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守湖
(陕西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20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思潮的兴起,一直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书写的重点内容之一。先锋文学何以在80年代领一时风骚,成功地掀起了“形式革命”的声浪?以极端的形式试验不断挑战国人阅读容忍度的先锋文学,为何得到当时中国社会的接纳?仅仅基于文学文本显然是无法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的。关于如何看待文学形式,伊格尔顿曾提出“双重视角”的方法,即“形式主义”和“语境主义”都必须倚重①特里·伊格尔顿:《历史中的政治、哲学、爱欲》,马海良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9页。。无独有偶,詹姆逊亦认为,在文学研究中要特别重视“形式与内容的历史性,各种语言可能性出现的历史时刻,及其美学的特定环境功能”②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王逢振,陈永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页。。在本文中,笔者力图把先锋文学思潮还原到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历史现场,在整个国家渴盼现代化、追赶西方发达国家的后发现代性语境中,以及技术主义崇拜对于文化心理的影响中,来观照先锋文学现象的生成,以期在发生学意义上对80年代先锋文学思潮作出新的阐释。
20世纪80年代,从极左年代的梦魇中走出来的中国,抛弃了“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路线,回到了经济和社会发展的正常轨道。随着改革开放这个“基本国策”的确立,域外文明的日新月异,极大地冲击了中国人对于民族和国家前途的思考。长期封闭落后,带来了从国家到社会甚至是个人的集体焦虑,“现代化”由此成为新的历史总体性。
“现代化”这样的中国话语,并不是20世纪80年代才被创造出来的。近代以来中国历史的总体进程,就是一个不断向现代西方国家学习,探索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过程。鸦片战争之后,饱受列强欺凌的国家和民族命运史,使中国的走向成为知识分子代代相传的痛苦思考。尽管对于国家道路的主张在政治意识形态上有差异甚至严重分化,但有一个关于国家和民族命运的判断始终是同一的:传统中国已经全面落后,向现代化的西方学习,是中国重新走向强大的必选项。尽管外族侵略(比如日本军国主义对于中国的侵略)或国际意识形态的斗争(比如冷战时期,西方对于社会主义中国的封锁)等,都对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产生了影响,但“现代化”这样的梦想从来都没有停止过。1949年人民共和国政权建立之后,对“现代化”的畅想愈加强烈。1964年,就有了发展“现代农业”“现代工业”“现代国防”“现代科学技术”的提法①1964年,周恩来在三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会议上作《政府工作报告》,提出:“要在不太长的历史时期内,把我国建设成为一个具有现代农业、现代工业、现代国防和现代科学技术的社会主义强国。”见《周恩来选集》(下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39页。 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24页。。而正是在文革末期(1975年),“四个现代化”这个概念被明确②1975年,周恩来在四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会议上作《政府工作报告》,提出:“在本世纪内,全面实现农业、工业、国防和科学技术的现代化。”见《周恩来选集》(下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79页。 谢立中《:“现代性”及其相关概念词义辨析》《,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5期,第31页。。在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上,“四个现代化”再度被提到“党的政治路线”的高度予以强调③1978年召开的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作出了把党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的战略决策。见《邓小平文选》(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58页。。1982年召开的中共十二大,“四个现代化”依然是国家层面的战略,仅仅在次序上将“工业现代化”放在了第一位④1982年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胡耀邦的报告中对“四个现代化”的顺序进行了调整,把“工业现代化”放在了“农业现代化”之前。见《胡耀邦文选》,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17-467页。。一直到1987年中共十三大,“四个现代化”的提法才被“社会主义现代化”取代⑤1987年,中国共产党第十三次全国代表大会提出了“把我国建设成为富强、民主、文明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奋斗目标。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十三大以来重要文献汇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4-61页。。被称为“改革开放总设计师”的邓小平对现代化的认知,对于新时期开始后的中国现代化有着决定性的影响。正是在邓小平这里,“现代化”被提升到了政治的高度⑥邓小平多次从政治的高度来谈现代化。1979年3月30日,在党的理论工作务虚会上说:“对实现四个现代化是有利还是有害,应当成为衡量一切工作的最根本的是非标准。”1979年10月4日,在中共省、市、自治区委员会第一书记座谈会上说:“所谓政治,就是四个现代化。”1979年10月30日,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致《祝词》说:“同心同德实现四个现代化是今后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压倒全国人民一切的中心任务,是决定祖国命运的千秋大业”,等等。见《邓小平文选》(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62-163页。。“现代化”由此成为新时期的国家总体化运动,也是执政党意识形态的核心组成部分。
资本主义尽管在政治上依然是一个与执政党意志有可能发生冲突的概念,但在“现代化”的集体想象中,它代表了中国必须去经历的一个“物质化”的过程。也就是说,中国要想成为现代化国家,首先就需要在器物意义上“现代”起来。从党的执政策略上来说,需要动员全国人民投身到现代化的建设中去。对于人民共和国政权成立以来执政的反思,对于极左路线的批判和否定,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要赋予“现代化”这样的国家总体性以新的政治阐释,即抛弃“阶级斗争为纲”,转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现代化”由此成为打通国家意志和个人愿景的新时期共识。全面落后于西方国家的中国,不可能一下子达到西方发达国家的现代化,这样的“现代”注定是漫漫征途,但“现代性”却由此成为80年代中国一个不断繁复起来的独特景观。而现实与想象复合叠加的“现代性”,对80年代中国社会来说,最重要的意义就是带来了某种“替代性满足”⑦张旭东《:改革时代的中国现代主义——作为精神史的80年代》,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页。,这种“替代性满足”对于人文思想的自由开放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
“现代性”从西方发韧以来,一直是一个充满歧义的概念。它既可以用来标记时间或历史范畴,展示“一种断裂或一个时期的当前性或现在性”⑧周宪,许钧:《现代性研究译丛总序》,见杰拉德·德兰蒂《: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知识、权力与自我》,李瑞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2页。。所以,吉登斯将现代性定义为“大约十七世纪出现在欧洲,并且在后来的岁月里,程度不同地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着影响”的“社会生活或组织模式”⑨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页。。它还可以用来描述一种总体性的“心理体验”,即身处“现代”的人们对于“这一巨变的特定体验”,“一种对时间与空间、自我与他者、生活的可能性与危验的体验”⑩周宪,许钧《:现代性研究译丛总序》,见杰拉德·德兰蒂《: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知识、权力与自我》,第3页。。现代性内部天然充满悖论,自反性与生俱来,现代性的歧义性正来源于此。波德莱尔被视为最先精准描述西方现代性体验的经典作家,在很大程度上,皆因他不是在哲学角度上去阐释现代性,而是诗性地呈现了现代性的复杂和歧义。所以,“现代性就是短暂性、飞逝性、偶然性;它是艺术的一半,艺术的另一半则是永恒性和不变性”①1964年,周恩来在三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会议上作《政府工作报告》,提出:“要在不太长的历史时期内,把我国建设成为一个具有现代农业、现代工业、现代国防和现代科学技术的社会主义强国。”见《周恩来选集》(下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39页。 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24页。,这个句子被现代性研究者广泛使用。不过,在现代性研究中,倾向于将“现代”“现代性”“现代主义”“现代化”几个概念相对明确的学者不少。一般认为,“现代”可以视为比“现代性”“现代主义”和“现代化”层级更高的一个概念;“现代性”可以理解为一种“现代状况”或者“现代时期”;对于“现代主义”的理解则往往要从思想文化层面入手,视其为“一种社会思潮或文化运动”。作出这样的界分之后,“现代化”的“技术”要素就被抽离出来,它本质上是“实现‘现代性’的一种过程”②1975年,周恩来在四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会议上作《政府工作报告》,提出:“在本世纪内,全面实现农业、工业、国防和科学技术的现代化。”见《周恩来选集》(下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79页。 谢立中《:“现代性”及其相关概念词义辨析》《,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5期,第31页。。
在现代化被赋予政治属性之后,对于现代化的探索就成为80年代中国“政治正确”的一种标配。向西方学习,在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上已经有了较为充分的探索。器物层面,清末洋务运动即最为功利的“现代化”,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借助西方技术手段,拥有洋枪洋炮,保住天朝大国免受亡国之祸。而这种功利主义的器物现代化,最终的结果已被国人所熟知。国家和民族命运的炙烤,使得现代化之路充满了悲怆。从制度和文化层面来实现现代化,也由此成为中国知识分子思考社会问题的一个重要维度。也因此,现代性的梦想和追求纵贯19世纪末以来的中国历史。在20世纪80年代,对极左路线进行了深刻反思的中国,现代性的激情重新被点燃,成为了推动中国社会进程的强大力量。在“制度”①这里使用的“制度”是一个普泛的文化概念,而非狭义的政治制度或社会制度概念。和“经验”意义上向西方世界看齐,也自然而然地成为80年代中国现代性的题中之义。
在对现代化的追求中,“技术主义”的思维被充分放大,技术至上也在某种意义上得到中国社会的总体认同。而在西方现代性形成的过程中,技术主义的确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甚至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即使对资产阶级和资本的野蛮有着毫不留情的批判,马克思对资产阶级带来的技术进步亦给予了充分肯定。而且,马克思还认为技术能使人获得解放,有助于人的全面发展。对于80年代的中国来说,技术主义无疑是最令人信服的解决中国问题的方案之一。技术主义这把“钥匙”,避开了政治意识形态的争端,从而被赋予了一种超验性,在追求现代性的过程中,由于技术主义表面上的意识形态中立②在许多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看来,技术其实同样具有意识形态属性。霍克海默说:“之所以说科学是意识形态,是因为它保留着一种阻碍它发现社会危机真正原因的形式。”(霍克海默《:批判理论》,李小兵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85年版,第5页。)马尔库塞亦认为,技术理性是资产阶级维护其统治的重要手段,“发达的工业文化较之它的前身是更为意识形态性的。因为今天的意识形态就包含在生产过程本身之中”。(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11页。),也更容易得到主流话语和民间话语的共同认可,以技术主义为先导的中国现代性,也因此自动拥有了“政治豁免”。中国的“现代性”在“制度”和“经验”层面着力,而在想象和表达层面,中国的“现代主义”也得以生成③张旭东《:改革时代的中国现代主义——作为精神史的80年代》,第3页。。在经典的西方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文学之外,现代主义文学在文学形式上提供了“文学现代化”的可能性。这不仅仅是关于文学知识的可能,而且是新的审美形式确立、作家想象力解放的可能。这种可能性挑战了既有的文学知识和经验,“通过一种新的体验的强度的文学技术,向我们保证了一个更本质、更形而上但同时又更具体、更不可能还原的内心状态和同它所对应的历史真实”④张旭东《:改革时代的中国现代主义——作为精神史的80年代》,第4页。。技术色彩浓郁的现代主义文学实践,也在这种新的可能性中走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舞台的中心地带。
现代主义文学对于中国作家来说并不陌生,“五四”文学革命的启蒙成果,除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其中同样包含了现代主义文学。1919年,茅盾即对象征主义作品有过译介,在《解放与改造》杂志上发表了梅特林克的剧作《丁泰琪之死》,这就是一部象征主义的神秘剧。茅盾可谓是把象征主义介绍到中国的第一人⑤周敬,鲁阳《:现代派文学在中国》,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9页。。在作家创作上,就诗歌领域而言,20世纪2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象征派”,如李金发、王独清、穆木天等人都曾效仿过法国象征派。30年代的“现代派”诗人,如戴望舒的诗歌,同样对法国象征派有摹仿,而且成就要比李金发等人高得多。30年代至40年代,“九叶”诗派的创作对现代欧美诗歌的手法多有借鉴。再如20年代至30年代的新感觉派,如施蛰存、穆时英、刘呐鸥等人的小说创作,除受到日本新感觉派影响外,也常使用意识流、象征主义等现代主义表现手法。
新时期开始后,大力译介外国文学的翻译家,不乏对现代派文学熟谙的学者。如袁可嘉,他本来就是“九叶”诗派的重要诗人,新中国成立之后专事外国文学尤其是诗歌和文论研究,对于现代主义文学的创作和理论皆极其熟悉。再如柳鸣九,50年代末大学毕业后即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从事外国文学研究,在法国文学研究中颇有建树,他80年代对于法国现代主义文学的介绍尤其用力。这些学者对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研究,即使在极左思潮泛滥的时期也依然有延续,一方面由于本人的学术坚守,另一方面更因他们的研究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具有批判“资本主义腐朽文化”的价值。当物质层面现代化的国家总体性与精神层面的现代性集体梦想相融合,留存的“现代主义火种”终于找到了投放地,并点燃了新时期“文学现代化”的篝火。
现代主义文学的“重归”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在80年代初即爆发过关于“现代派文学”的激烈论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曾经编选过《西方现代派文学问题论争集》(上、下册,内部发行,以下简称《论争集》),其中收录的文章多为当时具有较大影响的论争文章,也包含了部分译介西方文学研究的论文。在现代派论争过去三十多年后重读这些文章,当时引发激烈争议的问题现在已经成为一种文学常识,但回到当时的语境,依然能感受到文学要“现代”起来的不易,以及参与论争者的激情与真诚。对《论争集》进行细读和解析,我们能体会得到的是,现代主义(现代派)文学在80年代中国的兴起,看起来似乎是新时期思想解放的结果,是改革开放的现代中国在文学上向世界贴近的必然,实际上同样是意识形态话语抗辩的结果。这种话语抗辩的复杂性,即使是借助日渐丰富的文学史料,其实也是难以条分缕析的。但将论争纳入到本文论述展开的“现代化”这个总体性之下聚焦,不妨从两个维度来认知80年代现代主义文学的抗辩特征。
一是对话语表达的修正。西方现代派文学以何种意识形态面目进入到中国文学的知识话语中来,是主张向西方现代派文学学习者必须要考量的。在《论争集》的《出版说明》中,编者即“旗帜鲜明”地提出,对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推崇,其实“是同整个意识形态领域里热衷引进西方资产阶级思想的错误倾向相联系的”,“这种错误倾向反映到文艺上来,就是抹煞社会主义文艺与资本主义文艺的原则”①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出版说明》,见何望贤编选《:西方现代派文学问题论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页。。既然如此,为何又要编选这样一本《论争集》?编者的观点是,尽管西方现代主义文艺存在着种种问题,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应当对西方资本主义文艺一概视若敝屐,或者皂白不分地把西方现代派文艺的任何介绍和精神污染等同起来。相反,西方现代主义文艺作为西方资本主义制度下社会危机和精神危机的艺术表现之一,是一种相当复杂的文艺现象和社会现象,不能简单地加以对待”,所以,要“在批判其中谬误意识内容的同时吸收其艺术要借鉴的成分”,“目的是为了更好地促进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文艺的繁荣和发展”②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出版说明》,见何望贤编选《:西方现代派文学问题论争集》,第2页。。这份《出版说明》的用意很明显,编选《论争集》并不是为可能带来“精神污染”的西方现代派文学张目,而是在批判的基础上为我所用。经过这一番煞费苦心的“话语修正”,公开地讨论西方现代文学也就实现了“政治正确”。这样的“修正”策略,在为现代主义文学鼓与呼的文章中时有体现。叶立文在对新时期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进行研究时,将这种“修正”策略称为“误读”。在他看来,除了以唯物辩证法来统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传播的认识论外,传播者还通过政治、思想、美学、历史四个层面的“误读”,在80年代的“文学政治”环境中实现了现代主义文学的合法化认证③叶立文认为,“政治误读”指的是学者们往往选择政治立场与无产阶级较为接近的现代主义作家进行推介,并不遗余力地赋予其政治正确性;“思想误读”指的是通过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来解读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使其马克思主义化;“美学误读”指的是借用现实主义的话语资源,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加以现实主义化;“历史误读”指的是中国学者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与中国五四新文学联系起来,在历史谱系上给予其合法性。叶立文:《“误读”的方法——新时期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传播与接受》,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5页。。袁可嘉在对欧洲现代派文学进行常识普及时强调要“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我们要从这些流派的成就中获得借鉴来发展我们的文学艺术,也要从它们的失败中吸取教训”④袁可嘉《:欧洲现代派文学概述》,见何望贤编选《:西方现代派文学问题论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1页。。陈焜认为:“对于现代派的思想,我们不可能完全同意。但是,对于它认识现实、解释现实和表现现实的基本思想,还是值得我们考虑的。”⑤陈焜《:漫评西方现代派文学》,见何望贤编选:《西方现代派文学问题论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49页。柳鸣九在介绍萨特时刻意强调了萨特对于马克思主义是持亲善态度的,“承认马克思主义的价值”⑥柳鸣九《:〈萨特研究〉编选者序》,见何望贤编选《:西方现代派文学问题论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31页。。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话语修正”,当然有可能使得对某些现代主义文学作品的“误读”现在看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也有着将所有文学现象予以一元化解读的草率,但在客观上却极大地促进了现代主义文学在中国的传播。毕竟,有了现代主义文学实实在在的文本,到底是“六经注我”还是“我注六经”,这就由不得“出版说明”或“编选者序”来规定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现代主义文学论争与实践,最重要的一个成果就是将“形式”这样的文学性载体重新送还了读者,也启蒙了作者,为新的文学样式的产生提供了文本和思想资源。在新时期国家转型的历史背景下,“现代主义作为对后革命时代现代化和现代性规划的更为积极的艺术表达,本身是无法脱离社会主义国家意识形态而存在的”⑦张旭东《:改革时代的中国现代主义——作为精神史的80年代》,第7页。,如何与主流意识形态相融合,孕育着“形式意识形态”⑧伊格尔顿指出:“如果马克思主义批评的第三次浪潮最好被称为意识形态的批评,那是因为它的理论着力点是探索什么可以称为形式的意识形态,这样既避开了关于文学作品的单纯形式主义,又避开了庸俗社会学。”特里·伊格尔顿《:历史中的政治、哲学、爱欲》,第114页。的中国现代主义文学,开始了自己的艰难探索。话语策略是适应主流意识形态的必然,同时也是80年代文学议程设置的时代选择,对于全新的社会、生活和文化体验,需要一种新型的文学样式来加以把握和表达,以克服现代性追求中的那种“表意的焦虑”①陈晓明《:表意的焦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15页。。
二是对技术主义的标举。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在80年代中国的传播中,基本上是被作为一种“技术装置”来考量的。在这个意义上,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译介,与生产领域从西方引进成套设备,流通领域进口新潮的消费品,其实并无二致,皆是“技术崇拜”的具体表现。高行健80年初出版发行的小册子《现代小说技巧初探》之所以引起轰动,其中就不乏技术崇拜的推波助澜。在高行健看来,文学技艺是可以独立存在的。比如,小说叙事中第二人称的运用,高行健就认为是“一种新技术”②高行健《: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广州: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第117页。。重读这本小册子,不难发现,贯穿其中的总体思维其实就是技术主义。在《小说的未来》一节中,高行健甚至预言:“小说将日渐成为一种离不开现代技术的综合艺术。”③高行健《:现代小说技巧初探》,第128页。李陀亦认为,80年代文学有一种强烈的“技术主义”倾向,那个时候的作家都在追求创新,但在创作实践中,大多集中在语言和形式上。李陀本人也曾为这种技术主义的文学创新摇旗呐喊,在《文艺报》发表了《艺术创新的焦点是形式》一文④查建英《:80年代访谈录》,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84页。。现实主义小说同样具有技术性,但现实主义的文学技法却不是短时间内就能为创作者所掌握的。宏阔的人文知识背景,丰富的人生阅历,对于社会与历史的深刻体悟等等,并不是所有作家都可以拥有的。即使在80年代文学革新求变的氛围中,也没有人否定欧美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经典作品的价值,只是,要在中国产生托尔斯泰、福楼拜,这样的难度的确太大。但在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接受和传播中,却让中国文学界看到了卡夫卡、博尔赫斯在中国生根落地的某种可能性。因为,现代派“可以把一种技术抽离出经验的混沌,通过它把时间强行悬置起来,以达到某种形式的自律性和强度”⑤张旭东《:改革时代的中国现代主义——作为精神史的80年代》,第6页。。文学的现代化也在这种技术崇拜中成为那个时代的文学冲动。而由于这样的冲动,更使相当一部分作家滋生出这样的创作心理:将技术引入文学生产,使其在形式上屏蔽伦理、政治、文化、价值判断等文学社会学要素,通过技术上的养成和习得,迅速地使自身文学创造能力倍增。对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阐释和接受,也自然而然地滑向结构、形式、符号这样的技术主义路径。80年代中国的现代主义文学想象,既是工具理性的隐喻,同时也是后发现代性国家的国家和民族寓言。文学的技术主义响应的是建设现代化的国家总体性,而这个总体性后面是一个东方古老民族重新回到世界中心的文化企望。
新时期开始后的80年代中国对现代主义的接受,其实是作为整体概念来看待的。重新打开视野看待世界的中国知识分子,把西方的文化现代性整合为一个具有启蔽功能的特殊装置,希望以此触发中国文学的革命性能量,在文学上拥有和西方世界对话的地位和能力。由于创作主体的能动性,这种可能性的确是存在的。同处第三世界的拉美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在80年代初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更刺激了中国作家浪漫的文学现代化想象。由于对自我主体性的强化和对形式自律性的推崇,“一个新的形式空间和意识形态想象空间”因时而生,这样的空间更进一步强化了“社会总体性本身的动感”和“主体性想象”,“现代主义为这种主体性提供了一个游离于历史时间之外的形式空间,但这个形式空间却恰好为历史时间的发展、重叠、交错提供了一个表达的媒介”⑥张旭东《:改革时代的中国现代主义——作为精神史的80年代》,第144页。。80年代先锋文学正是在这个空间中被生产出来的。
中国文学艺术领域中的先锋思潮是一个舶来品。近代以来,中国被纳入了现代性的历史进程,“现代”显然不是一个中国概念,而是一个纯粹西方化的知识学概念。近代以来的世界图景,总体上就是一个现代性不断“殖民”的过程。在这样的“殖民”过程中,现代性的知识体系不断地被传播,进而改变了后发现代性地区的人文知识话语,先锋文化正是在这样的人文交流中得以扩散的。对于后发现代性的国家和地区来说,这样的过程其实更多地体现为现代性的“驯化”。近代以后“睁开眼看世界”的中国知识分子,从技术层面的设想(如魏源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到文化层面的设计(如胡适的“充分世界化”),实际上就是接受现代性“殖民”的无奈表现。20世纪30年代,中国曾经发生过“全盘西化”派和“中国本位文化”派的文化论战,但两派最终统一于“最低限度的共同信仰”,即用“现代化”的主张来调和各执一词的“中国化”或“西化”①李韦《:在“全盘西化”与“中国本位文化”之间》《,理论学刊》2010年第2期,第106页。。先锋艺术也正是在这个现代性的总体历史趋势中被引入到中国并被接受的。
关于中国先锋话语的考察,绝大多数学者的时间起点都定格于20世纪70年代末。艺术批评家高名潞认为,20世纪70年代晚期出现的被视为“异类”的中国先锋派是“将政治和社会结构向着更为进步的方向推进”②唐小兵《:试论中国现代当代艺术史中的先锋派概念》《,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第14页。。文学批评家张清华也认为,“中国先锋文学的前引”始于20世纪60、70年代的地下诗歌③张清华《: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1页。。这样的指认,很显然是对于新时期中国文学艺术重新融入“世界”的“进化论”式的阐释。但从先锋派与现代性的历史渊源和思想纠缠来看,这样的“先锋时间”指认又是值得商榷的。卡林内斯库指出,如果从历史性这样的角度来考察,先锋派的特性总是被广义上的现代性概念所包孕着的④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顾爱彬,李瑞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102页。。现代性的知识体系并非在20世纪70年代才来到中国,在1949年前,现代性的激情和梦想同样弥漫于中国社会和文化结构中。鲍曼所理解的“现代性”无疑符合中国现代性的实际。鲍曼认为,“现代性的历史”反映了社会存在与文化之间一以贯之的紧张状态,所以,现代性在文化特征上其实是充满了自反性的,也是充满了冲突和不和谐的,但“这种不和谐恰恰正是现代性所需要的和谐”⑤周宪《:现代性的张力——现代主义的一种解读》,《文学评论》1999年第1期,第129页。。如果在更宽泛的意义上看待中国先锋派,“先锋时间”自然可以向前推进。唐小兵即认为,20世纪30年代的现代木刻运动,充分地体现了“先锋”的含义,即“在艺术与生活之间导入新的关系、进行新的实验”⑥唐小兵《:试论中国现代当代艺术史中的先锋派概念》《,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第14页。。而柯提斯·L.卡特对于中国先锋艺术的考察更认为,在20世纪刚刚启幕后的10年时间里,中国的先锋派艺术就已经出现了⑦柯提斯·L.卡特《:那时与现在:中国当代艺术中的全球化与先锋派》,安静译,高建平校译《,社会科学战线》2013年第6期,第242页。。20世纪30年代的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其异质性也同样是可以在先锋性上得到指认的,而且初步确立了中国文学在现实主义之外的另外一种可能性。而20世纪70年代晚期到80年代,先锋意识的萌生和泛化,毫无疑问是一元化话语中现代性的“复苏”。改革开放之后,西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知识话语的汹涌进入,更对中国先锋话语塑形产生了深刻影响。伴随现代性知识体系和现代化的中国社会进程而确立起来的中国先锋话语,它和西方先锋派的自由精神具有同质性。地下文学和艺术实践被一些学者指认为中国80年代先锋话语的前奏,也正是基于其自由独立这样的精神特征的。同样,西方先锋派在美学上的极端主义也被中国先锋派所接受,形式自律这样的先锋姿态成为先锋派的表达策略。也因此,在1985年前后,戏剧、美术、诗歌、小说等创作,都呈现出先锋的共同性嬗变:戏剧延续的是高行健等人80年代初就开始探索的实验话剧,诗歌以大量的“实验诗”为代表,美术以“85美术运动”为标志,而先锋小说则以残雪、马原、莫言等人的小说为肇始,紧接着的是洪峰、孙甘露、格非、余华、苏童、潘军、吕新等一批作家的先锋响应,最终形成了后来被文学史命名的80年代先锋作家群体。
在80年代的文学领域,语言与叙事的先锋价值获得了极大的认同。“语言作为自足的存在,它的自我主张构成了社会政治表达的中介”⑧张旭东《:改革时代的中国现代主义——作为精神史的80年代》,第144页。。“现代化”的国家和民族向往,现代性的西方知识导入,使得自律性(或半自律性)的先锋话语场域得以形成,市场法则的不断侵入,则对日常生活秩序进行了重整。这样的重整代入了人与世界想象性关系的调整,“写作与语言”这对关系在文学创作中得到了更为充分的确认,社会、历史、现实、意义等等,以往施加于文学的既定阐释话语失去了规制功能,从而走向解体⑨谢有顺《:先锋就是自由》,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1页。。这样的变化当然会分化文学知识话语,在现实主义的文学成规面前,文学创作的代际冲突不可避免。
先锋作家显然属于“晚生代”,在他们前面横亘着早已被经典化的西方和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大师,这是他们难以逾越的。但更为现实的阻隔是,这些年轻作家又缺乏“知青作家”身上与历史融为一体的悲欢离合。因此,他们“永远摆脱不了艺术史和生活史的晚生感”⑩陈晓明《:最后的仪式——“先锋派”的历史及其评估》《,文学评论》1991年第5期,第132页。。这种“晚生感”必然带来文学意义生产的焦虑,借助美学上的极端主义来为自己立法,成为晚生代作家的话语争夺策略。在对1987年的先锋文学作品进行评析时,陈晓明就指出了这种“晚生感”所带来的创作变化——这些作家对于“晚生感”充满了焦虑,急于通过形式化的艺术表达对自我身份予以标注。因此,他们对于传统小说观念总体上是拒斥的,表现出迥异于传统小说家的写作风格,如语言的修辞策略更为讲究,角色在先锋小说中受到压制,情节被刻意淡化处理,寓言化写作受到热捧等①陈晓明《:最后的仪式——“先锋派”的历史及其评估》《,文学评论》1991年第5期,第132页。。
先锋派在中国文学艺术领域的出现,一个极为重要的契机就是:随着世俗生活、商品经济、个人主义在整个社会的日益弥散,“国家权威话语无力再提供凌驾一切的内聚力或一致性”②张旭东《:改革时代的中国现代主义——作为精神史的80年代》,第150页。,“意识形态弱化”和“文学向内转”成为了先锋派登上历史舞台的两大基石③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41页。。在文学观念上,“怎么写”僭越了“写什么”的内容决定论,形式的价值受到了推崇。“现代主义”“现代派”“前卫”“新潮”“后新潮”“实验”“探索”等话语,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人文思想氛围中,托举了激进主义的创新追求,这种激进主义的文化思潮,一个重要的部分就是80年代文学艺术领域中的先锋性。而形式首当其冲地成了先锋作家进行“技术革命”的重要工具。
如果说在1984年的《拉萨河女神》中,马原只是让传统小说的情节、冲突、戏剧性等元素失去了位置,创作成为一种原发性的叙述冲动。到了1985年的《冈底斯的诱惑》,马原则开始驱逐小说的社会学价值——真实性,三个故事的组合也不再用逻辑来实现,它们的组构只是为了强化小说文本的陌生化效果。而到了1986年的《虚构》,“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这个句子在小说中的出现,则意味着马原在技术革命上的进一步深入。这种暴露式的叙述,将作者捏合到小说中而且成为小说的重要角色,小说的可写作性完全超越了可阅读性。
现在来重看马原展开技术革命的小说文本,其中当然不乏生硬甚至粗糙之处,但在80年代整个社会的技术崇拜氛围中,这样的技术革新引发的轰动效应自然而然。洪峰将马原视为“中国新时期文学里程碑式的人物”,认为马原的试验“为当代小说家提供了小说的多种可能性”④杜昕,段立超,俞咏梅:《重返校园话文学——洪峰与东北师大中文系研究生的对话》《,作家》1999年第3期,第54-55页。。格非亦曾忆及马原在80年代的文学影响:1986年秋天马原到华东师范大学演讲,尽管当时只发表了几篇小说,依然享受了大师般的待遇,受到师生的热烈追捧⑤格非在一篇随笔中写道:“许多人后来回忆说,尽管他们到底也没弄清马原那天下午都说了些什么,但无疑却得到了许多的启示:仅仅是一种氛围即可打开一扇尘封多年的窗户。”格非《:塞壬的歌声》,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64页。。80年代先锋作家对于“技术”的迷恋是集体性的。在《极地之侧》和《瀚海》中,洪峰将作者嵌入小说中,并如实供述小说的虚假性,以自己的作品向马原致敬《;迷舟》的叙述空缺,《褐色鸟群》迷宫般的叙事,显示了80年代的格非着力技术创新的文本自觉;放逐了“事”,着力于“叙”,阉割了意义和所指,使语词在小说文本中成为纯粹的能指滑动,孙甘露充分展示了技术性写作的可能性和难度;余华的文本试验在形式上不算太极端,但《十八岁出门远行》之后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无不体现他念兹在兹的“真实的表现形式”⑥余华《:我能否相信自己》,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65页。;北村的小说《陈守存冗长的一天》,放弃了小说的故事,也放弃了语言对于外部世界的映射,将叙述封闭在“时间容器”中,以小说主人公的意识流动结构了这个能指浮动的文本;潘军更是在短篇小说《悬念》中,完整地呈现了小说的技术性要素——悬念,以12个小标题一步一步向读者坦白了小说悬念是如何制作出来的。显然,这些先锋作家采用的“技术”,不是中国文学内生的,而是来自域外文学的启发。在80年代先锋作家的知识谱系中,虽然不乏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作家的熏陶,但西方现代(后现代)主义才是他们最为倚重的文学知识,而这样的知识正好为他们所想象的“文学现代化”提供了凭借。这样的情形和伯曼的描述极为契合:“欠发达的现代主义被迫建立在关于现代化的幻想和梦境上,与各种幻象、各种幽灵既亲密又斗争,从中为自己汲取营养。”⑦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徐大健,张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304页。
尽管以“先锋”命名新时期文学某一群体或阶段的探索在80年代后期才形成共识⑧1988年10月12日至10月16日,由《文学评论》和《钟山》编辑部联合筹备,在江苏太湖召开了“现实主义与先锋派文学研讨会”。此次会议被认为是对“先锋文学”的首次正式命名。李建周《:先锋小说的兴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6页。,但先锋性的标举其实是一直存在的,而且成为了80年代中国文学中特别的“魅惑”。南帆在1988年的一篇文章中指出了这种巨大“魅惑”的根源所在——在特殊历史时期中的压抑与停顿,使得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水平的差距越拉越大。巨大反差为先锋作家顺利登场提供了历史契机,更由于当时中国文学“整体上的单调和贫乏”,“即便是小小的艺术创造也能赢得整个文学界的注目”①南帆:《先锋文学与大众文学》,《文艺理论与研究》1988年第3期,第17页。。吴亮亦认为,先锋文学与80年代的政治表达其实是联系密切的,“它的形式感、探索性,甚至是模仿性,它本身就是一种政治,它在开拓一种空间,开拓一种‘异质’表达的空间”②吴亮,李陀,杨庆祥:《80年代的先锋文学与先锋批评》,《南方文坛》2008年第6期,第77页。。而80年代中国的话语表达中,“现代化”和“技术主义”无疑是深入人心的核心关键词。正是在80年代特殊的语境中,先锋文学技术革命的价值得到了确认。
“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发生的极为错综复杂的变革都是围绕着传统向现代过渡这个中心主题来进行的,这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历史大趋势”③罗荣渠:《现代化新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490页。。就这个宏大且一以贯之的历史逻辑而言,中国文学的现代化只不过是这一“重大工程”之下的一个“子项目”而已。80年代中国先锋文学的发生,当然有作家自我革新的能动因素在其中,但先锋文学的形式革命之所以形成喧嚣一时的文学潮流,并且这种“异端”“出格”的探索,最终得到了从主流意识形态到民间层面的接纳,注定不能忽略文学社会学的因素。新时期开始后,“现代化”这个新的国家总体性的确立,使得“向外看”成为80年代中国社会的主流文化心理。在新的国家总体性话语中涌动的“文学现代化”,最终把技术主义作为了中国文学迅速回归“世界”的选项之一,文学领域的技术崇拜成为共同体认。正是在这样的共同文化心理中,先锋文学在80年代中后期走上了历史舞台。带着浓重技术主义色彩的形式实验,也由此成为相当一部分作家的自觉选择。80年代中国的现代化渴望以及弥漫于国人焦虑中的技术主义冲动,是考察80年代先锋文学不可或缺的时代背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西方舶来的文学形式被视为一种先进的技术装置,自然而然地植入了80年代中国文学。尽管80年代先锋文学不乏模仿与幼稚,部分作品极为粗糙甚至不忍卒读,但以“先进技术”面目亮相的先锋文学,在80年代中国的集体现代性焦虑中,依然书写了一段以形式革命为主要标识的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