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内篇》政治思想的艺术性构想

2020-01-02 21:45□杨
文学自由谈 2020年4期
关键词:齐物德性圣人

□杨 欢

庄子的文章想象奇幻、构思巧妙,文笔汪洋恣肆,具有浪漫主义的艺术风格,其构建的文学意境和思想世界多姿多彩。《庄子》一书内容丰富、博大精深,对中国文艺审美和政治思想的发展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徐复观认为:“老、庄的无为而治的政治思想,有其理论性的一面,也有其艺术性的一面。在老子,则前者的意味重于后者;在庄子,则后者的意味重于前者。由艺术的人生观,发而为艺术的政治观,乃极自然之事。”(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第68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庄子·内篇》中对政治逻辑的艺术性构想,是以《逍遥游》为起点的,理解《庄子》中政治构想的逻辑,首先要将我们的思维世界融入其政治构想的时空之中。

《逍遥游》开篇以鲲鹏等为喻,将我们投入一个跨越万里、穿越千年的时空之中,促使我们跳出自身的常规思维,以说明“小大之辩”。如果不能理解“小大之辩”,不能摆脱常规思维路径的束缚,就会陷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的困境。庄子进而指出:“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因此,理解《庄子·内篇》的政治逻辑,如果只着意于一世的政治治理,就不能从更宏阔的时空中去衡量政治的发展。

在庄子看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理想的政治人物往往呈现出这种超脱现实政治的精神风貌。庄子以“尧让天下于许由”为例,说明圣人对治理天下的态度,即许由所说:“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通常认为,这里是说圣人疏离现实政治,乃至达到忘我的状态,实则庄子是以“庖人”和“尸祝”为隐喻,说明一世的天子和万世的圣人都参与社会的政治治理,只是有着分工的截然不同。主持祭祀的“尸祝”是负责观天文、人文,沟通天地人神的人,掌管的是天下的文化命脉,其政治效用的发挥,主要体现在文化的影响力上。

圣人治理万世的关键,在于发挥文化的“无用之大用”。庄子以樗为例,说明这棵大树虽然没有具体用处,但可以让人“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人们也不会去主动加害它;这就是无用之大用的奥妙。因而,《逍遥游》的旨归不是谋求圣人个体的逍遥,而是谋求使天下人逍遥的方法。治理天下的理想境界是“垂衣裳而天下治”(《周易·系辞下》),而不是越俎代庖,这也正是《道德经》“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的深层内涵。圣人通过在宏阔的时空中发挥其文化的影响力,达到治理万世之天下,使天下人达到逍遥之境,这正是《逍遥游》中对政治逻辑的艺术性构想。

《逍遥游》以寓言的形式,艺术化地阐明了宏阔时空维度上的政治逻辑。而《齐物论》开篇便借南郭子綦说:“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可见庄子默认读者的思维经过《逍遥游》的洗礼,已经产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因而,《齐物论》进入了其对政治理想的艺术性构想,只是它的思想却往往被解读为混同是非的相对主义。

《齐物论》对政治理想的艺术性构想,首先是以掌握万物的存在和运化规律为前提的。从根本上说,万物存在的状态是“道通为一”。圣人有了“道通为一”的认识,就会将自己的作为寄藏在万事万物的自然运化之中,从而产生“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身心体验。有了这种体验,圣人对天地万物的存在状况以及人类历史的发展趋势,都会产生认识上的根本改观。《齐物论》中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庄子在此彻底否定了儒墨等各家进行争辩的必要性,认为圣人对世俗事务的态度是:“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达到这种境界,圣人就能够超越生与死、梦与醒的分别。后世之人如果能够觉解圣人的状态,那么两者在自然时空序列中产生的分际,就会在精神视域的相互交融中弥合了。

为了整治天下大乱、百家争辩不休的社会状况,庄子对理想的政治状态进行了构想。《应帝王》中说:“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圣人正是在恬淡的心境中,顺物自然而无私意,以无为的状态,使天下得到大治的。庄子借助老聃之口,说明了“明王之治”的情状:“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明王促使天下得到治理,但丝毫不以此为功;使万物得到安顿,但并不得到百姓的仰赖;完成治理天下的事业,但名声不会显露;百姓自得其乐,圣人也功成身退——这才是圣人治理天下的最高境界,这正是对《道德经》“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的继承和发挥。

可见,庄子政治理想的艺术性构想,是一种圣人超然自处,通于天地万物,使天下得到大治,万物各得其所,百家纷争止息,民众安居乐业的状态。为了使这一政治理想变为现实,从《养生主》开始,庄子对政治实践的方案展开了艺术性构想。

庄子对参与政治实践的前提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那就是要保养自身。《养生主》开篇就明确指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养生的根本原则是遵守中道,这样不仅可以保存自身,还可以赡养双亲,尽己之天年。通过践行庄子的养生法则,尽管个体的肉体生命终将消亡,但是精神却可以不断地流传下去,文化的影响力会持久存在。因此庄子说:“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通过这种方式,才有可能解决世风日下,“道术将为天下裂”的问题。

在保养自身的前提下,庄子对治理天下的策略展开了分析。《人间世》中说:“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庄子认为,挽救天下的策略不能是杂多的,否则就会引起纷乱,带来忧患。同时,能够挽救天下的至人,一定要先修养自身的德性。如果自身德性不足,而想拯救天下,其效果将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这样不仅不能拯救天下,反而会使天下更加纷乱,其人也必然是“死于暴人之前矣”。对于评估自身德性的方法,《德充符》指出:“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德性充足的人就像静止的水一样,力量不显扬、不外露,但他内部是充满张力的。德性修养到了这个地步,万物都不会离开他,这才是达到了内圣外王的境界。

此外,庄子还要求德性圆满的圣人明天人之际,这样的圣人也就是真人。《大宗师》中说,真人“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因此,真人参与政治实践时,“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鼽。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真人在实际的政治实践中,其心志安定,容貌安静,行动质朴。他的喜怒通于四时的变化,能够与万物的发展都恰当地配合而没有分际。因而,真人即使动用军事力量,亡他人之国,也不至于丧失人心,他的恩泽可以施于万世,并且能够做到让百姓自然发展。

总之,庄子政治实践的艺术性构想,以保养自身、发挥文化的软实力为起点,具体方案以简练为原则,以修养自身的德性为途径,以通天人之际为必要条件,以用兵为不得已的手段,以实现恩泽万世的政治理想为最终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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