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明口述:《老照片》与复原历史的反思文化

2020-01-07 08:17文心
新阅读 2020年12期
关键词:汪家画报老照片

文心

2019年3月22日,在酒仙桥路14号兆维工业园B4楼2层活字文化录音棚里,我们有幸采访到了《老照片》的创办者,山东画报出版社原总编辑汪家明。

《老照片》是历史的记忆,而怀旧是一种美好的情感

采访人:《老照片》诞生在20世纪90年代,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随着新时代的来临,老照片也成为一种历史了。请您回忆一下《老照片》诞生的过程,包括当时的时代背景。

汪家明:要说《老照片》怎么出现的,就要说到山东画报出版社的成立。山东画报出版社是在山东画报杂志的基础上成立的。《山东画报》是一本图文并茂的月刊,那时因为没有现在的技术手段,图片基本是靠一些纸质的杂志、报纸来表现。我1984年到山东画报社工作,和同事提出改革,要把这个画报内容搞得更立体一点。比如,我做过一组《青岛老房子的故事》,连载一年,发了12期,还做过《运河风情录》的连载,也是一年。这样就把一些历史风情、社会、人的生活都结合起来,改变了画报即时新闻的性质,在全国引起反响。

1993年我们获准成立了山东画报出版社,我当时是山东画报杂志社总编辑,被授命创办山东画报出版社(当时杂志与出版社是一家,现在分开了)。山东画报出版社成立后策划的第一个大的选题是《图片中国百年史》,在我们这个选题之前,还没有一部书用图片来讲述中国近现代100年的历史。这是一部大书,为了这本书,我们当时在全国搜罗照片,用了前后将近一年的时间,买到了有6000多幅照片。书出来后是上下两卷,9公斤重的大画册,文字有15万字。这部书一出来就受到高度重视,当年就获得了“五一个工程”奖。可以说,在那个时代,所有的媒体,报纸、电视、杂志,都在用这本书的图片,他们买了这本书,翻拍或者剪下来用,当时起了很大的作用。

其实在编《图片中国百年史》的时候我就有一点遗憾,就是这个书很多照片背后的故事没有讲透,因为画册是以图片为主的,文字不可能很多。如果我们能够把一个人物、一个事件的一组照片,加上一篇文字,几百字或几千字,讲一讲照片背后的故事,那这些照片的作用就更大了。编辑《图片中国百年史》只用了2700多幅照片,我们辛辛苦苦搜罗来的照片还剩下一大半,我想,要把这些“剩下”的照片单独出书,文字配合照片,把故事讲透。我本人对《读书》杂志,对三联书店,一直是很向往的,对《读书》的那种品格、形式、特点都相当清楚。后来我想是不是可以把一组一组、一张一张有意思的老照片,组织人去写出背后的故事,加大文字量,设立几个栏目,编成一个像《读书》那样的杂志,一期一期地出,把这些东西化零为整地用起来。

1995年我就提出这个设想,最初想的题目是《照片与往事》,这个题目很切合这个设想。我们过去太重视艺术照片,而对这种新闻照片或者是纪实照片的价值開发得很不够,我设想的就是把这些历史上的纪实照片,把它的历史价值挖掘出来,这个想法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但对《照片与往事》这个题目不满意。

我每天都在想这个事,结果有一天做梦,竟然梦到“老照片”这个题目,醒了一想这个题目很好呀。《老照片》这个题目一出来,那些栏目就出来了,比如说名人一瞬、私人相簿、故时风物、秘闻片影等。

前几期《老照片》设计了一个栏目叫“凝望集”,就是凝望一幅照片发感慨,其实也是模仿《读书》的一个随意发感慨的栏目“抒臆集”。《老照片》创办是在1996年底,全世界都有一种世纪末的感觉,有一种怀旧的心理。20世纪80年代是开放改革、思想解放,大家往前走;到了20世纪90年代,《老照片》的作用实际是带我们重新去检索、去看历史,所以我第一期的编后语就叫《怀旧是一种美好的情感》,这和读者当时的心理很切合。

《老照片》一开始就定了栏目、规格、设计方式、文字量,而且文字是下很大功夫的。我们保持了这个风格,就这样一直出下来。山东画报出版社1993年成立,1994年初开始出书,那时市场上不认我们出的书。《老照片》出来以后,就把山东画报的状态给改变了。我们围绕着《老照片》出了许多书,比如说“名人照相簿丛书”出了十几种。

《老照片》第一期找作者很难,我写了四篇文章,冯克力写了三篇,当时还有一个编辑叫吴兵,他写了两篇,我们自己就写了将近10篇,第一期是这么出来的。慢慢地到了第三期,不光使用《图片中国百年史》剩下的照片了,有很多照片是自动投稿来的,尤其是“私人相簿”这个栏目。随着《老照片》影响力越来越大,有一些特别的、很有分量的家庭的来稿,他们的后代讲他们家里老人的一些往事。《老照片》产生的过程大概就是这样的。

采访人:《老照片》出版后曾经风靡一时,您觉得老照片为什么会受读者欢迎,为什么会畅销?

汪家明:大家都愿意看《老照片》,这很容易理解,因为每家都有老照片,尤其是城市的家庭,每个人都保留着自己父母、自己的祖辈照片,包括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因为那就是历史的痕迹,这个历史是个人的历史,家庭的历史,乃至整个社会、整个城市、整个国家的历史。

《老照片》出来还不到一个月,《文汇读书周报》就发了一篇短文《为〈老照片〉鼓掌》。《老照片》迅速流行起来,当时我到北京万圣书园去找刘苏里,请他看一下《老照片》,他说不错,有新意,估计能卖两万册。其实我首印一万册。结果第一期不断地加印,最后卖了30多万册。

《老照片》卖这么多,一是普遍的怀旧心理,二是《老照片》的读者与《读书》的读者重合,趣味一致,一出版就有一大批读者在等着呢!其实还有一个最主要原因,后来才明白,就是那之前并没有“图文书”。过去有画册,文字很少,而且都很贵。有些图文都多的书,文字和图片也是分开印的,因为图片要用铜版纸印,文字用胶版纸,所以做不到图文混排,不是图文互见的图文书。这里有一个技术因素,就是那时用普通的纸,胶版纸印图片的技术解决了。《老照片》都是黑白的,彩色很少,这种读物在当时就可以流行起来。《老照片》出到第三期开印就印了30万。

《老照片》不是摄影艺术,它有艺术性,但主要还是谈历史、文化、思想,但当时并没有想到它会成为中国图文书的开始、读图时代的开始。可以说我们赶上了那个时代。还有很关键的是和我们的出身有关,我本身在山东画报杂志做总编辑,改革画报就是加大图片杂志的文化、思想含量。我有很大的兴趣来做这件事。

采访人:等于你们在坚守专业定位的同时受益了,在不知不觉中,无形之中走出来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汪家明:对,可以说是歪打正着。一个画报出版社,图片是先天优势,再加上文化和思想,就会和别人不一样。做出版很大的一个特点,就是要有个性,即便是以前没有这类书,只要有价值又有趣,读者会慢慢接受,形成一种阅读潮流,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创造读者”。

一些充满情怀和理想的人,行进在复原历史的反思文化之路

采访人:《老照片》中哪些东西给您留下了深刻印象,请举几个例子。

汪家明:举个简单例子,一张年轻女子的照片,你写这个女子长得什么样,或者是说她长得很漂亮、风度好、有气质,用文字说明,这个就定型了。但是照片不一样,同样一个女子的照片,有人觉得她漂亮,有人觉得她并不漂亮,有人说她很高雅,有人说她很土气。照片传递的信息量是和文字不一样的。如1860年前北京城的一张城墙照片,很好的城墙,很长很远,一个一个门楼都在,很完整。1860年英法联军打入北京后,火烧圆明园,你能感觉到从那以后城破了,北京不完整了,中国不完整了,1900年慈禧太后都跑了。《老照片》发表的照片大部分是有这种作用的,能够触动人心。

采访人:《老照片》一个最大的功能就是您说的还原历史,把历史最真实的面貌展现出来。

汪家明:对,当时我写第一辑书末感言,实际就是一个发刊词,说怀旧是一种美好的情感,这就是人的一种本能吧。再就是懷旧是把一些往事重新来检视一遍,你会发出新的感慨,新的想法,就是重新看历史,这是我写的发刊词表达的想法。

采访人:请谈一谈《老照片》对您个人的影响?

汪家明:我做杂志是1984年开始,之后到现在我一直做书,有35年了。应该说《老照片》是我在35年出版生涯里最重要的一件事,不过这个重要性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在那个时代和环境下,我从小就有保留老照片的爱好:我们家的老照片,鲁迅的照片,马克思、恩格斯的照片,列宁的高尔基的照片我从小就保留着。我本来是搞美术的,画布景,上大学前我画了六年舞台,可能这种种原因促成了我与《老照片》的缘分。虽然原因都是偶然的,是机缘巧合,但对我做出版来说,是特别关键的一件事情。从做杂志到出书,前后也不过就一年多,就出了《老照片》,对我后来做出版,尤其是做图文书有很大帮助。

《老照片》当时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比如三联书店。很巧,《老照片》出来是1996年12月,三联书店的三联韬奋图书中心是1996年10月开始试营业,《老照片》第一辑一出来就进了三联韬奋图书中心(现在叫三联韬奋书店),当时的总经理杨进,是编辑家戴文葆先生的儿子,我们因为《老照片》成为好朋友。只要《老照片》新的一辑出来,都是书店畅销榜的第一名,到现在为止有20多年了。

当时杨进总经理要试一下《老照片》第一辑在韬奋书店一共能零售多少册,一直监控数据,结果《老照片》在这一个书店里零售了一万多册,纯零售,不搞签售,更没有行政手段。这个零售册数第一名的记录,起码在韬奋书店还保留着。

采访人:《老照片》这本书实际上是你的一个名片了。

汪家明:《老照片》其实是那些喜欢它的人与我的机缘,我们是趣味相同,都喜欢这个东西,我觉得这个是最重要的。

采访人:《老照片》不但在这个社会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且也培养了一批人。

汪家明:我觉得最大的作用还是对文化界读者,他们通过《老照片》也开拓了一些视野和受到一些启发,我自己在编的时候也是一样,也受很多启发。

采访人:您觉得从思想意义的这个角度看的话,这个杂志能够给读者提供哪些您认为有代表性的思想?

汪家明:如果笼统地说,《老照片》实际上是对中国近现代史一个重新地梳理和认识,而且它的梳理和认识都不是概念化的,因为照片本身都是生动的、是真实的、是铁板钉钉的东西,是一个个具体的人物和故事,把以前大量不了解的,让人了解,或者以前这样认识的,发现应该那样认识。《老照片》的主要作用就在这。《老照片》讲的这段历史,近现代,是一个大起大落的时代,军阀混战、国共之战、抗日,内战,在这个历史阶段正好摄影术传进中国,记录了历史。对历史的重新认识也就是对我们当前的重新认识。很幸运,改革开放后,我们可以这样,比较客观地重新认识历史。

采访人:请您谈一些与《老照片》密切相关的人物,包括编辑部的人、读者、作者等。

汪家明:关注《老照片》的各界人士太多,没法一一展开讲述。如媒体人、书店经营者、作者等。我重点说一下《老照片》的主编冯克力,当时我是总编辑,是《老照片》的策划者,请他来做主编。前面几期是我和冯克力一起做的,后面主要就是他在做。冯克力是一个很有文化底蕴的人,尤其对近现代史有兴趣。他没有多大的功利性,他把自己的兴趣、爱好和学养都用在这个刊物上,做了20多年。他安心、扎实地做这个事情,渐渐地联络了很多人。这两年我觉得他的影响力更大。其实主要就是他自己一个人,常年有一两个编辑帮他。现在他已经退休了,但被返聘,继续做主编。本来我以为《老照片》可以开发得更大一些,比如说可能现在10个人8个人在做,但是他属于一个深挖的人,不是一个开拓的人。这个深挖很重要,开拓有时候就开拓坏了。《老照片》一开始的定位和架构就是对的,它是一个严肃的出版物,有商业性,但不是商业,有明确的标准和准则,有明确的追求,这是读者公认的。因此《老照片》一直存在到现在,要归功于主编冯克力。

采访人:我觉得冯克力更好地体现了一生只做好一件事,专注地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上,这也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汪家明:我们俩的关系很好,到现在为止,他老是把功劳放在我身上,其实我认为没有他《老照片》做几期就没了,很有可能是这样。我希望他还会干下去,现在《老照片》已经24年了,干30年应该没问题吧,他今年65岁,干到72岁没问题。我希望他能干到72岁。

采访人:几十年做那么一件事,而且能把它做得很好,确实是不容易。您与其他的人的交往呢?

汪家明:徐宗懋,就是笔名秦风的老照片研究者和收藏者,他给我们很大的支持,尤其是《老照片》初创时期。他有比较高质量的照片,他有一些我们在大陆很难找到的历史照片和故事,他本人又是一个文化人,也能写。他带来的稿子,大都很新鲜。后来他不仅在《老照片》上发表,还出了好多书,都和老照片有关。老照片的书、徐宗懋的书后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北京贝贝特出了很多,这是因为刘瑞琳做了贝贝特的总经理,她原来在山东画报出版社就当过《老照片》的总编辑。徐宗懋提高了《老照片》的图像质量,他很讲究这个。他买照片,包括拍卖来的,必须要原始照片,翻拍的不行。一开始我们出《图片中国百年史》的时候没条件,也没那么好的高质量的图片,他的加入就把这方面就提高了,无形中《老照片》的整个照片质量要求也高了。

采访人:您与范用的交往也比较多吧?

汪家明:我和范用先生的交往比较多,他信任我,对《老照片》也特别支持。他到处去推广说:《老照片》好,你们要看《老照片》。第一期《老照片》就有范用的稿子,是我约他写的,后来又发一篇范用写父亲的文章和照片,是我帮他整理的。在出版上他对我的帮助特别大,可以说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个人。他的那种趣味、品位,甚至态度,对我都有很大的影响。在1996年出了《老照片》之后,1998年我又想出《老漫画》,也是这种形式,一样的开本,也是定期出,他支持的力度更大了,因为他本人特别喜欢漫画,而且他与漫画家的关系很好,叶浅予、丁聪、廖冰兄、华君武等都是他最好的朋友。但《老漫画》很可惜出了六期就停了,出不下去了,不如《老照片》卖得好。我发现读者对漫画的兴趣不大,尤其是那些政治漫画,兴趣很小。

历史与时代一同前进,《老照片》也是我们的家国情怀,会更加夺目

采访人:您对《老照片》有哪些遗憾吗?或者说有哪些期望呢?

汪家明:其实我一直希望围绕《老照片》做更多的工作,做更多的事情,但是因种种原因,我离开了,力量不足,有很多可做的事没有做起来。冯克力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一直认为《老照片》是一种文化,它的文化内涵是什么呢?就是一个人,一个组织,一个城市,一个社会,或者一个国家,它愿意回顾过去,不断地回顾,珍视自己的过去。这是真正的爱乡、爱国。我们不是生活在空气中,我们是有根基的。这个很重要。到有些西方国家,你会看到在一个小饭店里,墙上挂着很多的老照片,内容就是这个小镇50年前100年前的样子。我们北京的饭店也有的挂一些小胡同的照片。为什么大家有这个爱好?我想这是你爱这个城市,是你对这个城市有感情的表现。这就是《老照片》文化。

我当时希望能做一个《老照片》的图片库,持續地做,做到足够丰富,而且每幅照片都有清晰的来龙去脉,时间、地点、人物,就可以做各种事情,比如可以搞展览,朝阳区的展览,或者北京市的展览,南京市的展览;还可以卖老照片,日本有好多地方是卖老照片的,这是一种文化。我买一张挂家里,说明了我爱这个城市,爱自己生长的地方,我觉得这些都是意义很大的事情。除了历史的意义,研究价值,记录价值,纪实价值,还有感情的价值,因此有好多事是值得做,需要去做的,这些都曾是我的期盼。现在有很多人在做,但似乎还没有做到位。

采访人:是的,在现代化的今天,我们单纯从心理的角度,情感的角度出发,也应考虑怎么让《老照片》发挥它更大的作用。

汪家明:对,城市变化这么大,我们希望保留下来更多的可以寄托情感的东西。现实中没了,历史中还保留着,影像还保留着。保存好整理好老照片,这是一个很有意义很有价值的事。去年深圳越众博物馆搞了一个《老照片》20年的展览,本来应该前两年就搞的,但在去年才搞,因为2016年就是20年了。

采访人:总的来说,《老照片》是中国出版史上的一个奇迹,它不仅仅影响了一代人,它对于出版业的贡献也是非常大的,培养了好多人,也成就了好多人,记录了历史,保存了历史。我想老照片也会随着时代的发展,随着人们对它的深刻内涵的认识与挖掘,或者说重视,会绽放出新的光彩。非常感谢您的讲述,您对《老照片》的热爱和奉献让我们钦佩!

(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汪之岸同学参与了此次采访的录音录像及前期文字整理工作,在此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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