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视域中 “沙人”形象的性别分析

2020-01-08 00:37张文琦
科学经济社会 2020年2期
关键词:克拉拉内尔弗洛伊德

张文琦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霍夫曼的短篇小说《沙人》(TheSand-Man)情节怪诞离奇,想象大胆奇诡,人物关系神秘怪诞,作品中充满了诡异、恐怖的气氛。怪诞、幽暗从来不是传统美学所论及的对象,然而自弗洛伊德在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领域提出精神分析理论以来,这类心理感受不再仅仅是一个关于艺术技巧的问题,而是获得了新的实质意义:离奇的想象、荒诞的情节以及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的交替与补充等不再是可有可无的、方法论意义上的东西,而成了潜意识-心理活动的结构性要素,它们本身就是心理结构的组成部分。这样,因其本身与心理-意识生活的内在关系,霍夫曼等浪漫主义作家的艺术创作就成了精神分析者青睐的对象,在弗洛伊德那里我们便可以看到很多这方面的例证,《论诡异》(OnUncanny)就是如此。

无论是霍夫曼本人的态度还是弗洛伊德的解读,都倾向于将沙人的性别身份界定为男性,然而,一些当代女性主义批评家却认为将沙人的性别形象界定为女性具有更大的合理性。这两个结论看似截然不同,但是从根本上来看,女性主义批评家对沙人女性形象的解读是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传统内部发生的,其理论批评本质性地围绕在精神分析批评传统之内。由此,我们将首先概述以弗洛伊德为代表的精神分析批评传统对沙人形象的男性化解读,其次跟随当代女性主义批评对沙人形象进行女性化解读。最后指明,虽然表面看来女性主义的解读方向是反弗洛伊德的,但是其内在的方法和预设却仍然是精神分析式的,这同时也间接证明了由弗洛伊德开创的精神分析流派在当代所具有的活力和前景。

一、沙人男性身份的建构与强化

弗洛伊德对《沙人》的解读是从一种特殊的、未被传统批评家关注过的、一直处于被忽视状态的体验开始的。这种体验不同于经典美学命题所论及的对象领域,如“优美”或“崇高”等,而是指向幽暗、恐惧、神秘的地带,传统的美学研究很少涉及于此,而弗洛伊德分析沙人形象的出发点正是基于对这些特殊体验的重视。弗洛伊德用德语将这类体验描述为“unheimlich/Unheimlichkeit”(1)德语“umheimlich”,英文直译为“unhomely”,但德语还包含有“uncanny”之意,指不熟悉的,可怕的、恐怖的,中译多为“诡异的”,其名词形式为“诡异”。,根据弗洛伊德的解释,unheimlich/Unheimlichkeit来自于Heim一词,Heim有“家、家园”之意,其形容词形式是heimlich,heimlich英译为homely,表示“在家的、熟悉的、不陌生的、友好的、驯服的”;德语前缀un表示否定,所以unheimlich的意思即是“不在家的、不熟悉的、陌生的”等。但是,因为“在家的”又同“私密的”联系在一起,故而heimlich一词在演化中逐渐有“隐私的、私密的、不为人熟知”的之意,这样就同其反义“unheimlich”神秘的、可怕的、恐怖的在表达的意思上逐渐趋近,最终“unheimlich”在词义上成为“Heimlich”的亚种。弗洛伊德由此得出结论:诡异,就是熟悉事物压抑之后的陌生化,是熟悉中的不熟悉,去熟悉化之后的再熟悉,意识中的无意识,诡异位于熟悉与陌生之间的模糊界限上。

在对诡异的讨论中,德国心理学家恩斯特·延奇(Ernst Jentsch)认为诡异产生的原因是混淆了有生命之物和无生命之物间的界限,“在讲故事的时候,能产生诡异效果的最好办法就是让读者困惑于所描述的形象是真实的人物还是无生命的机械人”。[1] 135然而弗洛伊德对此有不同的看法,以霍夫曼的小说《沙人》为例,他认为在作品中产生诡异的根源并非是奥琳琵雅这个机械人,而是夺走孩子眼睛的沙人,他才是使纳撒内尔恐怖甚至发疯直至死亡的真正原因。眼睛这一器官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中本身就有着特殊的含义,对眼睛的理解总是同阳具关联起来。并且弗洛伊德认为,沙人是作品中出现的男性形象科佩琉斯、科佩拉的投射。这样,弗洛伊德便将沙人定位到男性身份上,而奥琳琵雅这一女性形象便被沙人/科佩琉斯/科佩拉等男性形象所遮蔽。

沙人成为年幼的纳撒内尔的噩梦,被夺取眼睛的恐惧一直折磨着他,这种恐惧促使他去寻找沙人的真实身份。有一次,他父亲的工作伙伴科佩琉斯律师进入他的视野:“……长着古怪的脑袋和一张褐黄色的脸,浓密的灰眉毛下猫一般的绿眼睛发出刺人的光芒……”,[2] 147从此之后,纳撒内尔便将科佩琉斯看做是沙人的化身。在一次偷窥父亲工作的过程中,他产生了非常恐怖的幻觉:“科佩琉斯抓住我的双脚,把我扔到炉床上,火焰开始烧焦我的头发……他用不带手套的手伸进火里,扒出红色的颗粒,正要把它们撒在我的眼睛上”。[2] 148-149受到极度惊吓的纳撒内尔生了一场大病,随后他更加认定科佩琉斯就是沙人,并且一定会夺走他的眼睛。在纳撒内尔成年之后,当科佩拉出现他的面前并向他推销眼镜的时候,他内心强烈的恐惧和不安被唤醒,关于眼睛的噩梦又重新出现:“镜片中无数眼睛交错而视,而且越来越炽烈,把他们像血一般的光线投向纳撒内尔的胸膛”,[2] 164他再次陷入失去眼睛的恐惧中。

弗洛伊德为什么要将眼睛的夺取者界定为男性?在《性学三论》中,弗洛伊德建构了自己关于儿童性心理的发展理论。根据这种理论,幼儿在2-5岁期间(2)此处的年龄阶段主要参考车文博主编的《爱情心理学》,北京:九州出版社,第61页注释2:“在1915年版中,此处的3岁,1920年改为2岁”。进入“前生殖器期”,这个阶段最重要的两个概念是“恋亲情结”和“认同作用”,此时的儿童对自己的性器官感到兴趣,并且渴望完全占有异性家长而排斥同性家长,尤其是男性婴孩,他在这个阶段对母亲产生了爱情的欲求和渴望,希望可以代替父亲的角色而完全占有母亲;然而,男孩又由于“阉割情结”而认同并且效仿父亲的权威,最终抑制自己占有母亲的欲望,“俄底浦斯情结”便出现在这一阶段。弗洛伊德在继《性学三论》之后,于1909年发表了《一个五岁男孩的恐惧症》,具体阐述了一个患病男孩的性心理发展过程和他的“俄底浦斯情结”。在《释梦》中,弗洛伊德对“俄底浦斯情结”做了进一步的修正和阐发,他认为被压抑的“俄底浦斯情结”不会直接显现,而是通过伪装的方式呈现,而眼睛在这一转换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另一个带有详细分析的梦例,系奥托·兰克所发表在其他一些经过伪装的伊谛普斯梦中,其中以眼睛象征为主,……伊谛普斯传说中的瞎眼,与其他地方一样,代表阉割……”。[3]这样,对失去眼睛的恐惧就代表“阉割恐惧”,而且实施阉割的人是父亲。所以无论是霍夫曼还是弗洛伊德,都将沙人认定为男性,并且小说中作为眼睛夺取者形象的科佩琉斯和科佩拉也都是男性,这一例证更加巩固了沙人的男性身份。

不仅弗洛伊德将眼睛在性心理发展过程中的作用与男性身份联系起来,法国符号学家罗兰·巴特同样将性的隐喻同眼睛联系起来。巴特在《眼睛的隐喻》中借助符号学理论说明眼睛同男性生殖器(睾丸)之间的聚合关系,两者之间可以发生关联是因为眼睛同生殖器之间存在形状上的对应关系,并且这两者之间没有命名上的相似,这些条件成为眼睛和生殖器之间得以发生聚合关系的前提。眼睛可以是球形体的替代物,它是隐喻的母体,其替代物按照性质、数量等发生变化。“在其隐喻的行程之中,眼睛既固定,又变化。它的主要形式借助于一种术语学的运动继续存在着,就像一种拓扑空间的形式那样。因为,在这里,每一种曲折变化都是一种新的名称,并说出一种新的使用方式”。[4]由于眼睛在形状上同生殖器发生聚合关系,所以在不同的叙事链条中两者可以进行替换。这样,借助符号学理论来进一步分析眼睛和生殖器的关系,便可以更进一步理解弗洛伊德将沙人身份做男性化处理的缘由。在弗洛伊德看来,纳撒内尔对失去眼睛的恐惧就是对阉割的恐惧,而实施阉割的父亲可以是沙人,可以是科佩琉斯,也可以是科佩拉,如此一来,眼睛—生殖器—阉割恐惧—男性身份的内在关联便建立起来。就文本而言,很多细节展现了纳撒内尔失去眼睛的恐惧以及实施这一恐惧行为的人正是作品中的男性角色,纳撒内尔在恐怖的幻觉中看到自己的眼睛要被科佩琉斯夺走,这种失去眼睛/性器官的恐惧使纳撒内尔大病一场;在他同克拉拉走向幸福的婚姻圣坛时,可怕的科佩琉斯出现了,他想要带走克拉拉的眼睛,这种恐怖的幻想将纳撒内尔卷入了黑暗的深渊;当纳撒内尔爱上了奥琳琵雅,科佩拉让他亲眼目睹了奥琳琵雅是一具没有眼睛、没有生命的木偶。沙人、科佩琉斯、科佩拉等男性形象是纳撒内尔的眼睛夺取者,弗洛伊德对“阉割情结”的分析以及巴特的隐喻理论巩固并强化了我们对沙人性别身份的界定。

弗洛伊德继分析“阉割情结”之后,又讨论了“分身”(the double)这一概念,这是他遮蔽沙人女性形象所借助的第二个理论资源。从词义上讲,诡异是熟悉(heimlich)之物的陌生化(unheimlich),延奇认为诡异产生的根源是人们无法分辨有生命之物和无生命之物,两者之间的混淆带来恐怖的感觉。尽管弗洛伊德并不完全认可延奇的看法,但是他对诡异的分析又同延奇存在某种程度的契合。弗洛伊德借助奥托·兰克关于“形象”(Der Doppelgänger)的理论,认为最早的“分身”就是远古人类制作的面具,为了逃避死亡的有限性而获得生命的不朽,早期人类将自己的面容印刻在坚实的物质之上,以期同不朽的自然物一样获得永生,Imago一词的原意即为“死者面容的蜡质模具”。[5]正如兰克所言,“‘双重角色’(3)英文为“The Double”,《论文学与艺术》的译者将其译为“双重角色”,笔者译为“分身”。弗洛伊德《论文学与艺术》,常宏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本来是为了保护自我不受损害,是‘对死神的极力抗拒’;而且,‘不朽的’灵魂很可能是身体的第一个‘复制品’”。[6]“分身”的本意是抵抗自我的有限性以获得无限,然而吊诡的是,“分身”本身却恰恰提醒了自我的死亡、有限与速朽,在坚实永恒的“分身”面前,主体意识到了自身的时间性存在,它既是自我的复制品和面具,又是死亡的宣告者和代言人。“分身”一方面是自我所熟悉之物(heimlich),然而另一方面它的存在又唤起了自我对死亡的恐惧,或者可以说它直接代表了死亡,在这一点上“分身”使主体感到陌生与诡异(unheimlich)。 “分身”是有生命之物与无生命之物间的通道:作为无生命之物,它凝固着生的目光;而作为有生命之物,它又保留着物的坚硬。“分身”也是熟悉之物与诡异之物的融合,无法将两者截然分开。

在弗洛伊德看来,纳撒内尔的父亲和科佩琉斯共同建构了一个完整的父亲形象,前者代表好父亲,他保护纳撒内尔的眼睛;而后者则分有坏父亲的形象,他恐吓说要拿走纳撒内尔的眼睛。对于幼年的纳撒内尔而言,他们共同完成了纳撒内尔对父亲角色的想象,以至于在他们进行实验的时候,就连纳撒内尔自己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是自己的父亲:“当我的老父亲躬身俯在火焰上时,他看上去完全变了。他的温和诚实的面部似乎被某种恐怖的、痉挛性的痛苦扭曲成一个讨厌和凶恶的面罩。他看起来真像科佩琉斯”。[2] 148并且,当纳撒内尔的父亲在爆炸中身亡的时候,科佩琉斯也消失不见了。在纳撒内尔成年之后,斯帕伦扎尼和科佩拉就像是复活了的父亲和科佩琉斯一样,分别承担着好父亲和坏父亲的角色。奥琳琵雅仿佛复制了纳撒内尔的生命,她也有好父亲(斯帕伦扎尼)和坏父亲(科佩拉)。我们也可以根据文本中的两处细节看出奥琳琵雅和纳撒内尔的对应关系。首先,当年幼的纳撒内尔被科佩琉斯发现他正在偷窥他们的活动时,科佩琉斯“粗暴地抓住我,用力如此之猛,把我的关节扭得嘎嘎作响。他把我的手和脚都拧了起来,然后来回地扭动”,[2] 149科佩琉斯对待纳撒内尔的方式就像是对待一个玩偶。其次,奥琳琵雅只有在纳撒内尔的目光中才会获得生命,弗洛伊德认为,奥琳琵雅是纳撒内尔生命能量投射所产生的幻影,就像神话《那喀索斯》一样,纳撒内尔对奥琳琵雅的迷恋实质上是对自我的迷恋。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奥琳琵雅可以被看做是纳撒内尔的“分身”,她并不是真正的人,而只是制造出来的玩偶,她同纳撒内尔在很多方面都存在对应之处。所以说,奥琳琵雅存在的意义就是纳撒内尔的替身,作为女性身份的奥琳琵雅在这样的理论视野下并不具有独立存在的价值。她只能是复制品,是替身,是玩偶。

弗洛伊德借助“阉割情结”巩固了沙人的男性身份,“分身”理论进一步强化了沙人的男性身份,并且消解了女性在文本解读中存在的意义。如果按照这种方式来理解文本,那么对文本的解读始终会囿于意识观念的虚妄之中。虽然弗洛伊德的解读并非有意识地带有男权主义色彩,而更大程度上是取决于其理论体系和框架本身的要求,但是其结果确实造成了女性身份的遮蔽。然而,当代一些准弗洛伊德主义者却根据同样的理论基础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这些准弗洛伊德主义者就是我们下文将要考察的一些当代女性主义批评家,她们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颇有继承。就本文的主题来看,以托德·简·玛丽等为代表的批评家主张对沙人形象进行一种女性化处理,我们将指出,这种处理虽然表面看来与弗洛伊德的结论不一致,但是就实质而言,她们却隐蔽地继承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她们将沙人进行女性化处理的手法破除了精神分析方法内在的盲视,产生了新的洞见。

二、女性身份的建构及合理化

弗洛伊德在结束对诡异的论述时,举了一个精神分析实践中的例子来说明诡异并不是什么新奇的、恐怖的事物,而是源自于熟悉之物,并且是熟悉之物被压抑后陌异化的结果。男性精神患者总是对女性生殖器感到恐惧,“但是他们发现这个诡异之处正是他们原先家的入口,每一个人都居住过的地方……‘我知道这个地方,我曾经来过这里’,这个地方便可以被认定为是他母亲的生殖器或者是她的子宫”,[1] 151至此弗洛伊德结束了他对诡异的讨论。然而问题并没有就此结束,问题恰恰在于:为什么女性生殖器成为男性精神患者恐惧的来源?如果这曾是所有人的熟悉之处,是压抑了什么才会使其成为诡异之所?弗洛伊德本人为什么没有就此问题讨论下去,是他自己本身在回避什么还是他无意识地受困于他自己所讨论的对象?弗洛伊德在借助小说《沙人》来讨论诡异问题时,对文本进行了复述,复述的过程本身就是对文本再加工的过程,其间对文本信息的选择和使用、删除和转换不可避免地带有弗洛伊德本人的主观判断,因而如果想寻获一种弗洛伊德之外的对沙人形象处理的方式,那么重新细读文本,对人物角色保持敏感并且考察故事的叙述方式就成为必不可少的部分。

在弗洛伊德的分析中,奥琳琵雅只是作为纳撒内尔的“分身”而存在,她的女性身份被男性身份所消解,成为附录性或补充性的角色。“斯帕伦扎尼说机械师偷了纳撒内尔的眼睛,把它们安在了木偶奥琳琵雅的身上,这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话现在成为奥琳琵雅和纳撒内尔是同一个人的重要证据。这就是说,奥琳琵雅曾经从纳撒内尔那里出离开来,现在作为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1] 160这里有些圣经创世纪的味道,弗洛伊德的上述评论是对创世纪中某个片段的精神分析式再现:夏娃从亚当的身体中出离,成为亚当的女人、附属,就如同奥琳琵雅是纳撒内尔的“夏娃”,夏娃的女性身份是一种附属、影子和虚幻之物。不仅如此,就连奥琳琵雅的眼睛都来自于纳撒内尔,奥琳琵雅在纳撒内尔的目光中获得生命的温度,纳撒内尔在奥林匹亚的“目光”中醉入温柔。然而讽刺地是,当他看到奥琳琵雅没有眼睛的面孔时,整个人如恶魔附身一般陷入疯狂,当初令他无比沉醉的眼睛现在看上去却十分恐怖,以至于这种恐惧差点夺走了他的生命,heimlich再次转义为unheimlich。

弗洛伊德在阐述“阉割情结”的时候,忽视了女性在男性阉割恐惧形成过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当小男孩第一次瞥见女孩的生殖器时,他一开始表现地犹豫不定并且缺乏兴趣;他什么都没看到或者他不承认自己看到了什么,他平静下来或者是寻找其他的权宜之计,以便将自己所见之物同自己的期望获得一致。不久之后,当阉割恐惧笼罩他之时,之前的观察对于他而言便重要起来:如果当时他回想起来自己所看到的,在他心中便会引起可怕的情感风暴并且迫使他相信现实中的恐惧,而这种恐惧是他曾经所嘲笑的。”[7]

由此可见,在“阉割情结”的形成过程中,女性的存在提醒或唤起了压抑在男性潜意识里的“阉割恐惧”,女性并非是附属性的存在,她也不再是男性的补充物,而是独立自足的存在。女性身份本身使男性意识到他们会被阉割的潜在危险,所以有些男性精神患者看到女性生殖器时会有恐惧的反应。有意思的是,在弗洛伊德以女性生殖器作为最后的例证来论述unheimlich时,他并没有意识到女性在“阉割情结”的形成过程中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女性生殖器是作为“熟悉之处(Heimlich)”存在的,至于它最后为什么反转为恐惧之地(unheimlich)弗洛伊德并没有给出具体的阐述,而是直接得出结论。

具体到文本,奥琳琵雅缺失眼睛的面孔唤起了纳撒内尔失去眼睛的恐惧,奥琳琵雅被赤裸裸夺去眼睛的场面唤起了纳撒内尔压抑在意识深处的“阉割恐惧”,以至于他最后陷入了疯狂。通过细读作品《沙人》可以发现,小说中奥琳琵雅的眼睛是以缺失的状态呈现的,全文没有出现对奥琳琵雅眼睛的描述性话语,有的只是对她目光的深切表述,而这一叙述的声音正是来自纳撒内尔,并且值得强调的是,是带着望远镜的纳撒内尔看到了奥琳琵雅动人的目光。最初纳撒内尔通过自己肉眼的观察,发现奥琳琵雅的眼睛是空洞的:“她的眼睛似乎是固定不动的,几乎可以说是没有视觉的。我的感觉就像她正在张着眼睛入睡”,“只是她的眼睛有点特别,它们是一动不动的,没有生气的”。然而当他透过科佩拉卖给他的镜片再次观看奥琳琵雅的时候,“似乎温润的月光也开始在奥林匹亚的眼睛里闪动起来,仿佛幻觉的力量直到现在才开始被点燃,而她眼光里也越来越充满了生命的光辉”。[2] 165这是一幅有魔力的望远镜,透过它的光线聚焦,无生命的奥琳琵雅变得鲜活灵动,冰冷的身躯具有了生命的温度,而她的目光也成为“含情脉脉的”“绝对纯真的”“炽热和明亮的”和“甜美的爱慕的”,奥琳琵雅的目光是纳撒内尔的栖居之所,是他的“Heim/Heimlich”。

然而正是这双让纳撒内尔沐浴在幸福目光中的眼睛却被戏剧性地夺走,并且纳撒内尔亲眼目睹了血淋淋的眼睛滚落在地,曾经充满着爱和渴望的眼睛现在像死物一样盯着他,他骤然感到陌生和恐惧。纳撒内尔并没有去思考奥琳琵雅是有生命的人还是无生命的木偶,当时的他被奥琳琵雅没有眼睛的面孔所惊吓到,这种惊吓就像是那个回想到女性生殖器的小男孩一样,他被那片缺场的空无所震惊,这赤裸裸的空无唤醒了他压抑在意识深处的“阉割恐惧”,这一场景又将他带回到深深的恐惧中。之前令纳撒内尔无比幸福的(heimlich)眼睛现在却成为无生命的组织,成为让他感到恐惧的(unheimlich)物体,那两个像深渊一样的黑窟窿提醒着纳撒内尔自己眼睛被剜去的危险,失去眼睛的恐惧将他完全裹挟。奥琳琵雅被夺去了双眼的空洞眼眶就像是男性所认为的被施以阉割的女性,女性的“被不在场”成为男性阉割恐惧的根源,被夺走眼睛的奥琳琵雅让纳撒内尔在精神上遭遇了一次阉割。

弗洛伊德对小说《沙人》的转述仅仅是一种“主题式的阅读”,(4)“主题式阅读”这一说法借鉴了考夫曼的用法,他在”The Double is/and the Devil” 中专门谈论了弗洛伊德“主题式阅读”带来的困境。Sarah Kofman,Freud and Fiction, translated by Sarah Wykes, UK: Polity Press, 1991, p. 128.在转述的过程中,文本的一些细节被弗洛伊德忽略了,比如小说的叙述者是谁,文章为什么是以信件的形式开头,克拉拉在小说中又有怎样的地位等等,重新思考这些细节对理解文本有重要的意义。

克拉拉是小说中最能给人以家(heimlich)的温暖的人物,她的日常活动是颇具生活味道的,比如给家人煮咖啡、做早餐、挑花边、打毛线,或者是逗一下小猫小狗,喂喂小鸟等,她的存在带给人以亲近和安宁的感觉。然而在小说结尾处,正是克拉拉提议去塔楼顶上看一看,并且是她发现了那个奇怪的物体并提醒纳撒内尔朝它看去,这是纳撒内尔陷入疯狂的直接原因。而当纳撒内尔失去理智,用超乎常人的力气将克拉拉推下塔楼的时候,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死死地抓住塔楼上的栏杆”。[2] 176从这些细节来看,克拉拉的举动又表现得很陌生,让人感觉很诡异(unheimlich)。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解,诡异即是熟悉之物被压抑之后的陌生化效果,是一种从熟悉到不熟悉之间的转换,那么克拉拉的变化可以成为弗洛伊德解释诡异的佐证吗?为什么是克拉拉发现了神秘的物体并将它指给纳撒内尔看,为什么克拉拉幸免于难而纳撒内尔却走向死亡。

“克拉拉”(Clara)原意为“明亮的,聪明的”,她首先呈现给读者的形象正如纳撒内尔对她的描述:“她的明亮的眼睛朝我笑得那么迷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克拉拉是一位头脑清楚,言行谨慎的女子,她对现实世界有着清醒的认识,绝对不会被纳撒内尔疯癫的故事所影响。有意思的是,作为纳撒内尔的未婚妻,纳撒内尔对她的描述在小说中只出现了两次,而且都是用“明亮的眼睛”来形容克拉拉。而对克拉拉其他细节性的描述,基本来自于叙述者的声音。毋庸置疑,眼睛是这篇小说的核心,然而小说的主人公纳撒内尔却并没有向我们呈现出他的眼睛,全文没有直接表现他眼睛的语句,他的眼睛是怎样的我们并不知道,我们能够读到的基本上是关于他泪珠的描写——“明亮的”泪珠。纳撒内尔的眼睛在小说中是不在场的,或者说他眼睛的在场方式是以其衍生物——泪珠——来呈现的,“明亮的”眼睛只属于克拉拉,而“明亮的”泪珠是纳撒内尔的,相对于克拉拉明亮而实在的眼睛而言,纳撒内尔眼睛的衍生物泪珠是脆弱且容易消散的。

弗洛伊德在论述诡异的时候,讲到最令人感到诡异的是“恶魔的眼睛”(evil eye):“最令人感到诡异和最广为流传的迷信之一是对‘恶魔之眼’的恐惧……这种恐惧产生的根源从来没有被人怀疑过。那些拥有珍贵且易碎东西的人害怕别人的嫉妒,这种嫉妒心理是他站在他人立场上想象而生的,并且将这种想象的感情投射在他人身上……害怕的心理转变为危害别人的意图,有力的迹象表明这种意图会促成必要的行动”。[1] 146所以说,宝物拥有者由于担心自己的地位和权力被觊觎,最终转变为迫害者,他实施迫害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被迫害的一方犯下了罪,而是出于担心自己的地位和权力受到威胁。

纳撒内尔非常喜欢写一些幽灵魔鬼的黑暗故事,并将它们念给克拉拉听,克拉拉不喜欢这些诡怪的故事,她总会哀求纳撒内尔将这些不切实际的恐怖力量从他的头脑中驱赶出去,但是纳撒内尔并没有考虑她的请求。虽然纳撒内尔自己也并不清楚用这些令人头皮发麻的诗句来惊吓克拉拉有什么好处,但是他依旧会不依不饶地将这些故事读给她听。不仅如此,当纳撒内尔发现恶魔科佩琉斯的形象在他头脑中渐渐淡去的时候,他极力地想要重现科佩琉斯的形象,并将他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可见纳撒内尔并不是魔鬼的受害者,是他主动想要去接近那股黑暗的力量。文章的开头是一封纳撒内尔误寄给克拉拉的信,这封信的真正接收者应该是洛萨,以这样的方式开头并不是作者无意为之,在考夫曼看来,“纳撒内尔的信件为他重现过去的记忆提供了保证,这一记忆给他带来了受虐的快感……纳撒内尔要给洛萨写信,但是他却做了一件令人诧异的事,他错将信寄给了克拉拉。受虐快感是施虐快感的反转:他想要通过这封信来吓唬、迫害克拉拉,打断他们的婚约,引起受难和死亡”。[8]所以,纳撒内尔给克拉拉诵读关于魔鬼和幽灵的故事是一种施虐的方式,在克拉拉的惊恐中他能产生施虐的快感。相对于克拉拉明亮而实在的眼睛而言,纳撒内尔只有哀痛而脆弱的泪珠,它们的存在是如此短暂易散,这加重了纳撒内尔害怕失去它们的忧虑,但这同样成为他迫害克拉拉的动机。

纳撒内尔担心自己的眼睛受到克拉拉的威胁,于是展开了对克拉拉的迫害,在他创作的一首诗中描写了这样的场景:当他们走向幸福圣坛的时候,科佩琉斯出现了,他用手碰了碰克拉拉的眼睛,她的眼睛就滚落下来蹦到了纳撒内尔的胸膛上,流血的眼睛像火球一样燃烧着纳撒内尔的胸膛,将他卷入燃烧的火焰之中。正当纳撒内尔沉浸在可怕的幻想中时,是克拉拉清楚地告诉他:“在你胸膛上燃烧的不是我的眼睛,那是从你自己的心脏里流出来的热血。看着我。我的眼睛还在”。[2] 160与其说想要夺走克拉拉眼睛的是科佩琉斯,不如说是纳撒内尔,纳撒内尔在自己的想象中完成了对克拉拉的凌虐,夺走了她的眼睛。然而,清醒且镇定的克拉拉告诉他她的眼睛还在,纳撒内尔对施虐的想象性满足并没有实现,克拉拉的存在永远提醒着他:他无法伤害她的眼睛,他会一直处于丢失眼睛的恐惧之中。

三、小结

奥琳琵雅被夺走双眼的面孔以不在场的方式唤醒了纳撒内尔压抑在意识深处的阉割恐惧;而克拉拉明亮实在的眼睛使纳撒内尔陷入被觊觎的恐惧之中,他担心自己的眼睛被夺走。在弗洛伊德对“阉割情结”的分析中,他认为父亲是造成阉割恐惧最主要的原因,故而将眼睛夺取者沙人限定在男性身份之上。然而弗洛伊德并没有意识到女性在阉割恐惧的形成过程中同样具有重要的作用,是女性以缺失的方式唤起了男性被压抑的阉割恐惧。并且弗洛伊德本人对诡异的理解,即熟悉之物压抑之后的陌生化,也成为女性主义批评者的理论依据,她们在弗洛伊德所忽视的地方发展出自己的观点,即女性生殖器作为既熟悉又陌生之处,恰恰可以成为诡异的来源,所以把带给纳撒内尔恐惧感的沙人解读为女性形象也是合理的。此外,在弗洛伊德的分析中被遮蔽的女性形象奥琳琵雅也获得了独立存在的意义。如果说奥琳琵雅以“不在场”的方式促使了阉割恐惧的形成,那么克拉拉则是以在场的方式使纳撒内尔一直处于失去眼睛的惊恐之中。从这些角度看,将眼睛夺取者沙人界定为女性形象同样具有合理性,而且根据沙人最原初的形象判断,他盗取眼睛喂养自己孩子的行为也更符合女性的角色特点。对沙人形象的女性化解读依旧在精神分析传统内部,其理论依据并非是对弗洛伊德观点的反驳,而是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文本的内在裂缝中发现其他阐释的可能性,并且借助文本分析来力图证明解释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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