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语境下的主体转换与角色认同
——论严歌苓小说中的文化身份建构

2020-01-07 05:03
中州大学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严歌苓身份文化

冯 美

(郑州工程技术学院 传媒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4)

严歌苓赴美留学,离开祖国、踏入异国,面临的是被标识、被认知、被建构的跨文化语境。这里的“跨文化”并非指不同文化的自为存在,而主要是指不同文化缠绕时的重组过程。文化向来都是多元的,任何一个时代不存在绝对二元对峙的文明,没有任何一种文化可从根本上排斥另一种文化而独立存在。“一切文化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任何一种文化是对立单纯的,所有的文化都是杂交性的,混成的。”[1]293对于十几年来不停游走、频繁移居的严歌苓来说,更是如此。她积极地走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并逐渐以融通的视野来审视中西问题。

在跨国界的交往中,不同文化之间互相回应、互相质疑、互相补充,以“融合”和“共异”的方式存在。正如后殖民理论家霍米·巴巴提出的:今日文化的定位不再来自传统的纯正核心,而存在于不同文化接触的边缘处和疆界处,并于此探求差异,审视身份认同、生存归属和自我建构。总之,杂糅混合的文化导致了人的身份的不确定性。“人类是不能离开身份生活的”[2]118,身份不是内部血统所决定的,而是社会文化共同作用的结果。在这里,所谈到的身份,指的是文化身份,不是生理的或职业的身份。身份是构成“人”作为人存在的基础,没有身份,这个人也就从一定的文化心理层面缺失了存在性。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在《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一文中将身份分为两种:其一,身份是“一种稳定、不变和连续的指涉和意义框架”[3]209,所标识的是共享同一历史祖先遗留下来的一种深厚的、集体的文化身份,反映共同的历史经验和文化符码,人们在其中可获得固定源头和归属感。其二,身份是一种“不断流动、变化和建构的过程”[3]211,这是从后现代身份观来论述的。身份有自身的承继性和断裂性,既是存在,又变化着,既属于过去,又属于未来。严歌苓常年离国游移,受民族、种族、阶级的影响,原有统一的“归属性”“共享性”身份一度被打破,遭受到不同程度的颠覆和消解。文化身份呈现出“离散者”—“移植者”—“游牧者”—“寄居者”流动混杂的样貌。那么,在自我认同的追索和建构中,身份是如何建构并动态转换的呢?

一、离散者:身体苦痛与心理焦虑

1989年11月,严歌苓前往美国,进入哥伦比亚艺术学院攻读创意写作艺术硕士。带着过往近30年的祖国成长经验、情感印记、传统感知孤身一人来到异国,不仅仅是地理疆界上的离散,还是文化心理上的离散,更是一种从母体向外的艰辛“流放”。“从离开祖国海岸线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永不会停驻的跋涉(一种无形的苦旅,一种即使有了土地所有权也不可能彻底消除的离愁别绪)。”[4]80环境的突变、语言的隔阂、文化的差异、生存的压力,使她成了精神上真正的“离散者”。

弗洛姆曾说:“对身份感的需要源于人类生存状况,也是人类最强烈的追求源泉。”[5]51与生俱来的共享的民族文化身份,在新的移居国的主流文化语境中变成了弱势性、边缘化的“他者”,这种“他者”身份刺激着严歌苓去探寻“我是谁”?身份的寻找能够给“我”带来稳定的安全感,使其认清位置、辨明方向,有效避免离散带来的失重与空虚。

严歌苓留学之初,利用读书打工的边角料时间,同时也是在接受国外小说技巧专业训练的过程中,创作了一系列以海外留学生为题材的短篇小说,如:《浑雪》(又名《学校中的故事》)《栗色头发》《我的美国老师和同学》《方月饼》《失眠人的艳遇》,等等。谈起这些作品时,她曾表示:“在国外,大家有着相同的背景,他们会与他人聊起这种苦痛的经历,和不被人瞧得起的边缘的感觉。我这个人喜欢倾听,很少抱怨,这也是我得到很多故事和启迪的来源。当年的短篇小说之所以像井喷一样写出来,与这些有很大关系。”[6]

小说家在文本建构中涉及自我的声音,通过这种声音对此在的环境进行记录和选择,进而形成带有自我指涉性的话语场。如果把严歌苓的这些短篇小说与她的散文随笔和访谈自述放在一起作为互文进行参读,显然会发现小说中很多故事情节、人物情感都来自她身在异域的切身体验,作品颇具“纪实的亲历性”“自叙的倾诉性”色彩。严歌苓创作的这些小说大多以第一人称叙述人“我”来架构组织故事,是作者自我形象的外化。“我”既是一个亲历者,又是一个旁观者,同时也是一个叙述者:

我和所有大陆来的学生无二致;想多挣钱、少付学费,住便宜房子和吃像样的饭。

我刚到美国,整天‘累呀累呀’地活。学校的电梯一样的挤,我嫌别人,也怕人嫌我。打工的热汗蒸着我,连自己都嗅出一身的中国馆子味。我总是徒步上楼,楼梯总是荒凉清净,我总是在爬楼梯之间拿出木梳,从容地梳头,或说将头发梳出从容来。我不愿美国同学知道中国学生都这样一口气跑十多个街口,从餐馆直接奔学校,有着该属于牲口的顽拗。[7]67

我教一点书,时而到餐馆打打工,还在美术用品商店干半个售货员。我的收入五花八门,但我一天也不拖房钱。我非法或非非法地做这做那,消受自己的一份辛劳与寂寞,抑或还有点独享的快乐。[7]33

严歌苓通过“我”重在讲述异地漂泊离散的感受,暗指严歌苓求学异国时艰难且坚韧的生存境遇,是一种亲历的真实经验的传达。这种让人意想不到又在情理之中的生活状态和心理情绪,既始于想象中的生活与现实生存图景的差距,又源于国内良好优越的自我认同感在异域直线下跌的失落,更在于繁重低廉的超负荷工作和孤身一人在外的心酸。“自我”与“他者”之间的矛盾,使“我”常常感到焦虑与无奈。

在其随后创作的长篇小说《无出路咖啡馆》中,这种生存的苦痛意味仍在延续。《无出路咖啡馆》在叙事上不仅继续倚重第一人称“我”作为视点人物和认知主体,而且整个故事原型还取材于严歌苓的亲身经历。“我”一个柔弱如风的中国女子,每天吃着低劣食品,翻着账单,挖空心思去向房东太太争取房租的宽限,尽管两手空空也要对贫穷守口如瓶。疲于奔命忙于应付的“我”,考虑最多的既不是自己相爱的外交官未婚夫,也不是惹人厌的美国联邦调查局,尽管这些把“我”折腾得精疲力尽。爱情、婚姻、前途这些对于“我”来讲,都无法抵过“生存”和“钱”那般重要和紧迫,拆东墙补西墙的生活真实而残酷。除此之外,因隔阂而生的困惑、因窘迫而生的辛劳、因身份失衡产生的逼仄境遇等诸多苦痛,都很自然地浸透在她的小说文本中,间接呈现了一位离散主体撕裂的、冷静的、成熟的精神演进过程。

“我”不顺心地活着、累呀累呀地活着、辛劳寂寞地活着,本以为来到了“自由的彼岸”,可是生活仍是新一轮的身体受难和精神折磨,“美国的生活离我曾设想的‘青灯一盏,红楼一卷’的清高生活相差十万八千里”[8]。一方是祖国根系话语深植的召唤与牵制,另一方是西方新奇话语播迁的吸引与影响,两方的冲撞对“离散者”(“我”)也带来了内在强大的心理焦虑与伤害。生活在海外的严歌苓曾一度患有精神忧郁症和重度失眠症,1996年严歌苓为近乎要了性命的失眠症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此外,她对弗洛伊德、荣格等人的心理学著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些研究不仅能帮助她舒缓、协调来自异质空间的各种尴尬和矛盾,同时还能对过往潜意识的记忆创伤进行解析。例如,在她的小说《人寰》里,“我”躺在美国的一家心理门诊接受治疗,在凌乱碎片化的絮语中反复回忆家族史、文革史,最终揭开了那场掺杂暧昧与伤痛的“性奇遇”事件。更为重要的是,这让严歌苓从心理学的理性视角去寻觅个体的精神状态,并借助文学写作的形式对“离散者”心理的痛因与杂症进行解密与探寻。如:《女房东》里老柴对房东沃克太太,《青柠檬色的鸟》里糟老头佩德罗对楼上的年轻女子香豆,《阿曼达》里来美国陪读的42岁男人杨思斌对邻居14岁的混血儿阿曼达,都有着近乎畸形的爱慕心理和隐秘的偷窥心理。这些微妙阴郁的心理活动的表达,接近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小说“刻画人物心灵深处的奥秘”的美学主张。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将人类的需求分为五个层次:生理、安全、归属和爱、尊重、自我实现。尽管在西方的异质文明中,“离散者”诸多心理的不适不惯缠绕不已,但是在异域不仅是逃避、谋生,更是一种自我人格的重新生长以及对现代认知的探索追寻,处于金字塔顶端的“自我价值的实现”则是支撑其在漂泊中的内在精神动力,所以“生命移植”的痛很快便接踵而至了。

二、移植者:失语危机与沉默对抗

严歌苓三十岁时成为一名大龄留学生,如同她自己所说,留学“结束了我在国内的那点文学局面,推翻了我对创作的所有自我设计,将我置于一个新的竞争环境。这个生存环境中,我像普伊格那样去挣一份餐馆工的工钱,像乔伊斯那样,去谋一个小职员的职位,也险些像纳博科夫流亡初期那样零星授课”[9]。与体力移民相比,像严歌苓这样由“留学”变成的新移民,在追梦的过程中,所经历的思想痛楚、精神磨难远远多于生存的艰辛。身份错位、身份失衡意味着根源的丧失、话语权的丧失。

被母语文化塑造的严歌苓要在短时间内顺利地“跨域”和“移植”,过渡到自由舒展的状态,显然是不易的;更何况要从中文写作的中心区域,亦即舒适区域,来到一个极具陌生又颇具挑战的地方。严歌苓曾多次谈道:“出国对于一些作家意味着死亡,对另一些作家,却是新生……我认为自己属于后者。”[9]“将自己连根拔起,再往一片新土上栽植,而在新土上扎根之前,这个生命的全部根须是裸露的,像是裸露着的全部神经。”[10]340这些带有比喻意味的阐释被众多研究者大量引用。“再生”“新生”所带来的敏感、伤痛、快感极大地激发了她的创作热情,其认知视角和精神气质随即发生着更新。

对于严歌苓来说,出国留学并不是简单地涉猎新奇、游历美景,举目茫茫来到孤寂艰辛的环境,不仅切断了与祖国、家庭、朋友的实体纽带,而且原先在国内略有名气的军旅作家的“光环”也随之消失。课堂上,她必须用英文口述自己的文章,并先用英文创作而后翻译为中文,这对一个作家而言意味着先天优势的失去、母语力量的消逝。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一书中明确提出:一个民族是用“语言”而非“血缘”构想联结成的共同体。马丁·海德格尔也说过,语言是人的首要规定性,语言是存在的寓所。尤其是在异质文化语境中,语言不仅仅是人际传播中的必要存在,更是一种文化表意和生活表征。语言标识和建构着身份,一旦陷入失语危机,在一定程度上就意味着身份的失落和消解。对于“移植者”来说,能否在异国生根取决于对该国语言文化的吸纳转换,取决于身份归属寻找和文化失语应对中的坚韧。

严歌苓对失语这种“存在之源”的苦痛有着切身体验,因此也把失语危机植入到小说创作中,如在《簪花女与卖酒郎》中,刚到美国的齐颂与墨西哥小伙卡罗斯互生好感、两情相悦,但因语言障碍,两人沟通总是不畅,齐颂每次只能以“是”或“不”来应对。齐颂的姨妈为了将他们分开,故意将对话译错,并将齐颂卖给了一个聋子,也彻底丧失了话语权。“聋子”暗示着无助的齐颂彻底失去了语言——这一维系与人沟通交流的工具。《栗色头发》中的“我”和齐颂一样,失语的尴尬使“我”和美国男子“栗色头发”之间真实的情感无法通过语言顺畅表达。“我”常常答非所问,把“栗色头发”折磨得疲惫。因语言不通,“我”总觉得自己好似一只失群的雁,被遗弃在这陌生的异国。在一定程度上,失语折射了严歌苓在异质语境中所遭遇的文化身份认同上的龃龉与尴尬。同时,这里的语言不通还暗指中西之间认知、情感、思想、行为等方面难以逾越的隔膜与对话鸿沟。

进入一种陌生的异域空间,意味着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感知世界。“移植者”在跨文化语境中常常会感知到明显的差异,不仅仅是衣食住行生活方面,更多的是来自异域文化语境中的人、事、物给予自己的感知信息,以及自己感知到的强势文化信息与原生的弱势文化信息之间存在的差异。尤其是“移植者”在西方社会跻身生根的过程中,会遭受到来自第一世界的高傲优越感、拯救式的同情心和蔑视性的不均等,在这种文化殖民、文化霸权中,“我”又是如何回应的呢?在《栗色头发》中,西方人常常以为“我”听不懂那些偏见品评的语言:“中国现在还有红卫兵吗?”“听说中国人没有足够的粮食和肉,全国在一夜之间就打死七百三十五万零三条狗,然后全把它们吃了!”移植后的“我”,在东西方的撕裂拉扯中,即使失语危机常伴随左右,但对差异之下西方的排他性和优越性有着极强的感知。最终,“我”无法忍受西方人用惯常的优越姿态来对中国人进行“偏见品评”,毅然辞去了高报酬的人体模特工作,因为这个工作需要“麻痹些许的自我意识”。

严歌苓曾将自己受美国FBI调查,并被迫要求进行测谎实验的经历写入散文《FBI监视下的婚姻》中,她写道:“它们(美国)的人权是有种族条件的,对一个像我这样的外国人,它们以为只要有一层虚伪的礼貌就可以全无顾忌地践踏过来。我已意识到在这里(美国)做外国人是次等人种;次等人的人权,自然分量质量都不足。”[4]56这种感受在《无出路咖啡馆》中得到了更充分的论证,“我”之所以离开外交官安德烈,并非是因为联邦调查局轰炸式的无理干扰,而是“我”实在无法忍受在与安德烈的相处中始终被视为可怜、同情和施舍的对象;正是西方人骨子里先天携带的“拯救主义”,促使“我”携着幼小但却强烈的自尊心离开。

在《栗色头发》中“我”的辞职,《无出路咖啡馆》中“我”的分手,不单单是因为作家严歌苓心中的民族主义,更多是为了生命尊严和人格独立。这两个情节,意在揭示“我”在异族情感里所感受到的中西文化、种族、性别的不平等性。西方人乐于以基督徒“爱世人”“救世人”的名义,对弱势文化族群进行拯救,而被拯救的东方人深感其中的嘲讽,对强势文化予以沉默的拒绝和抗议。同时,这也是“移植者”在东西文化观念的巨大差异与隔阂中,如何努力坚持人格独立性的一种体现。

如果说无所归依的“离散者”在面对东西文化冲撞时,流露出更多的是挣扎的苦痛,那么,已向前迈一步的“移植者”,已在撕裂的精神历程中深切感受到了文化之间宿命般的隔膜鸿沟——身陷进退两难的语言困境、生存困境中无法自拔,移植后的身份也很难得到鲜明地确立,缺乏言说自我需求的话语权。但是,严歌苓凭借“移植者”先天的自尊和敏感,知识分子特有的怀疑与批判精神,试图用自己有限的力量去反拨、去抵抗。她在小说文本中,隐含地揭示出东西方小人物之间不对称、不对等的关系,挖掘其中隐含的种族优越感,消解西方对东方的偏见与诋毁。

三、游牧者:双重边缘与复眼旁观

1997年,严歌苓在马来西亚文艺营开幕式上称自己为“中国文学的游牧民族”之一员。“游牧部落自古至今是从不被别族文化彻底认同,因此也从不被异种文化彻底同化。但它又不可能不被寄居地的文化所感染,从而出现自己的更新和演变,以求得最适当的生存形式。”[4]80一边是东方文化的博爱宽厚,另一边是西方文化的个性自由,她试图在东西方文化接触的疆界处寻找到更适合自我的、更富有民族新意的新身份。于是,她借错位归属的“游牧者”来界定自己,认为既游离于故国文化主流,又处在别族文化的边缘,但恰可利用这种双重边缘的“居间”优势,与他方和此地保持对话式的联系。后殖民理论家霍米·巴巴在《文化的定位》一书中认为,这是属于移民的双重视角,是最真的眼睛,移民者在杂糅的“第三空间”中,穿越地域、种族、阶级之间的差异,揭示文化认同的“域限”。在实际创作中,严歌苓便立足于既非这个、又非那个的“第三空间”中,试图对中西方文化进行“复眼旁观”式的深窥。

其一,严歌苓对祖国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乡愁书写并非那般泛滥繁复,她重在表达跨文化语境中人与人相处时的不信任,和难以沟通的孤寂感。如《方月饼》,可以说是披着“乡愁”的外衣, “我”握着“变形”改良后的方月饼邀请室友玛雅一道赏月,向她谈起关于中秋那些思乡的浪漫情绪,譬如私奔的嫦娥、捣药的玉兔、伐桂的吴刚,可是这些都是我的一厢情愿,玛雅却并未听懂。她担心月饼的卡路里过高,果断离开,并留下一句话:“下月送报费,你分担一半。”在西方人玛雅的意识里,只有相处的明确界限和公道划分,无法理解东方中秋所指征的“圆”“聚”“合”的意象。这里,乡愁悲离的情调以诗意的古典意象含蓄呈现,月饼所指代的故乡记忆在此蒙上了一层柔美圣洁的面纱。可是,这里的月饼是变形的、是方的,意在表达对祖国文化、居住国文化之间差异的看法,还有基于文化差异所折射出的西方个体主义问题。

其二,严歌苓对在异乡受到的排挤和屈辱也并非那般强烈控诉。如《大陆妹》,讲述了一位大陆妹被美国远亲“唐家”暂时收容的生活,唐家多年前从台湾迁居到美国,但从原乡、根脉论,身体里流淌的仍是中国的血统。可在“唐家人”眼里,“大陆”却是落后的象征地,“故乡”被戏谑为Mushroom(香菇),国音乡韵成了一种骇人可怕的声音。大陆妹在被刁难、被歧视的过程中也逐渐学会了适应,慢慢地也将吃饭说成呲饭,垃圾说成勒色,凑趣地笑,从众地生活。可偶然间大陆妹从华文报纸上看到最喜欢的老作家去世的消息时,对原乡那份浓浓的依恋感奔涌而出,这是“唐家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像大陆妹这样的移民,在新的国度里,入乡随俗也好,奋力求存也罢,即使有嘲讽和排挤,也乐于拥抱接受新的生活方式、消费习惯、审美标准……可是,不论何种程度的适应与认同,自己身上所携带的文化印记仍深埋于心,并深沉地依恋,同时在异域所培养的独立自主的生存意识也在逐日增强。

其三,严歌苓小说中的留学者、移民者也常表现出顽强拼搏、吃苦耐劳的征服意味。但是,她对漂泊人生和无根灵魂更多地给予精神层面的关切,用博爱的心,真诚平等地看待他们的尊严、价值和命运。在《海那边》中,王先生、泡、李迈克是同为异乡的中国人,也是永远无法回去的离散者。作为餐馆雇主的王先生,为了榨取泡身上的所有价值,想尽办法使唤欺压,丝毫不理会泡作为一个自然人的正常需求。泡痴傻愚钝,只懂得机械卖命,但内心深处对异性的需求却十分强烈,是他“唯一没被痴傻污染掉的那部分灵魂”。尽管畸形,但也合理,毕竟这是生命欲望的涌动,是泡唯一自我的东西。李迈克试图用一张捡来的美女照片戏耍蒙骗泡,这个美女在“海那边”的大陆等着嫁给他。正是这张凝聚所有寄托的照片,给予了泡充足的心灵安慰和想象期望。但是,王先生不仅冰冷地揭穿了这个“可贵”的谎言,还将李迈克告发到移民局。最后,失去了“精神支撑”的泡,杀死了王先生。李迈克虽日夜想念着“海那边”的爱人和孩子,但也并不晓得“哪辈子回得去”。严歌苓把泡个体行为的隐形需求放大,对人性本色深层关注,人的扭曲和压抑被深刻地凸显出来。

另外,从“方月饼”“国音乡韵”“海那边”这些颇具祖国象征的符号意象中,可窥出严歌苓在跨语际环境中母语的滋养一直都在。这些1995年之前创作的短篇小说,大多是她在美国学习西方小说技巧时的课外习作,她希冀找到“更具环球意识的叙述角度,找到能够全世界流通的写作方式和语言”[4]81,赋予文学表达一种独特的声调和语气——带有异国风情的中国语言。海外华文文学研究者饶芃子将其称之为一种“新的汉语体”[11]276。这种语言不仅有汉语含蓄、凝练的古典意味,还颇带西方异国语言独特的情调意趣,最重要的是能与世界沟通。这种对中西两种语言精髓的汲取运用,与“游牧者”的身份经验也是分不开的。

总体而言,严歌苓没有将海外特有的乡愁、漂泊、受辱情绪渲染夸张,而是有节制地言说,将这些“望月思乡之苦”“寄人篱下之悲”“失根无根之痛”控制在一定范围限度内。在严歌苓的小说文本中,既蕴含着对东方文化的强烈认同,又渗透着来自西方个体生命的价值判断。陈晓晖评价严歌苓时指出:“书写华人社会也好,书写异族社会也好,或是两个世界的融和贯通也好,都有一个比族裔性和社群性更好的观照点。”[12]105这个观照的视点便来自处在“第三空间”中的“游牧者”,不仅表达了来到异国之后的内心困惑和复杂处境,还叙说了在面对西方强势文明和种族隔阂时是如何完成自我超越和文化沟通的。

四、寄居者:多重发现与融会贯通

2004年,严歌苓跟随丈夫劳伦斯在非洲尼日利亚生活了近两年的时间,非洲生活结束后又居住于中国台湾、德国柏林等地。严歌苓自称自己是个永远的彻底的“寄居者”。之所以称为“寄居者”,是因为她早已打破了固定存在的家园,在跨区域、跨民族、跨文化的流动迁移中获得内心自由的归属,并以此达到建构文化身份的目的。从迁移意愿和心态表征上看,严歌苓是乐于“旅居”“寄居”的,长久以来,这已经成了她“安居”的一种生活方式。文化向来都是多元的,任何一个时代不存在绝对二元对峙的文明,没有任何一种文化可从根本上排斥另一种文化而独立存在。对于十几年来不停游走、频繁移居的严歌苓来说更是如此,她积极地走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面对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相互交融的文化,并逐渐站在人类文明这一更高的视角来审视思考中西文化问题。

非洲原始蛮荒的自然环境和人文气息深深地吸引着严歌苓。在散文《非洲手记》中,她描述了阿布贾、拉各斯、卡诺这几所城市,其环境恶劣、治安混乱、交通不便。尽管当地人挣扎在温饱线上,但是他们吃苦耐劳、殷勤友好。严歌苓在为数不多的几篇非洲题材小说《苏安·梅》《集装箱村落》《热带的雨》中,以广博融通的视野,描述了非洲实际的生存现场和文化观念,还对种族主义、殖民主义有了更深的批判性思考,对少数族裔命运有了更多的思考和同情。常年游走、具有融通思想的严歌苓,更能敏锐地抓到多元文化之间的同质点,如在非洲感知的苦难形态和历史悲情,在她随后的创作中,不着痕迹地将非洲苦难转化为中国化的文学想象——《第九个葡萄》《小姨多鹤》《金陵十三钗》等地母式的苦难叙事范式,以此吸引、感染了众多中西方读者。

严歌苓在异域的创作除了关注“新景”之外,还从融通的视角,在文化碰撞交流的漩涡中来审视人类文化共同的“远景”。“我觉得文学到最最根本的时候,它应该是环球的,应该是globle的,应该是universal的,所以写最根本的是写到人性上面。”[4]80尽管世界各地文化不同,但人性、人情、人道是相通的,不可否认,同大于异,同者日显,异者日微。中国—纽约—尼日利亚—德国,频繁地出入转换,错位归属的无奈,使严歌苓常常感叹自己身处漂泊之中,但也正是这种“寄居”带给作家更多的生活经历和营养。严歌苓正是以这种“寄居者”的身份,以自强、自为、自由的融通意识与各种异己话语进行沟通交流。事实上,随着现代性的进展,全球化的推动,人们也愈加感到身处在一个多元繁杂、众声喧哗的文化生存空间。

从中国大陆到北美、非洲,又到欧洲,严歌苓的游走是在全球化进程中所进行的。在“全球场”中,跨国界、跨文化现象日益成为一种常态,大规模的人类交流移居活动,使整个世界向着休戚相关的纵深整体发展。“全球化已经彻底改变了我们日常的生活体验,人们已经开始习惯并依赖于这种生活了。”[13]5英国学者约翰·汤林森认为,全球化不仅意味着时间的压缩、空间的跨越,还意味着人们经济关系和文化关系的改变。严歌苓既是全球性潮流的顺应者与参与者,同时又是世界格局差异、多元文化冲突、价值分裂共享的承担者与表现者。可以说,这一时期的身份建构,与中国全球化进程、现代化进程、历史前进方向有着一致性。在动态对话、多维建构的全球化进程中,严歌苓不再固守于封闭专属的文化空间,而是处于一种亦此亦彼、非此非彼的“第三空间”,在小说创作中保存文化差异,并使之适应敞开的异质语境。具有多元文化身份的严歌苓,从自己最熟悉的移民生活、边缘处境、真实体验入手,在小说中展示出全球场域文化之间的差异、冲突与融通,由此在海外华文文坛开拓出一席之地,并为东方文化的世界传播注入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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