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文
一
粗略拜读祝勇先生的大作《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发现不少错误,仅第七部分最后一段就有三处——
1、原文:“他到惠州后,……章惇想整死他,派苏轼的死敌程训才担任广南提刑,让苏轼没有好日子过。”
程之才误为程训才。程之才,字正辅,既不是苏轼的敌人,更不是死敌,而是苏轼的表兄,亡姊八娘的夫婿。因八娘不得舅姑欢心,未得善终,老苏悲愤之余,对程家大张挞伐,并告诫子孙与之断绝来往,已经四十二年了。苏轼听说程之才要来惠州,曾与书于程,称之为“骨肉至亲”。程到惠州,第二天便去看望苏轼,“馈遗甚厚”,二人喜相逢,一笑泯恩仇。
2、原文:“苏轼的侍妾朝云,二十六岁得瘟疫,死在惠州。”
朝云死后,苏轼曾树碑刻铭曰:“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1096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苏轼当比祝先生记得准,是三十四岁,不是二十六岁。
3、原文:“苏轼在儋州,身边百物皆无,不要说报纸网络,连本书都找不到。”
苏轼仓皇渡海,未带书物,但到儋州后,从黎子云处借来柳子厚集、陶渊明集,终日玩诵,谓之“南迁二友”。苏轼《答程父推官书》云:“儿子比抄得《唐书》一部,又借得《前汉》欲抄。若了此二书,便是穷儿暴富也。呵呵!老拙亦欲为此,而目昏心疲,不能自苦。”老友郑嘉会船寄书籍与苏轼,苏轼作书报谢曰:“此中枯寂,殆非人世,然居之甚安,诸史满前,甚有与语者也。”苏轼当然没有报纸网络,但书还是有的。
出现这么多低级错误,原因何在?祝先生寓居故宫,坐拥书城,自己又是读书人,说祝先生读书少,不可能。祝先生的文章,从北京改到成都,又从成都改回北京,一改再改,要说祝先生没有认真改,那是胡说。那就只能有一种原因了:祝先生坐不住冷板凳,意马心猿,心浮了,气躁了,胆子也大了,连史实都没有弄明白,就敢把文章投给大刊物。
二
祝先生在文中提出两个问题,一是一个人该不该怨恨时代,一是这个世界会不会往好里去。两个问题都是伪问题。
一个人怨愤的对象,都是具体的,像祝先生提到的食品安全、环境污染等问题。祝先生说苏轼不怨恨他所处的时代,这就有点太自信了。以我看,苏轼的怨恨是具体的,他怨恨小人,他不会、也不敢怨恨朝廷;是否怨恨时代,苏轼没有说,因为这个问题太空泛了,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
这个时代会不会往好里去,回答也不只是两种,而是多种。除了“会”与“不会”外,还有“不一定”“走着瞧”“说不清”“与我何干”“有意义吗”“管得着吗”等等。祝先生的回答是:会往好里去。这让我想到多年前的口号: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你要验证码?很难。如果让苏东坡回答这个问题,我觉得也很难。如果说会吧,但他死后不久,北宋就亡国了;如果说不会吧,“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北宋亡了,又有南宋。说不清道不明的,很难验证真伪的,很难回答也很好回答的,回答了也毫无意义的,这类问题都是伪问题。
提出两个空泛的伪问题,一切立论就都是空中楼阁了。
三
祝先生不喜欢怨气重的人,也不喜欢小愤青,更不喜欢老愤青。其实,愤青今不乏人,古亦有之。
孔夫子讲究心平气和,但他作《春秋》,乱臣贼子惧,书中暗藏杀机。他执政三个月,就诛杀了不同政见者少正卯,愤气勃发。他经常梦见周公,对当时的社会怨气很重。孔夫子删诗书,定礼乐,却没有删去《硕鼠》一类的诗歌,可见他还是认为人们可以怨可以愤的。
孟夫子提倡“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他甚至说“君若视臣如草芥,臣可视君如寇仇”。他有丈夫气、浩然气,他游说诸侯,从不给他们留面子。他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自回家住”,“虽千万人,吾往矣”。所以历代皇家大都不喜欢他,朱元璋父子甚至注销了他“亚圣”的荣誉称号,把他逐出孔庙。
庄子讲究逍遥自在,但也并非没有怨气、愤气。曹商嘴巴甜,出使秦国,秦王赏车百辆,回国后以之夸耀于发小庄子。庄子说,秦王身上有浓疮,屁股上有痔疮,舔浓疮一次,赏车一辆,舔痔疮一次,赏车五辆,你大概舔了二十次痔疮吧。庄子话虽说得平静,但他对阿谀奉承之徒的愤气并不小。
先秦诸子中没有怨气、愤气的要数老子。其实,老子是古今中外的一个大“阴谋家”。老子讲雌伏,讲阴柔,都是讲谋略,都是要战胜对手。一部《老子》,处处都有玄机,处处都有杀气。他是后世的法家(讲权、术、势)、兵家、阴谋家的祖师爷。现如今还在走红的,除了孔孟之外,就只有老子了。
春秋战国虽然战乱频仍,饿殍遍地,但怨也好,愤也好,不怨不愤也好,还是自由的。所谓不怨不愤,温柔敦厚,乃后世俗儒之滥调也。转来转去,又转到老路上去了,怎么就拿不出一点新东西呢?
好像祝勇先生也不喜欢屈原、李白。
屈原不愿苟活,不愿同流合污,投身清流,好不好,自可评说。如果屈原活下来,不怨也不愤,等着做亡国奴,当然也可以。但屈原总比随俗浮沉的人好一些吧。
祝先生也不喜欢魏晋士人。魏晋士人思想解放,真率自由,有什么不好?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白,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闲云野鹤,天马行空,好不好,也可评说,但是比“天子不呼也上船,自称臣是好奴才”总要好一点吧。
其实,古往今来真正的知识分子,都愿意做大众的代言人,大多都有怨气、愤气。司马迁曾说,自己怨愤之来,肠一日而九回,汗发背而沾衣,怨气愤气很重。
杜甫写“三吏”“三别”,指斥时政。他曾说“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可见心内也不平静。
关汉卿写《窦娥冤》,呵天斥地,怨气、愤气更重。他自言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好像和屈原一样,还很自恋。
曹雪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整部《红楼梦》娓娓道来,但他的怨气、愤气,力透纸背。
到了民国,还有个大名鼎鼎的老愤青鲁迅,尽管当时有些人不喜欢他,但他死后还是被追尊为“民族魂”。
祝勇先生说,苏轼不怨不愤,超越了那个时代。孔孟老庄、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关汉卿、曹雪芹、鲁迅,有怨有愤,同样也超越了那个时代。苏轼固然很好,但他也不是完人。只给出一个模子,要人们都做苏轼,世界就会往好里去吗?
四
其实,苏轼也不是一点怨气、愤气都没有。
苏轼没有心机,不能藏事。他曾说,对于堵心的事,“如食中有蝇,吐之乃已”。
苏轼被贬黄州期间,朋友赵昶来信劝他“处忧患,不戚戚”,苏轼不以为然,凛然复书曰:“示谕处患难,不戚戚,只是愚人无心肝耳,与鹿豕木石何异!所谓道者,何曾梦见?”他还是有怨气的。
苏轼被贬惠州,给皇帝写感谢信曰:“幼岁勤劳,曾学圣人之大道,终身穷薄,常为天下之罪人……福眇(少)祸多,是亦古今之罕有。”虽然写得平和,但不平之气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苏轼被贬海南,给皇帝的感谢信中说:“并鬼门而东逝,浮瘴疠以南迁,生无还朝,死有余责。……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上,宁许生还。”这种悲惨景象,苏轼能不怨亦不愤吗?
他对把孔孟之学僵尸化了的程颐,毫不客气,曾当面嘲讽之。他对一意孤行的司马光,则呼之为“司马牛”,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如果把苏轼一意打扮成心如古井的老僧式的人物,那是不懂苏轼,是对苏轼的亵渎。苏轼曾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他有诗曰:“形容虽是丧家狗,未肯弥耳争投骨。”假如苏轼再次回朝当政,他也不会变成马屁精、和事佬,三缄其口的石人,他人手中的玩偶。他虽不懂民主自由,也不反对政府皇帝,但他一定会坚持公平和正义,为大众的利益而仗义执言。不过政府剥夺了他为大众代言、为大众服务的权力,无可如何,他只能养静气、养和气、养喜气,修身养性了。
菩萨低眉,救苦救难,好;但金刚怒目,除妖去魅,也好。唐僧一味念阿弥陀佛,只会做妖精的快餐。如果没有孙悟空的毫不留情,师徒四人是到不了西天、取不了真经的,而世界也不会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人是感情的动物,有气就要出,有屁就要放。如果一定要人像宋儒一样,去天理、灭人欲,不怨也不愤,是会憋死的。
五
苏轼所以能超越他所处的时代,是有原因的。朝廷对他不公,小人把他往死里整,但整个社会的文化环境还是好的:一是他的诗文,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候,始终都可以自由发表;二是他乃公认的文坛领袖,即使在被贬期间,朝野文人也都尊敬他,仰慕他;三是苏轼被贬黄州、惠州、儋州,各地的州官、县官大多都愿和他交朋友,喝酒吃肉,无所顾忌;四是朝廷不杀士大夫的宗旨始终没有变;五是他始终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六是当时对舆论的禁锢不像后来特别是明清两朝一样严密。
如果官员不待见,文人也不送酒肉,或者老婆要离婚、子女要绝交,那就只有被活埋了。苦难可以成人,也可杀人。苏轼是幸运的。如果没有这样的环境,苏轼就不是我们现在知道的苏轼了。
宋朝以后,元明清,就没有这样的环境了。
六
苏轼所以能超越他那个时代,还因为他心中有一个大境界。他能站在更高的层面上,站在空间无限、时间无穷、世事无常的高度,站在“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高度,站在“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的高度,审视这个世界,审视自己的生命,因而能超出具体的人事,不为无可奈何之事纠结,不被世俗之网笼罩,不画地为牢,不作茧自缚,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笑对苦难,享受人生,得逍遥,得自在,让自己的生命挥洒出更多的精彩和灿烂。
宋诗曰:“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苏轼是人中之仙。你要拦吗?他是天河,不是小溪,你是拦不住的。昔日从你脚下走,今日从你头上过,他唱着自己的歌,哗啦啦地奔向远方,奔向大海。
七
祝勇先生声称自己没有怨气,不喜欢愤青,亦值得讨论。
祝先生对文学创作方面的各种禁忌、雷区,对生活中的地沟油、瘦肉精等,都很不满,是不是怨气、愤气?如果对这些东西不怨不愤,那就连人气也没有了。祝先生要人们不要怨,不要愤,而不追问怨和愤的原因,要人们返回温柔敦厚的老路上去,装傻充愣,一味斥责有怨有愤的人,而自己却有怨又有愤,只是不敢发、不愿发。有气不敢出,有愤不敢发,那就只有一肚子的窝囊气了。浮气、躁气,再加上窝囊气,是很不好受的,那就只有装孙子、当阿Q了,而祝先生还想教训人、充大爷。
心甘情愿做妓女的不多。妓女原是好人。莫泊桑笔下的羊脂球,冯梦龙笔下的杜十娘,她们并不否认自己是妓女,并不想立牌坊,但有正气、有怒气,是好妓女。如果既想做妓女,又要立牌坊,既要装孙子,又想充大爷,做人就不厚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