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麦克尤恩小说《儿童法案》中的权力与知识

2020-01-07 15:57沈珏莹吴兰香
关键词:亚当医学权力

沈珏莹, 吴兰香

(东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南京 211189)

当代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1948-)是活跃于当今英国文坛的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自 1975年出版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以来,麦克尤恩笔耕不辍,创作体裁广泛。从“恐怖伊恩”(Ian Macabre)到“国民作家”(national author),麦克尤恩的创作主题经历了从乱伦、怪癖、暴力、谋杀到多元社会话题的转变。近十多年来,麦克尤恩通过《星期六》(2005)、《追日》(2010)等作品深刻探讨家庭生活、伦理道德、历史认识、信仰冲突等话题,其2014年的作品《儿童法案》聚焦法律、宗教与医学,是麦克尤恩写作生涯的又一次尝试与突破,吸引了国内外学者的关注。

小说的主人公亚当是个“耶和华见证人”,因未满十八岁而卷入是否应当接受输血的法律案件当中。十七岁的男孩亚当患有白血病,最为有效的治疗方案便是接受输血。但亚当与其父母都是耶和华见证人的忠实信徒,他们秉承自己的宗教信仰,拒绝接受他人的输血。然而,医院却上诉法院,希望法院能够准予亚当接受输血治疗的方案。审理此案件的便是女主角菲奥娜·麦耶,一位声名远扬、严谨理性的女法官。经过开庭审理,菲奥娜从儿童福祉的角度出发,作出了强制输血的判决。此后,亚当对菲奥娜产生了别样的感情,想要与菲奥娜进一步接触,然而理性、克制的菲奥娜最终断绝了与亚当的联系。年满十八岁的亚当决定不再接受输血,最后因白血病复发而身亡。《儿童法案》中人性的复杂与生命的悖论引发人们的思考。学界对《儿童法案》的研究大体可以分为以下三类:一是文学伦理学;二是身体与宗教;三是女性主义。尚必武指出此书揭示了“人类妄图用偏执遏制温情、用理性压制情感而给儿童福祉造成的侵害”[1]。林莉分析了“小说中主要人物在各种伦理困境中所做出的伦理选择”[2],并从两性伦理困境、宗教伦理困境、个人身份建构的伦理选择三个方面进行阐释。此外,吴天岳探讨了小说中“耶和华见证人”一案中身体与宗教的关系[3]。国外学者玛格丽特·桑顿和希瑟·罗伯茨则从女性主义角度出发,把分析的重心放在女法官菲奥娜身上,指出“传统的基于权利的方法对个人的影响是偶然的,而女性更加关注她们的决定对他人造成的影响”[4]。可以发现,目前的研究主要从伦理学、宗教以及女性主义等角度来展开,对造成亚当命运的权力关系仍然缺乏分析。

在《儿童法案》中,权力充斥于人物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是宗教、医学还是法律领域,都存在着某种知识,这些知识也暗示着相应的权力关系,影响着亚当的抉择和命运。基于此,本文将围绕亚当这个核心人物,借助福柯对权力与知识的阐释来分析故事中的宗教权力、医学权力与法律权力,分析各种权力关系的角逐对亚当命运的影响,揭示权力网络在当今社会的影响力与控制力。

一、宗教权力——无法挣脱的宗教桎梏

宗教是《儿童法案》中时常提到的一个话题。在亚当事件之前,小说提到了两起和宗教有关的案件:一个涉及犹太教,另一个牵连到天主教。在前一起案件中,伯恩斯坦夫妇在瑞秋和诺拉的抚养问题上分歧严重。伯恩斯坦认为“男孩和女孩须分开上学,以保持其纯洁性”[5]11,但他的妻子朱迪斯却不愿遵守传统教派的做法,将孩子们送去一所男女混合的犹太中学。同样,在马克-马修连体案中,马克和马修的父母在是否应该为连体婴儿施行分离术上和医院产生了冲突。作为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们“冷静镇定,笃信生命,拒绝谋杀”[5]28,因此牺牲马修、拯救马克违背了他们的信条。这两起案件均清晰显示出宗教话语对人们行为的影响。在小说的主要案件“耶和华见证人”中,宗教话语同样无可置疑地影响着亚当及其父母的生活与选择。福柯曾在《人类考古学》《必须保卫社会》等书中讨论过权力、话语、知识与规训等概念的含义。在福柯看来,“权力与成套的法律或国家机器相比,是完全不同的,它更复杂,更密集,更普遍”[6]158。也就是说,权力“不是一种制度,不是一种结构,也不是我们所赋予的某种力量”[7]。可以说,这种微观权力几乎无处不在。与权力紧密相关的另一个概念便是“知识”。在《知识考古学》中,福柯曾对“知识”有过详细的讨论:“那些由话语实践按照自己的规则构建并转变为某一科学学派不可或缺的元素部分的,可以被视为知识,尽管它们不一定产生科学[8]203。权力与知识密不可分。用福柯的话来说,“根据拥有权力的特殊效力的真理话语,我们被判决,被罚,被归类,被迫去完成某些任务,把自己献给某种生活方式和某种死亡方式”[8]9。也就是说,话语拥有一定的权力,从而约束、规范着人们的行为。在《儿童法案》这部小说中,宗教权力便全面渗透了亚当的生活,影响着亚当作出特定的选择。亚当与他的父母“都是耶和华见证人的信徒,接受外界的血液产品与其信仰不符”[5]69。因为这一信仰,他们便不能接受他人的血液,即使这样的选择可能会危及亚当的生命。那么,他们的信仰是从何而来呢?第一个来源便是宗教书籍。当被问到拒绝输血这一行为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亚当的父亲亨利回答说,“《创世纪》中有记载。从上帝创造宇宙天地开始的”[5]86。《创世纪》是基督教经典《圣经》的第一卷书,介绍了宇宙、人类和犹太民族的起源。在“耶和华见证人”的解读下,《创世纪》成为他们做事的信条,约束着他们的日常活动。亚当对相关的宗教书刊中的内容也烂熟于心。菲奥娜在医院中问他拒绝输血的原因时,他便“援引了《利未记》和《使徒行传》,他谈论血的本质、上帝的真言,还有玷污”[5]221。同时,“亚当”这个名字也来源于《创世纪》,是唯一一个被上帝救赎的人。这些细节表明,亚当对世界的认知部分来源于宗教书籍。承载着一定知识的宗教书籍影响甚至控制着其信徒的思想与行为,是一种权力的体现。

他们信仰的第二个来源便是他们生活其中的宗教团体。亚当在“耶和华见证人这个充满真理、隐秘却友爱的小圈子里”[5]80长大成人,这意味着他身边的人都是与他有同样信仰与思想的信徒,这使得他的社交圈十分封闭,了解不到也接触不到其他的观念与生活方式。同时,在这个团体中如果有人违反教义,还会受到一定的惩罚。历史学家、作家詹姆斯·彭顿指出,在耶和华见证人团体中,正式的惩罚是由会众长老执行的。当受洗的成员被控犯下严重的罪行时,审判委员会便会查证他的罪行,为其提供帮助或者执行惩罚[9]。在一封给菲奥娜的信中,亚当提到“我的父母遵守了教义,没有违背家长们……我们中谁也不会被逐出教会”[5]147。这意味着如果亚当的父母同意接受输血,他们便违背了教义,因而会受到惩罚,被驱逐出教会。由耶和华见证人出版的宗教杂志《守望台》中也提到“驱逐出教会是对顽固不化的冒犯者最严厉的惩罚”(1)出自《守望台》(The Watchtower)杂志1988年4月15日刊,标题为“Discipline That Can Yield Peaceable Fruit”。耶和华见证人主要通过《守望台》及《警醒》杂志传播其教义。。因此,这种惩罚方式成为一种规范,以控制耶和华见证人的行为。此外,亚当信中提到的“家长们”的影响也不可小觑。亚当强调,他的父母遵从了“家长们”的教导,而不是其他人,这意味着这些长者掌握着实际的权力,能够决定他人的命运并对违规之人进行规训。克罗斯比先生便是这样“一位长辈”,他告诫亚当,“如果厄运将至,那将对所有人产生莫大影响”[5]117。输完血后,也是这位克罗斯比先生来到他身边去开导他。显然,克罗斯比先生在无形中影响了亚当,他引导、帮助亚当,也会在亚当违反教义时惩罚他。克罗斯比先生所代表的家长们影响甚至决定着宗教团体内其他人的命运,体现出宗教话语强大的控制力。

接受输血后,亚当有了很大的变化。他用自己的方式对宗教权力进行了反抗,但这种反抗是不完全的,仍然显示出宗教权力影响的痕迹。一方面,他努力挣脱原先所在的宗教团体;另一方面,他仍然陷于输血与信仰的矛盾之中。当他意识到他的父母因为他活了下来而喜极而泣时,他坦承“在这崩塌中我看到了真相”[5]174。过去十七年来,亚当坚定地遵循耶和华教派的教义和教导,但当他遇到菲奥娜并接受了输血后,他对自己信仰和父母产生了怀疑。体验到了与在原宗教社区完全不同的生活后,亚当被菲奥娜的魅力所深深吸引,他跟踪菲奥娜到纽卡斯尔,一心希望能够走近这位赋予他新生的女法官,并得到她的人生指导。亚当的逃离显然是对宗教权力的反抗,是对他十数年来所信仰教义的背离。然而,他似乎又不能完全接受自己的这种对抗。他承认,“有时候,一想到我身体里流淌着陌生人的血液我就恶心,像在喝别人的唾液,也许更糟”[5]151。最终,当他无法从菲奥娜那里获得精神支持,又不能返回到原先的宗教世界中时,已经年满十八周岁的他决定放弃输血,离开这个让他感到混乱的世界。试想一下,如果亚当从小没有受到宗教权力的影响,他便不会陷于这种进退两难的困境之中。可见,宗教权力的影响对亚当的选择起了多大的作用。

宗教权力主要通过宗教书籍及宗教团体尤其是领袖人物对教义的阐述来运作,而这些有着“特殊效力”的知识起着归类、惩罚、判决的作用,让人们心生畏惧。亚当在“耶和华见证人”这一宗教团体中长大,从小阅读宗教书籍、接受宗教文化的教育,因而深受宗教权力的影响。但是,在输血事件之后,年轻的亚当对世界有了全新的认识,他开始怀疑自己十几年来坚信不疑的宗教教义。不过,亚当的这种反抗根基较浅,力量也不够强大,所以在故事的后半部分,他一直处于苦闷与挣扎之中,最后以悲剧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二、医学权力——深受信服的医学权威

从希波克拉底到二十世纪医学科学的开端,一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叶,医学在日常生活中的决定性力量逐渐显现。无论是在医院里、健身房里,还是在饭桌上,人们总是谈论起与医学相关的话题,他们的思想与行为在很大程度上被医生们的话语所影响。医学教授彼得·尤贝尔指出,“就像医生们背诵希波克拉底誓言时所说的那样,‘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我认为有利于病人的医疗措施’,因此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医生的判断都是举足轻重的”[11]27。从表面上来看,医生治病救人是天职,其崇高动机无可指责。但在医学知识的产生和医学体系的运作之下,却是人们不太注意到的权力关系。可以说,医学实践是一种特殊的权力运行形式,因为在关键时刻,医生常常决定着病人的性命。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爆发了“患者赋权”运动,这一运动的领导人倡议“医生应该被剥夺一些权力”[10]235。因此,运动的支持者们将医生诉诸法庭,通过法律促使医生放弃他们专断的医疗方式。在《儿童法案》中,尽管病人在关乎其生命的医学决定中有了一定的话语权,但医生和医院仍拥有无可置疑的权力。在和病人产生分歧的时候,他们诉诸法律,试图维持医院方面的决定。在故事中,医学权力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医生对权力的掌握;二是普通人对医学权力的认同。

福柯认为,“权力与知识相互融合……权力的实施离不开知识,知识也不可能不产生权力”[6]52。知识与权力相辅相成,知识促进权力的实施,权力又进一步巩固知识的地位。小说中的罗德尼·卡特是一位血液专家,他在血液学方面有二十七年的专业知识。因为其无可争辩的医学知识和背景,他被请到法庭,参与庭审。作为权威人物,卡特的一言一行举足轻重。在法庭上,他给人留下的印象便是,“这些法律程序都是胡扯,应该一把抓住亚当的脖子,拽着他立即进行输血”[5]70。为了证实他的观点,他给出了一系列关于亚当血液的数据:“……血红蛋白的数量是每升8.3克,而正常值应该在每升12.5克左右……如果数值持续下降到3,情况将会变得异常危险”[5]17。这些数字与术语不但说服了法官,使她相信输血有其合理之处,而且维护了卡特自身的权威,因为普通人其实并不能完全明白这些内容。此外,卡特拥有的权力使得他的知识更具说服力。福柯认为“意识形态与科学知识并不互相排斥”[8]104,科学知识也能够反映出这个社会的观念,因此现代社会对健康的要求体现了某种权力。当知识与权力联系起来时,当权者便会使用权力使人们的行为符合他们的知识认知。事实上,让亚当接受输血只是一个建议,是否接受输血也是个人选择,但是医院作为一个拥有权力的机构,试图在法律的帮助下使得亚当与他的父母接受符合医院方面认知的决定,这无疑是一种权力的干涉。

人们对医学权威的无意识认同也体现了医学权力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莱斯利·格里夫是代表家长的律师,但是他同样引用了权威的法律书籍反驳卡特。格里夫提到了“权威杂志《血液保护手册》”[5]75,声称在输血的过程中有二十七个步骤都存在潜在的危险。此外,他还引用了《美国耳鼻喉科学》杂志[5]76,该杂志的文章中提到无血手术是很好的治疗方法,在未来有可能被广泛接受。因此,这两处引用证明格里夫同样接受了医学话语的权威,并且将这些话语作为武器反驳卡特——另一个医学权威。福柯曾经说:“医疗空间可以与社会空间相一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穿越并完全渗透到社会空间的内部。医生的交叉凝视构成了一个网络,在每一寸空间、每一个时间点都进行持续的、移动的监控”[6]25。格里夫对医学权威的下意识引用反映了一个普遍的现实,即医学知识与真理已经深深植根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医学权力得以在全社会中悄然施展影响力。

卡特掌握专业的医学知识,这些知识强化了他的权力,使他成为了医学权威并对亚当是否应当接受输血提出建议。同时,他的权力也使得他的阐述更具说服力,更能维护医院的决定和立场。另外,医学权力广泛渗透于社会生活当中。作为家长代表的格里夫不仅会下意识地引用医学权威的话语来为自己辩护,作为法官的菲奥娜也对卡特的证词确信不疑,这些都从不同侧面证明了医学权力的普遍影响力。

三、法律权力——裁定命运的双刃利剑

除了宗教权力与医学权力,麦克尤恩在小说中同样用大量的篇幅谈论了法律权力。一方面,法律阐述了儿童福利,影响并决定了儿童的命运;另一方面,法律权力只掌握在一小部分的人手里,而这部分人也同样被权力牢牢控制着。

小说以英国1989年颁布的《儿童法案》为标题,暗示了该法案在小说的发展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正如布斯所言,“当法院决定任何关于儿童抚养或其财产管理的问题时,儿童的福利将是法院的首要考虑。”[11]《儿童法案》规定了儿童的福祉,有其一定的合理性,也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将儿童的利益纳入考虑范围。但究竟什么才是儿童的“福祉”呢?在面对这一问题时,不同的法官又有了不同的理解。在菲奥娜看来,亚当的死亡是可以避免的,也是不必要的,他的死亡不能够提高他的福祉。因此,菲奥娜最后的审理裁判书决定让亚当接受输血,认为这有利于亚当的福祉。小说中提到的另一个法律依据是“吉利克能力”。在小说中,作者写道:“‘吉利克能力’这一概念是由斯卡曼大法官提出的……儿童,即未满十六周岁的自然人,‘在达到心智成熟,能充分理解议题的前提下,有权决定自身的治疗方法’”[5]90。实际上,这一名词根源于英国上议院于1986年在“吉利克诉西诺福克和威斯贝克”一案中的重要判决。该案的争议点在于:医生能否在不告知其父母的情况下为一个不满十六周岁的少女提供避孕治疗。因此,后来“吉利克能力”便指有能力理解治疗以及不接受治疗的预期后果。致力于研究医学中的法律问题的理查德·格里菲斯教授指出,儿童能够做出决定的法律能力取决于他逐渐获得的成熟度和智力水平[12]。因此,围绕着亚当是否足够成熟,并有一定的智慧为自己做决定这一话题,代表医院的伯纳与代表父母的格里夫之间产生了激烈的争论。伯纳的论点是,亚当不能够完全明白事情的本质,他对于正在等待他的死亡仅仅有一个“宽泛的、甚至带点浪漫的概念”[5]91,而格里夫却认为亚当十分清楚拒绝治疗便意味着死亡,因此亚当是具有“吉利克能力”的。从表面上来看,他们都是为亚当的利益着想,但实际上他们都是为自己代言。伯纳和格里夫都是律师,他们都要尽可能为自己的辩护人赢得法律诉讼,这对他们职业的发展是至关重要的。而他们的辩护人所代表的,一个是医院,一个是父母,正是上文提到的两种权力——医学权力与宗教权力之间的博弈。在法庭上,法律权力作为第三种权力也参与到了这种博弈当中,对亚当的命运施加影响。

其次,法律的权力掌握在一小部分的人手中,他们对于判决有最终决定权。菲奥娜曾在与亚当的对话中坦言:“你必须明白是由我一个人来决定怎样对你最有利。倘若我裁定医院可以违背你的意愿合法地为你输血,你会怎么想?”[5]122也就是说,菲奥娜清楚她对亚当命运的有最终决定权,她可以做出“违背亚当的意愿”的裁定,并且对此毫不隐瞒。菲奥娜是法律权力的代表之一,她生活的圈子也和司法界有着各种关联。在小说中,麦克尤恩提到菲奥娜参加的一场音乐会,与会者是“各种社会名流,许多均为外院人士,来自林肯、内殿或中殿律师学院——包括最高法院的首席法官、几位高等法院法官、两位最高法院法官、首席检察官,以及二十位赫赫有名的出庭律师”[5]207,可以说是法律人士的盛会。在英国,伦敦四大律师学院为英格兰和威尔士地区输送律师人才,他们中的大部分后来均在法律界担任重要职位。菲奥娜便毕业于其中一所学院,且依然居住在格雷律师学院。麦克尤恩在书中将他们描述为“这些裁定他人命运和剥夺公民自由的执法者”[5]208,揭示出这些执法者对于他人命运的裁定权。在法庭上,亚当及其父母一方聘请的律师约翰·托维曾直截了当地表示,“在多大程度上尊重亚当的心愿,完全取决于法官大人”[5]95。这说明,菲奥娜可以选择尊重或不尊重亚当的心愿,这完全取决于她自己对于法律和此案的理解,而大部分人对她的裁决是认可的。

福柯认为,“权力以网络的形式运作在这个网上, 个人不仅流动着,而且他们总是既处于服从的地位又同时运用权力。”[13]28拥有权力的个人作为社会权力体系的构成部分,既施展着自己权力,又牢牢被权力束缚。作为权力的掌控者,菲奥娜实际上也被权力所控制着。在宣誓仪式后,菲奥娜便是“属于法律的”[5]48,因此她在日常生活的诸多选择便深深烙上了法律的印记。在亚当一案中,对于正常人来说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对于菲奥娜来说都是不合适甚至是危险的。在医院时,亚当拉完小提琴后,菲奥娜“冒着有损权威的风险,提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请求”[5]124,而这个请求便是让亚当再拉一次,她给亚当伴唱《柳园里》。作为法官,菲奥娜不应该被情绪所影响,但在那种情形下,她被亚当的愿望所感动,并且主动提出要为他伴唱。对普通人来说,这种做法无可争议,甚至还会因此受到褒奖。虽然并没有法律明文规定法官不允许有诸如此类的行为,但是法官的身份限制了她的行为,让她战战兢兢,不能显示出自己的情感倾向。因此,当她后来离开病房的时候,她没有回头再看亚当并忽视了亚当的问题,这是她自己对法官权威的一种维护。另一件更能说明问题的事件便是她与亚当的吻。菲奥娜十分后悔自己的冲动,将这个吻称为“违背职业操守与社会道德的疯狂之举”[5]182。如果有人碰巧见到了这一幕,她将会收到来自司法投诉处调查官的正式信函,因此她对于可能发生的事情感到十分害怕与恐惧。菲奥娜对这个吻的感受是复杂的,“如果可以纯洁地深吻那唇,她会这么做的”[5]179。这表明,她一直在情感与理智、道德与法律之间徘徊。后来,当菲奥娜得知亚当放弃输血离世之后,感到非常羞愧,并且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了深刻反思,对儿童福祉有了进一步的认识:“福祉,安康,是社会性的。孩童绝非是一座孤岛。她以为自己的职责仅止于法庭之内。可那怎么可能呢?”[5]226在那个时刻,她意识到,法律条文所规定的“福祉”是远远不够的,她应该提供的是法庭之外的温暖与善意。只有当菲奥娜挣脱法律的桎梏时,她才能够真正关心儿童的福祉。

法律所规定的关于“儿童福祉”与“吉利克能力”等条款对儿童的福祉等相关利益作出了规定,法官、律师在法庭上运用相关的法律条款从而影响甚至决定儿童的命运。然而,即使是位高权重的法官也依然生活在权力这张大网里,不得不限制自己的情感与行为,以免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四、结 语

《儿童法案》围绕亚当输血事件,展示了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权力关系。首先,亚当及其父母深受宗教力量的影响。接受输血后的亚当试图反抗,却发现完全摆脱宗教力量的束缚十分困难,最终在困惑与失望中离开人世。其次,在亚当的案件中,医学也发挥了重要影响。医生卡特掌握血液病的专业知识,他的知识产生权力,而权力又进一步加强知识的效力。最后,法官菲奥娜所掌握的权力体现了司法体系的权威。她一方面能够裁定他人的命运,另一方面又被法律所束缚。在法庭上,三方代表——父母、医生与法官——都声称是为亚当的利益所着想,然而实际上亚当却不能为自己做主。当他选择死亡的时候,他才以一种悲剧的方式获得了真正的自由。正如福柯所言,“死亡作为生命的结束,明显是权力的结束”[13]233。亚当的生活被宗教、医学与法律权力所支配,人们也无法从无处不在的权力关系中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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