时人或有讥其犯古者,嘲之“河分冈势司空曙,春入烧痕刘长卿。不是师兄多犯古,古人诗句犯师兄。”进士潘阆常谑之曰:“崇师,尔当忧狱事,吾去夜梦尔拜我,尔岂当归俗耶?”惠崇曰:“此乃秀才忧狱事尔,惠崇沙门也,惠崇拜,沙门倒也,秀才得无诣沙门岛耶?”[9]198

这些诗人之间用诗句、谐音斗嘴的谐谑趣事,再现了当时士林中诗歌游戏、文字游戏盛行的情况,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诗歌在士大夫乃至僧人日常生活和交往中的广泛使用。司马光记载的这些趣事说不定也有一部分来自居洛诸老平日的闲谈之中,他自述闲居生活为“销愁唯有酒,娱意莫如文”[14],喝酒、品诗、论文都是必不可少的。无论是对于诗歌艺术的追求还是对诗歌趣闻的玩味,都能起到“销愁”“娱意”的功效。《东皋杂录》所记载的司马光挥毫救官妓的故事,便可以作为“娱意莫如文”的生动例证之一,曰:“文潞公守洛,富郑公致政,司马温公宫祠,范蜀公自许下来,同过郡会,出四玉杯劝酒,官妓不谨,碎其一,潞公将治之。温公请书牍尾云:‘玉爵弗挥,典礼虽闻于往记;彩云易散,过差可恕于斯人。’潞公乃笑而释之。”[15]司马光所书虽非诗歌,性质却是一样的。他是一个有心人,其《涑水记闻》《温公日记》和《续诗话》一样都是以笔记体记录前代或当朝故事,不同的是前二者所记皆关乎国家大事,是为了有用,后者则多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小事,是为了有趣。不过《续诗话》在诗歌的有用上也颇为留意,不仅称赞处士魏野的诗“有诗人规戒之风”,石曼卿“诗切合时宜,又不卑长乐也”,杜甫《春望》诗“最得诗人之体”,韩琦“郁郁不得志”之诗“微婉”,而且搜寻出“科场程试诗”之佳者,称其“有古诗讽谏之体”[9]198-206,看来即便是科考中的诗赋,只要能够体现诗教作用,司马光也不吝赞美之词。

四、余论

总而言之,司马光的诗学观念是以德、用为主为公,以闲、乐为辅为私,像《续诗话》这样基于闲乐的闲书,司马光并未将其放入自己的文集当中。他将自己编订的文集命名为《传家集》,希望能够将其中体现的道德功用子子孙孙地传下去。熙宁八年,范纯仁为司马光诗集所作的序言《司马公诗序》中说道:

古之君子,修身以齐家,然后刑于国与天下。盖其言动有法,出处有常,子孙幼而视之,长而习之,不为外物之所迁,则皆当为贤子弟,犹齐人之子不能无齐言也。《书》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诗》云:“贻厥孙谋,以燕翼子。”由此道也。端明殿学士司马公以清德直道名重天下,其修身治家,动有法度,其子弟习而化之,日趋于善,盖亦不言之教矣。又伸之以诗章,俾其讽诵警策,则其积善贻谋之道可谓至备。宜其子子孙孙,世有令人。苟尚不能自修而入于君子之涂者,则其人可知矣。宏,予之子壻也,持公诗求序于予。予乐道公之盛德,又因以勉之。熙宁八年月日,高平范某序。[16]

整篇序言都在强调以德传家的意思。司马光将日常所写、记录自己言行举止的诗歌使子弟讽诵,言传与身教之意兼而有之,也透露出他“吾无过人者,但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17]的自信。所以,德与用的意图自始至终主导着司马光的诗歌观念与创作,其诗歌中所充斥的休闲娱乐的内容都是包裹在这层道德外衣之下的,即便这种包裹有时候未必顺理成章。

[1] 司马光,撰.李之亮,笺注.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第3册卷三九[M].成都:巴蜀书社,2009:552-553.

[2] 司马光,撰.李之亮,笺注.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第4册卷四一[M].成都:巴蜀书社,2009:31.

[3] 司马光,撰.李之亮,笺注.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第5册卷七四[M].成都:巴蜀书社,2009:465-466.

[4] 司马光,撰.李之亮,笺注.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第4册卷六〇[M].成都:巴蜀书社,2009.

[5] 司马光,撰.李之亮,笺注.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第5册卷六四[M].成都:巴蜀书社,2009:110-111.

[6] 司马光,撰.李之亮,笺注.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第5册卷六一[M].成都:巴蜀书社,2009:45.

[7] 司马光,撰.李之亮,笺注.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第5册卷六二[M].成都:巴蜀书社,2009.

[8] 司马光,撰.李之亮,笺注.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第5册卷六八[M].成都:巴蜀书社,2009:239.

[9] 司马光,撰.李之亮,笺注.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第6册附录卷四[M].成都:巴蜀书社,2009:200.

[10] 司马光,撰.李之亮,笺注.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第5册卷六五[M].成都:巴蜀书社,2009:176.

[11] 司马光,撰.李之亮,笺注.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第6册附录卷一四[M].成都:巴蜀书社,2009:560.

[12] 宁群娣.司马光《续诗话》及其诗歌理论[J].哈尔滨学院学报,2010(10):90-92.

[13]欧阳修,司马光,撰.克冰,评注.六一诗话温公续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2014:3.

[14] 司马光,撰.李之亮,笺注.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第2册卷一二[M].成都:巴蜀书社,2009:324.

[15]胡仔,撰.廖德明,校点.苕溪渔隐丛话:后集 卷四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336.

[16]范纯仁.范忠宣公文集:卷一〇[M]//四川大学古籍所,编.宋集珍本丛刊:第15册.影印本.北京:线装书局,2004:445.

[17]胡仔,撰.廖德明,校点.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八[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96.

Between Useful and Interesting: On Sima Guang's Poetic Thoughts

PANG Mingqi

( School of Media Arts, Chongqing University of Posts and Telecommunications, Chongqing 400065, China )

Sima Guang is a prolific poet with a wealth of works on poetry and literary theory. With a clear attitude between public and private, he combined practical moral theories with leisure and entertainment tendencies to form a more systematic poetic thought. Regarding serious and important matters such as ethics and governance, he severely rebuked the poems for their superficiality and depravity. He strongly resisted using the superiority of poetry as the criterion for selecting talents. At the same time, he called for the removal of the gorgeous coat of poetry as much as possible. It conforms to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onfucian poetry as much as possible. In the field of private entertainment and entertainment, he is a lover of poetry art, good at using poetry to lyric, entertain, and promote friendship, and oppose the sad literature of Sao style. In addition, he also wrote several pieces of "", including the multiple criteria for selecting poems, including joking and enlightenment, which showed valuable understanding.

Sima Guang, poetics, practicality, entertainment

I206.2

A

1673-9639 (2020) 06-0006-07

2020-09-10

2017年重庆市社科规划博士项目(2017BS55);重庆邮电大学引进人才基金项目(K2017-94)。

庞明启(1985-),男,安徽淮南人,文学博士,讲师,中山大学博士后,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责任编辑 肖 峰)(责任校对 郭玲珍)(英文编辑 田兴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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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话
司马光“警枕”夜读
衔月楼诗话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