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迷思与正道

2020-01-02 21:45周思明
文学自由谈 2020年4期
关键词:狄青胶囊读书

□周思明

看了狄青先生的《精度、略读与误读》(载《文学自由谈》2020年第2期),对该文的一些观点不敢苟同。比如,在谈到“误读”时,狄青先生说:比起略读,最不靠谱的还是误读。作者谈到的误读分两种情况,一是他十六七岁时读经典,误以为读懂了,其实没读懂;二是对“阅读胶囊”的误读,即对那些助人成功、幸福、减肥以及对文学经典的浓缩版读物的阅读。在我看来,所谓“误读”是个伪命题,从接受美学意义上讲,“误读”本身是人们在阅读活动中常见的一种现象。

A

被《剑桥意大利文学史》誉为二十世纪后半叶最耀眼的意大利作家安伯托·艾柯,是一位享誉世界的哲学家、符号学家、历史学家、文学批评家和小说家,1963年出版了《误读》一书。艾柯有一个观点:“一切阅读都是误读。”十年后,曾经写作《西方正典》一书的美国人布鲁姆,出版了《影响的焦虑》,也提出了“误读”理论。与艾柯一样,布鲁姆认为“误读”决非一般意义上的“误解”,而是一种“重构”,是“创造性校正”或“转喻式修正”,突显了误读所具有的一种发现、补充、重构的功能,

正是由于“误读”,才使得文学文本的丰富意蕴得到不断的释放。

我们知道,每一个文本的密码只掌握在作家本人手里,即使读者破解了这个密码,也未必就是作者心目中的那个答案;反之,作者的那个密码、答案,在读者看来,未必就是真正的密码或答案。尤其是经典作品,更是扑朔迷离。按照接受美学的解释,经典文本往往一文多义,有表层、直观、单一之义,也有深层、隐晦、多元之义,正所谓“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鲁迅在评论《红楼梦》时有个为人们耳熟能详的经典说法:“《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也正因如此,《红楼梦》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才被人们补充和丰富了其意蕴和价值。

经典之书,往往读一两遍是读不透、看不懂的,必须经过多次反复的“误读”,方能得出那个“解”来。比鲁迅更早的苏东坡,对此颇有心得。他在《又答王庠书》一文中所总结的“八面受敌”读书法,为人推崇,影响深远。文中这样写道:“少年为学者,每一书,皆作数过尽之。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之。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并取,但得其所欲求者尔。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如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彷此。此虽愚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也。”归纳起来,一是好书需反复阅读,所谓“文章不厌百回读”“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二是每次阅读,都要设定一个重点,逐题专读,才能各个击破。这种集多次“误读”的“八面受敌”法,是从阅读中掌握真理的最佳方法。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云:“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某种意义上,也是对“误读”的一种肯定。

文学理论中有个说法,叫做“形象大于思想”,是指有时作品中形象的客观意义和作家的主观意图不尽一致,作品所产生的社会效果远超作家的主观立意,作家运用形象思维创造的艺术形象本身所包含的思想,永远大于作家本人企图通过形象传达的思想。作家通过形象表达的立意,可以说既具体又抽象,既确定又不确定,既明晰又模糊,既集中又多义,是一种多维向的美学结构。这就为接受者提供了“误读”——即“再创造”的可能性。不知狄青先生以为然否?

B

就经典阅读而言,“误读”是由于读者自身的文化背景、学识积累、理解能力等的不同造成的错位。谁都知道,经典最难读懂,盖因这是一个历久弥新的文学话题。任何经典必须经过历史长河的洗礼、积淀,大浪淘沙,优胜劣汰,其间必然经过很多的“误读”,方可水落石出。

可以说,越是经典,阅读时就越是会发生“误读”。对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加缪的《局外人》、卡夫卡的《城堡》、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博尔赫斯的《恶棍列传》等作品,“误读”随时发生,无处不在。北大教授吴晓东在《从卡夫卡到昆德拉》里称,“现代主义小说……使阅读成为严肃的甚至痛苦的仪式,是一件吃力的活儿”。被称为“有生之年读不懂”之作的《尤利西斯》,作者乔伊斯是“天书专业户”,他的另一部作品《芬尼根的守灵夜》,译者戴从容教授花了近十年时间才翻译完成。《追忆似水年华》的译者余中先教授亦称,“生命太短,普鲁斯特很长”。《百年孤独》的晦涩,对很多读者也是一种考验。还有,鲁迅的《野草》与寻常意义上的散文诗绝然不同,何也?两个字:深刻。《野草》是鲁迅“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所以他才说:“我的哲学都在《野草》里。”真正的经典是经得起时间的检验,不同的人从经典中能读出不一样的意蕴。

经典是文学宝塔上的明珠,作为人类重要的文化遗产,它们的文学价值和思想价值远非一般畅销书可比,能使人常读常新。正如艾德勒在《如何阅读一本书》中所说,名著的读者是通过时间汇聚起来的,而不是一时的;名著不是一两年之内的畅销书,而是经久不衰的。所以,对读者来说,读经典要抱着不怕“误读”、接受“误读”、从“误读”中发现真义的思想准备,误读不是浪费时间、精力,而是使读者和经典双方共同受益、相得益彰——经典给读者以精神营养,读者使经典长久流传。

从文学批评的角度,也能证明“误读”的意义。别林斯基在《论俄国中篇小说和果戈理君的中篇小说》一文中,揭示了果戈理作品“构思的朴素、十足的生活真实、民族性、独创性”,以及“那总是被悲哀和忧郁所压倒的戏剧性的兴奋”“纯粹俄国的幽默”等特点。显然,果戈理在动手创作之前,大抵是不会预设好这些特点的,他只是依据自己对生活的理解、故事人物来构思写作。果戈理与别林斯基在创作与评论的关系上,错位是自然的,但他们思维的最终指向,却殊途同归进入同一个艺术境界。这中间,“误读”显然补充、深化和提升了果戈理作品的意义和价值。

“误读”并非是坏事,其恰恰存在于对意蕴深厚、意味绵长、形大于思、常读常新的经典名著的阅读过程之中。为什么一部文学作品会有多种解释?文学作品的丰富多维的价值是怎样被发现的?进入文学史的经典与“误读”行为的关系是怎样的?何以那些浅显通俗的畅销书很少甚至不会遭遇“误读”?这些问题,可能是将“误读”说成“最不靠谱的”的狄青先生未曾思考过的吧?

C

对狄青先生所说的“阅读胶囊”,笔者也持不同看法。我以为,在阅读时带有一定的目标期待和功利诉求,也属正常。如果你是一个准备应聘或入职的文员,读一些《应用文大全》之类的书,难道不是很有必要吗?如果你是一个军人,不得阅读有关军事方面的专业书吗?你是一个技工,不得阅读钳工学、电工学之类的技术书籍吗?谁能说,这种书是不靠谱的“阅读胶囊”呢?罗曼·罗兰说,从来没有什么人为了读书而读书,人们通过读书,只是读到自己,只是在书中检查自己、发现自己。这样的“胶囊”是有用的、可读的,读了可以立竿见影、职场受益。这样一些有助于人们胜任本职工作的书,被说成是不靠谱的“胶囊”,是否有点冤枉它们以及编写者呢?

人当然应该向往“诗与远方”,但一个人如果连生计问题都没解决,你让他只读那些“无用”的文学经典,他有这份力气和心情吗?鲁迅在《伤逝》里讲:“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而人要活着,是必须以拥有基本生存条件为前提的。若经济如此“骨感”,理想又何以“丰满”?马斯洛的需求五层次理论讲得更理性:个体成长发展的内在力量是动机,而动机是由多种不同性质的需要所组成,各种需要之间有先后顺序与高低层次之分;每一层次的需要与满足,将决定个体人格发展的境界或程度。在此意义上,如《汽修原理》《中医学》《果蔬栽培技术》《吃出健康》之类的“需求”,能说它们是不可读的“胶囊”吗?阅读也要分层次,读帮助人自我生存之书,也读帮助人自我实现之书,让骨感的现实与丰满的理想融合,也许是阅读正道。

鲁迅先生曾言:“说到读书,似乎是很明白的事,只要拿书来读就是了,但是并不这样简单。至少,就有两种:一是职业的读书,一是嗜好的读书。所谓职业的读书者,譬如学生因为升学,教员因为要讲功课,不翻翻书,就有些危险的。”“凡嗜好的读书,能够手不释卷的原因也就是这样。他在每一叶每一叶里,都得着深厚的趣味。自然,也可以扩大精神,增加智识的……”“爱看书的青年,大可以看看本分以外的书……譬如学理科的,偏看看文学书,学文学的,偏看看科学书,看看别个在那里研究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鲁迅:《读书杂谈》)对专业人士来说,不仅要读经典,还要读因工作需要而必读的平庸的书。比如文学批评家,不仅要读经典的社科书籍,还要读因工作需要而必读的批评对象的书,而这些书当中,相当一部分很可能是庸书。所以,狄青先生所谓“阅读胶囊”的说法,窃以为未必靠谱。就对人生有着深远影响的经典阅读来说,在青少年读者进入识字较多、理解力提高的成年之前,读一读由经典缩写、改编的图书,乃是开卷有益的,之后再读原著也许更好。

还有,被狄青先生定性为“阅读胶囊”的成功学之类的阅读,我以为也是可以商榷的。对于身处职场的人来说,如果他们需要掌握某种专业技能、业务知识,以及提高为人处世的能力,读一读靠谱的“成功学”,也是有益无害的。当然,要警惕和远离“职场厚黑学”之类的“垃圾阅读”,要区分和抉择何为经典阅读,何为实用阅读,要摆正二者的位置。不能为了“诗和远方”而不“脚踏实地”,也不能为了“匆忙赶路”而忘记“仰望星空”。现在有一种倾向,似乎只要一提到成功学,就认为是庸俗的,一概否定,只有文学、艺术、哲学等相对抽象、空灵的学问,才是能够使人幸福的“诗与远方”。这未免有些武断了。事实上,成功学是一门科学,是诸多研究者及成功人士共同创造的智慧结晶,是由主观经验、教训和客观认知、规律形成的,可以帮助指导人们走向通往人生幸福的学科。成功学的产生最早可追溯到二十世纪初,自从它问世以来,就以其有理有据、可操作性较强和富于指导意义的理论和大量成功案例,赢得读者欢迎。

人生是复杂曲折的,需要阅读的书籍也不可能是单一的。杨绛先生尝云:“为应考试、为写论文、为求学位,大概都得苦读。”(杨绛《读书苦乐》)言外之意,除了为提升精神境界和文学写作水平去读文史哲经典,一些助人成功的书籍也得读,不仅必读,恐怕还得“苦读”。

D

可以这么说,阅读是读者的个性化行为,不存在所谓标准答案。越是经典,就越是具有意义的不确定性,即古人所谓“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周易·系辞》),“同阅一卷书,各自领其奥”(赵翼《闲居读书》),“人读人异,人言人殊”,皆为“阅读个性”的体现。西方的“读者批评”理念,德国接受美学和英美读者反应批评理论,都强调文本意义的不确定性,重视阅读主体的再生产作用。解构主义认为:“重复性阅读寻求的是译解,梦想寻找到真理或源泉,批评性阅读不再关注真理,不再寻找源泉,它只肯定阅读的游戏。”(蒋成瑀《读解学引论》,第265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德里达提出,“重复性阅读”是解构文本的基础,“批评性阅读”是生产性的,它消解文本的意义和中心,以创新为目的。

可以说,“误读”是一种偏见,但真理、正道的前身往往就是那些看似“不靠谱”乃至“大逆不道”的偏见。事实上,对“误读”这种现象,孟子早就提出“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孟子·尽心下》)的观点。袁枚在《答定宇第二书》中也说:“《六经》之言,学者自宜参究,亦未必其言之皆醇也。”他在《程绵庄诗说序》中又说:“作诗者以诗传,说诗者以说传。传者传其说之是,而不必尽合于作者也。”袁枚提出的阅读评价“不必尽合于作者”,读者可“复而发明”,即所谓“阅读是对精神产品的再生产”。

就阅读这件事来说,只要是对人本身有用和有益的读物,都不应被视为“阅读胶囊”。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复杂的人生,其生命需求也不可能是单一的。阅读亦然。读书说到底都不应秉持单向思维,当分层次、主次、高低、远近、精粗、轻重、虚实等等。明乎此,笔者不禁要问:狄青先生的观点,靠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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