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 杭州 310053
抑郁症是一种以心境持久低落为主要特征的精神疾病综合征,在中医学中属郁证范畴。据WHO调查,抑郁症的发病率达到3%~5%,并逐年上升,预计到2020年将成为世界第二大疾病[1]。目前中医辨证多以“肝郁”为主,以理气开郁、调畅气机、怡情易性为基本治疗原则[2]。《素问·奇病论》曰:“夫肝者,中之将也,取决于胆,咽为之使。此人者,数谋虑不决,故胆虚,气上溢。”肝者将军之官,谋虑出焉,胆虚之人谋而不决,肝气易郁,郁久则上逆。表明胆虚是形成肝郁的重要条件。笔者通过文献整理和临床观察发现,以心悸胆怯、遇事善惊、优柔寡断等为主要临床表现的胆虚之人容易肝郁。胆虚证与抑郁症的发生、发展和预后关系密切。抑郁症从胆虚论治是中医临床辨治的新思路。
《素问·金匮真言论》视胆为六腑,其生理特性是“传化物而不藏”。但 《素问·五脏别论》又认为胆为“藏而不泻”之奇恒之府。两者说法似有矛盾,然其中有深刻的理论渊源。
《素问·金匮真言论》曰:“言人身之脏腑中阴阳,则脏者为阴,腑者为阳。肝、心、脾、肺、肾,五脏皆为阴,胆、胃、大肠、小肠、膀胱、三焦,六腑皆为阳……东方青色,入通于肝,开窍于目……”该篇用阴阳二元论划分五脏和六腑,并将五腑(三焦腑并没有与之相对应的脏)、五体、五音、五志、五味等内容分属于肝、心、脾、肺、肾五脏系统中、认为人体是以五脏为核心的有机整体。古人通过解剖发现,肝胆位置相近,联系紧密,故很容易将胆归属于“肝系统”中,成为附属于肝的六腑之一。《素问·五脏别论》曰:“脑、髓、骨、脉、胆、女子胞,此六者……藏而不泻,名曰奇恒之府。夫胃、大肠、小肠、三焦、膀胱,此五者……泻而不藏,名曰传化之府……六腑者,传化物而不藏,故实而不能满也。魄门亦为五脏使,水谷不得久藏。”该篇认为胆是“藏而不泻”的奇恒之腑,同时又认为六腑“传化物而不藏”,如果把胆归为六腑之一,则在单篇之中,出现了既言胆“藏而不泻”又言其“传化物而不藏”这样完全相反的论述,故细揣原文,该篇六腑应指胃、大肠、小肠、三焦、膀胱、魄门,并不包含胆。归纳依据是“传化物而不藏,实而不能满”的生理特性。从上可知,若从脏腑阴阳二元论的角度看,胆是六腑之一,但若从脏腑生理特性的角度看,胆是“藏而不泻”的奇恒之腑。事实上,《内经》中并无胆排泄胆汁至消化道,参与人体消化过程的明确记载,与此相反,“胆液泄”常与“口苦”“长太息”等病理症状同时出现,如《灵枢·四时气》曰:“善呕,呕有苦,长太息,心中憺憺,恐人将捕之。邪在胆,逆在胃,胆液泄,则口苦,胃气逆,则呕苦,故曰呕胆。”潘大为等[3]认为胆液循足少阳胆经而非消化道进入口腔产生口苦,至于呕苦,是胃内容物经口吐出时沾染了口中苦味。即使胃气和降不逆,口苦的症状仍然存在。戴起宗[4]在《脉决刊误》中言:“五脏皆有出入,惟胆无出入。”朱宗元等[4]认为由于胆囊管内腔太小,在当时条件下未被发现,而误认为“胆无出入”是完全可能的。回看《素问·灵兰秘典论》,其所描述的十二官系统并没有放在脏腑阴阳二元论的语境之中讨论,而只是单纯以取象比类的方法论述十二脏腑的生理特性,并引申出其主要的生理功能。如在指出胆乃中正之官时,并没有强调胆是脏还是腑,而是强调其能使人不偏不倚、公正果断作出决断的生理功能,故胆“藏而不泻”“中正之官”“决断出焉”三者在脏腑功能特性层面是高度统一的,正如脾胃、大肠、小肠之所以被称为仓禀、传道、受盛之官,并有“五味出焉”“变化出焉”“化物出焉”等生理功能和其作为六腑“传化物而不藏”的生理特性密切相关。故胆主决断功能的实现有赖于胆汁的藏而不泻。《灵枢·本输》曰:“胆者,中精之府。”杨上善注曰:“胆不同肠胃受传糟粕,惟藏精液于中也。”其将胆汁理解为精微物质而非消化液,即是明证。笔者认为杨上善之所以把胆汁理解为精微物质,正是因为其充盈与否直接决定了胆主决断的功能正常与否。
《素问·奇病论》中所提及的胆虚多数医家认为是胆气虚,进而根据心中憺憺、心悸等症状,引申出心胆气虚证。如徐前等[6]从心胆气虚论出发,主张用益气镇惊的安神定志丸加减治疗神经症。这种说法固然有可取之处,但笔者临床实践发现,实证之胆郁痰扰证的抑郁患者也会表现出胆怯易惊、心悸失眠的症状,临床上使用理气化痰、和胃利胆的温胆汤加减也往往效如桴鼓[7]。可见无论虚实都会导致胆怯易惊之“胆虚”,将胆虚解释为胆气虚似有不妥。笔者认为,胆虚在外表现为胆怯易惊,在内则表现为胆的空虚或者不充盈状态。换言之,乃是胆汁之虚。《灵枢·论勇》曰:“黄帝曰:愿闻勇怯之所由然。少俞曰:勇士者,目深以固……其肝大以坚,其胆满以傍……此勇士之由然者也。黄帝曰:愿闻怯士之所由然。少俞曰:怯士者,目大而不减……肝系缓,其胆不满而纵。”该篇认为“肝大以坚,其胆满以傍”是勇敢果断的生理基础,而“肝系缓,其胆不满而纵”是胆怯易惊的生理基础。可见人之勇怯和肝胆密切相关,其中尤以胆的“满”与“不满”(即胆的充盈程度)最为关键。正如张景岳[8]在《类经》中所言:“肝气虽强,非胆不断,肝胆相济,勇敢乃成。”若胆汁不足,胆腑空虚,则胆失决断,出现前文所说的“口苦”“心中憺憺,恐人将捕之”“数谋虑不决”等症状。
《素问·灵兰秘典论》曰:“肝者,将军之官,谋虑出焉。胆者,中正之官,决断出焉。”在生活和临床实践中常可发现,刚毅果断之人,常处事平和,情志畅达,即使遭遇重大生活变故导致抑郁,亦病情较轻,常可自愈。反之,优柔寡断、遇事善惊之人易发抑郁,即使医者用药后治愈,其在生活中稍遇不良精神刺激或者躯体症状稍有反复则又复发,往往病情缠绵,难以根除。《灵枢·邪气脏腑病形》曰:“胆病者,善太息,口苦,呕宿汁,心下澹澹,恐人将捕之,嗌中吤吤然,数唾。”亦说明“心下澹澹,恐人将捕之”的胆失决断之人会出现“善太息”的抑郁表现。无独有偶,西方医学在长期的多学科交叉研究后亦可得出类似观点。西方医学将忧虑、恐惧、不安、患得患失等胆失决断的症状多定义为焦虑症或者焦虑型个人障碍。流行病学调查发现,半数以上的焦虑症患者也患有抑郁症,且与单一的焦虑障碍或抑郁障碍相比,焦虑抑郁共病对健康的影响更大,具有难治愈、长病程、高自杀风险、低生活质量的特点[9]。共病患者的焦虑症发病多早于抑郁症,预示着抑郁症的发生[10]。如kessler等[11]主持了一项名为全国(美)焦虑抑郁共病研究的课题,对8098名15~54岁的社区样本以定式检查进行面访后发现,近70%患者的抑郁症晚于焦虑症,抑郁症为时间意义上的继发性。另有调查发现,大约80%焦虑型人格障碍的患者同时患有重度抑郁,焦虑性人格障碍的患者更容易得抑郁症[12]459。神经生物学研究发现,重度抑郁症患者的杏仁核活动水平更高,杏仁核对情绪刺激的过度反应是抑郁症易感性的一部分[12]139,而杏仁核控制人体的恐惧情绪,切除杏仁核的人或动物表现为无所畏惧,杏仁核过度反应的人或动物则表现出易焦虑、恐惧等胆失决断表现。从上可得,西方医学对焦虑抑郁共病的研究也间接证明了《内经》中胆虚致郁的观点,胆失决断与抑郁症的发生、发展和预后关系密切。
目前临床医家对抑郁症的辨治较为复杂,除肝郁外,还有从血瘀[13]、脾胃[14]、肾虚[15]等各方面展开论述的,这些论述一方面拓展了临床治疗抑郁症的思路,但另一方面也各有偏颇,各家针对抑郁症的基本治疗思路尚未统一。前文论证了胆的生理特性是藏而不泻,胆汁是能使人作出决断的精微物质,胆汁不充则胆失决断,其人稍遇情志刺激则抑郁。故保持胆汁的充盈,恢复“肝大以坚,胆满以傍”的生理状态是治疗抑郁症的基本思路,而胆汁的充盈又有赖于其生化有源和藏而不泻。
4.1 胆汁生化有源 %《东医宝鉴》曰:“肝之余气溢入于胆,聚而成精。”[16]肝为血海,若肝血旺盛则生余气,聚而成胆汁。若胆汁充盈,则人多谋善断,情志畅达。肝血旺-胆汁充-肝气疏的思辨过程也与叶天士 “肝体阴而用阳”之说相契合。气血同源,精血亦同源。肝主藏血,肝血的旺盛有赖于脾胃所化生之水谷精微资助和肾先天之精的充养,正如《四圣心源》所言:“盖厥阴肝木,生于肾水而长于脾土。水土温和,则肝木发荣,木静而风恬。”[17]故若患者因饮食不节或劳倦过度等造成脾胃气虚,或者因房事不节或先天禀赋不足等造成肾精亏虚,均可导致肝血虚无力化生胆汁,进而导致胆虚肝郁。临床治疗上,若患者胆虚肝郁(以神情抑郁、善太息、心悸胆怯为核心症状),并兼有头晕疲惫、面色无华、失眠健忘、舌淡苔薄、脉沉细无力等气血两虚的症状,可用疏肝健脾、益气养血逍遥散加减;若患者肝郁显著,出现胁肋疼痛、脘腹胀闷等症状,可合用疏肝解郁、行气止痛的柴胡疏肝散;若气血两虚显著,可合用益气养血的归脾汤。若患者胆虚肝郁,并兼有头晕耳鸣、腰膝酸软、潮热盗汗等肾精亏虚症状,治宜滋水涵木,可用六味地黄丸加减,肝郁明显者,可合用一贯煎。
4.2 胆汁藏而不泻 %《难经》曰:“胆者,清静之腑。”[18]胆喜宁谧,恶烦扰,胆腑的清净宁谧是胆汁藏而不泻的前提。素体胆虚之人遇事谋而不决,易致肝郁,人体气机阻滞则津停化湿,聚而生痰,或血行不畅,瘀血阻滞,或日久化火,肝热胆炽。痰湿、瘀血、肝火等病理产物均可扰动胆腑清净之性,胆失宁谧,导致胆汁外泄而胆虚肝郁更甚。如《素问·痿论》曰:“肝气热则胆泄口苦。”《医宗金鉴》曰:“若病后,或久病而宿痰未消,胸膈之余热未尽,必致伤少阳之和气,以故虚烦惊悸者,中正之官,以熇蒸不宁也。”[19]李亚芹等[20]亦认为,气郁、痰、火、瘀血等均是抑郁症的重要病理因素。故清除痰、火、瘀血等病理因素,恢复胆清净宁谧、藏而不泻的生理特性,亦是治疗抑郁症的重要思路。若患者胆虚肝郁,兼有胸胁胀闷、呕恶、头晕目眩、苔白腻、脉弦滑等痰湿中阻的临床表现,可用利胆和胃、理气化痰之温胆汤加减;若伴有咽中如有异物梗塞、吞之不下、咯之不出的症状,可合用行气开郁、化痰散结之半夏厚朴汤。若患者胆虚肝郁,伴有急躁易怒、胸闷胁胀、头痛目赤、舌红苔黄、脉弦数等肝郁化火的表现,可用疏肝解郁、清肝泻火之丹栀逍遥散加减;肝火实重者,可合用龙胆泻肝丸;若患者胆虚肝郁,兼有胁下痞硬、刺痛拒按、舌下脉络瘀阻等气滞血瘀的表现,可用活血化瘀、行气止痛之血府逐瘀汤加减。
潘某,女,51岁,2019年4月1日初诊。自述半年前经历丧偶之痛,连续悲伤恸哭半年之久,期间遍身发红白隐隐之皮疹,瘙痒难耐,遇热更甚,服用氯雷他定片后症状缓解,但不日又发,痛苦异常,时有自杀倾向。常年待在空调房导致平素不易出汗,怕冷,大便秘结,食少消瘦,舌红苔黄腻,脉弦细。西医诊断:抑郁焦虑状态,荨麻疹。今辨证为外寒内热、胆虚焦虑、表里俱实,拟解表通里、清热解毒。方用防风通圣散加减,处方:防风 9g,荆芥穗 9g,薄荷 9g,麻黄 6g,制大黄 9g,芒硝 9g,栀子 6g,滑石 20g,桔梗 9g,石膏30g,川芎 9g,当归 12g,白芍 9g,黄芩 6g,连翘 9g,炙甘草3g,炒白术 12g,徐长卿 9g,地肤子 9g。7剂,每日两次,水煎服。
4月10日二诊。患者自述有微汗出,荨麻疹明显减少,几近于无,便秘改善,但抑郁焦虑状态仍有,自感生活无愉悦感,且稍遇事则易惊慌失措,思念丈夫,然愈思念则愈悲伤,自杀倾向仍有,舌红苔黄腻,脉弦细。拟疏肝解郁、清肝泻火。处方用丹栀逍遥散加减:炒柴胡12g,白芍 9g,枳壳9g,炙甘草 6g,牡丹皮 12g,焦栀子 9g,酒当归 9g,茯苓 9g,炒白术 9g,佛手 6g,香橼 6g,薄荷 9g,郁金 9g。7剂,每日两次,水煎服。除处方用药外,余在诊治时对患者进行语言劝导,推荐其看海明威《老人与海》、司马迁《报任安书》等给人巨大精神力量的文学作品,鼓励其用更坚强自信的面貌去面对人生挫折。经数月调治,现今情绪平稳,自杀倾向已无,荨麻疹虽偶发但能忍受。
按:该患者生活长期依赖丈夫,因其丈夫去世而悲伤过度,造成心肝火旺之实证,又喜待在空调房中,导致玄府闭塞,通过汗出散热的机制不畅,郁热于表则易发荨麻疹。用防风通圣散加减外解玄府之闭,内清脏腑之热,则在表之郁热自除,荨麻疹向愈。患者又虽为抑郁障碍,但该抑郁障碍本质上是由丈夫去世后,自身无人依靠造成的对未来生活的焦虑造成的,即符合前文提及的胆虚肝郁证候特点,故治疗上应药物和心理治疗双管齐下,除运用丹栀逍遥散加减使肝气舒畅、胆腑宁谧外,更用语言鼓励、文学作品激励等方式努力恢复患者胆主决断的功能,其使形成积极勇敢、坚强自信的精神面貌,则抑郁自除而不易复发。
抑郁症的发生多伴随着不良精神刺激,但本质上该病是由胆失决断引起的。若患者素体胆怯易惊、焦虑不安,其在生活中稍遇不顺则精神抑郁,病情发展迅速,预后不良。正气存内,邪不可干,若患者能够形成多谋善断、勇猛果敢的气质,则其在生活中无论遭遇怎样的“惊涛骇浪”,都能淡然处之而不会抑郁。医家临床用药可从维持胆汁的生化有源与藏而不泻两方面考虑,通过恢复肝胆“肝大以坚、胆满以傍”的生理状态,以求恢复胆主决断的功能。总之,从胆虚出发论治抑郁症不仅能丰富中医学对抑郁症发病机理的认识,也能为抑郁症的中医辨治提供一个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