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翼
(西南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成都 610041)
著名导演朱塞佩·托纳托雷将意大利作家巴里科的同名小说改编并拍摄的电影《海上钢琴师》,上映即博得好评。电影借由穷困的小号手Max 之口,讲述了一个名为“1900”的天才音乐家的故事。1900具有艺术天赋,在无师自通的情况下,从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弃婴成长为一名深受船上游客们喜爱的钢琴演奏家,以出色的表现吸引慕名而来的唱片公司与其合作。1900 邂逅并深陷对一女孩的爱慕,却未能如愿以偿。小号手Max 结识了1900,并鼓励1900能够走下游轮,感受陆地上的世界但没成功。最后当Max 获悉1900 所在的弗吉尼亚号即将被弃用被炸毁,他立刻赶到游轮。这一次Max 仍只有理解并尊重了1900 愿永远留在游轮上的人生选择。当弗吉尼亚号同1900 一道毁灭,沉入幽寂的大海,而Max 来到了早年结识的乐器行老板那儿,以1900 的人生故事换回了自己由于贫穷而典当的珍贵的小号。
法国哲学家马塞尔曾经说过“个人与他的地方并没有区别,他就是那个地方”[1]。1900 以自己传奇的一生诠释了这句话,他就是“弗吉尼亚号”,他就是大海,他就是音乐,他们是没有区别的,他们是物我的相互投射和交融。“对这个世界而言,1900 没有身份证明,也没有踏足任何陆地生活空间,没有祖国,没有故乡,也没有家庭。他八岁了,但却从未正式出生过。”[2]
1900 是徘徊在边缘地带的荒诞的 “特殊存在者”,“我们出生荒谬,我们死亡也是荒谬”[3]。尽管陆地和现实世界于他是缺失的,他还是比困在了现代城市里的人更自如地掌控了生命,直到自由死去,给予存在超然的含义。1900 也是海德格尔所追问的“此在”的典型代表。海德格尔之认为,“此在”的最基本的存在状态是“在世”,他认为人生出来以后,一“在世”就处于“被抛状态”,弃婴的身份,养父的去世,没有出生证明和护照,作为一个尚待确认的存在者,就更加需要“就存在者存在着这回事寻求存在者的根据”[4]。当1900 躲避移民局警察被误认为死了,而他在游轮钢琴上以一曲《莫扎特再世》宣告自己的回归,也正式开始了寻求他的 “存在者的根据”“在艺术作品中,存在者的真理自行置入作品”[5]。
海德格尔阐述,“存在”即为最普遍的概念,任何东西都存在。而这一普遍性又衍生出“存在”的不可定义性,但凡开言却离不开“存在”或者“是”,“存在”恰恰自明。1900 无亲无故,名字也是数字代号,他空灵的艺术天赋,他洞察世人心灵的能力,都证明了他的“存在”。这种存在超越了物质的佐证,存在于精神的皈依。海德格尔在其书中注释,ptosis 和enklisis 都意指倾跌,“界限和终结是存在者借以开始其存在的东西。”弗吉尼亚号成了1900 生命存在的场所,也是他与陆地的界限。影片中1900 孤寂地坐在钢琴前。钢琴,抑或钢琴上黑白分明的琴键,就如同看不见得阶梯或者栅栏,将他和陆地分割,这对他来说就是陆地和海洋最远的距离。相对于迈下游轮步入城市的游客或者移民,1900 从出生到离开就如同被终生拘囿在这艘船上,这种肉体上的禁锢却演绎为精神上的超脱,1900 在他的音乐中感受着别人所不能企及的自由。
萨特认为“存在先于本质”,当具有人存在的前提之下,而人的主观能动选择才使其成为什么样的人。正如同必须要某个东西先存在,然后才能以某种概念来对它进行定义或者解释。“首先有人,人碰上自己,在世界上出现,然后才给自己下定义;如果是从存在主义角度无法定义的,则因为人原本是个无”[6]。人只有在企图成为什么的过程中才获得存在。而且人之所以成为未来那样的“企图”或者“选择”,也固然代表着先前的一个更为自发的决定。
1900 被其生活底层的养父取了这个数字的名字,一个原因是新纪元的伊始,另一个原因则是记录以美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经济的高速发展,狂热的美国梦对每个进入新环境的个体造成的物化,而选择不踏入陆地的1900 则被视作异化。萨特认为“人是孤独的”。个体的人在具有独特维度的意义上,并在其自身以选择为其特征的意义上存在。个体的存在是有限,并具有时间性。而且正因为个体具有对自身的有限性和短暂性,亦包括其选择具有的有限性和时间性的意识,其存在才被赋予了特别的性质。正是不同个体的选择不同,而每一个选择也会波及做出选择决定的个体,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延及他人。萨特也阐述认识是把握世界的唯一方式。对于世界,还可以通过一系列意识活动来把握它。“我们还能爱它、怕它、恨它。这种从意识到意识的超越,人们也称为意向性。”[7]陆地对于1900 而言是一个陌生的存在。音乐才是其真实“存在”。通过演奏音乐这一选择,1900 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实现一种超越来达到对生命的内在肯定。陆地求生的人可以占有金钱、名誉等可以外在占有的东西,但是这些不能被人所“具有”。当个体的选择被上述外在因素所左右,其存在则由主动选择变成了被动驱使,人的存在发生了本质的异化。个体只能具有本质存在的东西,只有这些才是真正的“存在”。
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认为,个体与世界的关系并非一种主客关系,而是直接的,主动地参与。人的来到使得世界“存在”了虚无。而这世界的“虚无”会摧毁人的意志。存在主义鼓励人自由的“选择”存在的价值。海德格尔所言,“本真状态,Eigentlichkeit 被定义为此在立足于自己生存,只要此在作为其所是者存在,它就在被抛掷状态中而且被卷入众人的非本真状态的漩涡中。”另依据海德格尔所述,“畏剥夺了此在沉沦着从世上事物以及公众讲法方面来领会自身的可能性,…….畏使此在个别化为其最本己的在世的存在”。海德格尔通过畏所成就的本真,其核心在于个别化。海德格尔的畏是顿悟,唯大勇者能畏。死亡并非与生存蓦然相对立,生命之所以成立是具有终结性而造就的张力,这样被称之为“向死亡存在”。当维多尼亚号即将被沉没,但1900 对这一“死”知或者不知无关宏旨,反而是在“畏”这种情绪中,被抛入死亡的状态对此在展露的更源始中肯,本真的向死存在直面死亡。“畏”令此在先行到死,也如1900 安然地坐在即将被炸沉的游轮上,因此也就从繁忙于世务混迹于众生的羁绊中解放出来,“畏”却在死亡的空无面前敞开了生存的一切可能,任此在自由地纵横其间,“畏”唤来此在的自由。海德格尔的本真状态,自由地敞开各种可能性,由我们去选择,而俗世中的财富、名利、名望地位也恰恰是非本真生存的寄身之处。
直到最后,当1900 知道自己将要与船同亡时,借助凌空的手势幻想弹奏着钢琴乐。1900 纯净的灵魂与音乐结合在一起,如同用精神的羽翼与大海发生共鸣。船、音乐、海就是其生命的本源构成,他的创作表达的是本真的生活,充满超脱的魅力,也是1900 的自身魅力,他就如同艺术本身,凝聚着艺术之美。相对陆地人世间辉煌背后的凄凉,陆地之人的浮躁与虚无,1900 毅然选择了回到游轮、大海,他的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横亘着难以逾越的鸿沟,这也是虚无与本真,丑恶与善美之间的对立。大海从小就是他的摇篮,惊涛骇浪让他领略人生的浩瀚,广袤无界成就了他精灵般的形象,当在爆炸冲天的火焰中,他的灵魂成为他期待的永恒的“存在”。
当主人公1900 曾经准备步下游轮舷梯,去探索Max 给他提起的世界,此时电影中有一句台词:“阻止了我的脚步的,并不是我所看见的东西,而是我所无法看见的那些东西。”其含义不由让人联想到笛卡尔著名的“我思故我在”。笛卡尔的这句话可以理解为“我”怀疑一切,也恰好是此时的怀疑唯一能确认的就是“我”的存在。但个体无法怀疑自己的意识,怀疑本身就是意识,意识是自我固有的,故自我本身是存在的。这句话也鼓励后人去质疑、求证,甚至是排斥所有“是”的成分。笛卡尔的二元论把身体与心灵截然对立,身体的属性是广延,而广延是由长度,宽度以及厚度这三维构成的一个空间。心灵被排除在自然之外,必然获得了其自己的独立领域。心灵的属性是思维,心灵是积极和自由的。笛卡尔在他的著作《方法谈》中,阐述并认为,思想包括意志,也包括那些不是作为身体与心灵结合的结果的更高级的情感。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把自由认定为“人们按照心灵的选择或指导去行动或者克制行动的能力。”[8]只要一个人依照其自身心灵的引导及偏好,并具有能力去思考或不思考,采取行动或放弃行动,这个人就是自由的。反之亦然,当这人在什么地方不具有能力依照其心灵的决定或者意志去作为或者不作为,他就是不自由的。因而,当1900 看到游轮上追求熙熙攘攘名利的过客对财富趋之若鹜,而他却止步,意识到没有了游轮及钢琴那就不是“我”,做出了留守的决定,遵从了自己的内心,他就是自由的。
1900 所言:“陆上的人喜欢寻根问底,虚度了大好光阴,冬天忧虑夏天的姗姗来迟,夏天忧虑冬天的将至,所以他们不停四处游走,追求一个遥不可及的四季如夏的地方,然而我并不羡慕。”时间如空间一般重要,牵制着生命本质,而时间更是掌控一切实在。对于具有意识的个体而言,绵延的时间就是一种积累,存在也就是变化,变化就是成长。未来不可能和过去一模一样,而每一个瞬间不可预知,并且也是全新的,因而个体所面临的变化也极其激烈,并且远超个体的预判。生于游轮长于斯的主人公,其获得的人生知识也就来自周遭人,比如,其养父、其他船客、Max、 大副等和他共同历经的时间所积累下来的记忆。时间这一载体,会荡涤并且保留过去的经历,而个体在每一瞬间的可能反应也就凝聚为阅历,孕育了意识。当在其他瞬间,个体遭遇新的变化的刺激,其意识就是个体产生相关反应前在大脑中所做的排演。在个体的意识的构建中,与意识强度形成正比的个体选择能力,完全可以弥合该个体“已做的事情”与“可做的事情”的鸿沟。而自由意志就是意识的必然结果,当1900 婉拒Max 最后一次劝告他离开游轮,看似他留在一个被困的空间,实则他也是自由的。
故事中游轮弗吉尼亚号,“这艘船每次只载客两千,既载人,又载梦想。”而游客们从一个生活的锚点奔赴下一个,亦如捕捉着流水般的生命。Max 给1900 描述的,“你下船,在陆地演奏钢琴,娶个老婆生一窝小孩,这些在生命中……虽非完美,却值得一试。……你向我介绍你孩子的妈,邀我丰盛晚餐,我会带甜点和一瓶酒,你会说:太客气了。你带我参观盖得像船一样的家,你老婆在煮火鸡,餐桌上我会称赞他的厨艺,她会说你常提起我。知道吗,我还会送你骆驼大衣,你穿起来会很体面! ”这一段台词可以被理解为,唯心主义试图去解释如何将客观的实在性赋予似乎纯粹主观的东西。当我们在假设与个体生命,行动和心灵相对立的存在时,在心灵把对于意识的主观变化投放到空间中,而客观世界就成为自我生成的。如果个体不具有感觉其自身的活动,也就无法生成个体知觉到的现象世界,但并不意味着个体关于现象世界的知识没有客观有效性。1900 的感叹“历史不是由‘如果’构成的,我唯一肯定的事。”德国的费希特承认:个体或许不能以知性的时间,空间和因果的思维方式来把握实在,只有当个体揭示了普通认知的本质,察觉到其表面性和相对性,才能把握住表层下的活生生的实在。而这一揭示的方式就是理智直观。理智直观本身就是自由意志的行为。作为自我活动之存在者的自我需要一个对立的世界,在这个存在中,它能够与之奋争,并在奋争的过程中意识到自我和自由,并实现自由。
《海上钢琴师》同样蕴含着庄子“彷徨乎尘域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的遗世绝俗的独立人格理想。大海不仅是故事情节的背景,而且于客观冷静中演化出的悲悯情绪的载体。当世人在深刻体会文化与个体生命的对立冲突中,亦如走向陆地的芸芸众生,会不由自主对渐行渐远的主人公投之以极度的关怀,但实则是对自身的唏嘘和慰藉,从而达到了对社会现代性进行反思与批判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