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韩愈古文谱系的外在理路与内在矛盾

2020-01-08 12:55陈文新
关键词:骈文皇甫谱系

陈文新

(武汉大学 文学院,武汉430072)

所谓“谱系”,即事物发展变化的系统。 所谓“韩愈古文谱系”,即韩愈古文理论发生、发展、变化的系统。 谱系学的研究方法源出于德国哲学家尼采的《道德的谱系》,是法国哲学家福柯哲学的重要概念。 作为研究方法,谱系学强调对事物“出身”和“发生”的考察;作为哲学观点,谱系学强调对既定知识秩序的质疑。 从谱系学角度切入韩愈古文研究,一方面提出了重审唐代古文运动的必要性,另一方面也提供了新的研究思路。

说“古文谱系”而不说“散文谱系”,是因为“散文”是一个现代文体概念,我们往往用它来统辖骈文、古文和小品文,而骈文、古文和小品文的体裁特征差异甚大。 比如,骈文以抒情为主要目的,以写景和骈俪辞藻的经营为表达上的特征;古文以说理或寓理为主要目的,以论说和叙事为表达上的特征,通常排斥或不太注重写景及骈俪辞藻的经营;小品文在排斥骈俪辞藻的经营方面虽与古文相近,但小品文并不偏重儒家义理的阐发,它着力表达的反倒是一种情趣,一种情调。 面对古代“散文”中的骈文、古文和小品文,假如一视同仁,就不免犯下“盲人摸象”的错误。 以“古文谱系”取代“散文谱系”,旨在避免以西律衡估中国文章的情形。

唐代古文运动以韩愈、柳宗元为领袖。 韩愈的作用,尤其值得大书特书:韩愈抗颜为师,收召后学,对古文运动的壮大起了不可替代的推动作用;他建立古文谱系,确立与六朝骈文的竞争态势,气度恢弘,时人莫及。 但本文的宗旨不是确认韩愈在古文运动中的历史地位,而是为了揭示一个事实:韩愈的古文谱系与六朝骈文谱系的所谓针锋相对只是表面现象,韩愈所追求的目标同样是成为一流文人;从外在的理路看,“文以载道”确有策略上的必要性,但由此造成的内在矛盾则对古文的发展造成了不容讳言的负面后果。

一、作为古文谱系比照对象的骈文谱系

要准确把握古文谱系,必须对骈文谱系加以考察。 骈文谱系乃是古文谱系的比照对象,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

骈体文萌芽于秦汉,产生于魏晋,而鼎盛于南北朝。 刘师培《文说·耀采篇第四》缕述骈文的产生历程,有云:“东周以降,文体日工:屈、宋之作,上如二《南》;苏、张之词,下开《七发》;韩非著书,隐肇连珠之体;荀卿《成相》,实为对偶之文;莫不振藻简策,耀采词林。 西汉文人,追踪三古,而终军有奇木白麟之对,兒宽抒奉觞上寿之辞,胎息微萌,俪形已具。 迨及东汉,文益整赡,盖踵事而增,自然之势也。 故敬通、平子之伦,孟坚、伯喈之辈,揆厥所作,咸属偶文。 用字必宗故训,摛词迥脱恒蹊,或掇丽字以成章,或用骈音以叶韵。 观雍容揄扬之颂,明堂清庙之诗,不少篇章,胥关体制。 若夫当涂受箓,正始开基,洛中则七子无双,吴下则联翩竞爽,才思虽弱于西京,音律实开夫典午。 六朝以来,风格相承,刻镂之精,昔疏而今密,声韵之叶,旧涩而新谐。 凡江、范之弘裁,沈、任之巨制,莫不短长合节,追琢成章。 故《文选》勒于昭明,屏除奇体;《文心》论于刘氏,备列偶词;体制谨严,斯其证矣。”[1]六朝骈文的作者阵容是相当壮观的,如刘裕、傅亮、谢惠连、谢庄、颜延之、王僧达、鲍照、王俭、王融、孔稚珪、谢朓、沈约、江淹、陶宏景、任昉、萧衍、裴子野、陆倕、王巾、刘峻、丘迟、萧统、萧纲、萧绎、何逊、吴均、刘潜、刘令娴、庾肩吾、周弘让、沈炯、徐陵、江总、陈叔宝、王褒,均有传世之作,而徐陵、庾信则是其代表作家。

骈体文的主要特点是语句结构的平行、对偶。严格地说,它不与诗、小说、戏曲等并列,而仅仅与散体文(古文)并列,起初只是一种驾驭语言的表达方式,经过发展、演变,形成了一定的格式和特点,并最终成为一种文体。 换句话说,与骈文相对应的是古文。 如清李兆洛《骈体文钞序》所说:“自秦迄隋,其体递变,而文无异名;自唐以来,始有‘古文’之目,而目六朝之文为‘骈俪’,而为其学者,亦自以为与‘古文’殊路。”[2]109将骈文与古文视为对立的两端,早已成为习惯的做法。

骈文的盛行促进了文学观念的演化。 周秦时期的所谓“文学”,大体相当于文学与学术的综合体,“文”与“学”是合并在一起的。 两汉时期,“文”与“学”开始分离,诗赋等辞章一类的作品属于“文”或“文章”,子史等学术著作属于“学”或“文学”。 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纯文学进一步独立出来,于是有了“经学”“史学”“玄学”“文学”的区别。 至此,“‘文学’一名之含义,始与现代人所用的一样,这是一种进步。 不但如此,他们又于‘文学’中间,有‘文’‘笔’之分。 ‘文’是美感的文学,‘笔’是应用的文学;‘文’是情感的文学,‘笔’是理知的文学。 那么‘文’‘笔’之分也就和近人所说的纯文学杂文学之分有些类似了[3]3。

梁昭明太子萧统主编的《文选》标志着骈文谱系的确立。 其选录对象除诗之外,主要是辞藻华丽、声律和谐的楚辞、汉赋和六朝骈文。 萧统在《文选序》中谈了他的选编原则:“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 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 ……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 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 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4]从萧统的自报家门,不难发现:1)《文选》不选经书和子书,是因为经、子“以立意为宗”,旨在阐发“一家之言”,而“不以能文为本”;2)不选史书,是因为史书虽较少直接发表理论见解,但作者对史实的记述仍是为了表达历史观和是非原则,仍有志于成“一家之言”,见识乃文本之骨。 3)“文”的特征是“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即注重辞采之美,“立意”不是重心所在。 萧统《文选序》与《文选》配合,明确指出了骈文的谱系归属,所以朱自清在《经典常谈·文第十三》中说:“梁昭明太子在《文选》里第一次提出‘文’的标准,可以说是骈体发展的指路牌。”“这种‘文’大体上专指诗赋和骈体而言;但应用的骈体如章奏等,却不算在里头。”“骈体出于辞赋,夹带着不少的抒情的成分;而句读整齐,对偶工丽,可以悦目,声调和谐,又可悦耳,也都助人情韵。”[5]“文”即辞章,即以诗赋骈文为主体的纯文学。

萧统的《文选序》不承认史传是“文”,既因为史传旨在“褒贬是非,纪别异同”,仍以见识为骨,也因为史传侧重于叙事记人,而叙事记人并非诗赋骈文的主要职能。 所以,并非偶然,萧统《文选序》没有讨论叙事的问题,同时代刘勰的《文心雕龙》亦然:这部以诗赋骈文为主要论述对象的文论巨著,“于诗,《乐府》不提以叙事写人见长的汉乐府民歌《陌上桑》《焦仲卿妻》等篇章;于文,《史传》不提《左传》《史记》等书描绘人物的成就。 它赞美《汉书》‘赞序弘丽’,与范晔、萧统的观点相通。 对志怪志人等小说,他只字不提。 《文心》下半部《镕裁》以下十来篇评论写作方法和技巧,重点放在语言的色彩美和音调美方面;《比兴》《夸饰》《物色》等篇,谈到自然景色和宫殿等外界事物的刻画,但仍无一语涉及人物描绘。 对上述汉乐府中人物描写生动的篇章,《诗品》不品第,《文选》不选录;只有《玉台新咏》选录少量。 南朝后期的宫体诗,开始注意描绘妇女体态之美,但视野窄小,而且基本上没有反映到文论上来。 总的说来,南朝文论对人物描写是没有注意到的,民间叙事诗、史书传记、小说中关于人物的生动的白描,在他们看来都是缺乏文采,缺乏文学性的。”[6]骈文谱系对说理、叙事及其他应用文的轻视,为韩愈以说理叙事为基础建立古文谱系创造了契机。

六朝骈文进一步彰显了辞赋重视“翰藻”、声韵之美的倾向。 从浅层次看,骈文所注重的是文章的语言之美。 这种美又可分为两个层面:形与声。 用典故、用对偶、用华美的辞藻,属于形的层面;“宫徵靡曼,唇吻遒会”,音韵和谐,属于声的层面。 从深层次看,对色彩和声韵的讲求,目的是为了抒情。 刘勰《文心雕龙·情采》有云:“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 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疑作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7]346无论“形文”还是“声文”,都是为了表达出“情文”。 如葛晓音所说:“齐梁人认为‘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吟咏情性’、‘感荡心灵’是文学的基本特征,也就是说文章须出自创作构思和想象,讲究辞藻之美,表现作者的性情面目,尤其应以性灵感动人心。 从南朝的创作情况来看,合乎这些标准的作品大致可分为抒写情感和描绘声色两类。”[8]181-182抒情构成了骈文的内容主体。 本来,骈文之祖的楚辞就是以抒情见长的。

骈文长于抒情,与其偶俪特征相得益彰。 刘勰著《文心雕龙》,除《丽辞》《事类》外,还用《比兴》《夸饰》《练字》《隐秀》《情采》等篇论述辞藻、骈偶、典故的运用,而这些都是骈文写作中的几个必备技巧。 刘勰提倡“为情而造文”,反对“为文而造情”,但仍是骈文的提倡者。 比如,他说“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肯定了骈偶的魅力。 (《丽辞》)又说比“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兴“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比兴》);都有助于抒情和增强文章的韵味。 萧纲、萧绎、徐陵、萧子显等人,同样是声韵色泽之美的热心倡导者,并或隐或显地将诗赋的声韵之美与抒情联系在一起。

这一时期的文论在探讨诗赋创作时,不约而同地关注“触景生情”这一命题,对山水自然在创作中的地位尤为重视。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云:“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 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 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 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山沓水匝,树杂云合。 目既往还,心亦吐纳。 春日迟迟,秋风飒飒。 情往似赠,兴来如答。”[7]493萧纲《答张缵谢示集书》云:“至如春庭乐景,转蕙承风;秋雨且晴,檐梧初下;浮云生野,明月入楼。 时命亲宾,乍动严驾;车渠屡酌,鹦鹉骤倾。 伊昔三边,久留四战;胡雾连天,征旗拂日;时闻坞笛,遥听塞笳;或乡思凄然,或雄心愤薄。 是以沉吟短翰,补缀庸音,寓目写心,因事而作。”[9]萧子显《自序》云:“若乃登高目极,临水送归,风动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莺,开花落叶,有来斯应,每不能已也。”[10]凡此种种对“应物斯感”的描述,皆有助于我们理解山水诗和山水文的兴盛原因。 鲍照《答谢中书书》、吴均《与施从事书》、《与宋元思书》、《与顾章书》、庾信《小园赋》等均为出色的写景骈文。 谢灵运《山居赋》、丘迟《与陈伯之书》、江淹《别赋》中亦不乏精彩的写景文字。

综上所述,结论是:骈文以语言的“声”、“形”之美为手段,以写景为重心,以抒情为目的,它所继承的艺术传统,偏于辞、赋一路。 诸子和史传,除《庄子》等特殊情形外,通常没有写景文字,也少有一唱三叹的抒情。 而在诗、骚、赋中,写景、抒情乃是作者心目所注之处。 这表明,萧统在建立骈文谱系时,明确地将骈文视为辞、赋的后裔,致力于突出它与诸子和史传的品格差异。 萧统所认定的纯文学,是把诸子和史传排除在外的。

二、古文谱系与骈文谱系只是表面上针锋相对

在许多人看来,韩愈所建立的以诸子和史传为宗的古文谱系,直指萧统等人建立的以辞、赋为宗的骈文谱系,两者之间无疑是一种针锋相对的关系。 但实际上,这种针锋相对只是表象而已,无论是萧统等人,还是韩愈等人,他们实际上看重的都是“文”。

对韩愈的误解与韩愈本人的理论主张有关。韩愈一再强调,古文的基本职责是“载道”,要确立文统,必须首先确立道统。 韩愈在《原道》中铿锵有力地说:

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 孔 子 传 之 孟 轲, 轲 之 死, 不 得 其传焉。[11]10

韩愈所谓“道”,就是儒家的价值系统;所谓“古文”,即传播这种“道”的文章;而古文作者,也就是道统的延续者。 这里谈的是道统,其实也是在谈文统。 套用钟嵘《诗品》的表述,可以这样界定韩愈的古文谱系:“其源出于孔子……”韩愈这种明确的道统意识,陈寅恪和钱穆认为是受了禅宗影响[12],但从中国文学批评自身的传统来看,这一现象与钟嵘《诗品》的思路是一脉相承的,虽然韩愈的谱系意识远比钟嵘强烈。 “韩愈精神”“最明显的即是‘统’的观念。 因为这‘统’的观念,所以他们有了信仰,也有了奋斗的目标,产生以斯文斯道自任的魄力,进一步完成‘摧陷廓清’的功绩。 韩愈之成功在是,宋初人之参加文与道的运动者,其主因也完全在是。”[3]158明确的谱系意识是韩愈取得成功的首要条件。

南朝梁萧绎《金楼子》卷四《立言》下说,“古人之学者有二”,“夫子门徒,转相师受,通圣人之经者,谓之儒。 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曹子建、陆士衡,皆文士也,观其辞致侧密,事语更明,意匠有序,遣言无失,虽不以儒者命家,此亦悉通其义也。”[13]在萧绎看来,“儒”与“文”是相对而言的,而文士远较儒生高明。 韩愈则反了过来,他把文士看得很低。 或者说,他在表面上把文士看得很低。 二者之间构成一个有趣的对比:南朝作家多以“文人”自居,贵为帝王的萧纲、萧绎等亦然;而韩愈等古文作家,则不屑于仅仅做一名“文人”,他们的祈向是成为“道统”的传承者。

这里先考察南朝的情形。

宋、齐、梁、陈的开国之君,除梁武帝以外,其他都出身行伍,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弟在文士面前不免存在自卑或欣羡心理。 这种自卑或欣羡心理,通常经由两种途径表现出来。 一是对文士故作蔑视,如齐武帝萧赜就说:“学士辈不堪经国,惟大读书耳。经国,一刘系宗足矣,沈约、王融数百人,于事何用?”(《南史》卷七十七《刘系宗传》)[14]1927一是斤斤计较地与文士比论高下。 如:

鲍照字明远,东海人,文辞赡逸。 尝为古乐府,文甚遒丽……文帝以为中书舍人。 上好文章,自谓人莫能及。 照悟其旨,为文章多鄙言累句,咸谓照才尽,实不然也。 (《南史》卷十三《临川烈武王道规传》附鲍照传)[14]360

武帝每集文士策经史事,时范云、沈约之徒皆引短推长,帝乃悦,加其赏赉。 会策锦被事,咸言已罄,帝试呼问(刘)峻。 峻时贫悴冗散,忽请纸笔,疏十馀事,坐客皆惊,帝不觉失色。 自是恶之,不复引见。 (《南史》卷四十九《刘峻传》)[14]1219

(沈)约尝侍燕,值豫州献栗,径寸半。帝奇之,问曰:“栗事多少?”与约各疏所忆,少帝三事。 出谓人曰:“此公护前,不让即羞死。”帝以其言不逊,欲抵其罪,徐勉固谏乃止。 (《梁书》卷十三《沈约传》)[15]

第一例属于创作方面的竞争;第二、三例则属于“积学”方面的竞争,而对典故的重视实为骈文盛行所使然,仍与骈文创作相关。 在上述例子中,鲍照故意输给帝王以求容,刘峻因露才扬己而不为帝王所容,沈约系梁武帝老友,竟因不给皇帝面子差点被治罪。 帝王这种妒忌文士的心理,发展到隋炀帝,更演变为刻薄的诛杀。 据刘餗《隋唐嘉话》卷上:“炀帝善属文,而不欲人出其右。 司隶薛道衡由是得罪,后因事诛之,曰:‘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16]“空梁落燕泥”是薛道衡《昔昔盐》一诗中的警句。 自然,隋炀帝不属于南朝帝王,但他痴迷于南朝文化却是一个有目共睹的事实。

帝王们在内心里欣羡文士,于是热衷于在文坛扮演重要角色。 整个南朝,从宋初到陈末,陆续出现若干个规模较大的文士集团,其盟主分别为:宋临川王刘义庆,齐文惠太子萧长懋,齐竟陵王萧子良,梁昭明太子萧统,梁简文帝萧纲,梁元帝萧绎,陈后主陈叔宝。 帝王以其政治上的优越地位提倡骈文,对骈文的繁荣自有不可忽视的推进作用。 《南史》卷七十二《文学传序》有云:“自中原沸腾,五马南度(渡),缀文之士,无乏于时。 降及梁朝,其流弥盛。 盖由时主儒雅,笃好文章,故才秀之士,焕乎俱集。”[14]1762这一描述与实际情形是相符的。

与南朝的风尚不同,韩愈总是端着架子公开蔑视那些骈文作者。 当然,这只是一个表面现象。近人章炳麟在《与人论文书》中即曾指出,韩、柳并非真的鄙薄齐、梁骈文,而是“自知虽规陆机,摹傅亮,终已不能得其什一,故便旋以趋彼耳”,“欲因素功以为绚乎?”[2]448意思是说,骈文发展到齐、梁,已经臻于极盛,韩、柳如欲以文章称雄,必须另辟蹊径——一条与骈文相异的路径。 六朝骈文以“情文”“形文”“声文”为特征,重在抒情写景,说理叙事是被忽略的;韩、柳欲另辟蹊径,自然转向了说理叙事的传统,即取法于先秦两汉的诸子和史传。 韩愈《进学解》说:

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 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11]26

在韩愈所罗列的经典中,没有东汉以降的作品。 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说:

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 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 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 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17]

在柳宗元所罗列的经典中,也没有东汉以降的作品。 韩、柳之所以不提东汉以降的作品,是因为东汉文章已有较为明显的骈俪倾向。 韩、柳既旨在与骈文立异,当然有必要贬低“东汉以降”。而从他们所选择的经典不难看出,“叙事”“说理”尤其是“说理”,已备受关注。 这些论述,确立了古文谱系的外在理路。

从“说理”“叙事”入手建立古文谱系以区别于旨在抒情、写景的骈文,同时又不动声色地将“情文”“形文”“声文”融入古文以改造诸子和史传,这才是韩愈古文谱系的真实底蕴。 韩、柳将“子云、相如”等汉赋作家与《左传》等并列即泄漏了这一秘密。 “古文成于韩柳的关键在于:他们除写作政治、哲学方面的议论文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文章是发自真性情的穷苦愁思之声。”“韩柳变‘笔’为‘文’的主要标志是在应用文章中感怀言志,使之产生抒情文学的艺术魅力。”[8]183韩愈古文谱系的“真实底蕴”与其“外在理路”之间,显然是不一致的。

韩、柳的真实目的是写出足以取代和压倒骈文的古文,或者说,是写出好的文章,这一点,他们的同时代人及后人都有所察觉。 裴度是唐代批评韩愈文风的代表人物之一。 他率兵平定吴元济时曾聘韩愈为行军司马,两人关系密切,但对古文的见解明显不同。 裴度《寄李翱书》指出:骈文的病根在于内涵贫乏,而不在于表面的对偶、辞采和声韵;因此,可以在内涵上充实骈文,但不必“磔裂章句,隳废声韵”,故意“高之、下之、详之、略之”,在语言的安排上与骈文立异。 “以文字为意”,与“以文为戏”,都是对内涵的忽视[18]。 裴度的结论是:韩愈表面上“以道为意”,实际上是“以文字为意”。 裴度的判断,在后世经常有人深表赞同。明方孝孺《逊志斋集》卷十一《答王秀才书》说:“唐之士,最以文为法于后世者,惟韩退之。 而退之之文,言圣人之道者,舍《原道》无称焉;言先王之政而得其要者,求其片简之记,无有焉……汉儒之文,有益于世,得圣人之意者,惟董仲舒、贾谊。攻浮靡绮丽之辞,不根据于道理者,莫陋于司马相如。 退之屡称古之圣贤文章之盛,相如必在其中,而董、贾不一与焉。 其去取之谬如此,而不识其何说也……退之以知道自居,而于董、贾独抑之,相如独进之,则其所知者,果何道乎?”[19]方孝孺也看出了韩愈古文谱系的策略意味。 清程廷祚《复家鱼门论古文书》说得更不客气:“退之以道自命,则当直接古圣贤之传,三代可四,而六经可七矣。 乃志在于‘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戛戛乎去陈言而造新语,以自标置,其所操抑末矣。 以此与八代争短长,纵使己所言皆在于仁义道德,彼所言皆在于月露风云,而究无以相服。”“以丘明之才,而使经降为传,以退之之才,而使天下惟知有记诵辞章,岂不重可叹息哉!”[20]方孝孺和程廷祚都没有委屈韩愈,因为韩愈所追求的确乎是成为第一流的“文人”,一个“不平则鸣”的“文人”。

三、韩愈古文谱系的内在矛盾及其负面后果

如此说来,韩愈的祈向实与六朝骈文作家相近相仿。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大张旗鼓,建立一个基于儒家学术的“道统”? 笔者以为,策略性的考虑乃其主因。 具体说来,可以分为下述几个层面:

第一,就与骈文谱系立异而言,古文谱系不得不强化“载道”的一面。 六朝骈文源出于辞、赋,和六朝诗一样,同属于抒情文体。 韩、柳所说的与骈文相对的古文,从文体渊源上说,是从经书和子书发展来的,如果不强调它的“载道”特征,就等于放弃了写作古文的基本理由。 这在策略上是不妥当的。

第二,建立一个基于“道统”的谱系可以增强号召力。 就增强号召力而言,有必要注意到一个现象:唐人经常“豪情万丈”而自己也未必当真地就某一问题傲然表态。 李白宣称“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21],即是著名的一例。 明代的杨慎曾调侃说:“诗作之难,言之其不易乎! 天下之言诗者,则李杜而已矣。 李之言曰:‘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又曰:‘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杜之言曰:‘欲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慎诵而疑之。 夫挟天子以令诸侯,诸侯莫敢不服,然谓之真尊天子则不可;挟风雅屈宋以令建安齐梁,则戚矣,谓之真尊风雅屈宋则不可。 挟之为病也大矣,卑之无甚高论可乎? 观李之作,则扬阮左之洪波,览江鲍而动色,固建安之影响也;观杜之作,则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靡丽,实齐梁之后尘也。 前哲欺予哉? 是有说矣。 学乎其上,而中仅得,论道则严,而取必恕,以是罤而效李杜,其庶几欤? 斯小子窥管之半豹,愿以质于大方迎刃之全牛。”[22]许学夷也说:“建安之诗,体虽敷叙,语虽构结,然终不失雅正,至齐梁以后,方可谓绮丽也。 ……李太白诗‘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盖伤大雅不作,正声微茫,故遂言建安以来,辞赋绮丽,已不足珍,犹韩退之《石鼓歌》云‘羲之俗书趁姿媚’是也。 此皆豪士放言耳。”[23]所以,对于李白的理论宣言,我们不必过于拘泥地看其字面,不妨视为一种习惯成自然的豪士腔调。 又如白居易,他在《与元九书》中大力提倡写新乐府,在历览诗史时以“补察时政”“泄导人情”作为衡量标准,结果,不仅梁、陈诗被鄙薄为“嘲风雪、弄花草”,初盛唐诗入其法眼的也为数极少:“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 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鲂有《感兴》诗十五首。 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 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 杜诗最多,可传者千馀首,至于贯穿今古,覼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 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 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24]有过这种诗学宣言的白居易,其创作理所当然应当“醇粹”,应当合乎儒家规范,应当自始至终遵循“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的矩矱。 而事实是,白居易在当时最为盛传的却是他的艳诗。 杜牧《唐故平卢军节度使巡官陇西李府君墓志铭》在谈到元、白艳诗时引用了李勘的一段斥责:“自元和以来,有元、白诗者,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多为其所破坏,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 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 吾无位,不得用法以治之。”[25]这些在当时最为流传的元、白艳诗,与儒家诗学的要求无疑是格格不入的。 以上我们举例讨论了李白、白居易等人“对外宣传”与“衷心底蕴”[26]的歧异①所谓“对外宣传”,即“门面语”是也;所谓“衷心底蕴”,即“心里话”是也。不是为了贬抑他们,回到历史的语境,可以说,韩愈这群来自庶族阶层的文人,他们在理论上将文以载道、诗以言志的特征推到极端,一个明显的动机是增强号召力,以便在与门阀士族的竞争中更为主动。 这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种宣传策略,他们并不打算全心全意地照着去做。

第三,建立谱系还有一个目的,即给同一流派的作家标示出一种理想的创作境界。 就此而言,韩愈有成功,也有失误。 韩愈的弟子中,最为出色的是李翱、皇甫湜。 在效法韩愈时,李翱偏于“道”,皇甫湜偏于“文”:偏于“道”,主说理醇正,偏于“文”,则务标新立异。 李翱《祭吏部韩侍郎文》说:“呜呼! 孔子去远,杨朱恣行,孟轲拒之,乃坏于成。 戎风混华,异学魁横,兄尝辩之,孔道益明。”[27]180其着眼点在“道”。 其《与陆傪书》又说:“我友韩愈,非兹世之文,古之文也,非兹世之人,古之人也。 其词与其意适,则孟轲既没,亦不见有过于斯者。”[27]134他将韩愈与孟子相提并论,也着眼于道统的承续。 以此为基点,李翱特别不满于世人以艺视古文的倾向,其《寄从弟正辞书》(《李文公集》卷八)指出:以艺视古文,是把文字放在第一位;不以艺视古文,则是把道放在第一位。 作为韩柳古文运动的中坚,李翱坚信古文的职分是载道,致力于从韩愈《原道》《原性》一路文章寻求发展空间,所著《复性书》《从道论》等以性命之说阐释道德修养,引导古文向理学发展,对宋代理学家影响甚大。 由韩愈的古文谱系衍生出这种类型的古文,并不符合韩愈的初衷。

皇甫湜则是偏重“文”的,与偏重“道”的李翱适成对照。 其《韩文公墓志铭》这样赞美韩愈:“茹古涵今,无有端涯,浑浑灏灏,不可窥校。 及其酣放,毫曲快字,凌纸怪发,鲸铿春丽,惊耀天下;然而栗密窈眇,章妥句适,精能之至,入神出天。”[28]7039皇甫湜所偏爱的,主要是韩愈驾驭语言的卓越才情。 他偏重于“文”,所以尤为看重语言表达的领新标异①值得注意的是,骈文所特别重视的也是语言之美。,对韩愈“惟古于辞必己出”的主张别有发挥。 韩愈论诗文,本有矜奇尚异的一面,即《荆潭唱和诗序》所谓“搜奇抉怪,雕镂文字”[29]。 皇甫湜再三提倡“非正”“非常”,比韩愈走得更远一些。②参见皇甫湜《答李生第一书》、《答李生第二书》。

与皇甫湜相比,李翱在后世所得评价较高。章学诚《皇甫持正文集书后》说:“湜与李翱,俱称韩门高第(弟)。 世称学韩者,翱得其正,湜得其奇。 今观其文,句镵字削,笔力生健,如挽危弓,臂尽力竭,而强不可制。 于中唐人文,亦可谓能自拔濯者矣。 第细按之,真气不足,于学盖无所得。 袭于形貌以为瑰奇,不免外强中干,不及李翱氏文远矣。 按二人虽俱学韩,李能自立,不屑屑随韩步趋。 虽才力稍逊,而学识足以达之。 故能神明韩法,自辟户庭。 皇甫则震于韩氏之奇,而不复求其所以致奇之理。 借口相如、扬雄,不知古人初非有意为奇。”[30]扬李翱而抑皇甫湜,这是宋以降的主流评价。 有意味的是,韩愈倒是更为赏识皇甫湜。 皇甫湜《韩文公墓志铭序》引韩愈语曰:“死能令我躬所以不随世磨灭者, 惟子以为嘱。”[28]7039足以见出韩愈对皇甫湜的倚重。 孙樵《与友人论文书》自述其渊源所自,亦云:“尝得为文之道于来公无择,来公无择得之皇甫公持正,皇甫持正得之韩先生退之。”[31]也以皇甫湜为韩愈嫡传。

这里出现了一个令人惊诧的错位:由韩愈的道统衍生出的李翱一脉,学术的旨趣取代了辞章的追求,与韩愈的初衷不符;韩愈认可的嫡传皇甫湜,却又不符合他的道统,违背了他的“表面宣传”。 这一错位表明,韩愈所建立的古文谱系,因带有明显的策略意味,在标示一种理想的创作境界方面,实有欠妥当。 他的古文谱系的确促成了古文的兴盛,但不能不承认,他对谱系的设计与其真实的审美祈向是不够一致的。 他的相当一部分追随者从文学走向学术,与他所建立的古文谱系密切相关。

尤有甚者,自从韩愈倡“文以载道”说以来,古文总是无法摆脱道学气味。 北宋以来,随着理学的强劲发展,理学家往往成为古文作家主体。宋濂《赠梁建中序》说:“文非学者之所急,昔之圣贤不暇于学文。 措之于身心,见之于事业,秩然而不紊,粲然而可观者,即所谓文也。 其文之明,由其德之立,其德之立,宏深而正大,则其见于言自然光明而俊伟。 此上焉者之事也。 优柔于艺文之场,餍饫于今古之家,搴英而咀华,溯本而探源,其近道者则而效之,其害教者辟而绝之,俟心与理涵,行与心一,然后笔之于书,无非以明道为务。此中焉者之事也。 其阅书也,搜文而摘句,其执笔也,厌常而务新,昼夜孜孜,日以学文为事;且曰,古之文淡乎其无味,我不可不加秾艳焉,古之文纯乎其敛藏也,我不可不加驰骋焉;由是好胜之心生,夸多之习炽,务以悦人,惟日不足,纵如张锦绣于庭,列殊贝于道,佳则诚佳,其去道益远矣。 此下焉者之事也。”[32]用宋濂的标准来衡量,最好的古文是理学家“以明道为务”的古文,因为,他所谓的“上焉者”实际上是不必借文字来表达的。而宋濂所不满意的是不“以明道为务”而在文辞上着力经营的古文,即皇甫湜一脉的古文。 宋濂的理论主张,反映了理学家成为古文作家主体的历史事实。

理学家成为古文作家的主体,虽是伴随着理学在宋代兴盛而出现的一个重要文学现象,却也与韩柳古文谱系的内在矛盾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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