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淳凯
论及鸦片战争,即便非历史学专业的普通民众也或多或少有所了解,但是长期以来,绝大多数人的认知始终停留在晚清因器械落后而导致庸君奸臣丧权辱国的模糊记忆。然而,在查阅众多原始资料进行客观分析后,以茅海建先生为代表的部分历史学者开始深度反思这场被传统史观视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开端的中英战争,并对部分历史人物的是非功过提出了新的见解。为了深入理解鸦片战争与近代中国社会之间的联系,笔者阅读了茅海建先生所著《天朝的崩溃》。
除去自序与后记,《天朝的崩溃》由“由琦善卖国而想到的”(绪论)与“清朝的军事力量”“骤然而至的战争”“剿-抚-剿的回旋”“广州的战局”“东南壁垒的倾塌”“抚议再起”“平等与不平等”“历史的诉说”八章组成,尽管每个章节并非全部依照年月正向推进,但这更有利于作者观点的阐释。例如,在绪论“由琦善卖国而想到的”中,作者通过严谨的考证对琦善卖国的旧论进行了拨乱反正,并深刻分析其卖国说的形成原因,这事实上为全书奠定了研究基础。
除绪论外,《天朝的崩溃》其他章节亦具有较强的独立性。第一章“清朝的军事力量”所探究的不只局限于的军用器械,其概念被重新建构后,所涵括的范围更为广泛,“作者从整体战争的观念出发,对清政府在全国范围内跨越调动五万余兵员及因此消耗的巨额军费等方面,进行了详细的史实重建,在战术层面,指出了清军的许多部署都建立在对英方意图的错误判断之上,且失败后往往不能迅速吸取教训。”[1]这些领域在前人研究中多数不被关注,却在《天朝的崩溃》中得以详尽阐述。随后几章的内容也各有侧重,第二章“骤然而至的战争”,作者通过对比琦善与林则徐的评价,有力地批判了“奸臣模式”。第三章“剿-抚-剿的回旋”则着重展示出一种旷古未有的历史奇观:鸦片战争中的清军将帅皆不堪一击,从而只能选择一面与道光虚与委蛇,一面却对英军畏缩不前。其余章节则基本按鸦片战争的时间进程进行论述,在第四至七章,作者详细阐述了自称“天朝”的清政府在屡战屡败后被迫求和,与列强签订不平等条约的整个历程;第八章“历史的诉说”则是以总结的态势立足论著之中,更深入地呈现出“一个民族对历史的自我批判,正是其避免重蹈历史覆辙的坚实基础”[2]这一研究主旨。
对于某一部论著的评价,理应按照瑕瑜互见的立场进行分析。但笔者通过对《天朝的崩溃》的研读,看到的都是茅海建先生治史无顾功利的学术态度,因此仅简要谈一谈此书令笔者深为叹服的几处特征。
就笔者看来,《天朝的崩溃》所引用的史料种类极为丰富,重要的如《军机处录副奏折》《剿捕档》等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所藏原始档案,《清史稿》《清实录》等治清史者必用的基础性典籍,《定海直隶厅志》《虎门炮台图说》等交战区域的地方志书,《林则徐书简》《复仇神号航行作战记》等战争双方亲历者的个人论著,《议会文件》等英国政府所藏外文资料,这数量庞大的各类中外文献使得仅注释部分就已占据全书总字数的近三分之一,几乎可以说每一件事皆有其翔实的史料出处,这体现了茅海建先生深厚的历史文献学功底。
此外,茅海建先生从浩如烟海的中外文献中挖掘出大量有关鸦片战争时期中英双方战术、后勤、编制等极为重要的历史细节。而这些零星史料的运用,是作者基于对晚清政治生态的深度理解,并将其积木成舟,富有趣味地呈现于《天朝的崩溃》为鸦片战争建构的历史全貌。学界对美国历史学家魏斐德曾有如此评价:“学者们发明了复杂的理论和晦涩的专业名词,而魏斐德虽然对其谙熟于胸,却具有为历史注入生命的功力,并与历史学家与生俱来的精确性紧密结合。”[3]而笔者认为这些称赞亦适合茅海建先生。正因如此,即使从此书中暂时忽略作者自己的学术观点,读者依然可以凭借这些内容丰富的原始史料进行独立思考,从而获取对鸦片战争的个人见解,可见这种对史料的整合是极其重要的。
正如前文所述,《天朝的崩溃》是一本注释翔实的规范性学术论著,似乎理应仅在历史学界被认知。然而,其读者群体人数众多且学历层次、学科背景的范围极为广泛,并未丝毫影响到此书的“受欢迎度”与可读性,原因如下。
首先,茅海建先生具有高超的论述技巧,其文笔详略得当,绝无一般作品存在的某些弊病。现阶段的部分论著,其作者热衷于罗列辛苦搜集到的众多史料,无论篇幅长短、重要与否一律列入,整个论述过程也比较冗余,完全不顾及读者的感受,但《天朝的崩溃》却极其注重这一问题。例如,作者为使读者深刻理解琦善的对英态度,在援引琦善致义律照会时选取了一段近三百字的原文,但为避免阅读时的烦琐,加粗标识出了最能彰显其“一派天朝语言”的主旨词汇[4],这种方法在全书其他章节亦多次使用。此外,茅海建先生对史料的整合归根结底取决于其十年如一日对相关文献的反复研读,这种坚毅的治史精神值得笔者学习。
其次,尽管绝大多数学术作品都以排斥感情、追求客观为己任,在《天朝的崩溃》的自序中,茅海建先生亦曾自问“是否真正做到了理智?”但笔者在阅读时却总能感受到其行文蕴涵的激愤。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认为:“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5]笔者认为,此言之所以被普遍认可,正是因相关论著很难避免历史对现实借鉴意义的学术惯性。《天朝的崩溃》亦不例外,作者基于对传统史观的质疑而展开论述,却在字里行间体现出其对近代中国社会的深度人文关怀。例如,当读到道光在中英战争爆发一年后,仍不清楚英国“距内地若干路程?所经者几国?”,而其高祖父康熙时代就已绘制完成的《坤舆全图》“此时却在紫禁城库房里睡觉”[6]时,笔者亦不免随之叹息。
对于中国传统史观而言,忠臣与奸臣之间的抉择随处可见。在《天朝的崩溃》出版前学界对于鸦片战争的论述,多数集中于对林则徐等忠臣英勇反抗的赞颂,对琦善卖国、道光昏聩而导致不平等条约签订的咒骂,并将战争失败的原因归根于奸臣昏君误国[7]。然而,这样的结论难道真的是历史的本貌吗?《天朝的崩溃》就跳出了忠奸理论的狭隘视角,致力于挖掘“奸臣模式”以外未曾被重视的新史料。例如,作者通过严谨的史料考证否定了琦善的四大卖国罪名,这实质上即是对传统史观的突破。在茅海建先生看来,导致琦善与林则徐分别代表的忠奸两极无法共存的根本原因,“是那个时代人们对一切向帝国主义妥协或投降之辈的敌视”[8],琦善被视作卖国贼正是因其不主张武力抵抗,这足以使其在近代尤其是抗战时期的民族危机背景下失去道义的合理性。即使历史学科追求客观,然而学者们却不可避免地受到时代舆论波及,进而影响其研究成果。
此外,忠奸理论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让民众相信只需驱逐琦善重用林则徐,即可取得战争胜利,“这种爱憎鲜明的忠奸矛盾叙说,更符合人们的心理状态和思维习惯,更富有戏剧性,因此得以了广泛的传播”[9]。然而,林则徐固然有坚决武装抗英的决心与“开眼看世界”的行动,但因时代局限性使其不可能真正认识到,他个人的微弱力量无法从根本上改变19世纪中英之间无法弥补的悬殊差距。基于鸦片战争前夕双方各方面力量对比,即使将全国十八行省的督抚都换作林则徐、武将都换作关天培,清军仍会失败,因为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失败,更是在经历长期闭关锁国后“整个社会发展阶段与运转机制的悬殊性代差”[10]。在此基础上,茅海建先生尖锐地指出,“奸臣模式”并非仅在鸦片战争研究这一领域所特有,而是作为中国传统史观的常态,直至今日在部分论著中仍具有一定影响力,其得出的结论只会是固守成规。因此,在《天朝的崩溃》问世后,曾一度引发观点争议,但近年来随着其学术价值被普遍认可而逐渐平息,并作为中国近代史研究中最具代表性的必读书目而被广为研读。
蒋廷黻在《中国近代史》中指出:“鸦片战争的军事失败并不是民族的致命伤,失败以后还不明了失败理由力图改革,那才是民族的致命伤。”[11]只有在“天朝”这个难以自醒的梦被列强以武力彻底粉碎时,近代中国才会在经历苦难后,认清差距奋起直追。在《天朝的崩溃》的最后一章,茅海建先生向世人询问“中国人应以什么样的姿态进入21世纪?”[12]经过了长达一百多年的民族自觉自立,鸦片战争带来的历史创伤似乎已经被时间抚平,而如今的中国正在国际社会迅速崛起,这何尝不是又一次的“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而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又如何最终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这正是吾辈学人以史为鉴的现世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