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的深化与变革
——论新现实主义小说对新写实小说的反思与超越

2020-01-07 06:15宋博宇
关键词:现实主义小说生活

宋博宇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30100)

一、两种小说产生的历史语境

新写实小说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流行,新现实主义小说紧随其后,在90年代掀起热潮,二者都出现在社会转型时期,时代变革的外因和文学创作的内因都有效地促进了这两种流派的产生。

1.新写实小说产生的历史背景

80年代中后期,中国处于经济腾飞关键时期,改革开放进一步深入,社会生产力不断发展,时代快速变革。但与此同时,许多普通民众也面临诸多困境,物价上涨,住房改革,收入分配不均,商业畸形发展,铁饭碗被打破等问题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这一时期的青年作家们深感社会变迁的迅疾,为着衣食住行奔波劳碌的,浸染着苦痛、麻木、喜悦、悲哀色彩的个体生命一一走进了他们视野。反映普通人的生活境况,展现生活的本真状态,描绘世情变换下人们价值观念的转变,则成为作家们不容推辞的重任。

于寻根小说和先锋小说之后,新写实小说兴起。寻根小说以现代意识烛照传统文化,对其进行批判性反思,难免使创作脱离现实生活与现实矛盾存在的根基,先锋小说亦被视为脱离大众语境,情节主题的淡化,迷宫式的写作,让大众不知所云。该用何种审美方式揭露改革期大众生存的迷惘与阵痛?新写实作家们进行了必要的思考。在多元化的创作流派中,在报告文学、纪实文学的启发下,新写实小说作者将视野投向现实生活,为文学发展开辟了一个新的空间。同时,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输入,进一步点燃了作家们创作的思想火花,新写实小说家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为了告别的聚会》及其“对人生勘探”的小说观念被译介到中国,也为新写实小说创作提供了一种新的写作范式。

在社会迅速变革引发的生存困境和文学创作内在发展等诸多因素影响之下,新写实小说家将目光投射于芸芸众生,在写作中淡化政治时代背景,祛除主观情感因素的影响,将普通人的生活境况用精细的笔触还原出来。方方的《风景》,池莉的《烦恼人生》,刘震云的《塔铺》《单位》,刘恒的《狗日的粮食》等作品引发人们广泛关注,底层群众庸庸碌碌生存的生存心态、生存方式被原汁原味地书写出来。这种与以往现实主义大不相同的写作方式展示出鲜明的创作个性,在对传统“现实主义”和现代“先锋主义”的双重悖离之中显露作家与众不同的写作风格。

作为一股新的创作潮流,新写实小说的命名曾引发文坛热烈讨论,1989年,《钟山》杂志专门开辟“新写实小说大联展”专栏,且在“卷首语”中明确命名,并表示,新写实主义是“近几年小说创作低谷中出现的一种新的文学倾向。这些新写实小说的创作方法仍是以写实为主要特征,但特别注重现实生活的原生形态的还原,真诚直面现实,直面人生”。

2.新现实主义小说产生的历史背景

新现实主义小说的兴起比新写实小说稍晚,二者都关注现实生活,注重对社会现状的剖析,但新现实主义小说并不像新写实小说那样局限于人生灰色状态的描写,而是对复杂多变的现实矛盾有着更为深入的理解与把握,在多元化的书写中观照世俗人生,表现出一种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

新现实主义小说的兴起也是社会外因和文学内因共同作用的结果。到了80年代中后期,文学创作导向的开放度不断增强。随着市场经济发展的不断深入,文学的发展也越趋灵活,创作风格、创作理念、创作方法、创作内容走向多元化,新写实小说、新生代文学、后先锋写作、探索小说、试验小说、女性文学的崛起,使得文学创作欣欣向荣,百花齐放。在多样化的创作摇篮里,文学的内容千姿百态,通俗与先锋并重、创新与守旧对立、严肃与游戏并存。这一时期的创作虽对传统创作观念带来一定冲击,拓宽了文学视野,但过度追求艺术形式的标新立异反而削减了文本的内在深度,使得作品的理性丢失,缺乏现实主义精神的深厚根基。

在改革进入深水区,社会矛盾交相叠加的情况下,出现了一批社会实情的忠实记录者,他们以冷静的眼光,求实的笔触揭露重大的社会问题。与此同时,文学创作以其特立独行的姿态偏离正常审美轨道,艺术内容局限在“先锋创作”的象牙塔中,脱离大众阅读需求。

在市场外因和文学内因的共同助推下,人民迫切需要一批反映现实人生,描写转型期复杂矛盾,符合大众审美需求的现实主义佳作。在此阶段,一批高质量的小说逐步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没有鲜明的理论与口号,也没有集结成密切往来的创作流派,而是从新的审美基点出发,直面现实中层出不穷的社会问题、重大矛盾,并在深入细致的描写中流露深切的人文关怀。

在《新现实主义小说论》一书中,作者高立元谈到:“新现实主义小说表现出一种直面现实、体察人情、反映人生的审美特点,它迅速填充着社会的审美需要和文学空白,改观着现实主义淡化或弱化的倾向,所以,有人称这种文学现象为‘现实主义的冲击波’‘现实主义的回归’。”新现实主义小说亦随着“三驾马车”飞速驰骋映入大众视野。

二、题材:深度与广度的纵横延展

新现实主义小说是特定时期的文学产物,它的兴起和发展有着必然的规律可循。同“改革文学”相比,它不再以理想主义者的心态单纯认为任何问题皆可迎刃而解,而是更加深入地解锁现实矛盾的犀利与严峻,挖掘重大矛盾背后纷繁复杂的现实关系,进一步显现作品的真实度和艺术性。与新写实小说相比,新现实主义作品所容纳的社会人文感怀和文学文化内涵更为深广,它不像新写实小说那般局限于平庸日常的琐碎书写,道尽底层人物庸碌无为的生存悲剧,而是站在更高的创作角度,针砭社会时弊,描写人民在社会转型期的困惑与迷茫,抗争与追求,更多展现的是奋发向上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在题材的深度和广度而言,新现实主义小说比新写实小说挖掘得更为深入,更加贴合大众审美阅读需求。

新写实小说多是“对于生活原生状态的直接临摹,带有更多的那种生活中的毛茸茸的粗粝质感”,它的题材和内容多限于市井平民生存现状的描绘,宣扬的仅仅是“活着”的哲学。如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冷静、客观地将小林的生存困境揭示出来,夫妻的争执,育儿的烦忧,单位的竞争……一系列琐屑的生活窘境让原本踌躇满志的小林沦为为了一斤馊豆腐懊恼不已的凡俗之人,妻子也从玲珑秀气,温婉娴静的女子变成抠搜唠叨,夜里滴水偷水的邋遢妇女。池莉的《生活秀》《烦恼人生》以平民化的书写将生活中毫无诗意的诸多烦恼凸显出来,无论是印家厚重压下的辛酸无奈,还是来双扬竭尽全力求生的崩溃,都道尽了底层生存之艰。除此之外,新写实小说也将笔墨聚集于平凡人婚姻爱情的书写,如叶兆言《艳歌》描写小职员迟钦亭和妻子沐岚因孩子出世经济愈发困窘,脆弱的婚姻在不断的争吵斗气中走向陌生,夫妻二人误会与隔膜不断加深。方方的《结婚年》讲述一对恋人走向婚姻后因柴米油盐酱醋茶糟心不已,池莉的《不谈爱情》中的主人公庄建非与吉玲更是将婚姻视为实现各自目的的筹码,两人的感情充斥着功利性与庸俗味。新写实小说以“家庭”“单位”为重心,将普通人的琐细烦忧作为主要创作素材,它对现实做出了如实的反映,但在其描写的深度和广度而言,还有所欠缺。在《当前文学中的现实主义问题》一文中,陈骏涛谈到,文学要大胆直面现实,探求人生,并且“写出它的血和肉来的现实主义精神。我们的文学总应该面对现实,面对人生,使之对生活发生影响”。

在描写真实,还原真实这块,新写实小说与以往的现实主义小说相比做出许多改变,但是只停留在生活表象的临摹而不深入研析问题存在的本质,使得新写实小说承载的内涵与深度呈现不足。新现实主义小说则在新写实小说的基础上进一步自我提升,对题材的深度与广度进行不断开掘,使得小说在暴露问题,反映问题的同时追溯到问题产生的根源,对大众起到一定警醒与反思的作用。新现实主义小说描写甚广,不再停驻于繁杂零碎的琐事勾描,而是顺着历史的车轮捕捉时代的重要轨迹,将重大问题,重大矛盾深层次暴露出来,以此也成就了新现实主义小说的多种审美表现形态,如改革小说、官场小说、反腐小说、下岗小说等。

新现实主义小说中描绘政企改革的代表作有周梅森的《人间正道》、张宏的《车间主任》、刘醒龙的《分享艰难》、李佩甫的《学习微笑》等。和以往的改革小说相比,新现实主义小说以更为开放的姿态,清醒地正视社会改革中面临的困境,克服“高大全”式人物塑造的单一性,充分探入人物内心世界,表现形势风谲云诡之际各人内在的复杂情感。如《人间正道》描写平川市在新任市委书记吴明雄的带领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最终获得成功,其间形形色色的人物性格得以展现,如女工王媛媛,在个人的生命和企业同时面临生死抉择时,她竟将原本用于治疗的救命款无私捐献。作为反面人物出场的肖道清,虽然被权欲,物欲蛊惑得迷失本性,但听闻郭怀秋去世,眼角仍是热泪流落,但在去往人民医院的警车中,他的悲伤便逐渐逝去……和新写实小说相比,作家创作时不再以“零度情感”介入文本,而是带着深切的热情描绘改革风云下芸芸众生的苦乐酸甜,文本中亦透露出作者积极的审美价值取向。

在新现实主义小说中,官场小说也不胜枚举。新写实主义小说也有描摹“官场”争斗的作品,如刘震云的《官人》《官场》等小说写权力体制对人性的压迫和腐蚀,池莉《白云苍狗谣》将流行病研究所内部争权的勾心斗角揭露出来。站在新的历史起点,新现实主义小说展现出官场新的斗争形态,表现出对国家、民族发展现状的热切关注,王跃文的《官场春秋》,李佩甫的《羊的门》,田东照的《买官》《卖官》等官场系列小说揭开被遮蔽的肮脏内幕,将社会与体制变革中的官场弊病暴露出来。反腐小说中,《抉择》《苍天在上》《省委书记》《羊的门》《十面埋伏》《至高利益》《中国制造》等都是优秀精品代表作。这些著作将正邪对立下官场形色声相细腻传神地描摹出来,塑造一批形象鲜明的腐败角色和反腐斗士,在正反博弈中展现出反腐斗争的复杂艰难,于深刻的问题暴露中传达出深重的忧患意识。

新现实主义小说题材丰富,视域广阔,不仅聚焦于时代重大问题的书写,对于底层百姓夹缝求生的困苦生活也做了精细描绘。如河北作家阿宁的《乡徙》,作品主人公黄秀芳是国营大厂的下岗女工,她诚恳地辛勤劳作最后却一无所获,生存的压力迫使她向乡镇企业“迁徙”,虽然她拥有过硬的技术,却被厂里的人情关系网驱逐,最后不得不再次返回都市。魏光焰的《胡嫂》也是描写下岗工人的小说,胡嫂是下岗女工,身材又宽又胖,空手走路也像拎着重物,但为了家庭仍需寻求谋生的岗位。适逢另一下岗女工母亲病重,照料起来心余力绌,同处困境的二人由一开始的排斥到相互扶持……在小说中,平凡女工的命运曲折跌宕,但人与人之间体谅、关爱、尊重却让人十分动容。

新现实主义小说中,无论是改革小说,官场小说,亦或是反腐小说,下岗小说,新乡村小说,大部分作品皆穿透人性深处的美与丑,善与恶,写出俗世喜忧哀乐的多重景象,且在其中渗透深切的人文关怀。人文精神的核心是人,“它是对人的关切,有对普通人、平民、小人物的命运和心灵的关切,也有对人的发展和完善、人性的优美和丰富、人的意义和价值的关切”。新现实主义小说与新写实小说都表达了对平凡民众生存状态的关注,但对于人的发展,人性之美,人的意义与价值的探索,新现实主义小说无疑比新写实小说走得更远。

三、人物:单一化向复杂化的转变

和十七年文学、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相比,新写实小说突破了政治理念与激越情感的束限,运用自然主义的写实笔触,精细地还原普通平民的原生生活形态,描绘了诸多“小人物”的生存困境。这些形象包含小市民、知识分子、个体户、官场职员等,他们之中没有个性突出的典型形象,也没有精神崇高的英雄人物,基本都是现实生活里居家过日子的普通人。如《单位》中的小林,职业生涯伊始带着青涩的学生气,跟个孩子似的,但当住房问题和家庭经济捉襟见肘时,他摸清了职场为人处世的门道,收敛脾性,争取提级,顺从权力,追逐权力。《一地鸡毛》里的小林一年365天都在面对着家庭、工作、婚姻、育儿等方面的多重压力,他的信念开始转变,发觉只有向上爬,在权利网中站稳脚跟才能改变“一地鸡毛”的生活现状。于是他的锐气被消磨,形象逐步扭曲异化,最后变成争权夺利,步步钻营的俗鄙之人。新写实小说里,《风景》中的七哥,《狗日的粮食》中的曹杏花,《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的张大民,《烦恼人生》中的印家厚,他们都是大千世界寻常的凡俗之辈,有着各自的生活烦忧,但在生活流的叙述方式下,他们抹去了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消解了英雄气概,变成了单一化、类型化,带有悲剧性质的底层人物。

契诃夫曾谈到,现实主义的特征是“按照生活本来面目描写生活,它的人物是无条件的、直率的真实”。新写实小说所塑造的人物走下历史的神坛,贴近现实,向生活的真实面靠拢,但是多数作家停留在粗俗鄙陋的世相描摹,写作状态局限于“世俗化”的框架内,对于人物形象的矛盾性、复杂性、立体性、多样性、审美性的发掘远远不够。与之相比,新现实主义作者融入时代人文关怀与现实理性思索,对人性、人道、人情进行解读,塑造出一系列血肉丰满,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

如陆天明作品《苍天在上》中的黄江北,在章台市市长与公安局局长同时死因不明之际走马上任,成为代理市长。此时的章台市正值多事之秋,市长与局长的命案现场被悄然破坏,县级地区师生抗议愈演愈烈,章台市强有力的经济支撑万方公司也因资金周转不灵难以运营,黄江北怀着一腔热情和实现为民做主的人治的理想目标,拒绝将尊严等同于金钱来交换计算,力求革新章台市的官场风貌。但此时的章台贪腐现象甚嚣不绝,田副省长家族将国家重点投资的万方企业视作私人财库,动辄挪用千万资金用于谋求私利,在权力的遮掩下,田副省长逼得副市长自尽,田大公子公然绑架反贪局长郑彦章,为非作歹强奸少女……种种违法犯纪的行为本应得到严肃惩处,却在章台市一把手林成森书记的袒护下一再走绿灯通行。在宗族帮派所形成庞大的关系网面前,在政治经验丰富,手段凌厉狡诈的高级干部面前,黄江北临危受任,立誓“绝轻饶不了这帮吃老百姓刮老百姓,爬在老百姓头上拉屎拉尿,还要代表党代表国家来教训老百姓的家伙”。他不惧威胁,深入章台市的浑水泥潭,以其清醒的政治头脑和敏锐的洞察智慧和贪腐邪恶势力斗智斗勇。但是,黄江北并不是一个不折不扣,毫无瑕疵的人民英雄,他虽胸怀大志,理想高远,敢于在实力悬殊下与对自己有提拔之恩的田副省长开展斗争,对腐败蛀虫严惩不贷,然其在他身上也有对权势的追逐,为了坐稳市长一职,他急切地想要生产章台第一批汽车,但因乡镇企业采购的刹车管质量低劣,导致试验新车的学生坠崖惨死,黄江北最终承担所有责任,黯然退场。在《苍天在上》一书中,黄江北是一个有着丰富人性,甚至有点儿让人讨厌的人物,他有着强烈的事业心和做官情节,喜欢将个人的意志强加于人,与相交甚深的好友亦不能坦诚相见……但他的铁腕行事风格中又包含着人情味,不同于明哲保身的林书记,他正视自我并超越自我,实现了人性的复归和自我的完善,他办公室里醒目的“苍天在上”四字,是真诚温热的人性对黑暗现实的反拨,亦是邪不压正,人间正气永存的精神写照。

魏光焰中篇小说《胡嫂》的主人公胡嫂形象也极其丰富鲜明,与同为下岗女工的雇主初识,胡嫂穿着不甚讲究,五短身材,既宽且胖,爱喝菜汤爱好到“几乎要拿三寸之舌来舔盘子的地步”,“最后的菜汁连油星也不剩地全部吸进肚里”,而且行事莽撞,不讲卫生,和“我”之间冲突不断。但随着冲突高峰到来,胡嫂对“我”又凶又狠地大肆讨伐过后,二人之间的关系反而拉近了许多。为了让“我”重症缠身的母亲维持生命,胡嫂几乎是“终日马不停蹄地舍出命来做”,但母亲还是在贫病交迫中故去。母亲离世后,胡嫂谢绝“我”的挽留而离去,再度听闻音讯,她已急匆匆地踏上即将被淹没的分洪区热土,“她没有钱用来捐款,甚至连衣服也捐不出来一件,她只有靠她的心和双手支援灾区”。抗灾前线危机四伏,堤角坍方,眨眼就把意欲救人的胡嫂卷入洪潮之中……初识胡嫂,她是一个50多岁没有任何就业优势的下岗女人,且身上有着种种怪脾气和争斤论两,抠搜蛮横的小市民习气,但随着相处日久,“我”看到了胡嫂善良美好的心质与忍辱负重的韧性,在“我”心力交瘁之际,胡嫂如亲人一般细心照料“我”的家庭,弃她而去的男人留下孤子她亦尽心抚育,最后她以志愿者的身份牺牲在抗洪一线,这一生坎坷艰难的生命历程才得以结束。胡嫂虽是贫苦底层的一个小人物,身上也有多种市俗的陋习,但她拥有自苦自立的精神,勤恳耐劳的美质,淳朴善良的心怀,这些生活的灰色和生命的亮色交融混合,让胡嫂的形象变得立体鲜明。

除了黄江北、胡嫂,《年前年后》中的李德林,《分享艰难》中的孔太平,《红月亮照样升起》中的陶立,《羊的门》中的呼国庆,孙布袋等都是极富典型化的艺术形象。在他们身上,人性的复杂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些多姿多彩的审美形象身上寄寓着社会生活与时代风貌的转变,也构成了新现实主义小说内涵丰富的人像风景。

四、叙事:“生活流”向审美理性的复归

“在新写实小说中,传统现实主义笔下的‘大写的人’转换成了‘小写的人’,是日常生活中的平庸之众和市井小民。传统现实主义热衷于书写轰轰烈烈的人生,而在新写实小说中充斥着的是普通人烦恼琐碎的生存状态与平民百姓百无聊赖的日常生活状态。”新写实小说推崇市民文化的书写,实现了对精英文学的反叛,但过度聚焦于生活原生态的展现,沉湎于日常生活叙事,难免使文本呈现“生活流”式的庸常话语反馈,叙事深度有所缺失。

在新写实小说诸多作品里,生活只是由一系列琐细的事情碎片构成,如《烦恼人生》的工人印家厚一天内所面对的是居住条件逼仄、如厕洗漱困难、上班乘车拥挤、奖金莫名降等、父亲生日送礼囊中羞涩、吃饭挑出肥虫、报考电大受阻的多种不快事件。《一地鸡毛》中的小林则围绕在妻子、孩子、保姆、菜篮子、单位竞争的恩怨是非中钻营生活,无法改变现状的他也只能恨恨地咒骂“妈了个×,天底下穷人多了真不是好事”。这种种生存窘境叙述的背后,展示了真实的生活世态和勉强糊口的人物心态,单调、重复、纷扰的琐事消解了生活的温情与诗意,客观冷峻的叙述中展示出生活灰色暗淡的一面。

同新写实小说一样,新现实主义小说也采取平视的角度,客观还原生活本质,以普通人的视角揭露世俗化的人生,关注当下生活,直面社会问题。但是,相较于新写实小说关注个体生命体验的私人化、日常化叙事而言,新现实主义小说不再局限于小我的人生苦恼和生存矛盾,而是在多元题材的描绘下揭示更为丰富的生活与时代内涵,不仅着重于细节的真实记叙,还在情节的架构,人物的塑造上精心打磨,让文本的审美性得以提升。

新写实小说崇尚感性,偏重“人由理性到感性的还原,从社会到家庭的还原。”新现实主义小说则在叙事中展示出一种独到的历史理性,“历史理性是文艺创作中最重要的因素,人文精神和审美文体都应以此为旨归……没有历史理性的支撑,所谓审美文体,只会是一种形式主义的奇巧而已……只有具备深邃丰厚的历史理性,才可以使文艺作品真正立于现实、历史和未来之间,对社会的进步,对人们的追求,提供强有力的支持和推动,并同时给人们带来持久的审美享受”。

新现实主义小说蕴含丰富的理性思考,这股理性力量的存在使文本深度进一步增加,同时提升了内在的文化意蕴,使创作从“生活流”的写作框架中脱离出来,建构更为全面立体的时代审美框架。理性力量一方面表现在对社会矛盾的深刻认知上,作家们通过层层剖析揭露社会时弊,反映复杂社会现状,如《学习微笑》中下岗女工李小水即使“学会了微笑”,也仍挽救不了破败的工厂,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国营企业大批工人下岗是历史的必然,李小水只有在苦难中站起,另谋出路才能获得新生。《分享艰难》中的乡镇党委书记孔太平,面对强奸了自己心爱妹妹的洪塔山,他痛苦思索后选择了放过,因为洪塔山与乡镇经济命脉紧密关联。当经济变革改变了农村固有格局,转型期的阵痛与矛盾便凸显出来,作者观察到这种矛盾的存在加以艺术化的改写,在对人物生存价值取向进行批判的同时表达出深重的忧患意识。另一方面,新现实主义小说中的理性力量还表现在深刻的批判力上,张平的《抉择》深刻展示腐败根源并对腐败现实进行入木三分的披露,李佩甫《羊的门》犀利批驳了人性在权力争斗中产生的异变,并书写出新旧权力对撞下现实中的残酷与温情,理性与欲望的抗衡。文本中,李佩甫表现出对生命主体的积极关注,同时也传递了对权力运行机制的现代化焦虑。这种理性的批判尖锐地暴露出现实之痛,更为精准地刺穿生活的真实。

新现实主义小说融入历史理性的思考,加之时代理性的判断,对社会的本质与实相进行深刻的揭露,这不仅展现了作家的责任与担当,也使作品具有更高的审美向度,揭示出形而上的对生活的理性思考。从新写实小说“生活流”式的感性日常叙事,到新现实主义小说以理性为旨归的文本创作,文学的审美价值走向不断的深入,作品亦有了更为理想的思想厚度。

结语

新现实主义小说和新写实小说有各自产生的复杂原因,在题材的深度与广度而言,新现实主义小说以改革小说、官场小说、反腐小说、下岗小说、新乡村小说等多种表现形态实现了对新写实小说以家庭、单位为重心的日常叙事的超越。于人物塑造的典型性和复杂程度而言,新现实主义小说摒弃了底层单一化、类型化的悲剧形象塑造,以丰富、完整、立体的人物性格推动情节发展,使文本内蕴进一步提升。在叙事风格与内容方面,新写实小说倾向还原“生活流”式的感性叙事,新现实主义小说则更为注重理性思考的内在容量,使作品趋于向审美理性的复归。在现实主义不断深化与变革之际,新现实主义小说融入深度思考,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新写实小说的反思与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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