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经验主义的概念理论及其认知基础

2020-01-08 00:37冯艳霞
科学经济社会 2020年2期
关键词:经验主义代理符号

郁 锋,冯艳霞

(1. 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上海 200241;2. 美国波士顿儿童医院神经学研究中心)

概念在人们的思维世界和理智生活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所以从古希腊的柏拉图到中世纪的阿奎那(T.Aquinas),再到近代的洛克、休谟和康德,从分析哲学的鼻祖弗雷格到解释学大师伽达默尔,关于概念的探讨始终都是绕不开的话题。诚然,概念研究在当代面临着一个新的历史境遇。一方面,由于认知心理学的兴起和大量神经科学实验的介入,概念研究从一种哲学家纯粹的思辨方式逐渐演变为理论与实验并重的取向,而且随着认知科学的深入发展,从经典计算表征的认知范式到涉身认知纲领的转变,概念不再是哪一门学科的专属研究领域,它已经成了心理学、语言学、神经科学、哲学、人类学以及计算机科学等交叉研究和对话的焦点之一。另一方面,概念研究的课题也从传统哲学对概念本质的关注渐渐扩展为在多学科视角下对概念的结构、概念的获得和使用的探究,还包括概念在语言学习、知识辩护、命题推理中作用的考察,以及概念与思想内容和先验知识之间关系的研究,等等。今天,可以说,关于概念的问题已不再能寻求一种单一的解决之道,相反,只有在整体上把握与人类认知相关的语言、心灵和世界的关系,才能真正把握概念的本质。

一、概念新经验主义的回归

概念研究始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对话,关于什么是“正义”,什么是“美”,什么是“善”,什么是“知识”的追问,开启了概念考察的哲学传统。可以说,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对一个抽象概念的考察、亚里士多德关于如何对一个概念或词项(term)下定义的说明,到洛克、休谟、贝克莱等对概念来源的经验主义阐释,以及康德对概念和范畴的理性探究,直至弗雷格对含义和指称的经典的语言分析,展现了哲学视域中概念研究的历史线索。然而,经过2000多年的历史,当代的概念研究除了继承概念的哲学分析传统,又从实验科学中获得了丰富的养料,尤其是心理学和认知语言学的工作促使哲学必须以一种新的面目重新审视传统的概念问题。

当传统哲学和经典认知科学在回答概念本质和概念结构的问题上陷入理性主义困境时,以涉身认知为代表的第二代认知纲领尝试在新的视角下回应概念问题。他们转向了一种新经验主义的概念理论——一种基于知觉经验的“涉身经验性”语义模型。尽管这种理论尚在不断地建构和完善之中,但它已经表现出较之于传统理论的各种优势。这种经验表征主义的概念理论可以追溯到英国经验论的传统之中,然而在当代,哲学家普林茨最早开始了这样一种理论的重建。

在《装饰心灵》(2002年)中,普林茨提出了一种经验表征主义的概念理论,这是一种基于知觉优先于概念的理论。他认为感觉在因果上先于概念,概念都能在知觉中找到它们的来源。我们首先将普林茨概念理论的要点概括如下:①概念是知觉表征的复制物;②概念是模块性的(modular);③概念是“探测者”(detectors);④概念是“代理类型”(proxytype)。

第一,在批判性地分析了许多理论之后,普林茨把概念刻画为“知觉表征的复制物或复制物的组合”[1]108,意思是说知觉在主体的记忆中被储存。因而在主体的认知资源中包含大量的与知觉表征相关的信息,之后即使在原始的刺激不在场的情况下这些信息也可能被激活,这些信息使得知觉表征能够回到“它们原初的表征系统中。”[1]108

第二,对于普林茨来说,感觉是具有样态性的(modal),每一种感觉都使用它们自身独特的表征编码系统。“例如,视觉与光的波长相关,听觉与分子运动的频率相关,气味与分子的形态相关,等等。”[1]119他反对所谓的“共同编码理性主义”(common-code rationalism)和“核心编码理性主义”(central-code rationalism)的观点。前一种观点认为,知觉和认知共享同样的表征编码系统;后一种则认为感觉是模态性的,而认知使用完全不同于感觉的编码系统。[1]119-120因此,概念是用表征的编码表示的一种简单的或复杂的心理表征,同时这种表征也是指向我们的感知系统的。普林茨还在针对上文提到的福多的信息原子论理论缺陷的基础上发展了对于概念内容的解释。他认为,福多的观点的优势在于能够提供一种对于意向内容(intentional content)的说明,但是他坚持的概念的原子构成说则难以解释所谓的认知内容(cognitive content)问题。认知内容问题的典型表现就是弗雷格之谜,即如何对晨星和暮星进行同一性说明。结果,普林茨的办法就是继续坚持福多的信息语义学的进路,但放弃概念的原子论。

第三,普林茨经验主义的概念理论主张概念是“一种内在的结构化的探测(detection)机制”。为了进一步说明他的观点,普林茨借助德雷斯克的字母探测机(letter-detecting machine)的例子首先区分了“探测者”和“显示者”(indicators)。字母探测机有26个字母键,每个字母键上都有一个相应的小灯泡。当一个特定的字母被探测到的时候,字母上的小灯泡就会亮起。在这样一个例子中,字母键就是起到了探测的作用,而小灯泡起到的是显示的作用。普林茨认为,探测者和显示者的区分能表明他的概念理论和福多的概念理论之间的区别。按照福多的观点,概念就像是小灯泡。当外界属性被探测到的时候,小灯泡就会亮起,而按照普林茨的观点,概念是探测属性的字母键,因而概念不再是单纯的显示者而是探测者。

为了进一步说明概念是一种内在结构化的探测机制,普林茨自然会反对概念内部无结构的说法。例如,在比较结构化和无结构的两类概念理论时,他曾这样表述:原子论和结构化的概念理论一样都要求概念是一种探测(的机制),它们都认为把概念理解为是一种“探测者是更为经济的”。除此之外,与单纯的显示者不一样的是,探测者“更直接地参与到确定概念内容(content-conferring)和外在世界之间的因果关系的过程中。”[1]124因而,结构化概念的内在属性,尤其是关于概念内在结构形式的属性是与概念的内容相关联的,而无结构的概念正因为没有这种内在的结构,缺乏这类内在的属性,所以其内在属性与概念内容的确定没有关联。按照普林茨的说法,结构化的探测者比无结构的显示者“要更符合某些特定的规则”。[1]125

第四,普林茨的概念理论的最后一个要点是关于代理类型的。概念被称作是一类“代理”(proxies),这是指概念代表着它所表征的某类范畴(categories)。而且作为代理的概念或者是在认知中被激活,或者是在认知中发起或指导某类行动。简言之,说概念是代理类型意味着概念是那类“来源于知觉的、在工作记忆(working memory)中被激活的用于表征范畴的表征个例”。[1]149

根据以上四点,我们可以这样来概括普林茨经验表征主义的概念理论:概念是一种结构化的、多模态的(multi-modal)表征物,它们是在工作记忆中被激活的用于表征范畴的知觉复制物(copies)。

二、概念新经验主义的问题与前景

由于普林茨的概念理论把概念的本质定位于一类知觉表征,所以它最可能面临的指责是如何说明概念的公共性问题。我们一般认为,概念都具有不同程度的公共性,也就是说,我此时的“狗”的概念和彼时的“狗”的概念共享大部分的信息内容,而且我的“狗”的概念和你的“狗”的概念也是可共享的。只有这样我们自己思维世界的推理过程以及我们和他人之间的交流才得以可能。然而,在普林茨的概念理论中,概念是一类代理类型,它们来源于知觉表征,因而如何理解不同的多模态的知觉表征物能成为同一个概念呢?例如,在一种情况下我们看到关于狗的一幅图片形成了关于狗的视觉表征进而产生出“狗”的概念,在另一种情况下我们听到犬吠声形成了关于狗的听觉表征进而也产生出“狗”的概念,这两种“狗”的概念是不是同一的呢?当然我们获得的不可能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狗”的概念。问题在于普林茨的理论如何满足概念的公共性要求?

普林茨在建构其概念理论的同时也意识到了这一问题,并且试图做出强有力的回应。普林茨认为,首先,一个概念的内容在某种意义上可能就是它的公共信息。例如,两个不同个体都拥有的某个概念其所表征的相关内容能够为这两个人的进一步交流提供公共的基础。严格来说,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情境下使用的关于同一个外在对象的代理类型的确是不同的,但是不同的代理类型可以共享同样的内容。普林茨论证说概念的公共性问题与情境密切相关:“代理类型满足(概念的)共享性要求的最大障碍在于代理类型本身所具有的情境敏感性(sensitivity)。人们表征一条狗的方式依赖于人们是在极地冻原(arctic tundra)上思考一条狗还是在中央公园(central park)里思考一条狗。人们思考一头大象的方式取决于人们是身在马戏团还是在动物园,或是在狩猎的征途中。”[1]153

由此可以猜测,当不同的个体处于同样的情境中时,他们获得的同一个概念共享的信息内容就可能会更多。而且,当人们处于完全不同的情境中时,经验表征主义的概念理论所面临的问题才会越发严重。但普林茨巧妙地借助“缺省代理类型”(default proxytypes)的说法来化解其理论在面对概念公共性和共享性问题时可能遭遇的尴尬境地。普林茨说:“一个缺省代理类型是当人们被要求在无特定情境的状况下思考一个范畴所个体化的一种表征。当没有规定任何情境时,我们使用在与范畴的个体交互作用是最常出现的这类表征。(据此)我们推断缺省代理类型是相对稳定的、广泛共享的,并且它们通常是引导日常的范畴导向(category-directed)行为的原因。”[1]154

在说明缺省代理类型的过程中,普林茨引入了概念的原型论作为背景。把缺省代理类型和原型(prototype)联系起来基于如下事实:一个缺省代理类型所表征的特定范畴的某些属性恰好就是构成相关原型的典型的属性(集合)。但与原型有所不同的是,代理类型不局限于原型所表征的那些表面的或可感知的属性,它也包括某些科学理论蕴含的抽象的属性。而且,一个原型中的信息通常被假定是非语言的。但普林茨特别提到缺省代理类型还“可能包含某些(范畴)语词的表征(例如,‘狗’、dog、chien等是中文、英语、法语对‘狗’概念的不同的语词表征)”。[1]156

当然,即使普林茨认为自己的理论可以利用缺省代理类型的提法来满足概念的公共性的要求,但是他也承认缺省代理类型并不能被不同的个体完全共享。由于不同的个体所具有的背景知识、理论知识具有很大的差异,而这些知识本身会对个体具有的缺省代理类型产生一定的影响,所以缺省代理类型在不同的获得者那里仍旧有着或大或小的差别。另外,缺省代理类型还包括那些构成某一概念的原型的属性,而这种原型所表征的典型性属性也会因人因时而变化,所以缺省代理类型也会表现出相应的变化。

普林茨的概念理论以其经验主义的取向闻名,同时也难以避免地要面对经验主义的概念理论所固有的困境与难题。按照普林茨的概念的代理类型论,我们的概念作为一种代理类型来源于知觉表征。但是不清楚的是:知觉表征所表达的属性都是对应概念的内在属性吗?因为一个知觉表征可能对应着多个不同的属性,哪些属性才是相关概念的内容呢?例如,我们每个人对于“狗”的代理类型是不一样的(按照普林茨的理论我们每个人的“狗”的概念也是不完全相同的),因为我们每个人关于狗的感知经验表征千差万别。假设存在着概念“狗1”“狗2”“狗3”等,它们表征了的属性有“长着毛的”“有眼睛的”“会叫的”等。但是由于概念“狗1”是个体看了一幅狗的图片后得到的知觉表征和代理类型,所以概念“狗1”没有包含“会叫的”这样一种属性;类似地,概念“狗2”“狗3”可能也缺少某类属性。所以,普林茨的理论仍旧没有清晰地告诉我们“狗”的概念中一定包含有哪些属性,换句话说,根据代理类型论,普林茨还没有给出如何确定“狗”概念的内容的确切答案。

概念经验主义语义模型的前景倡导在概念研究的方向上回归经验。表面上看,这种回归是在传统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的摇摆中试图回到经验主义一方,在经验主义的进路下研究人类概念乃至整个认知的起源、发展和构成基础;但实质上,这种努力并非简单的回归,而是在厘清了传统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长期争论的实质,在借鉴了当代认知科学的前沿进展,以及对流行的各路概念理论的哲学困境进行反思的基础上,做出的一种自觉的理论选择。具体来说,基于知觉经验的概念研究一方面克服了传统经验主义对概念抽象性问题解释的不足,指明了受理性主义支配的主流认知科学研究在抽象符号表征主义的假设下对概念证据不足,另一方面也澄清了流行的知觉经验的概念论与非概念论哲学争论中的论证疏漏,真正把概念和经验的问题摆在整个概念研究的突出位置上并予以有益的回应。因此,尽管概念涉身经验性的语义模型仍处于理论建构的初期,但可以预见这项研究将富有挑战但前景广阔。

三、概念“涉身经验性”的认知机制

本节将使用一个生理学实验对上述概念经验主义所倡导的“涉身经验性”进行界定。通过这一实验,在人类记忆模式中,记忆不单单储存于大脑/心灵的各个“模块”之中。此后,我们的讨论将转到梅洛-庞蒂的“身体图式”(body schema)概念上,以说明所要概念是如何具有“涉身经验性”的。

2013年,塔夫茨大学(Tufts University)的生物学家赛勒(K.Thurler),利用最新技术对叶状软体蜗虫(flatworms)进行的实验,说明了这种扁虫能够将记忆储存于大脑之外的身体部分[2]。研究者把切除大脑的扁虫放置于适宜的环境中,两周后它们会重新长出大脑,这些新的扁虫能够恢复之前的记忆。这一实验说明,扁虫的很大一部分记忆是储存于其身体细胞组织当中的,而不仅仅在大脑中。对于像扁虫一样的生物,这一实验很好地说明了它们的记忆与大脑-身体之间的互动。扁虫这一类生物,具备很好的自我修复能力,当大脑被切除之后,在适宜的环境下,仍会长出新的大脑,而新的扁虫仍然对其旧的生活习性保持一贯性。

扁虫实验是这样进行的:将定量的扁虫切除大脑,并把它们分成两组,放置于具有不同生长环境的两个容器中再生。两周以后,把再生完全的扁虫分别放置于不同的环境中进行喂养。结果发现,那些在相似的环境中生长的扁虫比那些置于光下生长的扁虫觅食时要快一点。当把两组扁虫放于一个新的环境下进行喂养四天后,把它们再重新放回原来所处的环境中,一些扁虫在与其再生环境相似的场景中表现出惊人的觅食速度;而那些在与其再生环境的设置相差较大的环境下的扁虫,它们的觅食速度却不怎么样。对于那些具有再生大脑的扁虫是如何获得对其再生环境的记忆的,这是个谜题。但是这一实验说明了扁虫的记忆不仅仅储存于大脑中。

我们需要更进一步的实验解释扁虫的感知觉神经系统与特定记忆之间的关系。我们当然不可能在人类中进行这样的实验,但是这使得我们猜想:阿尔茨海默病,到现在为止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系统退行性疾病,这种疾病主要集中于65岁左右发病,临床上表现为各种认知功能的障碍。这种疾病的早期和晚期症状是大不相同的,但整体上都表现为认知能力的衰退。阿尔茨海默病多发生在人的老年时期,机体的整体衰落是这一病症的诱因。当下主流的神经科学实证研究说明,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大脑的神经细胞死亡的神经性疾病。整体上来看,这是行为与认知能力的异常衰退,以及行为与认知能力无法实现交互运行。我们想说明的是,按照当今的研究成果,阿尔茨海默病以一种缺失的形式说明了大脑的机体损伤所诱发的人类机体与环境的无法交互,包括人类机体与其自身的无法交互。正是这些交互的缺失,导致机体的整体认知能力的丧失。

通过“扁虫实验”,我们可以看出概念的“涉身经验性”实际上与梅洛-庞蒂的“身体图式”概念是一致的。梅洛-庞蒂发展了康德关于经验的核心论题。康德在其知识论[3]中强调了经验的创造性和变化的本质;强调经验不是被动的感受,而是带来某些特定的存在,比如颜色、声音和材质(texture)。在康德经验论题的基础上,梅洛-庞蒂进一步说明这种具有创造性和变化的经验根植于作为条件的物理性存在(physically immersed beings)[4]57。

对于感知与刺激的关系,我们倾向于康德的解读。感知,在经验主义者看来,是由于外部的刺激而发生的。建立在这种客观主义认知论基础上的解释,心灵在获得“一条黑色的鱼”的内在经验时,是被动地通过某种刺激引起的。这种刺激即独立于嘴、耳朵等其他感知觉器官的眼睛。“我”所看见的,实际上是“我的眼睛”所看见的那条鱼。这一知觉体验的发生,甚至与身体的其他感官部位无关。当“我”喝某种干红葡萄酒时,“我的味觉器官”告诉“我”,“红酒使得‘我的味觉器官’产生了关于红酒的苦涩知觉体验”,而非“我”这一个体的概念。康德宣称,这种外在的刺激能够成为某种知觉体验的“刺激”,是由于主体具备了合适的可接受性条件(sensory receptivity)。[4]58

阿尔茨海默病中期的患者可能已经无法说出喝红酒这一体验,整个身体拒绝对外部世界的大部分回应。康德所说的“可接受性条件”实际上是指“使得主体能够把可能的经验性内在体验转译为主体能够第一时间产生的刺激”的条件。因此,感知觉的可接受性是指使得“刺激”显现并产生的一种能力。看见,不仅关指“眼睛”;听见,不仅关指“耳朵”;闻到,不仅关指“鼻子”。在我们看来,看见,是“我”所能看见;听见,是“我”所能听见的。

梅洛-庞蒂在其现象学中继承了康德在解释知觉建构中“刺激”的主动性存在[5]。但是概念是如何在知觉建构与刺激之间产生关联的呢?简单地回答是:概念在知觉产生和主体意义建构中的贡献。康德所说的“转译”实际上是概念性映射。通过这种映射,我们获取新的观念以期理解人类自身的知觉体验。对于这一问题,我们认为,人类心灵在初始阶段是基本空白的。我们所说的“空白”是在如下意义上使用的:心灵“是一张白纸”。我们通过那些外部存在不断地印在我们的感知觉的体验,积累我们的知识,并在我们(us)中产生简单的观念,比如白色、硬和甜[6]。

洛克关于经验的独特性说明,并不存在先天观念,存在的是关于世界的直接体验(direct experience)。但是,洛克关于经验的非还原性论证显然为我们设置了一个难题:知觉被概念化为简单观念,而经验的独特性是这一类知识的基础,但经验的独特性与知识理论之间的关联是什么呢?洛克排除了概念性语言的作用,等于说我们的知觉体验与简单观念之间是本义的转述。这就很难解释我们是如何把知觉体验进行概念化以及对这类概念进行分类的。因此,洛克与康德的观点不同。在洛克那里,关于知觉体验的概念化实际上就等同于直接体验本身;而康德则认为经验是具有意向性的,“经验必然是关于某物的经验”[4]61(experience is necessarily experience of something)。

梅洛-庞蒂通过考察“觉知”(awareness)这一概念来说明现象学意义上的“身体”概念。觉知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一面是某种被觉知的经验;而另一面是使得主体获得觉知的事物或对象。这两面是同一种世界—创造过程的部分。这种世界-创造过程发生在我们的身体:“我的身体是所有物体/对象进行编织的布料,并且,它至少与一个被感知的世界相关联,是我‘理解’的一般工具。”[5]235

因此,在梅洛-庞蒂的知识论中,“身体”这一概念是核心部分。他对身体做了重新定义,身体不再是一个经验意义的讨论对象,而是一个本体论的条件,是一个“身体图式”(body schema)。他认为,“身体是意识与世界在其中各自为对方开放的意向结构(a framework of intentionality)”。[5]206

身体,不仅是为我们形成一个合理的知觉理论的中介或工具,而且是一个在主体与世界的交互中起着主动性作用的本体存在。在语言形成的初期,身体作为主动的本体存在,其内在感知推动着与周围世界的交互,推动着基本语言概念系统的形成。在这一意义上,语词的使用不仅是一种表达与沟通的手段,同时语词还指涉实在物,并塑造实在物。这与康德的著名论题“概念不仅指涉实在物,同时也塑造着实在物”[4]6是一致的。

根据梅洛-庞蒂的说明,感知觉不是我们能持有的实在物,而是意识与世界双向吸引的一种关系。这条鱼是黑色的,这一黑色不仅仅是一个数据、一种计算符号,而且是在感知接近那条鱼时,身体所呈现的东西。因此,“知觉”是在以下意义上被使用的:“感知器官和可感知的对象并非是两个具有某种关系的外在术语,知觉不是经由可感知的对象对于感知器官的侵入。应该这样来看,因为我的凝视对向了颜色,手的运动对向了物体的形状……当我注视着蓝色的天空时,这并非是在抵消作为天空的这一物体;在我的思想中并没有天空,或者延伸出某种关于蓝色天空的这一观念,这种观念在我之中思考(it thinks itself within me),我就是天空与我的结合,而关于蓝色天空的观念开始自我产生;我的意识里充满了那无限的蓝色。”[5]214

四、结语

我们认为,首先,人类的概念并非只是外部现实的反映,而是被我们的身体、大脑,特别是感觉运动系统所塑造。我们运用神经科学的研究论证了:一定的人类概念以及概念推理形式都借助了感觉运动系统。为什么我们的概念反映了如其所是的世界?为什么我们心智里的概念、范畴符合世界中的种类?其中的一个理由就在于我们进化形成了至少一类重要的范畴,它们最适宜我们对实体和一些在自然界中非常重要差别的身体感受。换言之,我们的概念产生于神经存在的事实,产生于我们身体能力的自然本性,产生于我们与世界互动的经验,产生于我们与世界最佳互动的演化历程。

新经验主义的概念理论表明,概念所负载的内容或信息是在各种知觉表征系统中得以编码的(encoded)。也就是说,概念的内容就其实质而言,在编码形式上具有和知觉内容相同的基础。而且,我们使用概念或进行概念化的过程本身也是重新激活知觉状态或操作这些知觉状态的过程。然而,当反观经典的认知主义纲领支配下的概念研究方案时,我们发现它们所遵循的是抽象符号表征主义的基本假设。这种假设首先认定,作为认知主体输出部分的认知和输入部分的感知具有不同的运作机制,感觉运动系统负责接受、处理外在的感官刺激,大脑中央系统负责接受、处理来自感官的知觉内容或信息最终形成认知。其中,两类不同的加工处理的差别在于,大脑中央处理系统是利用变形(amodal)机制加工编码信息的,而感觉运动系统的通道是以特定的样态(modal)式的方式处理信息的。或者简单来讲,处理知觉信息的机制是样态式的,感觉器官在加工形成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时分别有着独特的编码形式(样态),而大脑在综合处理这些知觉信息的过程中却利用变形的机制。其次,依据抽象符号表征主义的基本假设,中央处理系统把这些信息整合在一起,按照一种新的不同于任何知觉样态的编码形式对信息进行处理。变形机制中常见的形式就是计算机中二进制(0和1)的算法。

建立在抽象符号表征主义之上的典型理论是福多在20世纪70年代发展起来的心理模块说(modularity of mind)。心理模块说认为,人类的感官知觉内容是模块化的,它们具有封装性和领域特定性,不同的知觉样态(视觉、听觉、触觉等)都有自身独特的编码形式,不会和其他的样态相混合。而中央处理系统加工的认知信息是非模块化的,通过加工它们被转换为变形的符号,因此是通用的,不具有领域特定性。(1)参见Fodor J A. The Modularity of Mind. Cambridge: MIT Press,1983.

承诺符号表征主义基本假设的学者都坚持认为,在编码形式和处理机制上,概念系统和知觉系统是截然不同的。刻画概念认知的表征形式是变形的(例如,语言的形式),它们在语法的层面上都是抽象符号按照一定规则的操作和计算。然而这样一种概念研究的传统一直没有能够充分解释语法层面的符号操作是如何与语义层面的概念内容关联起来的。如果说我们把概念看作是抽象的符号,把概念与概念之间的关系看作是变形符号之间的计算关系的话,那么这样的概念是如何和它们所要表征的外在世界或可能世界中的对象联系起来的呢?

20世纪80-90年代塞尔提出的著名的中文屋论证与哈纳德提出的人工智能哲学中的“符号落地问题”之间的争论就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符号表征主义的概念研究所面临的普遍的理论困境。正是在上述背景下,20世纪90年代,由心理学家劳伦斯·巴萨罗领导的研究小组开创的关于知觉表征方面的研究(2)参见巴萨罗自己的研究综述: Barsalou L W. Continuity of the conceptual system across species. 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2005,9(7),309-311.试图在有效解决上述难题的情况下提出一种新的以知觉表征为基础的概念理论和认知的观念。他们在一系列的论文中指出:①并没有直接的神经科学证据可以证明抽象符号表征主义所依赖的变形符号真的会在认知处理过程中出现;②虽然感知状态在处理信息时都是样态式的,但是它们仍能借助选择性注意,将相关信息储存在长时记忆中并在以后适时地提取;③概念在表征形式上可以和知觉经验共享同样的机制,即概念认知具有和知觉经验相同的编码形式。因此,巴萨罗等人在概念的研究上回归经验主义承诺的取向有效地破解了抽象符号和外在世界、感知经验之间如何相关的难题,他们提出了一种新的以知觉表征或经验表征为基础的概念研究框架。

认知科学哲学的最新发展无疑是使用“涉身经验性”这一概念来解释“符号落地问题”。SGP提出了形式符号系统如何产生语义解释的问题。经典的认知科学家认为“心/脑之间的关系”就是“程序/计算机之间的关系”,心灵对于大脑是自洽的。福多[7]甚至认为神经生物学研究与心理学无关,其心灵的表征理论把心灵看作一个具有心理表征功能的符号系统;这些符号系统是“思想的语言”。福多的经典表征理论把心灵看作“信息处理装备”,只是它不在计算机中运行,而是在大脑中运行。在心灵表征理论的倡导者眼中,心灵是一台语义引擎(semantic engine)。至于其是如何发动的,计算隐喻下的经典假设并没有说明。塞尔提出的中文屋思想实验(3)参见Cole D. The Chinese room argument. http: //plato.stanford.edu/archives/sum2013/entries/chinese-room/[2013-12-10].对SGP问题有很好的论述,并清晰地反驳了“心灵是语义机器”这一隐喻。

我们并不主张彻底摒弃计算隐喻下的经典假设,而是试图将其作为方法论基础与涉身隐喻论题相调和,从而说明形式符号系统的语义解释本身具有系统的内在性,符号承载语义;同时还要说明语义不仅是寄存在我们头脑中符号的语形变换,还是作为“身体图式”的自我进行涉身认知体验的结果。这种涉身认知体验的结果是包含语义内容的,是我们关联世界、理解世界的基本方式之一。

因此,计算表征纲领下的认知科学不应被彻底抛弃。经典的认知科学的方法论值得借鉴,但是必须要把身体作为重要的信息源放置于程序建构过程之中。正如塞尔的中文屋思想实验所表明的那样:符号的意义不是仅仅通过符号之间的关系获取的;意义的获取必须要参考其他的变量,而身体图式占据首要的地位。这正是新经验主义的概念理论既与抽象符号的表征主义共享某些表征主义的某些基本假设,但又在理论内核上超越了经典符号表征主义的优势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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