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简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100871)
在对宋代文人的研究中,研究者对于士大夫身份的变化,多有关注,指出其间从门阀士大夫到科举士大夫,从官僚文人到地方精英的转变①①如朱刚著《唐宋“古文运动”与士大夫文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 年版;村上哲见著,金育理、邵毅平译《宋词研究·南宋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对于士大夫的观念的变化亦有许多讨论,指出了从“先忧后乐”到自我反省的发展②②如包弼德著、刘宁译《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 年版。。 但是,对于宋代士人变化中的其他层面,主流之外的支流③③文中“士人”,指读书人、知识阶层,以科举为业,包括进士及第者。 “士大夫”,指以进士及第者为中心的阶层。,对新的时代环境下士人的身份差异、他们对生活的选择,对宋元文人间的联系,关注尚嫌不足。 在宋代,士人群体展现出更复杂的样貌,生长着新的特质,随着时间的推移,庞大的士人群体日益分化,并深深地影响着文学创作的面貌。 当我们在阅读元人作品的时候,可以明显地看到士人的分化与创作间的联系,而追寻这种分化,宋初的柳永(980? -1053?)是一位颇值得关注的代表性人物。
宋朝尚文,注意对读书人的培养与拔擢。 科举作为选官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得到很大的完善和发展。 关于宋代的科举制度,研究者已有许多精辟的阐述。 从宋太祖朝到真宗朝所展开的对科举制度的改革,在考试程式上杜绝了场屋弊端,保证了科举考试的“一切以程文为去留”。 随着考试制度的健全,加上取士名额的扩大,中国社会进入了以科举士大夫为引领的时代。 “自宰相以至令录,无不擢科,海内文士彬彬辈出焉”[1]。 王朝对文人的重视,鼓舞了整个社会的读书热情,人们纷纷选择科举仕进之途。 士人群体由此日益庞大,与之相伴的则是士人阶层的分化。 一方面,他们中的许多人没有能够通过科举考试,最终散入民间。 比如《茅亭客话》中的郝逢:“郝逢,字致尧,成都人。 幼好学攻诗,性柔而惰,或谓其性懦非能立事,常欲求乡荐,未竟。 属盗起于境,资産略尽,迫寒馁而无忧叹。”[2]比如张在:“青州布衣张在,少能文,尤精于诗,奇蹇不遇,老死场屋。”[3]卷七:74另一方面,许多人在科举考试的过程中,在身份上呈现出日益复杂的样态。 比如仁宗朝的江沔,以布衣遊场屋三十年,未成名,后应武举中第,官至殿直。 比如北宋时的教坊艺人丁石。(宋)范公偁《过庭录》“丁石俳戏语”云:
丁石,举人也。 与刘莘老同里。 发贡,莘老第一,丁第四。 丁亦才子也,后失途在教坊中。 莘老拜相,与丁线见同贺莘老。 莘老以故,不欲廷辱之,乃引见于书室中,再三慰劳丁石。 丁石曰:“某忆昔与相公同贡,今贵贱相去如此,本无面见相公。 又朝廷故事不敢废,诚负惭汗。”线见因白啓相公曰:“石被相公南巷口头掷下,至今赶逐不上。” 刘为大笑。[4]
丁石作为才子,曾经和刘莘老一同通过了地方的考试,但后来成为了一名教坊艺人。 而即使是通过了进士考试的人,他们在仕途之上仍然有着宦途通达与否的分别。 比如《渑水燕谈录》中记载的邵迎:
邵迎,高邮人,博学强记,文章清丽而尤长于诗,为人恭俭孝友,颇精法律,长于吏事,而清羸多病,尫然不能胜其衣。 平生奇蹇不偶,登进士十馀年而官止州县。 穷死无嗣,其妻苦于饥寒。[3]卷四:41
无论郝逢、张在,还是江沔、丁石、邵迎,他们的故事反映的正是蜂拥于科举路途之上的士人们的不同际遇,他们在仕途上的分化与沉沦。 而北宋初期的柳永即是蹉跎于科举与仕途的士人之一。 柳永的科举之路颇不顺遂,在数次参加科举考试后才最终进士及第,《鹤冲天》词中“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的句子抒发的正是他落榜时内心的失落。 除了参加科举考试,柳永及第前可能还在富都盐场下属的生产点担任过办事人员①参见李修生《柳永的生平仕履和词作路径》,载于《中国典籍与文化》2013 年第1 期。,大约有相当的时间奔波于途路。 “路遥山远多行役”的日子,是柳永人生中重要的记忆。 仁宗的景祐元年(1034),当柳永以大约五十余岁的年龄考中进士后,他的仕途也并不如意。 他的第一个任职是睦州团练推官,官至屯田员外郎。 他的广为流传、颇受世人欢迎的词作,从现存资料来看,给他的仕途带来的似乎都是负面的影响。 宋王辟之撰《渑水燕谈录》卷八说:
柳三变,景祐末登进士第,少有俊才,尤精乐章,后以疾更名永,字耆卿。 皇祐中,久困选调,入内都知史某爱其才而怜其潦倒,会教坊进新曲醉蓬莱,时司天台奏:“老人星见。”史乘仁宗之悦,以耆卿应制。 耆卿方冀进用,欣然走笔,甚自得意,词名醉蓬莱慢。比进呈,上见首有“渐”字,色若不悦。 读至“宸游凤辇何处”乃与御制真宗挽词暗合,上惨然。 又读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 乃 掷 之 于 地。 永 自 此 不 复 进用。[3]卷八:91
宋吴曾《能改斋漫录》②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柳三变词”,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十六“柳三变词”说:
仁宗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薄之文。 初,进士栁三变好为滛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 尝有《鹤冲天》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 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景祐元年方及第。 后改名永,方得磨勘转官。
宋人笔记中这样的故事,折射着柳永仕途的窘迫与失意。 柳永的人生,一方面是追逐功名、科举蹉跎,一方面是仕途的蹭蹬不遇,是宋代中下层士人群体的代表。
北宋是中国古代城市发展的重要阶段。 封闭的坊市制经历唐末、五代的社会变动,到宋初的东京城已基本被街市制所取代。 宋王朝的都市随着财富的积累,得到极大的发展,世风日尚奢靡,酒楼歌馆等消费娱乐场所发达。 从仁宗朝开始,综合性商业娱乐场所瓦市的出现③廖奔《中国古代剧场史》认为“汴京的瓦舍勾栏兴起于北宋仁宗(1023—1063)中期到神宗(1068—1085)前期的几十年间”,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 年版,第42 页。,更进一步推动了城市娱乐业的发展。 开放、繁荣的街市,带来城市生活的世俗化、平民化。
在娱乐日益发达繁荣的时代,在这种社会转型、世风变化的过程中,士人与城市、与娱乐发生了更紧密、广泛的联系。 科举考试使大量的士人向京城流动,“诸州贡士,国初未有限制,来者日增。 淳化三年正月丙午,太宗命诸道贡举人悉入对崇政殿,凡万七千三百人。 时承平未久也,不知其后极盛之时,其数又几倍也”[5]。 他们广泛地参与到娱乐生活中,比如前面提及的江沔:
仁宗朝,江沔,建州人。 以布衣游场屋三十年,未成名。 在京师,殊无聊。 忽一日,支彊,屡欠伸犹不快。 偶持重物,乃微快。 因渐取重物持之,滋重滋快。 尝过贵侯门外,见大扁石,沔试捧之,举甚易。 又游相国寺,与众书生倚殿柱观倡优。 沔阴抱殿柱,柱即与础相离;沔以脚拨一书生衣尾入柱下,从而压之,俄顷书生欲去而不能。 沔笑曰:“相戏耳。”沔为起柱而脱之。 于是都下相传,沔有神力。 或劝沔应武举者,曰:“他人壮勇,自少得之。 今君得于中年,盖天所赞,必有大功名也。”沔从之,遂中第,然官止殿直。①参见吴曽《能改齋漫録》巻十八“江沔能舉重物”,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在这则故事中,我们看到北宋仁宗朝的士人江沔在科举不得志时,在京师相国寺“与众书生倚殿柱观倡优”。 江沔的故事可以视为那个时代众多读书人生活状态的一种缩影。 他们熟悉城市中的诸种娱乐方式,参与其中,娱乐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世俗化的娱乐影响着士人们的兴趣、趣味,也渗透进他们的文字。 黄庭坚曾以杂剧表演来谈诗歌的写作方法:
山谷云:“作诗正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盖是读秦少章诗,恶其终篇无所归也。[6]
当黄庭坚以宋杂剧表演的特点来譬喻诗歌写作的方法时,说明杂剧表演已经是一种被读书人、被诗歌作者们普遍了解的娱乐形式。 在这样一种娱乐日益发展的时代,士人的生活态度也在悄然发生变化。 柳永便是这种变化的一位值得关注的体现者。
作为士人的一份子,柳永的词作表现出与传统文人的精神联系。 在柳永的人生中,在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光、在宦游的时光,曾有相当长时间的浪荡生活。 柳永陶醉于歌酒的愉悦,在面对科举失利、仕途挫折、种种非议的时候,更用歌、酒、佳人来疏解内心的失落,表达对人生烦恼的抵抗。他的【鹤冲天】词说:
黄金榜上。 偶失龙头望。 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 何需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 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7]下:725
他说“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他说“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在面对科举失意的时候,柳永宣称要把“狂荡”“浅斟低唱”作为自己生活的选择;把“烟花巷陌”“偎红倚翠”这种浮浪的生活作为生命的日常。 他的《夏云峰》词说:
宴堂深。 轩楹雨,轻压暑气低沈。 花洞彩舟泛斝,坐绕清浔。 楚台风快,湘簟冷、永日披襟。 坐久觉、疏脆管,时换新音。 越娥兰态蕙心。 逞妖艳、昵欢邀宠难禁。 筵上笑歌间发,舃履交侵。 醉乡归处,须尽兴、满酌高吟。 向此免、名缰利锁,虚费光阴。[7]上:295《如鱼水》词说:
帝里疏散,数载酒萦花系,九陌狂游。 良景对珍筵,恼佳人自有风流。 劝琼瓯。 绛唇启、歌发清幽。 被举措、艺足才高,在处别得艳姬留。 浮名利,拟拚休。 是非莫挂心头。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 莫闲愁。 共緑蚁、红粉相尤。 向绣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7]下:535
他以“笑歌”“满酌高饮”对比“名缰利锁”;以“绿蚁”“红粉”贬低“名利”“是非”“富贵”;以“名缰利锁”为“虚费光阴”;说“浮名利,拟拚休”,说“向绣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借此表达功名虚幻的感叹,放弃名利、不理是非的斟量。
柳永词作中这种“除此外何求”的姿态,这种流连歌笑、钟情酒乐的歌吟,与其他词人的咏歌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南唐的冯延巳曾有词写道:
双玉斗,百琼壶。 佳人欢饮笑喧呼。 麒麟欲画时难偶,鸥鹭何猜兴不孤。 歌婉转,醉糢糊。 髙烧银烛卧流苏。 只销几觉懵腾睡,身外功名任有无。[8]
表示要用沉溺歌酒来忘却功名。 北宋前期词人中稍晚于柳永的張昪(992—1077)②张昪,字杲卿,北宋大中祥符八年(1015)进士。,其《满江红》词云:
无利无名,无荣无辱,无烦无恼。 夜灯前、独歌独酌,独吟独笑。 况值群山初雪满,又兼明月交光好。 便假饶百岁拟如何,从他老。 知富贵,谁能保。 知功业,何时了。 算箪瓢金玉,所争多少。 一瞬光阴何足道,但思行乐常不早。 待春来携酒殢东风,眠芳草。[9]111
由功名富贵之无常,写及时行乐的心情。 用对美景美酒的选择来否定利名荣辱。 欧阳修在他的词中也一再书写对歌酒的追逐:
把酒花前欲问君。 世间何计可留春。 纵使靑春留得住。 虚语。 无情花对有情人。 任是好花须落去。 自古。 红颜能得几时新。 暗想浮生何时好。 唯有。 淸歌一曲倒金尊。(《定风波》)[9]142
堤上游人逐画船。 拍堤春水四垂天。 绿杨楼外出鞦韆。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 人生何处似尊前。 (《浣溪沙》)[9]143
用“(浮生)唯有”、“人生何处似尊前”这样的语句,强调赏歌饮酒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事物,把歌与酒列在人生的第一位。 苏轼在他的《满庭芳》词中说: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 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 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 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 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 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10]345
在《虞美人》词中说:
持杯摇劝天边月,愿月圆无缺。 持杯复更劝花枝,且愿花枝长在莫离披。 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 此欢能有几人知,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10]466
说“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用美酒,用“持杯月下花前醉”,来傲视“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忘怀“荣枯”之事。 词人们这种对歌与酒的吟唱,对清歌、金樽的选择,延续了前人及时行乐、借酒忘忧的写作,所谓“不如饮美酒。 被服纨与素”[11]79,“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11]79;所谓“何以解忧,惟有杜康”[12],“酌酒以自宽”[13]。柳永和诸多的词人借歌与酒,在对传统的继承中表达着自己的人生感慨、处世态度,精神上的超然,或者与现实的龃龉,传递着一代又一代士人内心对人生、世事的思考与选择。
但是,柳永在对传统文人精神的承袭中,又流露出一种新的生活态度。 在对歌宴舞席、追欢买笑生活的写作中,传达出新的色彩、新的因素,表现出与日渐滋长的市民文化的联系,并由此展露出一种浪子的习气。 他的[传花枝]词,直接抒写着对风流才调的自负、对浪子生活的认可:
平生自负,风流才调。 口儿里、道知张陈赵。 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 解刷扮,能嗽,表里都峭。 每遇着、饮席歌筵,人人尽道。 可惜许老了。 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 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 剩活取百十年,只恁厮好。 若限滿、鬼使來追,待倩个、淹通著到。[7]上:164
夸赞自己的多才多艺,得意于自己饮席歌宴上的如鱼得水,明言自己在有限的人生中将留连于“追欢买笑”。 这样一种放浪的生活态度,在此前的士人中,比如在冯道的儿子冯吉(919 一963)身上,已有所表现:
其子吉,特浮俊无检。 为少卿。 善琵琶,妙出乐府。 世无及者。 父酷戒之,略不少悛。一日家宴,因欲辱之,处贱伶之列,众执器立于庭,奏数曲罢,例以缠头缣镪随众伶给之。吉置缣镪於左肩,抱琵琶按膝长跪,厉声呼谢而退。 家人大笑于箔,回首谓父曰:“能为吉进此技于天子否?”凡宾僚饮聚,长为不速,酒酣即弹,弹罢起舞,舞罢作诗,昂然而去,自谓曰“冯三绝”。[14]
冯吉浮薄无检,陶醉于乐舞的演出,对弹奏琵琶充满乐趣,自得其乐,不以为低贱,与柳永确有一种精神上的共性。 但是,与冯吉在家宴、宾僚饮聚中“昂然不顾”的态度相比,柳永在词中所表露的“表里都峭”的自得,应该说更多一份世俗的味道、浪子的面目、狭斜的色彩。 柳永在词作中所表达的这样一种对“追欢买笑”的执着与坚持,“表里都峭”的自矜,正是其生活态度的引人注目之处。 这种态度虽与当时士人的主流认知存在差异,却也不是仅此而已的昙花一现,而是若隐若现地绵延于柳永之后的部分士人中,预示着一种初露端倪的士人生活。 熙宁年间在世的陈留清虚子曾说:“予实京师人,少跌宕不检,不治生事,落魄寄傲於酒色间,未始有分毫顾籍心于功名事业也。”[15]“跌宕不检”、“落魄寄傲于酒色间”的陈留清虚子正可以视为对柳永浪子式生活态度的呼应。
柳永知音识律,他的词作体现着他对歌词创作与演唱的熟悉、喜爱与参与。 “乍入霓裳促徧。逞盈盈、渐催檀板。 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7]上:62。 “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 贪为顾盼夸风韵。 往往曲终情未尽”[7]上:434。 “凝态掩霞襟。 动象板声声,怨思难任。 嘹亮处,迴压弦管低沉”[7]下:680。 这些文字从乐音与舞姿、歌声与情态上,摹写筵席上歌妓的演出,生动细致的描绘,在缓、急、高、低的动态间,写出歌妓表演的技艺高超之处,写出柳永对宴席上歌乐表演的体会、他对歌乐的鉴赏。 “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7]上:164;“讼闲时泰足风情,便争奈、雅歌都废。 省教成、几阕清歌,尽新声,好尊前重理”[7]下:626。 这样的文字则表达了柳永在歌词创作、演唱上的才能,他对歌词的爱好与热忱,以及歌词在他生活中的重要位置。 包括他的《惜春郎》词:“玉肌琼艳新妆饰。 好壮观歌席。 潘妃宝钏,阿娇金屋,应也消得。 属和新词多峻格。 敢共我勍 敌。 恨 少 年、 枉 费 疏 狂, 不 早 与 伊 相识。”[7]上:161此词虽是赞扬歌妓词作的美好,但“敢共我勍敌”仍透露出柳永对自己歌词写作的自负。
从审美特点上来看,柳永词的审美趣味虽然得到部分士人的喜爱,比如张耒的《明道杂志》称韩维:“韩少师持国每酒后好讴柳三变一曲。 其一句云:‘多情到了多病。’有老婢每听之,辄云:‘大官体中每与人别。 我天将风雨,辄体中不佳,而贵人多情致病耶?’”[16]但柳永的词作和士人的主流审美仍然是有所不同的。 据宋人记载,晏殊曾经明确把自己写作的词和柳永加以区隔:
柳三变既以词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祇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17]
然而,柳永词作所传达的审美趣味却是被民间所追捧的,“天下咏之”[18],深受“流俗之人”的喜爱。 宋人徐度《却扫编》卷下的记述生动地展示了这种喜爱,以及“文人”与“流俗”审美趣味的差异:
柳永耆卿以歌辞显名于仁宗朝,官为屯田员外郎,故世号“柳屯田”。 其词虽极工致,然多杂以鄙语,故流俗人尤喜道之。 其后欧、苏诸公继出,文格一变,至为歌词,体制高雅,柳氏之作殆不复称于文士之口,然流俗好之自若也。 刘季高侍郎宣和间尝饭于相国寺之智海院,因谈歌词,力诋柳氏,旁若无人者。有老宦者闻之,默然而起,徐取纸笔,跪于季高之前,请曰:“子以柳词为不佳者,盍自爲一篇示我乎!”刘默然无以应,而后知稠人广衆中,慎不可有所臧否也。[19]
在这段文字中,徐度谈到大众对柳词的爱好,所谓“流俗人尤喜道之”,所谓“流俗好之自若”。而文中所述宣和间刘季高和老宦者之间的故事,刘季高的“力诋柳氏”,代表了士大夫的主流趣味。 老宦者因为刘季高“力诋柳氏”,取纸笔让刘季高自作一篇,则说明了老宦者对刘季高评论的不满,彰显出世俗对柳词的爱尚。
柳永在音乐、文学方面的才力,他所呈现的专业素养,其词作受众的广泛,“流俗之人”对其词作的喜爱,使柳永受到当时的乐工、伶人的追逐。“迁延。 珊瑚筵上,亲持犀管,旋叠香牋。 要索新词,殢人含笑立尊前。”[7]下:550 这样的词句透露的是歌妓对柳永词作的好尚。 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说:“(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斜,善为歌词。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市,于是声传一时。”[20]说柳永“善为歌词”,肯定的是柳永在歌词写作上的擅长。 “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则强调了乐工对柳永写词技能的看重。 而伶人与乐工的态度显示的正是文人与伎艺人结合的空间。
柳永的爱好、趣味、才能,歌妓、乐工对柳永的青睐与追随,包蕴着士人一种可能的新的生活选择,即以自己的才华、以自己对文辞与音乐的擅长、以自己的专业学识与娱乐相结合的生活方式,透露着近世文人生长路径的一个侧面,兆示着文学创作的新的变化。
蒙元初期停开科举,但宋代已经开启的读书人群体的壮大,经宋金而继续延续,当时有的地区甚至在自己举办科举考试,阎复“弱冠入东平学,师事名儒康晔。 时严实领东平行台,招诸生肄进士业,迎元好问校试其文,预选者四人,复为首,徐琰、李谦、孟祺次之”[21]。 然而,王朝科举的停开,以及即使恢复科举,录取人数也甚少的现实,终究改变了士人的入仕路径、生存状态,使得在柳永身上已露端倪的浪子习气、已预示的生活选择,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在仕进之路发生巨大变化的情况下,得到突出的表达。
在宋代,王朝的领导阶层从门阀士大夫变为科举士大夫,儒学复兴,由此带来士人的主流观念的变化、社会风气的变化,带来以天下为己任的群体认识。 如柳永般的放浪不检,虽在士人中存续,却颇受压抑。 但在元代,当科举录取人数较少,且中试者主要在文化文学方面有所作为时,身处下僚的士人群体与科举蹭蹬、仕途压抑的柳永表现出更多的精神联系。 柳永在词作中以“风流才调”“表里都峭”“追欢买笑”自矜,肆意地张扬玩世不恭的生活态度,这种对个人处境的回应、对浪子生活的选择,这种世俗的趣味,随着文人地位的变化、通俗文化的发展,在文人间得到了广泛的认可。 元代颇具传统文人色彩的张可久也在吟唱着:“红妆间翠娥。 罗绮列笙歌。 重重金玉多。受用也末哥。 二鬼无常上门呵。 怎地躲。 索共他。 见阎罗。”[22]851这样的态度在元代关汉卿等曲家作品中更是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明人臧懋循说关汉卿辈“偶倡优而不辞”,“或西晋竹林诸贤,托杯酒自放之意,予不敢知”[23]。 关汉卿经历金朝灭亡的社会大变动、科举的长期停开,使他既对仕途充满向往,又放浪不羁,是元代浪子文人的代表。 在带有自叙性质的散曲《不伏老》套曲中,他曾这样描述自己: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 盖世界浪子班头。 愿朱颜不改常依旧。 花中消遣。 酒内忘忧。 分茶攧竹。 打马藏阄。 通五音六律滑熟。 甚闲愁到我心头。 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 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 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 你道我老也。 暂休。 占排场风月功名首。 更玲珑又剔透。 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 曾玩府游州。[22]172
又说: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搥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恁子弟每谁敎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翫的是梁园月。 饮的是东京酒。 赏的是洛阳花。 攀的是章台柳。 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 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 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 尙兀自不肯休。 则除是阎王亲自唤。 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 七魄丧冥幽。 天哪。 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22]173
一如柳永,关汉卿强调自己的风流才调、自己对“烟花路”的坚持。 在诸多表演伎艺发展的大背景下,关汉卿承接柳永,不但张大文人传统中及时行乐、以歌酒解忧的精神,更大肆发挥柳永“表里都峭”的浪荡气息,自称“普天下郎君领袖”、“玲珑又剔透”、“响珰珰一粒铜豌豆”,以对浮浪的自矜、用玩世不恭表达着他的生活态度,宣告着他的人生选择。 正是以关汉卿为代表的这样一批元代文人,他们用自己的杂剧作品将内心中对现实的不满与无奈传达出来。 在平民化的娱乐形式中,寄托自己的用舍行藏的政治态度,表达自己在精神上的独立。
元代杂剧作家的组成十分复杂,其中下层官吏是对元杂剧创作产生重要影响的一类作者。 比如写有《窦娥冤》《单刀会》《救风尘》等名作的关汉卿是“太医院尹”[24]318(元无此职,可能是太医院医药机构的官吏);写有《汉宫秋》《荐福碑》诸名剧的马致远是“江浙行省务官”[24]325;写有《伍员吹箫》的李寿卿是“将仕郎,除县丞”[24]329;写有《柳毅传书》《气英布》《三夺槊》的尚仲贤是“江浙行省务官”[24]330;写有《王粲登楼》《倩女离魂》的郑德辉“以儒补杭州路吏”[24]367;写有《范张鸡黍》的宫大用为“历学官,除钓台书院山长”[24]366;与马致远一起创作《黄粱梦》杂剧的李时中是“中书省掾,除工部主事”[24]346。 这些身处下僚的文人,身份与柳永相似,且同样与伎艺人关系密切。他们在柳永之后,以自己的才华,自己对文辞、故事的驾驭能力,投入到杂剧的写作中。 虽不以编剧为生,但为舞台搬演提供剧本,并在剧本中表达自己的感慨。 他们发挥柳永词作中已经传达出的世俗趣味,开启一种新的审美精神,同时,也全面开启一种士人的新的生活方式。
综上,柳永的身份际遇,他在词作中体现的“除此外何求”“表里都峭”的生活态度,他的词作的尘俗趣味,以及他与伎艺人的合作,与元代曲家声息相通。 唐宋之际的社会变化引起士人的阶层分化、生活态度分化,而士人以其专业技能、学识与民间娱乐结合,是士人群体分化加深的表现,是近世文学创作面貌变化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元代以关汉卿为代表的曲家的生长土壤、渊源所在。况周颐说柳永所作“为金元以还乐语所自出”[25],其实不仅是“乐语”,更是生活态度、生活选择之“所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