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H.K.瓦里安
当然,她立刻就认出了照片里的爸爸妈妈。爸爸没怎么变,只是以前头发较黑而已。至于妈妈……她那张面孔不管出现在哪儿,菲奥娜都能一眼认出。照片里的她跟菲奥娜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这九年来妈妈的样子在她脑海里始终没有变过。这就是死亡,菲奥娜心想,死亡令时间停止。
菲奥娜蹲在地上,浏览每张照片,对于她来说,时间在这一刻似乎真的凝固不动了。她能轻轻松松的就把数学方程式和英文单词记住,所以此时细看这些照片,也要把它们像方程式和单词一样在脑子里烙下。有一张拍摄地点离木屋不到一百米,是爸妈在婚礼当天拍下的。照片中的他俩眺望着远方,太阳那时正落入大海,光彩夺目至极,有一张是妈妈抱着婴儿时的菲奥娜,有一张是菲奥娜第一次骑三轮脚踏车,爸爸在一旁帮她。菲奥娜最喜欢的是这张:海边一个小小的海蚀洞里,妈妈正搂着她坐在一块平整的巨大岩石上。跟妈妈在那儿相依而坐的情景,到现在仍然历历在目,每当想念她时,菲奥娜就跑到大巨石那儿坐一坐,感受一下妈妈的气息。
怎么之前我从没见过这些照片呢?菲奥娜心中奇怪。在客厅或者卧室里挂一张妈妈的照片,那该有多好呀。这样妈妈就仿佛天天在眼前一样,不必在记忆中苦苦回想。不知什么原因,爸爸却把它们藏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准确来说,并非谁也看不到,因为他自己知道照片放在哪儿,只要想看随时能看到。不对,他这样做其实只是不想让菲奥娜看见。
这个想法使她心烦,感到各种不痛快。千头万绪之际,她忽然又意识到:瞒着她的秘密并不只这些照片。她心想,爸爸或者妈妈,甚至两个人多年来可能已经知道我真正的身份。
菲奥娜苦恼极了,身子不禁往后一退。他们打算告诉过我吗?妈妈是不是把这个秘密带进天堂了?爸爸呢,他知道吗?
是他们把我的披风藏起来了吗?
这些问题的答案是什么?自己真的想知道吗?菲奥娜并不确定。而且,她也没时间去琢磨了,这时外面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她家的车道铺着一层碎贝壳,爸爸开车回来,轮胎压在上面总会发出一连串的响声。菲奥娜慌忙站了起来。她本以为时间还早呢,要是爸爸发现她在这儿,而周围乱七八糟地散着那些藏起来的照片……
菲奥娜三下两下就把照片全塞回抽屉里,除了妈妈跟她在巨石上的那张,被她插到后裤袋里了。少了张照片,爸爸肯定不会发觉的。现在菲奥娜拥有了一张,仅仅一张妈妈的照片……
她匆匆跑到厨房,连气都喘不匀了,这时爸爸刚好打开了家门。他吹着口哨。
“噢!”菲奥娜故作惊讶地嚷道,“我打算煮面条,却忘记烧水了……”
“不要紧,小菲。”墨菲先生说着,递给她一盒比萨饼,“你没看到我的短信吗?”
菲奥娜摇摇头:“我,嗯,把手机忘在背包里了。”
“今晚我们得庆祝一下!”他说,“七年级的第一天,这可是个大日子呀。”
爸爸朝水池点了下头:“去把手洗了,我来摆饭桌。”菲奥娜笑得很开心。爸爸又吹起了口哨,这个曲调她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妈妈每晚都会给她哼唱,已经深深地烙进了脑海深处。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然还记得歌词。至少这几句她并没有忘记——
冷冰冰的沙洲间岩石林立,
水面泛起泡沫,
这里有礼物等着我的小宝贝,
它将把她带回家,
来到我身边。
几分钟后爸爸走进厨房,此时菲奥娜还站在水池边,双手放在水龙头下茫然地搓着。爸爸“呵呵”地笑,探过身来把水关了。“都搓掉皮了。”爸爸取笑她。
菲奥娜挤出笑容来。“哦,”她说,“我洗着洗着就出神了。”她没有对爸爸道出实情。就在刚才,那首失传已久的催眠曲令她灵机一动,她觉得自己或许找到答案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菲奥娜就醒来了,在灰蒙蒙的天色中穿好了衣服。她躡手蹑脚、悄无声息地出了家门。海鸥叫声尖锐,仿佛在召唤她。片刻间,菲奥娜来到了一条熟悉的小路上,她一路跑过去,经过那片由于咸涩的浪花常年侵蚀而长得特别低矮的松树林,下了遍地是沙子的悬崖,径直向海蚀洞而去,来到了巨石前。
洞穴里冷飕飕的,湿气很重。满潮之时,海水会不断灌进幽暗的洞穴,淹到菲奥娜从不敢踏足的最阴暗的角落。
不过现在是低潮的时候,巨石干燥无水,周围的沙子也一样。几百年间潮起潮落,将这块巨石冲洗得光滑如镜,菲奥娜把手掌按在上面,闭上了双眼。倘若能再跟妈妈坐在这儿,她可以付出任何东西,不管什么都愿意。
但菲奥娜知道,这是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事情。她睁开眼睛,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大餐勺,那是出门前她偷偷从厨房里拿来的。小铲子当然更好使,但她不想浪费时间跑到库房里找。
她挖起巨石脚边的沙子来,嘴里轻声哼着歌。虽然洞穴里回响萦绕着的是自己的声音,但她却感觉如同在倾听妈妈很久以前的哼唱。不断地挖,不停地铲,在这一挖一铲的节奏中,她仿佛受了催眠般,没多久就恍恍惚惚了。连大餐勺的刮擦声,太阳从海面升起发出的灿烂光辉,甚至潮水拍打着脚踝浸湿了的鞋子,她也浑然不觉。
突然之间,传来“嘭”的一声响。
大餐勺撞击到了沙底深处的硬物,不是金属,也非岩石,而是打中了坚实的木质物体后发出的声音。她心头不禁一震,丢下大餐勺,徒手挖了起来。她大把大把地将沙子掏出来,最终一个箱子映入眼帘。它由灰棕色的浮木制造而成,黄铜的铰链都腐蚀生锈了。她十分惊讶,想不到要找的东西,竟然一直静静地躺在自己常坐的巨石边。
又挖了一会儿,菲奥娜把整个箱子从海沙中拔了出来。扳开木箱锈迹斑斑的扣子时,她的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里头那堆灰溜溜的物体看似普通,但在菲奥娜眼里却是世间最美丽的:这是她失去多年的披风。它如同天鹅绒般光滑柔软。菲奥娜轻轻抚摸,立即就听到风中送来阵阵歌声。虽然这歌不知是什么语言,曲调听着就跟时间一样古老,但菲奥娜却晓得这歌声在召唤自己做什么。她把披风披在肩膀上,然后慢慢地,迈着坚定的步子向着大海而去。
现在她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投向大海的怀抱。
双脚一踏近水边,她就不再是自己了—至少,不再是那个人身的菲奥娜。头脑虽然还是原来的头脑,但也渐渐地意识恍惚了。她是在步行?她是在游泳?菲奥娜不知道。能肯定的只有一件事,这一生之中,她从没像此时此刻般自由。海水冰冷,浸泡在里头的她却感觉如同洗了个热水澡般舒畅。化身为海豹人的菲奥娜在滔滔大海中像支利箭般穿梭,欢快地随着波浪起舞。她张开嘴巴笑,听到新嗓子发出的是如同树皮剥落般的刺耳声音,又笑得更大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