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逻辑操控下人工智能时代的劳动危机

2020-01-08 08:54
关键词:恩格斯资本主义工人

生 蕾

(上海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444)

尤瓦尔·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认为,到21世纪,可能会出现一个全新而庞大的“无用阶级”,他们“没有任何经济、政治或艺术价值,对社会的繁荣、力量和荣耀也没有任何贡献。”①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从智人到神人》,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295页。随着人工智能在越来越多的领域代替了人们的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赫拉利所预言的未来似乎即将来临,人们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失业风险。很多人将人工智能时代的这种劳动危机②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12页。归咎于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认为目前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新兴技术正越来越成为一种外在的、与人相对立的控制力量。这一观点和西方法兰克福学派的技术批判理论可谓一脉相承,在他们那里,科学技术不再被视为解放的工具,而是被宣告为支配和奴役人的统治权力。鲍德里亚也认为,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科学技术已经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它已经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类改造世界和自我的工具,而是转化为自我运行的自主结构。与此同时,人只不过是维持技术系统自主运转的一种能量,或经过技术编码的一个符号而已。其实,在马克思看来,恰恰是机器的资本主义运用使得机器显示出资本的特性,作为资本的帮凶加深了人的异化。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机器与拉犁的牛一样都不是经济范畴,机器的运用是我们现代经济制度的关系之一,但是利用机器的方式和机器本身完全是两回事③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22页。。也就是说,属于机器发展高级阶段的人工智能并不是经济范畴,我们应该将人工智能的利用方式和人工智能本身区分开来。一方面,人工智能本身的发展将极大促进生产力的提高,具有为人类劳动解放创造条件的潜能;另一方面,人工智能的资本主义运用将进一步加深劳动异化,引发深刻的劳动危机。因此,要消除人工智能资本主义应用的负面影响,发挥人工智能本身的积极作用,就有必要根据马克思的相关理论,深入研究人工智能、资本和劳动的关系。

一、资本逻辑与人工智能

马克思曾对“资本”做过明确的论述,他认为:“资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①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第922页。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形成需要满足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少数人手中持有大量的货币财富,从而可以组织资本主义生产;二是存在大量的失去一切生产资料,只能靠出卖自己劳动力为生的劳动者。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正如马克思所说:“只有当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占有者在市场上找到出卖自己劳动力的自由工人的时候,资本才产生。”②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98页。也就是说,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拥有大量财富的资本家通过货币购买劳动者的劳动力,从而可以支配整个劳动过程,工人则相应地丧失了对自己劳动过程的支配权。资本增殖的秘密就在于工人的活劳动创造出的价值远远大于工人获得的用以维持自身生存的工资,资本家将这其中产生的剩余价值无偿占有,继续扩大再生产,以攫取更多的剩余价值。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作为产生剩余价值的货币的代表,是一种无止境和无限制的欲望,它具有增殖自身、获取剩余价值的本能,就像吸血鬼一样,不停地用自己的生产资料吸取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可以认为,资本的本性就是永不餍足地追逐剩余价值,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资本增殖是永恒的最高目的,其他一切都不过是手段,为实现这一目的,资本要把一切都纳入自身的统治之下,像“普照光”一样在一切事物身上刻下印记。机器自然也不例外,其必然要在资本的统摄下,服从资本增殖的目的。

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一文中论述了机器发展的进程:简单的工具—合成的工具—由人作为动力的工具—有自然力推动的工具—机器—有一个发动机的机器体系——有自动发动机的机器体系③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26页。。可以看出,机器是由工具发展而来,这说明两者之间有一定的联系。但是,机器之前的工具主要依赖人的“上手”操作,离开人的活劳动,工具就是毫无用处的死物,正是从机器开始,人手的作用一步步被机器取代,人逐渐变成机器体系中可有可无的部件,这是机器和工具的本质区别。机器的使用引发了资本主义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深刻变革,极大地增加了社会财富总量。应该说,资本主义生产一旦开始运用机器,就找到了最适合自身发展的技术形态,正是机器与资本的结合大大促进了劳动生产率的提高,使机器大工业逐渐取代工场手工业成为资本主义占支配地位的生产方式。在机器大工业生产中,如果其他条件相同的话,那么谁先掌握先进的技术,并把它用于机器生产,谁就能获得更多的剩余价值。于是,资本家作为资本的代理人,为了超额获得剩余价值,相互展开竞争,通过不断改进技术来提高机器的生产效率。因而,正是在这一资本增殖本性的推动下,机器得以不断向前发展,目前正向着智能化的方向发展。机器的智能化,即智能机器是人工智能的主要载体,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认为人工智能是机器发展的高级阶段。人工智能的概念在1956年的达特茅斯会议上被正式提出,作为一门新的技术科学,其主要的研究目的就是使智能机器像人一样行动。在资本增殖力量的推动下,人工智能技术发展迅速,其既是资本逻辑运行的必然产物,同时也是资本谋求剩余价值的重要手段。具体来说:

一方面,人工智能的发展符合资本追逐剩余价值的内在本性。机器的运用使资本家通过缩短必要劳动时间,在总时间一定的情况下,相对延长了剩余劳动时间,获得了相对剩余价值。马克思指出:“竞争使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规律作为外在的强制规律支配着每一个资本家。”④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83页。资本家为争夺相对剩余价值总是会不断通过机器的技术革新来提高劳动生产率,尽可能多地无偿占有工人创造的剩余价值。可以说,正是资本不断增殖的内在本性催生了一轮又一轮的科技创新,在这个意义上,人工智能的发展是资本追逐剩余价值的必然结果。需要指出的是,人工智能的发展并不总是一帆风顺,在其发展的几起几落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资本在其中的流入与流出。人工智能在刚开始被提出的时候,经历了十多年的发展黄金期,在此阶段所开发的智能程序能够解决代数问题、证明几何定理等,显示出十分乐观的发展前景,吸引了大量资本的涌入。但是,由于在语音识别、机器翻译等领域迟迟未能取得突破,人工智能研究在20世纪70年代陷入低谷,大量的研究经费被转移到了其他具有明确目标的特定项目上。到了80年代,“专家系统”的实用性使人工智能又迎来大发展,先是日本拨款八亿五千万美元支持第五代计算机项目,随后英美等国也纷纷效仿,增加对人工智能项目的资助。后来由于“专家系统”维护费用居高不下,以及它的实用性仅仅局限于某些特定情景,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各个国家对人工智能的资助再一次大幅削减。此后,随着神经网络、遗传算法、计算机、大数据、云计算等技术的不断发展,人工智能逐渐走出寒冬,迎来春天。目前,机器智能已经可以胜任很多需要人类智能才能做的事情,在各个领域得到应用。巨额资本不断涌入人工智能领域,人工智能迎来爆发式增长,正如麦肯锡报告所指出的,在2016年,全球人工智能研发投入超过300亿美元并处于高速增长阶段。由此可以看出,资本推动人工智能发展是因为其可能带来的巨大收益,一旦无利可图,资本就会从这一领域流出,这完全符合资本追逐剩余价值的本性。

另一方面,人工智能的发展使生产更加高效、一体,进一步摆脱了人在物质生产领域的局限性,在创造剩余价值方面显现出无限的潜力。马克思认为,在工厂手工业时期,劳动对资本的从属仍是形式从属。这一时期的劳动过程与资本主义之前的时期相比,虽然劳动在形式上服从资本的指挥,但劳动者在生产过程中的主体地位没有被颠覆,工人的劳动能力、劳动方式、劳动过程与传统手工业并没有根本的区别。但是,在机器大工业时期,劳动不仅在形式上服从资本的指挥,其实质内容也完全被资本吸纳。劳动者在生产过程中丧失了主体地位,工人的劳动能力、劳动方式、劳动过程被并入机器体系之中,作为机器的一部分,随机器运转。也就是说,机器大工业的出现重新整合了劳动者的劳动过程,使劳动者的劳动在工业自动化体系下更加高效。这种由机器构建的“科学”的组织生产方式,也就是马尔库塞所称的“技术合理性”,其根本目的在于排除生产中的不确定性,提高劳动生产率。但是,不管如何提高其组织的“科学化”,在生产中总是离不开人的参与,人所带来的不确定性并不能完全摆脱。人工智能的发展则为此带来了新的可能性。如果说人工智能之前的机器弥补了人类体力劳动的不足,那么人工智能就是通过对人脑的模拟,代替人进行部分脑力劳动。那些模式化、程式化的脑力劳动很容易被人工智能取代,比如智能机器可以代替人识别物体、推理判断、翻译等等,在某种意义上,任何可以算法化的思维活动都可以被赋予机器。同时,人工智能在处理这些劳动时得心应手,它们快速高效、准确性高,而且不会疲劳。这样一来,资本主义生产为了提高劳动生产率,将会大量使用人工智能,而人则作为不确定因素被进一步排挤出生产过程。人工智能的发展使资本主义生产进一步摆脱了人的限制,未来的生产可能只要人类在开始时设定相应的目标,人工智能就可以高效地自动完成所有的脑体劳动。

综上,人工智能的发展离不开资本的驱动,正是资本不断增殖的本性推动着人工智能向前发展,而人工智能的发展又进一步增强了资本的力量。正如赫拉利所指出的:“不论是科学还是帝国,它们能够迅速崛起,背后都还潜藏着一股特别重要的力量:资本主义。”①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286页。人工智能高歌猛进的背后是资本与技术的联姻,资本的介入决定了人工智能在本质上带有资本的特性。人工智能作为资本与技术合谋的产物,我们应警惕其给人类劳动带来的重大危机。

二、人工智能的资本主义运用引发深刻的劳动危机

现代机器体系是剥削工人的有力武器,而不是像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所认为的那样,机器体系的出现是为了弥补工人劳动力的不足。正如马克思所说,机器被用于生产,是因为“进入商品[价值]的机器的价值,要小于(即等于较少的劳动时间)它所代替的劳动的价值。”②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1页。也就是说,只有当机器比它所代替的劳动能力产生更多剩余价值时,机器才会被资本家使用。这样一来,被机器代替的劳动者的劳动能力的价值就丧失了。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机器成为剥削和驾驭劳动的手段,成为压迫劳动者的异己力量,成为与具体劳动相敌对的资本形态,应用于资本主义生产的机器,作为资本的一部分,成为资本家追求剩余价值的手段。机器原本是提高劳动生产率,缩短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最有力手段,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却成了延长劳动者工作日到超过一切自然界限的最有力手段。

在马克思看来,机器的使用强化了资本的剥削倾向,加深了工人的劳动异化。具体来说,机器的资本主义运用使工人沦为机器的附庸,工人在劳动过程中丧失了独立地位。一方面,机器使劳动变得简单。运用机器进行生产后,机器系统中的工作机能够代替人手进行部分操作,在这里,机器变成劳动的主体,工人却沦为看管机器的旁观者,或重复着某种单一动作的“机器”。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工人变成了机器的单纯的附属品,要求他做的只是极其简单、极其单调和极容易学会的操作。”①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8页。马克思进一步强调,单个工人在独立的机器上还能掌握产品生产的全套工序,但在机器体系中,由于生产工序的各个环节在不同的工作机上完成,工人的劳动被肢解、分割开来。在这样的体系之下,工人甚至不再需要掌握任何技能,他的劳动变得毫无内容。机器体系作为一个总体支配着物质资料的生产,单个人的劳动能力在庞大的机器体系面前显得微不足道,科学、巨大的自然力、社会的群众性劳动同机器体系一道构成“主人”的权力②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87页。。另一方面,机器的使用虽然简化了工人的劳动,却没有减轻工人劳动的负担。恰恰相反,机器的应用加剧了劳动者之间的竞争,加剧了工人的就业压力。机器作为资本家的生产资料,与工人是竞争的关系,它把大批工人抛到街头,同时“在机器日益完善、改进或为生产效率更高的机器所替换的地方,机器又把一批一批的工人排挤出去”③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56页。。此外,劳动过程的简单使妇女、儿童也被纳入到生产过程中来,资本家在扩大生产时,可以选择雇佣价格低廉而又温顺的女工和童工,从而进一步降低劳动力的价值。这样一来,资本就降低了对成年男性工人的依赖性,这使得他们逐渐丧失斗争优势,不得不屈服于资本的统治。应该说,机器给工人的抗争带来的打击是致命的,它“被资本公开地有意识地宣布为一种和雇佣工人敌对的力量并加以利用”④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501页。。

因而,机器一旦被用于资本主义生产,就与劳动相对立。机器与资本的合谋使机器带有资本的性质,为了尽可能多地攫取剩余价值,机器不断排挤工人的劳动生存空间。换言之,不管机器本身多么纯洁无瑕,其在资本逻辑推动下的发展必然是越来越成为外在的、排挤工人的力量。人工智能的资本主义运用所可能引发的深刻的劳动危机就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卢克·多梅尔认为:“人工智能带给我们最直接、最真实的威胁,就是对我们工作的威胁。”⑤卢克·多梅尔:《人工智能》,赛迪研究院专家组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第139-140页。事实上,目前很多行业的工作人员都能感受到人工智能所带来的压力。比如,在九寨沟地震发生18分钟后,中国地震台网的机器仅用25秒就自动编写完成新闻稿并发出。再比如像证券分析师、理财师、律师等职业,面对机器强大的大数据搜索、分析和挖掘能力,也有被取代的风险。公开数据显示,2016年我国机器人替代率同比增长30.9%。我国机器人产业规模在近5年基本保持20%以上的增速,工业机器人、服务机器人、特种机器人的应用领域不断拓展⑥程子彦《:上海首例智能取代人工劳动争议仲裁开庭:失业or转型》《,中国经济周刊》2017年第9期,第74-75页。。也就是说,虽然人工智能一开始只是取代那些单调重复、机械化、模式化的工作,但随着技术的发展,很多看起来很高级仿佛只有人类才能完成的脑力劳动,人工智能也能轻松胜任甚至完胜人类。在机器大工业时期,尽管工人需要忍受资本家的剥削,需要像商品一样出卖自己的劳动力,需要忍受劳动异化带来的身心摧残,但毕竟在整个机器体系中仍离不开工人的操作,工人还占据着一席之地。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工人却有可能被智能机器完全取代,进而被完全排除在劳动过程之外。这是因为,人工智能的资本主义运用在大大提高生产效率的同时,必定试图最大限度地降低劳动力成本,即越来越多行业的劳动力势必受到人工智能的冲击。近年来,随着人工智能技术不断取得新突破,无人工厂在制造业领域不断兴起,同时开始出现无人驾驶汽车、无人超市、无人餐厅等等新生事物。正如某些学者所指出的,当人们进入人工智能时代,社会上可能会出现全面性失业的现象,即各个行业的就业者都可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人工智能相关技术的冲击⑦高奇琦《:就业失重和社会撕裂:西方人工智能发展的超人文化及其批判》,《社会科学研究》2019年第2期,第64-73页。。

在此我们需要注意一种观点,这种观点认为机器在取代一部分工作时,总是会创造出新的工作机会。对此,马克思当年就曾批判道:这不过是一种歪曲事实真相的经济学上的乐观主义,当因分工而变得畸形的工人从原来的劳动范围被抛出来时,他们的前途是非常渺茫的。或许有人会说:20世纪以来自动化的进程虽然将大量的体力劳动者逐出了工业生产的领域,却催生了第三产业服务业的兴起,因而人工智能在取代人类大量的脑体劳动的同时也会创造出新的劳动需求。需要指出的是,第三产业的兴起并不是因为工业自动化本身,而仍然是由于资本增殖的需要。工业自动化生产积累下了大量的资本,这些资本通过将越来越多的人类劳动纳入资本主义生产体系来获得更多的剩余价值,于是第三产业应运而生。但是,在未来人工智能时代,绝大多数脑体劳动都可以被人工智能取代,那些无法被取代的人类劳动,往往是一些需要创造力的活动。在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之下,并不需要那么多人进行创造性活动,劳动者也就没有开发并利用自身创造力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之下的工人,“只有当他们找到工作的时候才能生存,而且只有当他们的劳动增殖资本的时候才能找到工作”①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8页。,即劳动者只有作为劳动力商品,作为资本增殖的手段才具有生存价值。在人工智能时代,资本增殖的实现或许已经不再需要依赖劳动者,在生产阶段或许完全可以用人工智能取代人类劳动者,而在流通阶段则可以用未来的收益愿景(比如登月计划、宇宙探索等等)取代直接的人类消费。这样一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就可以脱离劳动阶级实现自动增殖②胡斌《:弱人工智能时代引发的历史唯物主义新问题》,《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第108-115页。。简而言之,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不断完善,大多数劳动者会逐渐失去存在的价值,即成为赫拉利所说的“无用阶级”,他们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来说是毫无价值的。

总之,运用于资本主义生产的人工智能是资本追求剩余价值的有力手段,在资本增殖逻辑的驱动下,人工智能的发展与劳动相对立。人工智能的资本主义运用所引发的劳动危机与以往机器发展引起的“失业潮”具有极大的不同。一方面,人工智能可以取代绝大多数的人类劳动,剩下的少部分无法取代的劳动往往需要比较强的创造力,在资本主导的世界里,大多数人并没有机会开发并利用自己的创造力;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时代的资本增殖可能不再需要依赖劳动者,劳动者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来说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三、人工智能向共产主义运用转变是摆脱劳动危机的根本路径

马克思在《雇佣劳动与资本》一文中指出:“黑人就是黑人。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他才成为奴隶。纺纱机是纺棉花的机器。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它才成为资本。脱离了这种关系,它也就不是资本了,就像黄金本身并不是货币,砂糖并不是砂糖的价格一样。”③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340页。同样,人工智能只有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才是资本,才成为资本增殖的工具。人工智能时代劳动危机的根源在于人工智能的资本主义运用,而不是人工智能本身。我们应该看到人工智能技术本身的发展对人类劳动具有的解放潜能,就像马克思所说的,机器的采用“使人的劳动,使力量的支出缩减到最低限度。这将有利于解放了的劳动,也是使劳动获得解放的条件”④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192页。。一方面,人工智能的发展为人类劳动解放提供了物质前提。资本主义在推动人工智能发展的同时,更是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将生产力提高到前所未有的水平。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物质生产的效率越来越呈现出指数级的增长,各生产领域与人工智能的结合显示出无限潜力。在生产力极大提高的基础上,人工智能可以使人尽可能摆脱物质生产领域的限制。另一方面,人工智能的发展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提供可能。人工智能使人从物质生产领域中解脱出来,将人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压缩到最低限度,由此人将获得大量的自由时间。时间是人发展的空间,有了自由时间,人的各方面能力都将得到全面发展。但需要指出的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下,人工智能的发展所带来的这种解放潜能要转为现实,是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恰恰相反,在资本逻辑的驱使下,人工智能带来的不是劳动解放,而是深刻的劳动危机,只有通过变革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向人工智能的共产主义运用转变才能摆脱劳动危机,获得劳动解放。

其一,人工智能的共产主义运用将人工智能生产的巨大物质财富置于整个社会的控制之下,进行合理分配。人工智能极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创造出大量的物质财富,但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这些物质财富只会被资本家秘密占有,即现在正在不断拉大的贫富差距,在人工智能时代,将会变得异常显著。尤其当劳动者对于资本增殖来说毫无利用价值的时候,劳动者就会被边缘化失去任何价值。我们可以设想以下场景:99%的财富掌握在1%的人手里,剩下1%的财富用来供养那些99%的“无用之人”。这样一来,这些“无用之人”与役畜再也没有任何区别了。这些人只是维持着肉体的在世,他们的灵魂却已没有栖身之所,人之不人,这无疑是很可怕的场景。所以,要使人工智能创造的物质财富真正惠及全人类,实现真正的人类生存,必须要向人工智能的共产主义运用转变。共产主义作为真正的共同体,每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全面发展的前提。也就是说,人工智能的共产主义运用所创造的巨大财富将成为集体财富,由社会共同占有并合理分配,社会会在自己的旗帜上写着:各尽所能,按需分配。正如恩格斯所说的:“一旦社会占有了生产资料,商品生产就将被消除,而产品对生产者的统治也将随之消除。社会生产内部的无政府状态将为有计划的自觉的组织所代替。个体生存斗争停止了,于是,人在一定意义上才最终地脱离了动物界,从动物的生存条件进入真正人的生存条件。”①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71页。

其二,人工智能的共产主义运用将真正促使人们利用自由时间全面地发展自身。如前所述,人工智能的发展将使人们获得大量的自由时间,但是占有工人的自由时间,迫使自由时间转化为劳动时间是资本的本性使然。只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没有被颠覆,人工智能创造的自由时间就存在被一小部分人占有的危险,就像消费主义的兴起,人们获得的闲暇时间完全被资本主导下的消费占据。资本为了增殖,鼓励人们进行消费,于是在资本的蛊惑下,人们忘记了自己的真实需要,沉溺于虚假需要的狂欢中,想要拥有更多、更贵的东西。人们在闲暇时间的消费又需要更多的工作时间来填补,这样的生活无非就是像机器一样赚钱,再像机器一样消费。前文提到,在人工智能时代,资本或许可以实现自动增殖,不再需要人们通过消费来促进资本流通,但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下,完全失去利用价值的劳动者即使拥有大量的自由时间,也不会获得全面发展的机会。与之不同,共产主义作为代替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自由人联合体,以每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前提。也就是说,人工智能的共产主义运用将真正促进人们的自由全面发展。一方面,整个社会会为人们各方面能力的提升提供机会;另一方面作为主体的个人也将主动追求自己的全面发展,充分利用自由时间。

其三,人工智能的共产主义运用使劳动成为人的第一需要。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大量人类劳动被智能机器取代之后,大多数人作为劳动力商品的价值就消解了。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劳动阶级如果不能成为劳动力商品,不能成为资本增殖的手段,那么他们就毫无存在的价值,只能作为“无用之物”被资本无情地抛弃,丧失人之为人的尊严。同时,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下,处于异化劳动状态的劳动者一旦被人工智能取代将会丧失所有的意义感,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在他们看来,自己除了出卖自身的劳动力赚钱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可能的生活方式。但是,马克思却指出:“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②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56页。。也就是说,自由自觉的劳动是人的类特性,人的劳动活动是人区别于动物的独特之处,是人本质力量的确证。劳动不该成为外在于人的谋生手段,劳动本身应该成为人的内在需要,成为人的生活的第一需要。在这个意义上,人工智能的共产主义运用真正为人类的劳动解放服务,真正使劳动成为人的第一需要。人工智能的共产主义运用,使“劳动”作为人的类本质得以凸显,为那些从物质生产领域中解脱出来的人们创造了时间和空间,从而使他们能够摆脱异化劳动、实现自由劳动。这样一来,他们不再是作为劳动力商品而存在,“自由劳动”的回归,使他们真正的人之为人的价值获得实现。如此,他们也重新找到了自己作为人的生活意义,即通过自由劳动创造生活。

因此,只有人工智能的共产主义运用才能使全社会共同分享人工智能创造的巨大物质财富,而不会被私人秘密占有;只有人工智能的共产主义运用才能使自由时间真正成为人自由全面发展的空间;只有人工智能的共产主义运用才能使劳动不再是谋生的手段,而成为人的第一需要。也就是说,人工智能向共产主义运用的转变是应对智能时代劳动危机的根本路径。如果不去主动变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单纯依靠技术的发展或者资本主义生产自身的矛盾来解决劳动危机,是不切实际的。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在一种不是物质财富为工人的发展需要而存在,相反是工人为现有价值的增殖需要而存在的生产方式下,事情也不可能是别的样子。”①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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