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残疾与苦难
——论史铁生的反现代性书写

2020-01-07 05:03汪树东
中州大学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丁一史铁生现代性

汪树东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史铁生是中国当代文学中的重量级作家,其特殊的残疾遭遇倒逼着他向人性和文化的边界冲击,探索人性的终极可能,叩问灵魂的永恒处境,思索命运的幽深奥秘,从而铸就了其小说散文远远超越侪辈的先锋性。可以说,他的《病隙碎笔》《务虚笔记》《我的丁一之旅》等作品必将在时间的长河中沉淀为当代文学的经典作品,散发出永恒的艺术魅力。本文主要探讨史铁生小说中呈现的对现代性问题的回应。

要理解史铁生对现代性的质疑和反思,必须从他对人的基本的生存困境的把握和体悟入手。应该是受双腿残疾的直接影响,史铁生无论是思考人生还是理解文学,均从生存困境着眼。对于他而言,人生存在着三种最基本的生存困境:“第一,人生来注定只能是自己,人生来注定是活在无数他人中间并且无法与他人彻底沟通。这意味着孤独。第二,人生来就有欲望,人实现欲望的能力永远赶不上他欲望的能力,这是一个永恒的距离。这意味着痛苦。第三,人生来不想死,可是人生来就是在走向死。这意味着恐惧。”[1]193与别人难以彻底沟通的孤独,欲望难以满足的痛苦,死亡的恐惧,这三种困境,无论人类文明如何发展进步,最终都是不可克服的。这才是永恒的生存困境。

相对而言,史铁生的小说对人孤独的生存困境展示得最为充分。他的大部分小说中的主人公都试图寻求别人的理解,寻求爱情,寻求心魂交流,但是往往不能得偿所愿,乃至心力交瘁。短篇小说《别人》中,主人公正经受着婚姻的变故,似乎和所有人都无法正常交流,最终发现别人是遥不可及的,“我也不知道别人都是要到哪儿去,总之等到天完全黑了的时候,等到午夜,大家就都不见了,都不知道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所以,我与别人、与所有的别人的距离,应以光年计算。把各自的阳光反射到对方的视网膜上,但中间隔着若干光年”[2]394。面对着以光年计的距离,孤独便是无法逃避的宿命了。

长篇小说《务虚笔记》主要围绕的也是人的交流和阻隔、爱情和怨恨,最终依然落实到无法驱除的孤独困境。作家C(残疾人)和X,F医生和导演N,画家Z和女教师O等等,无不渴望着心魂的交流,渴望着爱情,但终于还是被身体的残疾、政治的身份、个体性情的差异等阻隔,心魂异地暌隔,爱情梦断现实。

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延续的还是《务虚笔记》中爱情和孤独的主题,丁一和秦娥、吕萨试图越过爱情的常规界限,为的就是寻求心魂的真正交流。出身于工人家庭的丁一在“文革”之初去参加革命组织,很快就发现,根据出身所有人被划分为“我们”“你们”“他们”。政治身份的划定,构筑出人与人之间森然的界限,心魂的交流陷入障碍之中。后来,丁一更是发现人与人之间的遥远距离,甚至连肉体也成为人与人之间阻隔的边界,“肉体是一条边界,你我是两座囚笼”[3]130。当然,像丁一这样的心魂,并不愿意困于孤独之中,他这个迷失于尘世中的亚当不断地与女人交往,就是想找到那个心魂相通的夏娃。“这永远的行旅只是出于孤单,这孤单的心魂只是期求着与他者的团聚。”[3]84因此,要理解丁一和秦娥的立约,那是对赤诚袒露的渴望,“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儿,也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一旦像现在这样,我们一同走进月光,走进幽暗,那就是我们的舞台,夜就把我们带进了戏剧,带进了一切都是可能的时间,带进了无条件的坦诚与信任。在那样的时刻,没有遮掩没有羞耻也没有歧视,一切愿望都是正当,没有什么话是不可以说的”[3]236。但是,最终丁一和秦娥、吕萨的越界爱情无法维持下去,丁一再次被病魔击中,中道殒命。这无疑是人性的终极悲剧。

史铁生在小说中还特别喜欢呈现人生的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困境。最令人深思的无疑是短篇小说《原罪·宿命》中《宿命》里的悲剧,主人公莫非年轻气盛,活泼健康,已经办理好了留学手续,正准备展开美丽的未来人生,不料却遭遇车祸,脊髓被撞断,被“种”在了床上。当他回顾事故的发生,他看到了各种偶然,也理解了命运的必然性。“如今当我做任何一件事情的时候,我都听见那声闷响仍在轰鸣。它遍布我的时空,经久不衰,并将继续经久不衰震撼莫非的一生。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有这一声闷响?不为什么。上帝说世上要有这一声闷响,就有了这一声闷响,上帝看这是好的,事情就这样成了,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七日以后所有的日子。”[4]247从事故前的偶然性来看,只要任何一点改变,莫非的命运就会迥然不同;但在事后看来,一切又构成了一条无法解开的必然性铁链,紧紧地勒扣着他的脖子。

偶然性在人生中可以书写美丽的传奇,也可以勾勒致命的厄运,所谓的人生自主性在它的如椽巨笔中只是笑话般的存在。短篇小说《两个故事》中,那个曾经当过地下革命工作者的主人公打入敌后,还没有干什么工作,革命就获得了胜利,于是他被视为叛徒。为了自证清白,他必须找到当初命令他打入敌人内部和他单线联系的唯一上级刘国华,谁知他一找就几十年,最终找到刘国华时,却发现他已经中风不能说话。人生的偶然性、荒诞性让人不由得哑然失笑。而短篇小说《往事》中,吴夜为了追求冬雨,等了几十年,走了几万里路,最终只差一步就走到冬雨身边了,却一脚踏进空电梯里摔死了。这样的命运,也令人深感荒诞。至于微型小说《草帽》,更是写尽了人生的偶然性。小说叙述一对素不相识的男女,在湖边,因为共同帮助老人去追被风吹落的草帽相识了,发现彼此是天作之合;当他们结为夫妻后,再次找到老人,向他道谢,老人却对他们说:现在令他们感到幸福的原因,最终也可能使他们感到痛苦,因此不接受他们的道谢。的确,一顶草帽让那对男女找到彼此的意中人,也肯定会埋下未来某些不幸的种子。命运之风,到底刮向哪一边,无人能够破识。

当然,更为关键的是,生存悖论无处不在。例如,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意味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意味着人的孤独,但是若取消区别,又意味着雷同,意味着活力的丧失,意味着死亡的胜利。正如史铁生在《我的丁一之旅》中所说:“我开始体会了上帝的英明,体会了他的高瞻远瞩,体会了人与人之区别的重要:人,如果仅仅都是人,便无异于一片沙漠。……设若你无论走到哪儿,所闻所见都是一模一样——一样的人形,或一样的沙尘与沙丘,即便无衣无墙自由辽阔,必也形同监狱。……无边无际的雷同宣告着行走的无效,宣告着想象的枯竭与希望的湮灭,同时宣告着他者或别人的珍贵。”[3]185因此,区别和雷同,就构成一种悖论;与之相应,无法交流的孤独和没有交流的雷同也构成一种悖论。又如,人们不愿意接受苦难,但是没有苦难,往往也很难体验幸福。史铁生在散文《好运设计》中就设想了一个处处被命运宠爱的幸运儿,结果发现这种好运设计行不通。直面苦难,让人难以承受生命之重;取消苦难,又会让人难以承受生命之轻。两难悖论,跃然纸上。

正是循着生存悖论的幽径,史铁生发现了现实世界中善恶、美丑、真假都是相辅相成的。他在《中篇1或短篇4》中曾写:“无恶即无善,无丑即无美,无假即无真,没有了妄想也就没有了正念……”[4]298如果人要勉力追求所谓取消所有差别、矛盾的理想社会或极乐世界,他追求到的往往会是一个死亡世界。就像特鲁尔和克拉鲍修斯给盒子输入了佛法,设计了一套使每个人不仅仅可能成佛,而且必将成佛的程序,结果几乎毁灭了盒子,“盒子里的亿万众生都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现,身上没有一丝生气,呆若亿万朽木枯石,在他们的大脑里也几乎观察不到电子的跳跃了”[4]297。短篇小说《死国幻记》里,史铁生以对生命深邃的洞察力和卓越的想象力,创造了一个没有困苦、一切都已经圆满结果也就死寂无声的死灵生活的死国。借助死国中死灵的牧师(MS)之口,我们知道:“因为死灵们都已圆满,没有困苦,没有罪恶,没有疑问。死灵们心心相通,无我无他。我们甚至可以在时间中任意来去,因为思想的速度远远快过时间,想象便到未来,回忆即是过去。”但是死灵们没有欲望,结果死灵们只有寂寞,“寂寞得就像是被嵌进了岩石,就像是被铸进了均匀的时间,寂寞得快要让整个死国都发疯了呀……所以,所以我们指望戏剧,我们模仿软弱,模仿孤独,模仿激情,模仿着相互敞开心扉的感动”[2]425。正是在这个死国里,神被视为平庸的东西,死灵们呼唤魔鬼,重新赋予他们以残缺。

的确,史铁生否定了那种所谓的理想社会、极乐世界、天堂等终极性存在的现实性和可能性,肯定了人世间残缺的必然性、必要性,肯定了生存悖论的常态性,肯定了孤独、痛苦、死亡等生存困境的必然性。不过,他真正要凸显的不是人生的阴暗景观,而是一种专注于过程和信心的超越之路。

因此,在史铁生看来,神绝对不是那种偶像般的客体存在,而是植根于残缺人性中的超越渴望。正如他在散文《智能设计》中所说:“诸多的‘神证论’中,最让我心悦诚服的一种是这样说的:残缺,证明了圆满在;丑恶,证明了善美在……人之诸多的残缺与丑恶,证明了神在。神之在,即圆满与善美之在。或者是,人看那圆满与善美跟自己殊有距离,故称之为神。或者这样说吧:神即有别于人之实际的、一种人之心魂的向往;人一旦自知残缺与丑恶,便是向那圆满与善美之神性的皈依,因而神必定是在的。”[5]55换而言之,并不存在万能、纯善、超然的客体化的神,存在的必定是残缺人性、丑恶人性比照下的神,亦是引领人自我超越的终极性力量。史铁生曾说:“神,乃有限此岸向着无限彼岸的眺望,乃相对价值向着绝对之善的投奔,乃孤苦的个人对广博之爱的渴盼与祈祷。这样,哪一个凡人还能说自己就是神呢?”[6]147的确,人与神之间的无限距离,是必须反复重申的;既不能因为人性的残缺和丑陋而否定神性的昭然之在,又不能因为神性的高远而否定人性的可超越性、可完善性,更不能人冒充神。人生之路,就是永无休止的朝圣之路。

至于信仰,史铁生认为看不见而信,才是信仰的根本。“信仰,恰是人面对无从更改的生命困境而持有的一种不屈不挠、互爱互助的精神!”[7]9那么天堂呢,天堂并不是一个存在于空间中的完美之所,“所以我宁可还是相信,所谓天堂即是人的仰望,仰望使我们洗去污浊。所谓另一维时空,其实是指精神的一维,这一维并不与人间隔绝,而是与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重叠融会”[6]31。面对这样的天堂,留给人的只是艰难跋涉的苦旅。“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着彼岸的成立。走到,岂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终结、拯救的放弃。因而天堂不是一处空间,不是一种物质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6]59专注过程的生命哲学就这样确立起来了。

对于史铁生来说,生命的目的就在于过程之中,无论人生中存在着多少困境、悖论,都无法阻挡人活在精彩的过程之中,既然死亡也剥夺不了人生的精彩过程,人反而能够把死亡转变成为精彩过程的一部分。神在哪里?神就在于人不断地克服着宿命的残缺和丑陋,向着终极性的完善不断超越的过程中。因此,像《原罪·宿命》中的《原罪》里的主人公十叔,虽然从小瘫痪在床,但是他没有放弃信心,依靠给孩子编织神话,勇敢地活下去。《命若琴弦》中的老瞎子,最终领悟到无字白纸其实是师傅为他精心设置的一个美丽谎言,为的是维持他活下去的信心,为的是让他能够充分地活在琴弦紧绷、琴声欢唱的过程中。《毒药》中,小说主人公曾经渴望着有朝一日坐上鱼帝、鱼王的宝座,但最终发现这些世俗目标的荒诞性,于是带着两粒毒药离开岛屿,到陆地上去,过上了一份质朴而不失真趣的正常人生。至于《务虚笔记》中的那些主人公,《我的丁一之旅》中的丁一、秦娥、吕萨、秦汉等人,不都是在追寻着人生苦旅的真意吗?史铁生曾说:“距离,或者差别,是上帝开天辟地的根本方法——唯此才可能展开一条道路。分离,然后寻找,是上帝创世之首要意图——唯此才可能维系这一条道路。使其千姿百态,使其柳暗花明,使其顾盼屡屡、思念频频……这道路才可能传扬爱的消息。就好比一个明智的父亲,见子女在家中养尊处优终日无所用心,恐其年华虚度,便要他们出门远行去寻一处宝藏。宝藏在哪儿?宝藏不是别的,正是寻宝的这一路恒途。”[3]88如此看来,人的生存困境,本来就是神设下的谜题,人所需要做的,就是去破解它。更关键的是转变,“要把一条困苦频仍的人生之真路,转变成一条爱愿常存的人生之善路;要把一条无尽无休、颇具荒诞的人生之实路,转变成雄关漫道、可歌可泣的人生之美路!”[5]80这就是人生的超越之路。

执着地面对人生的基本困境,不断地超越着人性的残缺和丑陋,追寻着终极性的存在根源,就是史铁生所展示出来的超越精神。他的文学观也是立足于这种超越精神之上的。当大部分中国作家还在听命于意识形态的陈腐说教时,史铁生就曾振聋发聩地说:“文学的根,也当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困境。”[1]179史铁生还把文学分为纯文学、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他认为纯文学最关注的就是人的生存困境,“纯文学是面对着人本的困境。譬如对死亡的默想、对生命的沉思,譬如人的欲望和人实现欲望的能力之间的永恒差距,譬如宇宙终归要毁灭,那么人的挣扎、奋斗意义何在等等,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问题,不依社会制度的异同而有无。因此它是超越着制度和阶级,在探索一条属于全人类的路。……没有这样一种纯文学层面,人就会变得狭隘乃至终于迷茫不见出路。这一层面的探索永无止境,就怕有人一时见不到它的社会效果而予以扼杀”[1]179。可以说,史铁生毕生追求的就是纯文学的高标准。这种纯文学也就是史铁生所理解的先锋文学,“艺术从来都是先锋派。先锋,绝非是一种行文模式,而是对精神生活之种种可能性的不屈的不尽的询问”[5]85。

当一部分中国作家想着与世界对话时,史铁生认为更为伟大的作家是与命运之神对话,“那些站在世界最前列的作家,往往是在无人能与他们对话的时候,说出前无古人的话来。他们是在与命运之神对话。因此,我们甚至不必去想和世界文学对话这件事,只想想我们跟命运之神有什么话要讲就是了。这样也不见得能立刻把我们弄到世界文学的前列去,不过我们不关心这一点,我们关心的仅仅是新路。倘若有一天中国文学进入世界前列,我们还是不关心这一点,因为新路无尽无休尚且让我们关心不过来”[1]168。史铁生就是与命运之神对话的优秀作家。

史铁生对现代性的反省,就是在超越精神立场上进行的。首先,看看史铁生对革命现代性的反省。在《奶奶的星星》《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钟声》等短篇小说中,史铁生对革命现代性的反省,承接的基本上是20世纪80年代流行于中国社会中的启蒙主义、人道主义、人性论立场。对革命现代性的阶级论是如何给像“奶奶”这样的普通人带来的历史伤害,革命现代性是如何彻底摧毁像詹牧师这样的普通人的主体性,以及像B的姑父这样的普通人是如何被革命现代性压弯了腰等等,史铁生都做出了及时有效的启蒙主义反思,并重申了人道主义、人性论的必要性。

在《务虚笔记》《我的丁一之旅》等小说中,史铁生以深邃的笔触去挖掘革命历史中的叛徒的生命困境,已远远超越了启蒙主义的人道主义、人性论立场,更是从超越精神立场上来审视革命现代性的。例如《务虚笔记》中,《葵林故事》中葵林里那个女人的故事,就是对革命现代性的有力质疑。她曾参加革命,是Z的叔叔的女朋友,但在关键时刻为了掩护Z的叔叔,自己却被敌人捕获,结果为了不殃及家人,她成了革命的叛徒,终生背负着最可怕的罪名。史铁生写道:“成为叛徒的道路与通向理想的道路一样,五光十色奇诡不羁,可以想象出无穷无尽罄竹难书的样式。但这些故事,结尾都是一样,千篇一律。诗情在那儿注定无所作为,那是一片沙漠,或一眼枯井,如此而已,不给想象力留出任何空间……”[8]308在革命现代性者看来,像葵林里的女人这样的叛徒自然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只配得到众人的唾弃和历史的审判。但是史铁生偏偏要去发掘叛徒身份下的人性逻辑,他看到的是人性的脆弱,是偶然性的机缘对命运的捉弄,是一个不屈的生命在叛徒身份的重压下逆势生长。当他远观着葵林里的女人最终和Z的叔叔在暴风雨之夜激情燃烧时,史铁生颠覆的是革命现代性的权力话语,确立的是超越精神立场上的人性价值。

在《我的丁一之旅》中,丁一的姑父继续演绎着葵林里的女人的叛徒故事,他为了从叛徒身份的重压下摆脱出来,居然试图求助于倒转时间的魔术。在史铁生的超越精神的审视下,像丁一的姑父这样的人,绝不像革命现代性者眼中的该死的叛徒,而是一个偶然被命运压倒的可怜之人,呈现出来的是人性的脆弱和高贵。丁一的姑父试图倒转时间,就像夸父追日一样,都是超越性的壮举。

当然,在《我的丁一之旅》中,史铁生借助丁一的爱情试验,不但反思了人性的局限性,更直接反思了革命现代性的理想主义和权利勾兑的致命局限问题。丁一受秦汉的奇思妙想的启发,才想着和秦娥、吕萨一起进行那个爱情试验。秦汉曾说:“从古至今,所有的人都在赞美爱情,对吧?爱情,是人间最最美好的一种情感,这不会有人反对吧?既然这样,那么又是为什么,这一种最最美好的情感却要被限制在最最狭小的范围里?先是限制在异性之间,后又要限制在一对一的关系中,再又是提倡最少的人次。这哪儿像是对待美好事物?简直倒像是对待罪行了。”[3]307于是,丁一把爱情的范围扩大视为理想,要秦娥、吕萨加入进来。但是麻烦的问题马上就来了,秦娥出于现实的考虑要退出三人的爱情圈子,丁一的理想无法维系,结果丁一郁郁而终。其实,最早看出丁一的爱情试验问题的是何依,她曾经对丁一说:“也许人们害怕的不是爱情的扩大,而是权力的扩大。”[3]391而何依正是因为其父是受到革命机器整肃的“右派”,自己也曾经被丁一出卖过,下放到边疆,受过苦难,因此她才从切身之痛出发,把丁一的爱情试验阐释为革命现代性的乌托邦试验。她注意到两者的内在联系,也注意到两者之间同样的致命逻辑。

史铁生也曾说:“理想的危险,即理想的推行!既是理想,既是美好和非常美好的理想,你不想它扩大吗?不想扩大的其实算不上理想。但推行却可以毁灭理想。所以,理想于其诞生一刻已然种下了危险。那扩大的欲望,会从劝诱至威逼,会从宣扬渐至强迫,譬如唯我独大的宣扬已然就是强权了。但这丁一,理想障目不见现实,使理想成为现实的热望拿住了他。他的失望化作怒火,指向了娥,指向了萨,甚至指向了秦汉、商周和所有的人——你们这些庸人,你们这些理想的叛徒!他就差说这句话了。”[5]87的确,丁一的理想和权力纠缠在一起,在理想未得到实现时,他所向往的充满爱愿的生活正不可抑制地孵化着仇恨。最终,他自己郁郁而终,没有举起斧子,强迫他人跟从他的理想,已经是万幸。但是小说中丹青岛上的那个诗人却以暴力仇杀结束了所谓的美好理想。史铁生曾说:“善与美,切不可强力推行,否则直接变成丑与恶。”[5]89联系到革命现代性以真理之名、以绝对的权力推行着所谓的终极理想时,我们也很容易理解史铁生对革命现代性的反思和警惕。

科学崇拜,是启蒙现代性的核心支柱之一。对于现代性的信奉者而言,自然科学几乎成了另一种宗教,任何人生问题、社会问题都可以靠其解决。史铁生对这种科学崇拜,自然是持谨慎的态度的。虽然他也不否认科学技术的价值,以他自身的疾病为例,他早年双腿瘫痪,后来需要血液透析,若没有现代医疗技术,可能早就一命归西。因此,他对现代科学技术心存感激;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对科学崇拜的反思。他对科学崇拜的反思,首要着眼点就是确立科学的边界,为信仰保留足够的地盘。他曾说:“活着,不是仅仅有了科学就够。……一个人,身患绝症,科学已无能给他任何期待,他满心的坚强与泰然可是牵系于什么呢?地球早晚要毁灭,太阳也终于要冷下去,科学尚不知那时人类何去何从,可大家依然满怀豪情地准备活下去,又是靠着什么?靠着信心,靠着对未来并无凭据的猜想和希望。……先哲有言:科学需要证明,信仰并不需要。事实上,我们的前途一向都隐藏在神秘中,但我们从不放弃,不因为科学注定的局限而沮丧。那也就是说,科学并非我们唯一的依赖,甚至不是根本的依赖。”[6]22的确,就像史铁生在《原罪·宿命》中所讲述的十叔的故事,对于十叔而言,活下去依靠的就是信心;而阿夏阿冬的爸爸虽然信奉的是科学,把十叔的神话视为迷信,但是当他在孩子们的追问下,说将来太阳甚至宇宙都要毁灭,那时候人类的科学已经非常发达,又可以找到一个新的可以生存的地方时,他所表达的也并不科学,而是和十叔一样靠的是信心。

为科学划界,守护信仰的正当性,是史铁生的清明理性。他曾说:“科学以其小有成就而轻蔑信仰,终至促生了现代性迷障。”[7]8对于这种现代性迷障,史铁生当然是嗤之以鼻的。他还说:“科学之要在于‘识’,其全部心愿都在弄清楚这个世界,把握它,甚至改造它。信仰之要在于‘信’,即认为世界的神秘是人永难知尽的,一代代行走其间,必要有一份可以信赖的来引领。”[5]63应该说,科学和信仰之间本来不必势同冰炭,科学不能因为信仰没有解决实际问题而轻蔑信仰,因为人最终还是要寻找人生的终极意义;信仰也不必因为科学太过实际而贬斥它,毕竟超越的灵魂也需要脚踏实地的支撑。因此最好的是,就像史铁生所说的那样,科学和信仰划界而治,共同服务于人,科学不能越界向信仰领域殖民,信仰也不能越界向科学领域妄言。

相对于牛顿、伽利略这些启蒙时代的科学家崇拜的自然科学而言,史铁生更欣赏20世纪西方更富有人文精神的科学。例如,他在作品里屡次引用“测不准原理”等现代物理学的看法,并由之洞察到一些不同的信息。在短篇小说《一种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中,史铁生就曾说:“‘测不准原理’的意思是:实际上同时具有精确位置和精确速度的概念在自然界是没有意义的。人们说一辆汽车的位置和速度容易同时测出,是因为对于通常客体,这一原理所指的测不准性太小而观察不到。‘并协原理’的意思是:光和电子的形状有时类似波,有时类似粒子,这取决于观察手段。也就是说它们具有波粒二象性,但不能同时观察波和粒子两方面。从各种观察取得的证据不能纳入单一图景,只能认为是互相补充构成现象的总体。‘嵌入观点’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是嵌入在我们所描述的自然之中的。说世界独立于我们之外而孤立地存在着这一观点,已不再真实了。在某种奇特的意义上,宇宙本是严格观察者参与着的宇宙。现代西方宇宙学的‘人择原理’,和古代东方神秘主义的‘万象唯识’,好像是在说着同一件事:客体并不是由主体生成的,但客体也并不是脱离主体而孤立存在的。”[2]352对于那种主客两分、高扬主体性和理性意识的现代性科学崇拜观念,史铁生不感兴趣;但是对于像“测不准原理”等现代物理学所显示的主客混融、富有神秘主义色彩的科学倾向,史铁生深感兴趣,引之为同道。

相对而言,启蒙现代性崇拜理性,放逐神秘,贬斥神秘主义。但是对于史铁生而言,神秘的存在是天理昭然的,神秘主义倾向对于人生而言也不无裨益。他曾说:“神秘的力量,毫无疑问还是存在的。神秘,存在于冥冥之中。这其实很好,恰为人间的梦想与完善铺筑起无限的前途。但是,这无限既由神秘所辖,便不容得凡人染指,原因简单:有限的凡人怎么可能通晓无限的神秘?”[6]32其实,当现代性的理性崇拜者、科学崇拜者放逐神秘之时,也就是他们无限地夸大有限的凡人之日,其中的颟顸和危险都值得警惕。史铁生还曾由气功谈到神秘问题:“气功,从一听说它我就相信,截断物欲的追逼,放弃人类的妄尊自大,回到与万物平等的地位,物我两忘,谛听自然神秘的脚步……我相信气功确有其科学不可比及的力量。比如在现代医学束手无策的地方创造奇迹,比如在沉思默想中看见生命更深处的奥秘。还有一些听上去更接近科学的功法,比如沟通宇宙信息,比如超越三维空间汲取更高级的能量,比如从更微观的世界中脱胎换骨,这些我都倾向于相信。甚至风水、符咒之类,大概也不是全无道理。世界之神秘,是人的智力永难穷尽的,没理由不相信奇迹的存在。”[6]27

对神秘的肯定性态度,体现了史铁生对启蒙现代性的反思意识。其实,在他的小说中,神秘主义也是一个挥之不去的主题。例如《原罪·宿命》中,莫非在事后回想起整个过程都相当神秘,任何事情的微小改变都会导致车祸结局得以避免,但是恰恰又无可避免,这就存在着凡人无法参透的神秘在。至于《务虚笔记》《我的丁一之旅》等小说中,每个主人公的命运都似乎有一种神秘力量在主宰着,令人欲罢不能。这种神秘主义倾向,体现了史铁生对现代性的理性化、标准化、模式化思维观念的质疑和颠覆。

现代文明始终和人的肉身化、欲望化相伴相生。对启蒙现代性的崇拜者而言,人的肉身化、欲望化本身就具有存在的合理性,现代人要充分地理性化,发展现代科学技术,就是要让肉身健康地活着,让肉身免除病痛的折磨,并尽可能地满足现代人的各种物质欲望。但是对于史铁生而言,超越精神要让人把肉身、欲望放置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上,真正应该凸显的还是人的精神、信仰。因此,史铁生非常反感现代性的欲望化倾向,激烈地批判这种欲望化带来的危害。他曾说:“单说遏制人类的贪婪吧,乐观的理由就少,悲观的根据越来越多。森林消失,草原沙化,河流干涸,海洋污染,天上破着个大窟窿而且越来越大,但人类还在热火朝天地敲诈和掠夺。这差不多已经成了习惯。真能遏制吗?令人怀疑。比如我,下了好大决心,也只抗拒了羊绒衫的诱惑——据说那东西破坏植被,但更多的诱惑只在理论上抗拒,人类也真是发明了很多好玩意儿,空调、汽车、飞机、化肥、农药、电脑……丰富得超过有用的商品、新奇得等于屠杀的美味、舒适得近似残废的生活……人能齐心协力放弃这样的舒适吗?还是让人怀疑。就算有99个人愿意放弃,但剩下一个人坚持,舒适的魔力就要扩散,就会有2、3、4、5、6……个人出来继承和发扬。”[6]29现代人的欲望化对整个地球生态造成了非常恐怖的威胁,史铁生从超越精神立场出发,表达出了较为先进的生态立场。而且,史铁生在生态危机背后,看到的是现代人的信仰危机。这就是典型的超越精神立场上的生态批判。

启蒙现代性的另一个典型特征就是对现代人的主体性、理性力量的过度肯定,对人的有限性缺乏反思。史铁生对人的有限性有着非常敏锐的体认。他曾说:“人怎么可能是万物的尺度呢?人——这一有限存在,不过沧海之粟,不过是神之无限标尺中一个粗浅的刻度。孙悟空尚且跳不出如来佛祖的手心,人的测量又岂能‘创造整个世界’?科学的伟大,也许恰在于科学的无能。人曾想象天上人间,人曾向往月宫中的玉树琼楼,可待到‘阿波罗’终于登月,人才明白,沧海一粟依旧是沧海一粟,我们知道的比过去更多了,疑难却并不比过去更少,幸福也不比以往更近。这便是科学的功绩。科学曾令人张狂到自信胜天,唯踏上荒凉的月球表面,人的真正智慧才被激发;世界是无限的,而人的力量永远是有限的;有限与无限之比意味着什么,则刚好证明了人的地位。”[5]78

对于那种过度的狂妄自信,史铁生则尽可能地展示它的危害。“就连科学也已经看见,人的自命不凡已经把这个星球搞得多么乌烟瘴气,贪婪鼓舞着贪婪,纷争繁衍着纷争,说不定哪天冒出个狂人,一场细菌大战,人间戏剧忽然收场。也许人间真的是一场错误?也许,在某一种时空中真的存在着极乐?人是这样的渺小无知,人的智识之外,宇宙的神秘浩瀚无边,为什么肯定没有那样的地方?人不知其所在罢了,人却可能在来生去投靠它。这真是多么迷人的图景!于是正有很多这样的理想流行,天上人间,美妙超过以往的种种主义,种种法门汇成一句话:到那儿去吧,这儿已经无可留恋,这儿已是残山剩水,那儿才是你的梦中天堂。信与不信,常让我暗自踌躇。”[6]29没有信仰引领下的谦卑,现代人最终只会踏上自我毁灭的悲惨之途。

启蒙现代性还有一个基石,就是对进步观、进化论的信奉。但是与之相对,史铁生总是尽可能地展示一种生命的轮回观。史铁生说:“宇宙这只花瓶是一只打不烂的魔瓶,它总能够自我修复,保持完整,热情此消彼长永不衰减。人间这出戏剧是只杀不死的九头鸟,一代代角色隐退,又一代代角色登台,仍然七情六欲,仍然悲欢离合,仍然是探索而至神秘,欲知而终于知不知。各种消息都在流传,万古不废。”[6]45这就是从超越精神立场上对所谓的进化论的质疑。从超越性视角出发,所谓的进步只是现代人的鼠目寸光而已,所谓的进化只是现代人的自我安慰而已。史铁生的深邃目光看到的不是什么进步、进化,而是生命的轮回、意义的轮回。“所有的消息都在流传,各种各样的角色一个不少,唯时代的装束不同,尘世的姓名有变。每一个人都是一种消息的传达与继续,所有的消息连接起来,便是历史,便是宇宙不灭的热情。”[6]48当然,意识到生命的轮回、意义的轮回,并不必然意味着悲观。史铁生在轮回中祈求着的乃是超越,乃是信心,乃是信仰。

启蒙现代性的进步观、进化论要求现代人向未来寻求立身之基,寻求意义的归宿。但是史铁生要破除的就是现代人对线性未来的迷信,要把现代人的目光引向永恒。短篇小说《我之舞》中,那一对死去老人的鬼魂在古园里作如是观:“我们永远不会死;世界就是人们所知道的那样的,除了一个人们所知道的世界就没有别的世界;一切存在都是主观与客观的共同参与;一切无都是相对于有说的,而一切有却不必相对于无,有就是有,不必相对于什么;绝对的虚无是绝对没有的,虚无是相对的,存在是绝对的;‘我’也是绝对的,无穷无尽无始无终;人有来生千秋不断,生生相连万古不竭。”[2]289而在散文《我与地坛》中,史铁生最终也落脚于永恒轮回中的不死之“我”;这个“我”脱离开了启蒙现代性的个体化之路,返回到宇宙大生命的整体中,获得了自己的归宿。

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就是典型地建立在轮回生命观之上的超越叙事。亚当夏娃永恒轮回,“就这样他们不得永生,故而轮轮回回,以自称为‘我’的心流生生相继,走在这漫长或无尽的旅途中”[3]3。心识不死,轮回不断,“如同水在沙中嘶喊,或风自魂中吹拂,虚无缥缈间凝聚起一点欲望——心识不死。我知道,我即将进入又一轮身形”[3]3。生命即轮回,“大凡存在,皆生生不息,不是生命又是什么?一切都在新陈代谢,滚滚如流,绵绵不绝。一切都是永恒的传扬,一切都是这永恒传扬之一节,之一点,之一环,之一缕,之一息尚存而已!”[3]14这种生命观,和启蒙现代性建立在主客二元对立的、理性崇拜的、进化论式的生命观迥然不同。这种生命观也反对静态地、孤立地来理解个体生命,它更强调整体的、普遍联系的、生态化的理解方式,“灵魂就是这样蔓延着它的旅程,就是这样延续着它的脚步,丰盈着它的存在的。灵魂即那千古不尽的消息,有如江河,不断地诞生,不断地有所汇合,即兴地蔓延与必然地流传,编织成一张玄奥莫测的网……而在其一个网结上,我伫望于丁一。比如丁一是一个网结,我便是其牵牵连连不知何来何去的千丝万缕;比如丁一是这网的一部分,我则牵系于这网的全息”[3]165。这种生命观,体现了史铁生对启蒙现代性的鲜明突破。

整体看来,史铁生确立了超越精神立场,执着地探讨人性的有限性,关注人的生存困境、生存悖论,发掘人的超越可能,批判革命现代性的阶级论、身份论、理想主义和权力意志的合谋,对启蒙现代性的科学崇拜、理性崇拜、欲望化、主体论、进步论等核心因素都有着较为深刻的反思和批判,从而呈现出鲜明的反现代性倾向。这种立足于超越精神的反现代性书写,对于拆解开现代性迷思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史铁生曾说:“‘天不变,道亦不变’。比如文学、戏剧,何以会有不朽之作?就因为,那是出于人的根本处境,或生命中不可消灭的疑难。就像那群鸽子,根本的路途、困境与期盼是不变的,根本的喜悦、哀伤和思索也不变。怎么会是这样?就因为它们的由来与去向,根本都是一样的。人也如此。人的由来与去向,以及人的残缺与阻障,就其本质而言都是一样的。人都不可能成神。人皆为有限之在,都是以其有限的地位,来面对着无限的。所以,只要勤劳勇敢地向那迷茫之域进发,人间智慧难免也要在某一处汇合。”[5]38的确,像史铁生这样从超越精神高度反思现代性、再次明晰人的有限性和可能性的作家,在中国当代文坛上极其少见,也让我们见证了人间智慧的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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