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超,于景祥
(辽宁大学 文学院,沈阳110036)
据有关学者统计,清人在各个时期编纂的骈体选本总数达到60 种以上[1]224,其中,多数名世的选本都出现在骈体全面复兴的清中期乃至后期。 清初骈体选本的编纂虽然在影响力上无法跟清中后期相提并论,但它在文章编选、体例安排、社会功用方面却有着属于这一时期的独特之处。它的出现不仅在不自觉中预伏了日后骈文创作及其理论批评日渐丰富、完善的因素,而且拉开了清代骈文全面复兴的序幕。
清初骈体选本编选时限大致以乾嘉时期作为时间节点。 这一时期出现了为数不少的骈体选本,如周之标《四六琯朗集》、黄始《听嘤堂四六新书》等。 其中,刊行于康熙十年的《四六初征》,是清初众多骈体选本中具有代表性的一部。
《四六初征》是清人李渔搜集明末清初时人骈文而编纂的一部总集。 该书前依次有许自俊《序》、吴国缙《撮旨》、沈心友《凡例》,每篇文章末尾有对该篇字词的注释。
《四六初征》共收文672 篇,分二十卷,内容按交际应酬功用分为二十部。 每部依次为:津要部、艺文部、笺素部、典礼部、生辰部、乞言部、嘉姻部、诞儿部、宴赏部、感物部、节义部、碑碣部、述哀部、伤逝部、闲情部、馈遗部、祖送部、戏谲部、艳冶部、方外部。 每部之下有一段对于该部收文标准的概述性文字,如:“笺素部:鱼雁往来,缟纻赠答,笺素具焉,次第三。”[2]总目
按照孟伟的说法:“清人编选的骈文选本,可以按照清代历史的发展分为清初、清中期、晚清三个时期。”[3]清初出现了众多的骈文选本,而刊行于康熙十年的《四六初征》,只是清初诸多骈文选本中具有代表性的一部。 这一时期骈体选本的大量出现并非偶然,而是基于当时特殊社会背景以及明末文坛遗风综合作用的结果。
清初满族入主中原,结束了明末以来的战乱局面,实现了国家的一统。 政治的稳定为文人士子提供了良好的社会环境,此时象征朝廷祥和安康、文治昌明的庙堂交际应酬之文也兴盛起来。
再有,清初期统治者为了拉拢汉族文人,延续了明代以来的科举考试制度。 据《清史稿·选举志》载,“世祖统一区夏,顺治元年,定以子、午、卯、酉年乡试”[4],统治者对科举考试的重视,使刚刚经历了政权更迭的清初士子看到了考取功名的希望,士子高涨的读书热情使得以举业为依托的书坊开始涌现。
另外,在明代中后期以来形成的资本主义萌芽的冲击下,产生了有别于以往“贵士贱商”的观念,这也是当时全国各地书坊数量激增的原因之一[5]。 据今人张秀民统计,在明代,南京书坊之盛与建宁不相上下,当时南京、建宁书坊各有九十家左右[6]。 而当时著名的书籍产地南京正是《四六初征》编选者李渔翼圣堂书坊开设的地方[7]393。 此外,赵海霞在《大家精要·李渔》一书中说:“在明代‘书皆可私刻’,没有了元代逐级审批的繁琐手续,只要有钱,就可任意刻,而且刻工工资极低廉,又纸墨易得,故纷纷办书坊做出版。”[8]朝廷科举政策引领以及便利的图书出版条件推动,大大促进了社会上重学尚博的学习风气,进而促进了清初文化的交流与传播。 在如此社会文化环境中,大量骈体选本的出现也只是偶然中的必然。
清初骈体选本的大量出现,除了受上述社会文化因素影响外,也与明末以来的文坛四六遗风有关。
众所周知,骈文形成后,经过南朝、初唐的发展,已到了文体发展的高峰,然久则生弊,骈文也逐渐产生了过分追求唯美化甚至程式化的倾向,故中唐后遭到了古文的挤压,到了宋代骈文则退居制诰表启等公牍类文体之一隅。 到了晚明,“以复社、几社诸人推崇魏晋六朝文学为带动,出现了士人热衷骈体写作的情形”[1]225,随之应酬性的四六也流行起来。 明末张梦泽云:“四六之用,上自金门崇闼,下迄冷局散官,畅彼我之怀,申庆吊之悃,均所必藉。”[9]4岳无声也指出:“制科陪场,率用表文,或贺或谢或进,务跻庄雅、工致之美。”[10]这充分证明了庙堂、公牍四六文在明末的广泛运用。 此时社会上又掀起了征刻四六书启的风气,因此出现了较多的四六选本,如蒋一葵《尧山堂偶卷》、许以忠《车书楼汇辑各名公四六争奇》、李日华《四六类编》马朴《四六雕虫》,等等。
清初骈体选本承接明末余绪,选本也多以“四六”命名,而非后来乾嘉时期的“骈文”,而且在选文体例上也将明末骈文选本作为参考。 如沈心友在《四六初征·凡例》中谈到该书体例时说:“选辑谨仿李君实《四六全书》例。”[2]凡例而李君实正是明末骈体选本《四六类编》《四六全书》的选编者李日华。 而康熙十八年,胡吉豫辑录的《四六纂组》则是摘录名家文章中的名段、名句,然后按类编排,和晚明何伟然《四六霞肆》体例类似。 此外,就清初骈文选本所选文章功用而言,其注重实用性的特点和明末选本也相一致,因下文将详细展开,此处不再赘述。
清初,在朝廷科举及书坊出版的影响下,加之明末以来文坛盛行的四六遗风的推动下,骈文声势日盛。 反映在骈体选本上,这一时期的骈文选家则多非士大夫,反而是以书商或者个人身份进行编选,而且基于这样的身份标识,他们在编纂时不免以营利为目的。 所以,出于这样的考量,选家在骈体选本文章来源以及所选文章类型、功用方面表现出不同于清中后期的特点。
清初的几部代表性的骈体选本,多数是由私人书坊编选刊行,且其编选者身份多数是普通落第文人,他们在科举失败后转而以个人身份投身商业出版。 以《四六初征》编选者李渔为例,据杜书瀛在《戏看人间·李渔传》书后做的李渔年谱可知:明崇祯十二年己卯(1639) 二十九岁的李渔赴省城杭州应乡试,落榜;明崇祯十五年(1642)三十二岁第二次应乡试,落榜[7]388-389。 两次乡试接连失利,让李渔仕途之路化为了泡影。 于是在顺治八年(1651)李渔举家迁到杭州,创立“翼圣堂”书坊,开始了书籍编选出版的生活。
《四六琯朗集》的作者周之标则是明末清初有名的刻书出版家。 他曾出版过《吴歈萃雅》《新刻出像点板增订乐府珊瑚集》《女中七才子兰咳集》《香螺卮》,并曾为《封神演义》《残唐五代史演义传》撰写序言。 而《四六琯朗集》正是由这样一位以出版为生的私人出版家所编选出版的。
再如《听嘤堂四六新书》的编选者黄始,“字静御,别号东吴庑人,江苏吴县人,诸生,以事黜革,清康熙十八年(1679) 荐试鸿博,与试未中”[11]。 也是一名未入仕途的落魄文人。 《四六纂组》的编选者胡吉豫,字子藏,号立庵,布衣[12],历应浙、闽、荆、粤、豫、蜀监司督抚礼聘[13]。 虽然常年受各府监司督抚礼聘,但只是作为幕府宾客,实际上也是普通落第文人。
与清初骈体选本相比,乾嘉以降,清人编纂的骈体选本数量较清初更胜,其中不乏对后世产生较大影响者如《宋四六选》《国朝八家四六文钞》《国朝骈体正宗》等。 通过研究以上选本的编选者可以发现,这一时期骈文选家多为有一定社会影响的文人学者。 如,《宋四六选》的选者彭元瑞是乾隆二十二年(1757)进士;《国朝八家四六文钞》的编选者吴鼒是嘉庆四年(1799)进士,入选翰林院庶吉士,所做骈体文沉博绝丽,人谓合任昉、邱迟为一手[14]。 《国朝骈体正宗》的编选者曾燠是乾隆四十六年(1781)进士,官至两淮盐政使。
因为清初骈体选本的编选者身份多为落第文人,所以当他们从科举道路上转向商业出版后,营利便成了他们图书编选、出版的首要目的。 加之曾从事举业的特殊经历以及采用诸如续书系列和名人作序等营销手段,因而他们在经营书籍出版方面更能了解市场需求,充分利用名人效应抓住士子追求仕途的心理,因而选本出版发行更易俘获人心,也更能取得市场效益。
同样,以《四六初征》为例。 黄灵庚、陶诚华主编的《重修金华丛书提要》中评价李渔所编《古今史略》时写道:“渔非有意于史学,编纂是集,初意盖与《四六初征》《资治新书》等同类,属芥子园书坊所以射利之什也。”[15]此处虽是针对《古今史略》而评,但从中也可知李渔《四六初征》等一系列书籍的编选刊行都属“芥子园书坊射利之什”。再如顺治十年(1653)成书的《四六琯朗集》,关于此书的性质,现代学者将其定义为:“针对特定的男性读者群所出版的,明末书坊为了谋利,编辑出版了大量面向举子的举业书,此书当即为其中一种。”[16]此外,像黄始书坊听嘤堂刊刻的四六系列选本《听嘤堂四六新书》分为初级和广集以及《听嘤堂新选四六全书》共三部,其以系列的营销方式刊行,营利之意不言而喻。
除了以初集和广集、初征和二征这种系列式营销手段外,清初骈文选本的编选者还利用名人作序的方式来提高选本名气,取得社会认可,进而达到营利的目的。 如李渔《四六初征》有方孝标序。①因方孝标受戴名世《南山集》案牵连,其文章遭到康熙朝禁毁,现存《四六初征》并未收录该序。方孝标是清顺治六年(1649)进士,官至内弘文院侍读学士。 方孝标在序中对李渔《四六初征》做了评价:“则今日四六之选,其为海内争购,而有补于经术大雅,无疑也。”[17]其中“今日四六之选”指的就是《四六初征》,他认为李渔此举“有补于经术大雅”之功。 名家的高度认可,自然会引起“海内争购”。 再如胡吉豫《四六纂组》书前有沈荃序,沈荃是清顺治九年(1652)探花,官至礼部侍郎。 他不仅在序中高度评价胡吉豫编选《四六纂组》的价值所在,感慨该书:“凡在骚坛墨客能不相欣赏珍为拱璧乎?”[18]序而且对胡吉豫的为人也进行了一番褒奖:“其器宇不凡,如浑金璞玉,及与论说当世之务,侃侃陈词,洞中肯綮,真救时良相才也。”[18]序从中也可看出沈荃对胡吉豫的赏识。 有当世名家作序,又有名家对选本及选者的认可,在如此名人效应下,《四六纂组》自然成为当时的“畅销书”,刊行营利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私人书坊刊行骈文选本在编纂方面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文章的采集。 到了明清两代,私人书坊出版业高度发展,由此形成了书坊间激烈的竞争,这就要求各书坊更加重视图书文章的采集。于是通过采集大量优质而畅销的文稿以求在同行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成为了各书坊经营的主要方式,而这又分为两种:访求和征稿。
访求是最老实也最耗时的方式,经常要求访求者也即书坊经营者常年在外访求名家之作。 遇到文坛地位较高或者有社会影响力的显宦,经常要郑重地登门拜求或者驰书求稿。 如李渔《四六初征》便是他历经十年寒暑,多方访求才完成的,该书封面便有“是集悉翰苑新篇,名公秘稿件,先生搜罗采辑,经十余年矣”[2]封面数语。 据袁逸《书色斑斓》载:“李渔在编选《四六初征》时为了能获得名家文稿,曾登门拜访过当时的骈文大家毛先舒,毛先生对此积极响应,他在《寄笠翁书》中写道:‘四六数章,皆里巷语,知不足当高瞻,幸论次之,并送往。’”[19]由此可见李渔为保证《四六初征》文稿的质量所付出的努力。
相比自己出门访求,征稿是既轻松又有效的方式。 征稿就是用某种方式打出广告,吸引或者号召作者前来投稿。 如《四六初征·凡例》所云:“海内名家如林,自愧寒愚,未能广辑,特借是集为贽,殊得垂寄,以观二集之盛。 伏愿橘山之外,更见梅亭,潘江所贻,同归陆海,不远千里,共集大成。”[2]凡例李渔先后推出的广受欢迎的各种系列的连续出版物,几乎无一例外地受惠于其征稿之举。 再如,黄始专门有一篇为《听嘤堂四六新书》写的征文启《征四六新书启》,原文节录如下:“敢乞金题于元晏,光分一字指评,愿依玉尺于宗工,惠我百朋之锡。 琅函载启,煌煌北箭南金,云笈新颁,奕奕西昆东壁。 庶几庆霄天籁,铿锵惊作者指坛,翠羽明珰,规矩定文宗之目。 非特鼓吹一时,实膏润天下云尔。”[2]52全文用骈体写成,在结尾处委婉地提出了征稿启事。 《听嘤堂四六新书广集·凡例》亦云:“兹集成,尚有全集及续集二选,四方同仁曾以名稿下颁,广集不能悉载者,业已刻入全集中矣。 二集将后先问世,倘有瑶章,万祈陆续邮寄,不胜翘企。”[20]凡例这则征稿广告相当有效,之后他便积累了续集的素材,出版了《听嘤堂新选四六全书》。 黄始能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陆续刊行部帙甚大的三部骈体选集,征稿显然是获得素材的重要方式。
私人书坊以营利为直接目的出版本质便要求选本在选文上更贴近社会需求,注重选文的实际功用。 所以此期骈文选本便表现出实用性的倾向,在选文内容上体现为对日常应用或应酬文的选录。 这一特点从此期骈体选本的凡例说明和目录体例中便可窥露端倪。
以《四六初征》为例,从上文第一部分中关于《四六初征》的体例介绍来看,该书主要是以文章功用作为划分依据,这便首先强调了该书选文的实用性。 沈心友也在《四六初征·凡例》中说:“以此种文字系身明社者,政事殷繁,既不及拈毫穷索,即代庖幕府者,应酬纷杂,亦不暇逐字推敲;若非司选政者,别开一径,使之便于采摘,不几蹙额呕心以奚嚢为苦海欤。 另辟康衢用资广揽。”[2]凡例沈心友在此处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本书编选的实质目的及接受人群:为那些身居官政要职、公务繁忙而无暇应对纷繁酬答者,方便其从该书中采摘现成的客套话语,以免去他们蹙额呕心、逐字斟酌之苦。 这一点《四六初征》封面顶部所题“儒宦交资”①哈佛版《四六初征》封面顶部题有“儒宦交资”四字。也可一证。
此外,如刊行于康熙八年(1669)的《听嘤堂四六新书》收录明中叶至当代作家骈文348 篇,全书以体系文,分为八卷,依次为:卷一启(97篇)、卷二表(31 篇)、卷三诗文序(45 篇)、卷四文(贺序、赠序、祭文32 篇)、卷五疏、引(45 篇)、卷六书(36 篇)、卷七杂文(28 篇)、卷八赋(34 篇),不难看出以上“启”“表”“序”“书”等多数文类侧重于日常应用和往来应酬。 次年黄始编选的《听嘤堂四六新书广集》文体分类也基本按照前书。此后《听嘤堂新选四六全书》则在前两书文体分类的基础上,将这些日常应用类文体细化,如启类又分为“上陈启”“贺启”“寿启”“迎送启”“答复启”,等等。 如此繁琐的类目细化也可以看出当时骈文选本在编选方面强调实用性的一面。
再如,刊行于康熙十八年(1679)的《四六纂组》,全书共十卷,每卷下又根据官职身份、应用对象等分为若干细目。 如“藩王”“宰辅”“翰林官僚”,“翰林官僚”下又细分为“学士”“讲读”“编修”等更细一级。 因为是针对不同职位、功能的寻联摘句,所以其中应用性的名联名句较多,胡吉豫也在《四六纂组·序》中针对该书的选编目的和宗旨进行了说明:“太上贵德,其次务施报,往来赠答间,辞命之不可已也尚矣。 故或以缔交,或以修好,或以宴会,或以馈贻,或以送迎,或以庆贺靡不藉有辞焉以通之。”[18]序强调了文辞在往来赠答中的重要作用,也表明了胡吉豫编选此书时以服务往来应酬作为立足点。
清初骈体选本虽然多出自私人书坊之手,但在明清之际商品思潮的冲击下,市场需求决定了商品生产,书商出于营利的目的,自然会以人们的好恶为风向标。 反之,清初骈体选本群体效应的出现也反映出骈文在明末清初已有复苏的迹象,这种复兴迹象不仅体现在选本对骈文文献的保存、传播和辑佚,而且选本序言中也有对骈文文体特征的进一步阐发。 当然,受时代局限,清初骈文复兴的脚步还局限在庙堂公牍或交际应酬类四六选本的序跋中,未能超越狭隘的应用型“四六”观念,这也导致骈文(四六)沦为了时俗应酬的工具,最终使骈文这一文体在“俳俗”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在文化传播不甚发达的古代,文章总集或者说选本的编纂充当了文学期刊的角色,为没有能力出版专集的作家作品提供了一个发表零散文章的平台。 在这样的平台中,不知名的作家作品得到了发表和被阅读,无形中选本便充当了作品的保存者和传播者。 清初骈文选本作为一种总集编纂方式,当然也具有文献记录和传播的功能,对于后世古典文献工作者的古籍整理、辑佚、校勘工作也有很大的帮助。
清初骈文虽有复兴之势,但古文仍占据文坛的优势地位,因而骈文作者受重视程度不如古文,更不用说那些不显名于时的骈文作家。 而李渔、黄始、胡吉豫等人此时编纂四六选本,并且面向全社会征求文稿,这就使得那些不知名的作家作品得到了汇集和保存。 如《听嘤堂四六新书》系列的编选者黄始,并没有专门别集传世,而《听嘤堂四六新书》收录了他的作品13 篇,《听嘤堂四六新书广集》又收录14篇,《四六初征》也收录黄始文章5 篇;再如《四六初征》的协助完成者,李渔之婿沈心友,也没有文集传世,但《四六初征》却保存了他的4 篇作品,同时也收有序文作者许自俊1 篇文章。 这些不知名的骈文作家作品都赖选本得以保存。
选本所选录的作者有的没有文集传世,这些作者的文章被选入选本之中,不仅作品得以保存,而且通过面向社会售卖发行这种传播方式,扩大了这些不知名作者在接受人群中的影响,无形中抬高了他们在文坛的地位,也影响了后人对其骈文地位的评价。 因此,从这个角度讲,清初骈文选本的编选在文献传播方面也有一定的价值。
当然,清初骈文选本的编选还有助后世文献工作者古籍整理、辑佚、校勘工作。 如近人在整理余怀文集《甲申集》时,从余怀《三吴游览志》中辑得一篇《采茶记》,但文章讹、脱情况严重,恰好李渔《四六初征》中收录了余怀《采茶记》这一篇,因而校勘问题得到了解决[21]。 再如今人整理《洪昇集》时,从《四六初征》卷三中辑得《与沈去矜先生书》一篇[22];整理《周亮工全集》时,从《四六初征》卷一中辑得《迎麻制台新任启》《贺江南麻制台启》两篇,从卷十六中辑得《谢馈端阳节》《谢王安节馈园瓜》两篇[23]。 这些只是清初骈文选本在校勘、辑佚方面贡献的冰山一角,至于其他具体篇章辑佚情况此处不再赘述。
清初骈文虽有复兴的萌芽,但古文占据文坛优势地位,骈文的发展遭到了鄙视和打压。 如戴名世在《成周卜诗序》中说:“余读其所为之诗,大抵皆凄艳幽绝之音,举凡骈俪之体、浓艳之辞,与夫一切烂然可喜、吉祥美善之语,世之人所震而好为之者,成君一不以入其笔端,则是君子之为人与其诗也诚高矣。”[24]虽是针对诗歌创作所发议论,但仅从戴名世对诗歌中骈俪之体的排斥,便可看出他对骈文的厌恶。 面对着骈文(四六)地位卑微的现实,四六爱好者开始为骈文争取其文体正常地位。 而这伴随着晚明四六选本的涌现和四六表启的兴盛悄然开始。
晚明卜履吉在其所编选的《四六灿花·叙》中云:“四六者,文章家之整齐语也。 世谓昉于六朝,而神脉精髓实非仅昉于六朝也。 盖自开辟以来,其理已密存乎天地之间。 语曰:物必有对,非乎? 而灿然者是已。 古之大臣所以贡忱宣略于庙堂者,语皆灿然,特未尝以意铸炼之而要其对。 尊严之体,常贵整齐而不尚纷错,即谟训足以镜也,又奚俟格调之下衰至李唐、赵宋乎! 毋宁兹即禅那,以曹溪一滴,广溢大地,滔滔所称,一花五叶者非耶? 而彼且举似世间十八对,此何以故? 盖皆出于自然。”[9]2卜履吉不仅从自然事物普遍存在的对偶、整齐现象来说明骈文文体形式的合理性,还说明对偶并非刻意铸炼,而是庙堂尊严之体,本来就有贵整齐而不尚纷错的需要。 书名为《四六灿花》也表明了对四六文形式美的体认和追求。
在继承前人理论的基础上,清初骈文选本序跋中继续为四六地位呐喊,强化对四六文体特征的体认,内容也较晚明深刻丰富。 沈心友在《四六初征·凡例》中写道:“文章之道,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 原不仅以句栉字,比选声谐律见长,然绅导乃非此无以展达寅衷,明贤赋怀非此以发舒才思,故文章之有骈体犹羞饌之有山珍海错,为世所必需也。”[2]凡例他将文章和骈体的关系比作羞饌中的山珍海味,认为骈文是文章所必须有的文体形式,如果没有骈体,那么绅导、明贤则失去了发舒才思的方式。 沈心友从骈文文体的必要性出发,为骈文伸张地位。
黄始在《听嘤堂四六新书·序》中不仅借助自然事物的存在关系,将骈文和古文视为具有平等地位的文体形态,而且认为骈文和古文一样,具有自己的创作方法和行文方式。 “呜呼! 是未知大家之文,固贵乎法;而比耦之文,亦未始离乎法也。 大家之有起伏呼应、宾主开阖;则选声谐律、句栉字比之中,未始无起伏呼应、宾主开阖也。 序事则有起伏、有呼应,而虚实之法备焉矣。 用事则有宾主、有开阖,而反正之法备矣。 况乎叙述而后先有次,敷陈则轻重有体。 箴则有讽有规,颂亦无谀无滥;掇景而风云起其笔端,摛情则啼笑生于字表。 莫不极天人之奥义,写物类之妍思,则诚哉比耦之文与大家之文,不得不相辅而并传也。”[25]这个“序”对骈文在行文中的起承呼应、虚实搭配、叙述先后、敷陈轻重以及具体的文体规范进行了深刻阐释。 相比明末四六选本序中对四六文体的泛泛而谈,黄始的这番言论可谓是清初骈文在与古文争取平等地位上提出的具体可行的理论方法。
在《听嘤堂四六新书·序》的基础上,黄始在次年编纂的《听嘤堂四六新书广集·序》中进一步对骈文文体进行系统阐释:“理者,文之经也;词章者,文之纬也。 文无定格而词章之用亦无定体,故可以古可以今,可以奇可以正,可以散行可以比偶,虽用各异,而终归于理之当而已矣。 余持是以选四六之文,言之既详,辨之至审。 乃益叹古今人才屡进而弥上也, 文章之屡变而弥新也。 ……陆平原之论文也曰:‘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言四六之立体也;‘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言四六之运意也;‘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言四六之用事也;‘暨声音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言四六之选词也,四者具而理备焉。 轻重不轶于矩,后先不越于度,安在比偶之文,不隆隆焉踞秦汉之巅而夺唐宋诸家之席也哉! ……四六之作,殆合理与情而兼致之欤?取二家之论,以究心于四六之文,夫亦知所要归矣。”[20]序黄始将理和词章比作文章之经纬,认为文章并无一定的固定体式,可散可骈,从而将散文和骈文放在同等的位置上进行分析。 又引用陆机《文赋》中的内容,从立体、运意、用事、选词四个方面为四六文体属性寻找历史依据。
此后刊行于康熙十八年(1679)的《四六纂组》则较为偏重四六文体形式的阐发,这与其寻章摘句的编选方式也有一定的关系。 胡吉豫在序中将四六比作“画家之美人”,并且他还从声律、句式、用字等方面探讨四六创作的具体范式:“作启首重平仄。 递句转换,务使谐声。 虽云四六,其间三字五字成句,七字八九字成句,或数句长联,或两句短对,总期骈偶之工致,音韵铿锵。 每句每联之中,重叠音声,险怪字句,俱宜检点,甫免聱牙结舌之病。虽然,此绳趋尺步者言也。 若夫鸿笔大椽,淹润六朝,如苏王之启表,陆集之笺奏,亦犹诗中间有拗体,转觉遒雅,则非鄙愚之所及耳。”[18]凡例此外,他还就骈文中的用典提出了要求:“引用成语,必取自然;采摘典故,期于镕化。 或正对,或借对,熟而不腐,新而不生,工巧而非穿凿,别致而非杜撰。 与其陈旧,不若纤靡,假使艰深,无宁平淡,能入时尚之眼,不为识者所嗤而已。”[18]凡例即强调用典要融化自然而非生吞活剥,做到工巧别致。
清初李渔、黄始、胡吉豫等人虽作为一介书坊商人,但在编选骈体选本时不自觉中对四六有了新的认识,这些序言几乎都从四六的文体特征来立论,探讨四六在具体创作过程中各个属性方面应注意的问题。 这也表明了清初四六爱好者对四六文体体认的进一步深入,并尝试从文体特征入手争取四六文体的独立,进而争得与古文平等地位所做的努力。
清初骈文选本以个人书坊编选的方式,将营利作为直接编选目的,更多强调所选文章往来应酬时的实用性,这不可避免地会带来一些问题。近人瞿兑之在所著《骈文概论》时就对清初骈文过分追求实用性所带来的弊病进行了指摘:“明朝人只有笺启上用四六,现在偶然看见一些,都恶劣不堪。 直到清初,犹是此种风气。 李渔有一部《四六初征》,大约就是专为当时书启师爷用的,看他所选的,简直令人作呕。”[26]尤其对李渔《四六初征》的选文不留情面地予以批评。 当然,瞿兑之的态度不免有些过激,但将骈文功用局限在社会应酬领域的极端后果就是导致骈文完全沦为时俗应酬的工具,这也最终使骈文这一文体在“俳俗”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此外,受时代局限,清初骈文文体的体认和地位的提高还局限在庙堂公牍或交际应酬类四六选本的序跋中,未能超越狭隘的应用型“四六”观念,直到乾隆以后,“骈文”“骈体”等名词才得到频繁的运用,文人学者才自觉地就骈文地位、骈散关系等发表一系列成系统的理论话语。
任何事物的出现都有其合理性和意义所在。 乾嘉时期骈文的全面复兴,并非是以李渔为代表的清初骈体选本编选者所能提前预料的,他们在编选骈文总集的同时对骈文发展历史以及文体特征进行的梳理、分析,在相当程度上,只是为了迎合市面读书人往来应酬的需求所做的营利活动。 然而,站在整个清代骈文发展的角度上讲,清初诸多四六选本的出现使骈文创作及其理论批评日渐丰富、完善。 或者可以这样说,他们不仅在骈文选本的编选过程中扮演着文献保存者、传播者的角色,而且他们在选本序言中发表自己对四六文体看法的过程中不自觉地承担了骈文理论阐发和批评的责任,这些不自觉中的尝试和努力为清代骈文的复兴拉开了序幕,也推动了清代骈文研究向前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