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慎行的诗风嬗变

2020-01-09 12:20周燕玲
关键词:诗风诗作诗集

周燕玲

(新疆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乌鲁木齐830017)

查慎行(1650—1727)字悔馀,初名嗣琏,字夏重,后更名为慎行,号他山,又号查田。晚筑初白庵以居,又称初白先生。浙江海宁人。查慎行在清代诗坛诗名显赫,为清诗六大家之一,其诗集《敬业堂诗集》刊印于康熙五十八年(1719),凡四十八卷。查慎行归田以后又有诗作,乾隆年间再次刊刻,附续集六卷。《敬业堂诗集》在当时流布甚广,时下名流纷纷为之作序,其中王士禛为声名最为著者,王士禛主掌康熙朝诗坛牛耳,倡导神韵诗说,主盟诗坛四十年。得到诗坛盟主王士禛的肯定,推动了查慎行早年之成名。

一、从王士禛的《敬业堂诗集序》谈起

王士禛《敬业堂诗集序》后为《四库全书总目》所引用,成为对于《敬业堂诗集》整体风格的评价,后人讨论查慎行诗风,都以此为基础。序云:

余谓以近体论,剑南奇创之才夏重或逊其雄,夏重绵至之思剑南亦未之过,当与古人争胜毫厘。若五七言古体,剑南不甚留意,而夏重丽藻络绎,宫商抗坠,往往有陈后山、元遗山风。[1]

值得注意的是,王士禛之序,并非是针对整部《敬业堂诗集》,而是评价其小集《慎旃初集》《慎旃二集》,此二集收录康熙十八年至二十一年入幕,随军入黔,四年间往返道路之作(30~34岁),因此,王士禛评价只是针对查慎行早年的诗作。《四库全书总目》引王士禛的《序》语进一步说:“今观慎行近体实出剑南,但游善写景,慎行善抒情,游善于隶事,慎行善运意,故长短互形。士禛所评良允。”[2]但四库馆臣对古体方面则不大赞同王士禛之论,认为:“后山古体悉出苦思,而不以变化为长,遗山古体具有健气,而不以灵敏见巧,与慎行殊不相似。”四库馆臣主要针对的是查慎行诗歌的整体风格,王士禛仅仅是评价查慎行早年诗作,这是评价产生差异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几十年漫长的创作道路上,查慎行的诗风在不断变化,仅用一种风格来概括不同时期的诗风未免略显笼统。赵翼就注意到了查慎行诗风的变化,他说:

今试平心阅初白诗,当其少年,随黔抚杨雍建南行,其时吴逆方死,馀孽尚存,官军恢复黔、滇,兵戈杀戮之惨,民苗流离之状,皆所目击,故出手即带慷慨沉雄之气,不落小家。入京以后,角逐名场,奔走衣食,阅历益久,锻炼益深,气足则调自振,意深则味有余,得心应手,几于无一字不稳惬。[3]146-147

赵翼指出了查诗由“沉雄”到“稳惬”的艺术特点。这种诗风是随着生活阅历而逐步形成的,缪焕章《云樵外史诗话》:“当其年少气锐,从军黔楚,有江山戎马之助,故出手即沉雄踔历,有幽并之气。中年游中州,地多胜迹,益足以发抒其才思。登临怀古,慷慨悲歌,集中此数卷为最胜。”[4]姚鼐在《方恪敏公诗后集序》云:“国朝诗人少时奔走四方,发言悲壮,晚遭恩遇,叙述温雅,其体不同者,莫如查他山。”[5]查慎行早年跟随黔抚杨雍建南行,参加清军平复黔、滇之战,将自己身之所历、目之所见写入诗歌,故出手即带悲壮沉雄之气。转而阅历渐深,逐步从“沉雄踔历”到“叙述温雅”,从“沉雄”而入“稳惬”,这是呈现查慎行一生诗风的重要变化。

康熙四十九年,王士禛临终前,编订文集,门人程哲、程鸣兄弟将其平生著作汇刻,将之前单刻作品和未刻作品合刻为一集(《带经堂集》)。而此书未收录王士禛所作《敬业堂诗集序》,此时的查慎行已经入直翰林多年,地位和声望日益提高,大有接续渔洋之势。王士禛早年为提携自己的门生而写此序,殷殷推许之意溢于言表。查慎行后来的诗歌创作已经脱离原先的创作轨道,偏离了王士禛所称赞的风格,而此后查慎行的诗风对于主张神韵说的王士禛而言,既乏韵味,亦无“兴会”,此序大有可能是有意弃之。

二、“沉雄奇崛”:查慎行早年诗风

《敬业堂诗集》最早收录的是查慎行从军杨雍建幕府之后的诗作,早年家居诗作今已不存。查慎行有意不存其家居时期的创作,他原本生活在浙江海宁,或许浙西山水之钟灵毓秀的风貌使他创作带有细腻文雅的书生气息,而西南与江南迥异的地理、气候环境,使他的诗格调也渐次宏大。如《登金陵报恩寺塔二十四韵》诗云:

不尽兴亡恨,浮图试一登。孤高真得势,陡起绝无凭。法转风轮翅,光摇火树灯。地维标宝刹,天阙界金绳。碧落开千里,丹梯转百层。规模他日壮,感慨至今仍。祸自归藩启,兵从靖难称。比戈残骨肉,问罪假疑丞。……云烟争变幻,日月几升恒。绝顶盘旋上,虚窗逼仄凭。近身栖怖鸽,侧背蹑飞鹏。胜境才何有,高歌气或腾。钟山青入望,相对故崚嶒。(卷一)

康熙十八年查慎行三十岁时,游览报恩寺塔,写下是诗,颇具大家手笔。就内容而言,对“嘉靖之役”的发起者明成祖公然持否定的态度,有着极强的“正统”观念;就艺术而言,气象开阔,慷慨沉着,融写景叙事、议论抒情于一体。

又如七古名篇《中秋夜洞庭对月歌》:

长风霾云莽千里,云气蓬蓬天冒水。风收云散波乍平,倒转青天作湖底。初看落日沉波红,素月欲升天敛容。舟人回首尽东望,吞吐故在冯夷宫。须臾忽自波心上,镜面横开十馀丈。月光浸水水浸天,一派空明互回荡。此时骊龙潜最深,目炫不得衔珠吟。巨鱼无知作腾踔,鳞甲一动千黄金。人间此境知难必,快意翻从偶然得。遥闻渔父唱歌来,始觉中秋是今夕。(卷四)

查奕照评曰:“奇语可破鬼胆”。是诗奇丽恢诡,气势宏阔,给人以石破天惊之感,又融写景、议论、抒情于一体。王士禛序中所言:“五七言古体……丽藻络绎,宫商抗坠,往往有陈后山、元遗山风。”洵非虚言!

查慎行近体诗也颇具风骨,如:

江树江云睥睨斜,戍楼吹角又吹笳。舳舻转粟三千里。灯火沿流一万家。北府山川馀霸气,南徐风土杂惊沙。伤心蔓草斜阳岸,独对遥天数落鸦。(《敬业堂诗集》卷一《京口和韬荒兄》)

《北江诗话》云:“七律之多,无有过于宋陆务观者,次则本朝查慎行,陆诗喜写景,查诗善写情,写景故千变万化,层出不穷,写情故宛转关生,一唱三叹。”[6]其早年的诗作,更能与上述诗论相称。查慎行早年七律重点并非写景,而更多的是受到情感的驱使,单从写景的圆润新丽来说,初白的确不及放翁,但就沉雄阔大的气象,以及由此生发的厚重悠长的情思,这是情感奔凑直露的陆游所不及的。

王士禛所提及的“奇创之才”,恰恰是查慎行早年诗歌之特点。在这一点上,查慎行不仅学习杜甫,还深受韩愈诗风的影响,《初白庵诗评》对韩愈的评点常见“奇崛”“奇想”等语,可见对韩愈尚“奇”诗风的认同。他在许多诗作中,善用以文为诗的笔法,追求“横空盘硬语”,刻意生新,正如查慎行自言:“搜奇抉险富诗料,然后所向无矛锬。”(《敬业堂诗集》卷十九《题项霜田读书秋树根图》)主动追求奇崛的艺术效果。这一点在古体诗创作中更加明显,如《虹桥板歌》,就是诗人得到了虹桥板之后,浮想联翩,探寻其来历,正所谓“好事捜险艰”,既有奇谲的想象,又有较为严谨的推论,夹叙夹议。又如《仙掌峰瀑布》,时人批点此诗云:“奇境须此奇笔之,使未游者亦如同游也。”(上海图书馆藏查慎行《敬业堂诗原稿》眉批)再如《五老峰观海绵歌》一诗,以白缕喻云气初起到云气弥漫,后以饥蛟倒吸喻云气全消,结尾云:“酒星明明飞上天,人间那得留青莲。此时此景幻莫传,顷刻变灭随云烟。”写云烟变灭迅速,如酒星李白飞天一样,挽留不得,可谓想象奇丽,正如唐孙华云:“此诗乃太白、少陵、昌黎、东坡。”(上海图书馆藏查慎行《敬业堂诗原稿》眉批)

查慎行早年有模仿韩愈“硬语盘空”“怪词惊众”的尝试,但韩愈那种追求异乎寻常的美、走向奇奇怪怪的诗风,终究与查慎行性格不符,他逐渐放弃了这种风格。历来为人称道的韩愈的《游青龙寺》一诗,而查慎行此则评曰:“形容太狠”。查慎行终不落豪侠狂怪一流,更关注韩愈“不平则鸣”的创作主张。康熙三十三年,年已45岁的查慎行再次落第出都,他将其该年七月至十月的作品编入《秋鸣集》,集中小序云:“虫之鸣秋,候至适然尔。而昌黎以为物不得其平则鸣。余非善鸣者也,特假虫之呜以自文其诗,若云其志弛以肆,则吾岂敢?”查慎行诗强调描写现实,早年“作诗摅愤懑”(《敬业堂诗集》卷九《出闸》),表现对现实的不满和怨愤。

王士禛所谓“剑南奇创之才夏重或逊其雄,夏重绵至之思剑南亦未之过”,论情感表达的“雄”的方面,查慎行很难说逊于陆游。在“绵至之思”方面,则查慎行更有所长。所谓“绵至之思”,即深邃绵远的情思。王士禛认为在情绪的表达上,查慎行较之陆游更加曲折低徊、淋漓尽致。陆游豪情干云,造就了诗歌巨大的气场与张力,查慎行在情感表达上是沉雄奇崛,绵长低徊。陆游的“奇创之才”颇似李白诗歌的豪放飘逸风格,查慎行则更接近杜甫。因此王士禛所谓的“奇创之才夏重或逊其雄”,若改为“夏重或逊其豪”当更为准确。

综上所述,早期查慎行的诗歌沉雄奇崛、兀傲健举,喜用夸张的比喻和奇崛的语言来喻示沉雄阔大的诗境,对韩愈、陆游亦不无借鉴,但无论是韩愈的奇险狠重艺术境界,还是陆游豪放洒脱的诗歌作风都与其个性不符,所以最终还是被他拒斥了。他抒情婉曲,将“绵至之思”发挥到极致,这一点类似于杜甫的“沉郁顿挫”,查慎行早年诗作在很大程度上显示出追效杜甫的创作倾向。

三、平淡稳惬:查慎行的晚年诗风

查慎行入京以后,阅历渐深,角逐名场,诗风也在一点点发生着变化。康熙二十八年的“《长生殿》案”重塑了查慎行的人生与心态,此时查慎行刚刚度过40岁,这是他诗风变化的重要契机,此后在遭受多次科举失败的打击后他开始自省,进入翰林后益发持重,加之醉心佛教,将沉雄的风格进一步内收,摒弃慷慨悲壮之语,强化其雄而不豪、曲而不露的诗风,更多了些闲淡自然的意味,逐步形成了也是赵翼所言的“稳惬”风格基调。

首先表现在他对现实的关怀慢慢减淡,早在“《长生殿》案”后,其诗作就已经呈现出与之前有细微的差别。他虽然也关注现实,但也时常将目光从对广阔的社会政治层面转向对自我生活的关注,指斥现实、政治批判的成分渐少。如在《闻村家打稻声》诗:

鹊豆篱边扪腹行,惰游筋力负归耕。自惭饱吃丰年饭,闲听邻家打稻声。(《敬业堂诗集》卷十三)这首诗化用白居易“自渐禄仕者,曾不事农作,饱食无所劳,何殊流人鹤”(《观稼》),但却未将白居易这种自惭性恤民方式进一步发扬,用漫画化式的自我形象表达出精神上对现实的逃避。

随着阅历渐深,查慎行对现实的描写也更加隐晦,有时需要将其作品对读,方能体会其用心。如《池河驿》,在其作品序列中有两首:

古驿通桥水一湾,数家烟火出榛菅。人过濠上初逢雁,地近滁州饱看山。小店青帘疏雨后,遥村红树夕阳间。跨鞍便作匆匆去,谁信孤踪是倦还。(《敬业堂诗集》卷二十)

古驿千家聚,钟离北望孤。河流近淮泗,山脉尽荆涂。客饭论珠贵,村醪计盏沽。明朝贪早发,前路入平芜。(《敬业堂诗集》卷三十五)

第一首作于康熙三十四年秋偕同学许霜岩游历开封回归海宁之时。写景工稳妥帖,只是流露出羁旅生涯的倦怠之情,不作现实的描绘,已经露出诗风转变的痕迹。王文濡《清诗评注读本》评是诗云:“初白诗才华魄力,兼擅其妙,妙哉工稳熨帖,神韵悠然,绝无剑拔弩张之态”[7],可谓确评。康熙四十七年春,查慎行再次经过此地,又作《池河驿》,亦无“剑拔弩张之态”。但与前一首相对比,康熙盛世下村落的衰落可见一斑。不加以比较,根本看不出作者之用心。

晚年回乡后,他更是投身于清淡闲适的乡村生活之中,不涉政治,此时的作品在表现田园生活的同时,也流露出一种枯淡的境界。如《元宵家宴》:

冰雪经旬卧,欣逄霁景澄。不辜沧海月,又点草堂灯。酒力春寒退,年光老态增。传柑虚故事,回首望觚稜。(《敬业堂诗续集》卷一)

诗作于康熙五十八年正月十五,查慎行时年七十岁,十五日元宵佳节,本应热闹团圆,却流露出枯寂之感,对于过去的宫廷生活,着一“虚”字,凸显恍如一梦之感。

其次,在诗歌艺术表现上更加含蓄。无论是遣词造句,还是意境营造,都不张不扬,温厚妥帖。选词造句上追求浅易平畅,不造奇语,不刺人耳目。

这种风格的变化,首先由于宫廷生活的洗礼。翰苑之中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身处严密之地,本身兀傲不群的查慎行开始压抑自己的情感,渐渐形成了追求稳惬的诗风。正如他得知弟子揆恺功入翰林时候,特意叮咛:“未妨小变平生格,从此须工应制诗”(《敬业堂诗集》卷十八《阅报知揆恺功改官翰林侍讲喜寄二首》)所谓“应制诗”就是天子侍臣时期的貌似熨贴、含蓄,实则锋芒尽掩的馆阁之体,查慎行深谙此道。

由云龙对查诗有“入仕以后,则佳制寥寥”[8]之评,查慎行后期的诗少有立意、结构、技法、表达等方面的斗智斗巧,在艺术技巧上力求工稳,用事熨帖。作诗如果锋芒太露,会导致许多诗句未经推敲,失之草率。查慎行“稳惬”的诗歌气质,使得他的诗歌很少有明显的缺点。而查慎行随着地位的逐步增高,应酬之作陡然增多,创作并无轻心率意处。来看查慎行“角逐名场”之时所作的《咏金丝桃应皇太子令》:

装束浑疑出道家,川原何用觅红霞。偶分高士篱边色,仍是仙人洞里花。金粉露凉朝蝶梦,檀心香飐午蜂衙。寻来莫怪渔舟误,比似桃源路更赊。(《敬业堂诗集》卷三十二)

此诗虽是应制之作,但稳称妥帖,典丽精工。朱彝尊评曰:“老笔出手,平淡中有奇致,令人百想不能到,洵是绝调”(上海图书馆藏查慎行《敬业堂诗原稿》眉批)虽是馆阁应制之作,却也典而不艳、雅而不俗。

如果说早年追求苍劲老健、戛戛独造的艺术风格,供奉翰林以后是受到宫廷生活的影响,而趋于醇雅和婉,那么晚年回乡里居之后,则是风华落尽后的平淡。来看晚年的村居诗:

黄花古渡接芦溪,行过萍乡路渐低。吠犬鸣鸡村远近,乳鹅新鸭岸东西。丝缫细雨沾衣润,刀剪良苗出水齐。犹与湖南风土近,春深无处不耕犁。(《敬业堂诗集》《自湘东驿遵陆至芦溪》卷四十八)

此诗以细腻的笔端,在日常之景中见出诗人之境,写景平易朴实,亲切自然,寥寥数笔,就展现了生机盎然的春景,勾勒出生动的山水风俗画卷。这与陆游寓居江阴后诗作几于神似,置人其集中恐亦可以乱真。“吠犬鸣鸡村远近,乳鹅新鸭岸东西。”一联颇近陆游“鸭冲细雨桥阴出,蝶弄微风草际来”(《小雨》)之神韵。正如赵翼评查慎行诗说:“随事随人,各如其量,肖物能工,用意必切。”[3]161

最后,在情感表达方面克制和平和,将郁郁不平之气埋藏至深。早年的查慎行标举“诗之雄在意”的诗学观,在实际创作中容易显得雄健伟丽而锋芒毕露,而晚年的诗作渐收锋芒,更加平和古淡。兹举以下二首怀古之作比较之:

平远江山极目回,古祠漠漠背城开。莫嫌举世无知己,未有庸人不忌才。放逐肯消忘国恨,岁时犹动楚人哀。湘兰沅芷年年绿,想见吟魂自去来。(《敬业堂诗集》卷二《三闾祠》)

千古兴亡恨,忠臣末运多。死难扶少帝,生不愧巍科。慷慨忧时策,峥嵘正气歌。黄冠故乡意,庙貌在山阿。(《敬业堂诗集》卷四十七《螺山文丞相祠》)

《三闾祠》为康熙十九年途经湖南凭吊屈原祠所作,是年查慎行三十一岁。《螺山文丞相祠》作于康熙五十七年,查慎行应中丞法海之招,赴粤东期间,是年六十九岁。此时的他历经了宦海风波,失去了中年时的汲汲于用世,对待人世更加敬畏和谨慎。如果说“莫嫌举世无知己,未有庸人不忌才”是借古讽今的愤慨之语,“千古兴亡恨,忠臣末运多”则是熟捻历史之后的无奈之叹。前一首诗意起伏,慷慨沉郁,后一首则平平论古,直叙如话。

晚年查慎行回乡里居后过着“万事不关心”的枯淡生活。他依然关注现实,但没有了指斥现实的激情,他开始接触佛教,因此当晚年再写到贫穷痛苦时,诗歌则表现出了安之若素的心境。他更加关注内在,此时的诗歌内容更多展现疾病、衰老与养生。

查慎行也用诗歌记录灾害给百姓带来的痛苦,但即便是此类作品,也叙述温雅,没有了早年的气格。兹举《七月十九日海灾纪事五首》(《敬业堂诗续集》卷三)观之:

借穿殊少屐,欲济况无舟。我怯行携杖,儿扶劝上楼。鸡豚混飞走,鹅鸭乱沉浮。小刼须臾过,茫芒织室忧。(其二)

亭户千家哭,沙田比岁荒。由来关气数,复此睹流亡。痛定还思痛,伤时转自伤。艰虞吾分在,无计出穷乡。(其五)

这组诗采用了纪实的手法,叙述了海灾到来时民生疾苦,然而叙述手法上没有了早年锋芒毕露的感觉,早年或有对现实的批判,如今更多的是“自伤”。正如聂世美评价这组诗说:“平易浑成,叙述温侧,与早年诗作迥然有别。”[9]

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变化?查慎行在《久旱田禾多被虫蚀邻翁来吿纪之以诗》中暗吐心声:

气嬴滋百螣,旱魃尔何骄。赤壤沙泉涸,青天野火烧。凭谁祈好雨,无力救良苗。亦有忧时意,徒歌漫作谣。(《敬业堂诗续集》卷二)

在儒家文化的浸润下,中国士大夫无论处庙堂之高还是居江湖之远,皆具有“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责任感,整个社会也对士大夫赋予了这一使命,这也是当久旱田禾多被虫蚀的时候,邻翁希望查慎行能够以诗纪之的原因,然而现实却是“无力救良苗”,诗人“亦有忧时意,徒歌漫作谣”,一切努力都徒劳无用。干预现实的热情被渐渐浇灭,对政治的绝望让他从对功名的追逐中抽身而出,由以往忧患家国百姓的责任感转为关注个体内在的精神的需求。

雍正继位之后,进行了更加严苛的思想控制,加之年岁的增长,查慎行不再“作诗摅愤懑”,心态似乎愈加平和,哪怕是晚年遭逢家难,全家老小“冒寒连夜赴严程”(《十一月十九日雪后舟发北关》),他似乎也不露怨懑,如同讲述别人的故事,没有冤天屈地,没有绝望悲戚。甚至在得知三弟死信,他作《哭三弟润木二首》(《敬业堂诗续集》卷五),诗云:

罪大诚当杀,全归有数存。生难宽吏议,瞑亦沐君恩。罪守辞乡魄,棺封诏狱魂。几时容反葬,薄殓胜王孙。

家难同时聚,多来送汝终。吞声自兄弟,泣血到孩童。地出阴寒洞,天号惨澹风。莫嗟泉路远,父子获相逢。

从“罪大诚当杀”开篇,面对亲弟与侄儿死亡的噩耗,连哭泣也只能“吞声”,即便“泣血”,还要感谢“君恩浩荡”,内心即便不堪痛楚,也要自我安慰,将自身情感郁塞于中,即通过隐藏或抑制情感的方式来表达更为深刻的真情。结合其所处的时代,可以感受到这种强力为之的平淡却有着更为深沉的力量。

余 论

就时代而言,清代康雍年间,伴随清王朝根基日益巩固,遗民话题已慢慢被忘却,生活在康熙盛世的士人们,远去了亡国之痛,远去了铁马之声。他们参加科举,进入仕途,但活得并不轻松。艰难的入仕门径、复杂的宫廷斗争、残酷的文字狱都时刻压迫着他们的神经。一面是优容文化的怀柔策略,一面则是严密文网的桎梏,战战兢兢的士人们告别了以愤激之笔触碰时局。查慎行诗风从沉雄到稳惬,正是体现了时代环境对个人诗歌创作的影响。

论诗者也多注意到了查慎行早年诗风对杜甫的借鉴,时人多有评价。在上海图书馆藏查慎行《敬业堂诗原稿》中保存了许多时人批点,如《余作江州杂诗灌园……》佚名批:“神骨俱少陵”;唐孙华批:“似杜”;《回龙渡》批:“气味章法俱似杜”;《篁步》时人批:“似杜”,凡此种种,主要针对查慎行早期沉雄之风。但是查慎行晚年的诗风亦是对杜甫晚年风格的复归。如同杜甫晚年滞留夔州,褪去了慷慨与激昂的情调,渐趋寂寞萧条。在创作方式上,黄庭坚谓杜甫夔州后的诗风大变,即“句法简易”“平淡”“更无斧凿痕”(《与王观复书之二》),查慎行追求与此接近,形成一种豪华落尽,炉火纯青的新境界。

查慎行晚年崇尚“枯淡”之美,追求“平淡而山高水长”的“老境美”,甚至许多晚年之作淡的见不出诗味。他将晚年诗作编集题为《漫与集》,就是取杜甫“老去诗篇浑漫与”之意。他说:“余年衰才尽,从前愧乏惊人之句,已镂板问世,悔莫能追。自兹以往,当日就颓唐,不知余生尚阅几寒暑,更得几首诗也。”(《敬业堂诗续集卷一》小序)“才尽”“颓唐”虽为谦语,但展现了晚年的查慎行诗歌渐渐褪去了豪气鼓荡。然细按之下,查慎行诗作却未觉其脉搏乏力,这是因为深厚的情感、高标的品格是他一贯的追求,只是随着人生阅历增加,他的立意愈发深沉,不能言亦不愿言,反而以枯淡之语表达出来。临终前他仍然不忘昭示后人:“浅语中含感嘅深。”(《敬业堂诗续集》卷六《枕上偶拈》)语言愈发平淡,感慨愈发深厚,这正是他一生学杜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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