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俊琪
(川北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语言文学系,四川 广元628017)
先秦道家学派,以老子和庄子为代表。在《道德经》和《庄子》两部著作中,有多处关于水这个物象的描写,水作为一种自然界存在的客观事物,既有物理属性,同时,依据道家学说的诸种观念和思想,又被赋予了多种不同的象征意义和人文内涵,从而成为表意之象。本文在梳理老庄著作中关于“水”的描写后,将其分为基于物理属性的水意象和表达整体性观念的水意象两个方面,以此分析“水”与先秦道家思想之间的关系及“水”如何成为道家思想的重要隐喻,窥探作为客观物象的“水”表达了道家学派哪些重要的哲学观念和人文思想。
将“水”作为物象,是将水看作一种客观事物,着重于水的物理属性。从这一点出发,水具有流动性、趋下性,有澄澈性也有污浊性,有柔弱性也有凶险性。从功能上来说,水具有鉴照功能,有养育生命的功能。作为客观物象的水的属性和功能在《道德经》和《庄子》中都有呈现,仔细研读《道德经》和《庄子》,有些抽象意念的表达就是将水的某种物理属性作为根基的,以此为前提探究老庄著作中的水意象,可做如下分析:
(一)水的流动性。流动性是水的主要特征,水的流动性决定了水的趋下性,流动的水有流量大小的区别,流量小可成涓涓细流,流量大可成大江大河,流动性也赋予水随物赋形的特征。《道德经》中“大邦者下流,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1](67),“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1](72)。这两句老子以水喻政,前句说明大国要以宽容和谦逊的态度对待小国,后句说明圣人想要领导人民,就要谦下,把自己的利益置于人民的利益之后,这两句借用水的流动性和趋下性的特征说明治国理政的方法。《庄子·秋水》篇“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2](258),是以水的流动性说明涓涓细流汇聚成广袤无垠的大江大海。《庄子·徐无鬼》篇中“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2](378),其意是说大海之大是因为汇聚了小流,圣人之德应如大海般恩泽百姓而不逐其名,此句庄子也是借小流可汇聚成大海来说明圣人应该有海纳百川的德性。《庄子·应帝王》篇中有一个寓言故事,讲巫师季咸为壶子观相,每次都看到不同的情形,季咸逃走,壶子解释:“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2](131)季咸之所以无法在给壶子观相时得出准确的结论,是因为壶子能够依照水的特性,随物赋形,变换神色,使季咸无所适从。《庄子·列御寇》中说:“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清。”[2](301)在这一句中,庄子用水可以随物赋形的特征说明至人应该顺应天成,不要追求人为,而要像水流一样无形,让精神归于清虚空寂的“无始”。
(二)水的澄澈性与污浊性。作为自然物态的水,可清可浊,在老庄的散文中,也有对水之清浊的自然属性的描写和呈现。如“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2](354)。(《庄子·刻意》)这一句庄子以水之清浊说明养神之法,养神的最高境界是顺应天道,遵从自然,水不被搅动就会澄澈而平静,水自然流淌而不闭塞自然清纯,养神之道就在于像水一样寂静持守,恬淡无为,内心纯净而不混杂。
(三)水之柔弱性与凶险性。在一般情况下,流量比较小而具有流动性的水会呈现出柔弱的一面,相反地,流量巨大又流动的水会危及生命,呈现出凶险的一面。《老子》中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1](86)说的就是水的柔弱性。在老子看来世间最柔弱的是水,但柔弱的水可以穿透任何坚硬的东西,水表面上软弱无力,却有任何东西都不能抵挡的力量。在此句中,老子一方面表达的是事物相反相成的辩证思想,另一方面以水之柔弱喻圣人谦卑处下且无为而治的治国理政之方法。《庄子·达生》篇中“孔子观于吕梁,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2](160)。其意是说瀑布高悬二三十丈,激荡而起的水花高达四十里,各种水生动物都不能游泳,其后又说有一男子在如此凶险的水中自由游弋,是因为他能够顺水势而不做任何违拗,庄子意在说明安时而处顺的哲学思考。水之凶险也是可以吞噬生命的,《庄子·让王》篇写舜要把天下让给友人无择,商汤要把天下让给卞随、瞀光,然而无择“因自投清泠之渊”,卞随“乃自投椆水而死”,瞀光“乃负石而自沉于庐水”,三人投水而死是因为流量巨大的水凶险无比,可以危害生命,庄子以三人投水自杀之事说明身外之功名利禄之不可取。
(四)水之鉴照功能。水可清可浊,澄澈明净之水可以作为镜子使用,能照见人的形貌面容,即为水的鉴照功能。《庄子·大宗师》中曰:“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胼鲜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2](320)其大意是说子舆认为阴阳二气不和而造成灾祸,使自己样貌丑陋,他蹒跚着来到井边,用井水照见自己,说是造物主把他造成了曲屈不伸的样子。《庄子·天道》篇中说:“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2](143)其意是说像镜子一样明净澄澈的水面就像圣人的心境,可以照见天地万物。在《庄子》的这两段话中,都体现和强调了水的鉴照功能。
(五)水的养育生命的功能。水是生命之源,可滋润和养育世间万物,在老庄散文中,对水可以养育生命的功能有很多次表达和呈现。《道德经》第三十六章中说“鱼不可脱于渊”,即是说鱼儿不能离开水而生存,这里说的是水对于鱼的生命的养护。《庄子·至乐》中说:“种有几,得水则为继,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2](361)即是说千变万化的物种起源于细微的“几”,有了水的滋养,生命才能够生长繁衍。处在水陆相接的地方的形成青苔,生在山地上的成为车前草,车前草得粪土滋养而成乌足……以此类推产生万物,在庄子看来,生命起源于“几”,相当于我们现在所说的有机分子,有机分子之所以能够形成千变万化的物种,是因为有水的滋养,水育万物,万物是自然造化的结果,而又复归于自然造化。
“意象”即为表意之象,由主客体两个方面构成,“意”指向于人类的精神和情感世界,“象”指的是一切能够被人的五官所感知的客观存在的物质世界,中国古人很早就认识到“象”有尽而“意”无穷,作为达意手段的“言”是有局限性的,在《周易·系辞》中就提出了“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圣人立象以尽意”[3](375)的说法。道家思想的核心是“道”,但老子在阐释“道”时,已遇到了“道不可言”的尴尬和困惑,如何言明“道”及与“道”相关的其他抽象理念,老子及其后的庄子通过“立象”来表意,由此,水意象作为表达老庄思想的物质载体就反复出现在了著作中。在《道德经》和《庄子》中,水被赋予了多方面的整体性意念,笔者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加以分析:
(一)以水喻道。“道”与“德”是道家思想最核心的两个概念,依照冯友兰的理解,二者实同而名异,区别主要在于“天地万物所以生之总原理,即名曰道;各物个体所以生之原理,即名曰德”[4](188)。在老子看来,“道”是原始混沌,是万物产生的基础和根基,这是“道”的创生性;它广大无边,不依赖外物而存在,且处于永恒的自我运动之中,这是“道”的无限运动性。以水喻道,首先是从这两个方面来说的,“道冲,而用之有弗盈也。渊呵!似万物之宗”[1](7)。“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1](38)。水生万物又养育万物,就似万物之宗,水流动不息,运动不止,与“道”的运动变化的特征相似,水化育万物而不以为自己有功,因此,以水喻“道”是十分恰切的。在《庄子·天地》中,以水喻道体现得更明显,“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2](336)。能够覆载万物且广大无边的正是水的特征,幽深宁寂、明澈清澄的渊海像神秘莫测而又能使万物归宗的“道”一样。
(二)以水喻德。道是老庄哲学的最高范畴,万物皆由道生,但道却不干扰万物的运行。万物顺应规律自然而然地发展变化,道法自然是“德”,因此,按照老庄的观点,无论是人还是物的发展变化,只要能顺应自然本性即是“德”。德的最高原则是不争,是无为而无不为,《道德经》中最为人们熟知且称道的第八章“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1](11),可以说是对上善之“德”的特点及本质的一种较为经典的阐释。老子认为的至善之德是要像水一样处下而不争,滋养万物而不言说,具有最高德行的人,应该如水一样能够处于低处且保持谦卑,心胸要宽广,要像水一样海纳百川,有上善之德的人要像水能够滋养万物一样用仁德教化众生,理政处世要像水一样沉静、柔顺、平和。《庄子·田方子》中说:“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2](365)在这段话中,水之不争与德之无为又一次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水激涌而出,不借助任何外力而自然流淌是水的本性。道德修养高尚的人,就像水一样自然培养万物而万物又不能不受他的影响,就像天自然高,地自然厚,太阳与月亮自然光明,哪里需要刻意地追求什么或者修养什么呢?所以,无论是老子还是庄子,都将“德”这个抽象的哲学观念与水的特性高度融合,可以说是对“德”的一种最形象、最生动的阐释。
(三)以水喻虚静。在老庄的思想中,“道”作为宇宙万物的最高法则,是不可言说的,因此老子才说“道可道,非常道”。那么如何认识和体悟“道”呢?其中的奥秘就在于以“虚静”的心境观照“道”,所以,“虚静”是老庄提出的一种观道的方式。为了观道,老子最先提出了“涤除玄鉴”的说法,其意是说人们要想真正地观照和体悟“道”,必须清除内心的尘垢,放下各种先入为主的主观欲念和成见,让内心变得像镜子一样澄澈明净,即所谓“致虚极,守净笃”。庄子在老子的基础上进一步延伸和发挥,形成了著名的“心斋”“坐忘”说。为了说明观道时要有虚静的心境,庄子用水比喻虚静的心境,“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2](143)水如明镜般有鉴照功能,所以庄子说水在静止时能照见人的须眉。进一步说,水无形无色,虚空寂静,不仅能照见人的容貌,而且可照见世间万事万物,所以庄子说“圣人之心静乎”“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在庄子看来,流水激荡翻滚,不能照见自己也不能照见万物,只有静止的水面才能照见自己和万物,所以无论是圣人还是普通人,都要观照和体察道,必须心如止水,虚空明净。由此,水之平静与老庄所倡导的心灵之虚静不期而遇,只有像静止的水面一样,内心不起任何波澜,不受世俗干扰,摒除一切私心杂念,达到“外天下”“外物”“外生”的境界,才能体悟道的真谛和玄妙。
(四)以水喻自由。在道家观念中,观道是人生最大的乐趣,观道除了要有虚静的心境外,还要有“游心于物之初”的自由的精神。人虽有肉体的拖累,但是精神和灵魂可以超脱现实,在天地之间自由翱翔,即所谓的“游心”。《庄子》开篇《逍遥游》即给我们描画了一幅悠然自得、不受任何束缚地追求绝对精神自由的画面。“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曰鲲”[2](99)。身形几千里且巨大无比的鲲之所以能在大海中游荡,是因为大海为鲲提供了可以实现自由游弋的前提条件和可靠依凭。《庄子·天地》篇中讲了这样一个寓言,谆芒向东到大海去,在海滨遇到苑风,苑风问谆芒去大海做什么,谆芒回答道:“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2](394)谆芒的意思是说大海作为广大无边的物象,百川注入但不会满溢,无限制地舀取但不会枯竭,因此要到大海里游乐。这里的游乐在表面上是人在海里游泳这一行动,“游”的前提是有大海作为可以自由游弋的广阔空间,深层次说,它指向于一种形而上层面的精神性的自由。“游”的最高境界是在把握和领悟了“道”的基础之上的超越现实、超越功利的精神性愉悦和享受。正如其后苑风问谆芒何为神人,谆芒答道:“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2](394)按照谆芒对神人的理解,神人才是真正可以达到游心于万物的人,因为他可以超脱于外物和身形,精神和灵魂像光一样遨游天地而又普照万物,他能够穷尽天命和变化的人间真情却不为所累,从而与天地同乐,与天地同乐即为与道同一,即所谓“混冥”,这是追求自由的最理想状态。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水这一物象在后世被赋予了无限多的象征性意义。由于篇幅限制,本文只是粗浅地梳理和分析了先秦老庄思想中的水意象,以及由水这一物象所隐喻和引申出的多方面的文化意义和思想内涵。老庄思想作为中国最早的文化源头,对于水的人文化赋意仅仅是个开始,在其后中国文化的构建和发展过程中,无论是在支撑起古典文化的儒、释、道学说中,还是在浩如烟海的中国古典文学艺术作品中,水的象征性意义被不断拓展和延伸,成为一个既古老又年轻、既单一又纷繁复杂的母体性意象。对于水这个物象的象征性赋意过程的探究和历时性梳理,或许可以在某个单一层面上为我们提供一个认识中国文化发展脉络的新视角,加深对中国文化的思考和理解。在笔者看来,这也是我们探究水这一物象在意象化和人文化的过程中最具有价值和最富有启发意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