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戈多》中的句法空白

任 盼

一、《等待戈多》概述

塞缪尔·贝克特(1906—1989)是20世纪重要的小说家和戏剧家。1969年，他的作品《等待戈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是“他那具有奇特形式的小说和戏剧作品，使现代人从精神困乏中得到振奋”。《等待戈多》是一部两幕剧的悲喜剧，戏剧以两个流浪汉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贡(下文简称“狄狄”和“戈戈”)等待他们俩谁都不认识的戈多开始，又以等待戈多结束。贝克特的这种创作方式打破了传统的戏剧模式，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部没有开始、没有情节、没有发展，也没有结尾的“空白”剧。剧中支离破碎的语言和情节，如省略号的大量使用等造成的句法空白，使文本的意义含混不确定。金元浦指出：“句法空白产生于文学语言对日常实践语言语法规则和搭配方式的突破或反拨。”[1]学者对这部剧的解读主要集中在分析其荒诞性上，鲜有学者探究贝克特在剧中由于省略和遗漏所造成的句法空白，本文旨在结合读者反应批评理论解读《等待戈多》中的句法空白。

二、剧中省略号所造成的空白

现代主义语言的特点是晦涩难懂和碎片化，语法也脱离规则。受现代主义语言特点的影响，贝克特的创作语言也呈现出碎片化的特点。陈晓霞也指出：“在《等待戈多》中，人物的对白是反复无常，毫无逻辑的，甚至可以说这部戏剧里所有的台词都是空洞苍白，没有意义的。”[2]《等待戈多》这部剧的特点之一是大量使用省略号，几乎每页都会有省略号出现。贝克特剧中省略号的运用旨在省略一些信息，创造一些空白，从而达到隐藏文本重要信息的作用。

剧中共有大约180个省略号，这些省略号具有丰富的含义。伊赛尔(Iser)指出：“文本要为读者组织意义提供机会，否则读者就会无事可做，失去阅读的兴趣。”[3](笔者译)这些省略号作为文章中看不见的结合点，激发了读者的兴趣，也让读者参与到文本意义的建构中。狄狄和戈戈与波卓相见的场景中，他们之间的对话因为省略号的大量使用而显得支离破碎。

弗拉季米尔：(假装在搜索记忆)布卓……布卓……

爱斯特拉贡：(也假装在思索)布卓……

波卓：波—卓!

爱斯特拉贡：啊!波卓……让我想想……波卓……

弗拉季米尔：波卓还是布卓?

爱斯特拉贡：波卓……不……我担心我……不……我似乎不……[4](笔者译)

贝克特在这段对话中省略了很多，除了最后一句戈戈所说的话缺少句子成分之外，前面四句句子成分完整。结合文本中两个流浪汉和波卓见面的场景，读者不难看出两个流浪汉有多么希望这个人就是戈多，所以他们不断重复着波卓的名字。在戈戈和狄狄不断重复波卓的名字来确定他的身份时，贝克特把他们重复的名字用省略号隔开来表示停顿，这表明他们在很认真地确认自己是否读错了名字，同时他们在努力思考，努力把波卓的名字读对。波卓是两个流浪汉长时间无意义交流之后遇到的第一个人，他们也会有一种与波卓继续交流的愿望。

在本段的引用中，最后一句戈戈说的话中因为省略号而隔开的句子成分不完整，贝克特故意省略掉了部分句子成分。“文本对某些信息不予叙述，实际是一种打破常规的高明叙述，是一种更强有力的叙述话语。”[5]根据戏剧文本的前后情景，这个句子的完整表达可以是“波卓，真的吗？我估计弄错了。我似乎并不知道有这样的名字”。戈戈接受不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不是戈多的事实，所以他在极力反驳，以求事情有所改观。剧本中，戈戈又说他知道“戈卓”(Cozzo)，言下之意是有可能根本不存在波卓这个名字，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人不是戈多的事实。

当戈戈和狄狄遇到波卓和幸运儿之后，他们俩目睹了波卓对幸运儿的残忍压迫。幸运儿在发表他的演讲之前都没说过一句话，读者看到的是幸运儿背着沉重的包袱，还要时刻听从波卓的命令

波卓：[对弗拉季米尔]你是在特别的暗指一些事情吗?

弗拉季米尔：[坚定地结巴着说]这样对待一个人……[指向幸运儿]……这样……我认为……不……一个人……不……这是一种耻辱

作为旁观者的狄狄不能忍受波卓对待幸运儿的残忍方式，他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责怪波卓。他所说的残缺不完整的句子，看似荒诞无意义，其实是贝克特的特意安排。金元浦指出：“文学语言作为一种感兴语言，往往会打破语法和概念的逻辑序列，而遵从一种情感表现的非逻辑方式。从语法来看，它通过句子成分缺失形成一种未定状态和模糊效应[7]”。狄狄为了表达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而不至于冒犯波卓，他聪明地省略了话语中对波卓不满的词，从而造成了句子成分的缺失。这句话补充完整应该是“这样残忍的对待一个人，我认为人不能被像猪一样对待”。弗拉基米尔连着用了两个“不”，实际是在表明自己的立场，幸运儿应该被平等对待。

三、句中“I don’t know”(我不知道)所造成的空白

《等待戈多》这部剧中另一个语言特点是否定句“我不知道”的大量使用。整部剧中大约有15个这样的简单否定句，这些简单的否定句后蕴藏着丰富的意义。“《等待戈多》中的许多人物对话都空洞无意义，也不会产生任何结果。”[8](笔者译)

在第一幕剧中，当自称是戈多派他来送信的那个小男孩与狄狄的对话中，小男孩一直在用“我不知道”回答狄狄的问题。

小男孩：戈多先生—

弗拉季米尔：我以前见过你，是吗?

小男孩：我不知道，先生。

弗拉季米尔：你没见过我?

小男孩：没有，先生.

…………

弗拉季米尔：他为什么不打你?

小男孩：我不知道，先生。

弗拉季米尔：他肯定很喜欢你。

小男孩：我不知道，先生。[9](笔者译)

“贝克特使戈多陷入了一个无休止的语言游戏，可能只是为了暂时缓解焦虑。”[10](笔者译)小男孩带来消息之前，两个流浪汉已经等了戈多很长时间。小男孩一见到这两个流浪汉就说他带来了有关戈多的消息，所以这应该是狄狄特别想要听到的消息，而且这消息对他很重要。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小男孩却没有给他想要的答案，一直在用简单的“我不知道”来回答。

“《等待戈多》中的人物与自己和他们所生活的世界都有一种疏离感，贝克特所做的就是在读者与这些疏离的人物之间建立一种联系。”[11](笔者译)读者细读文本可以知道，小男孩和狄狄是陌生人，他们一点也不熟悉。其实，这种交流符合陌生人之间的交往原则，因为陌生人之间很少会有心与心之间的交流。就像小男孩一样，他不会去关心两个流浪汉为什么那么在意戈多，即使他们不停地追问，小男孩也不愿意和他们谈论太多有关戈多的消息。戈多对两个流浪汉很重要，因为他可能会改变他们两人的生活，给他们的生活增添希望；而对小男孩来说，戈多可能就是一个和自己每天生活在一起的人，没那么特殊神秘，所以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来回答他们。

爱斯特拉贡：我被诅咒了!

弗拉季米尔：你在哪?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爱斯特拉贡:他们来了!

弗拉季米尔:谁?

爱斯特拉贡:我不知道。

弗拉季米尔:多少人?

爱斯特拉贡:我不知道。[12](笔者译)

“在《等待戈多》中，语言失去了交际的功能，剧中人物总是头脑不清，他们说话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或取乐。”[13]在如上对话中，两个流浪汉在谈论着他们自己也不清楚的一些问题。他们在等待戈多的过程中无事可做，随便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来打发时间。对于戈戈的回答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也许他真的不知道“谁来了”或“有多少人来了”；二是他根本不知道狄狄在谈论什么。狄狄总是感到孤独，努力找话题和同伴交流，为了配合同伴，戈戈用一些简单的言辞来继续他们之间的交流，这样既消磨了时间也达到了取悦对方的目的。

四、句中大写造成的空白

在英语句子中，一般情况下只有句子开头的首字母抑或是人的名字需要大写，标题或一些缩写词是需要使用大写字母的，句子中的字母除首字母外一般都不大写。在《等待戈多》这部剧中，出现了整个句子中所有字母都大写的情况，大约6处。贝克特剧中这种精妙的句法留白并不是无中生有，而是促进读者参与文本意义建构的独特方式。

通常情况下，在与人的交流对话，整个句子中使用大写字母是很不礼貌的，这表示粗鲁的“大喊大叫”(screaming)，而不是友好的“交谈”(talking)。戏剧第一幕刚开始，狄狄和戈戈在谈论他们昨天做了什么，他们两人都不能确切告诉对方昨天所做的事，当戈戈不想再和狄狄争论，想自己去睡觉的时候，狄狄喊戈戈的名字时用的全是大写字母。

伊赛尔认为：“空白产生于文本意义的不确定性。”[14](笔者译)在这一段对话中，大写的单词加上全部大写的句子以及它们后面的感叹号，使文本的意义模糊不确定，造成了他们之间的交流障碍，形成了读者阅读中的空白。贝克特使用这些大写字母的最直接的意思就是引起对方的注意。狄狄和戈戈一起谈论并回忆他们昨天所做的事，谈到那个对他们很重要的人戈多的时候，戈戈突然说他要睡觉，这意味着他想结束此刻谈论的话题。从剧本中狄狄叫醒戈戈的用词中可以看出，他并不想结束聊天的话题，他喊了两声“Gogo”，接着又喊了“GOGO”，这既是对对方的一种责备，又是一种恳求。

狄狄叫醒戈戈后，他确实想和戈戈聊天。但是，当他想和狄狄分享他所做的梦时，狄狄却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他，第一次的回答是“Don’t tell me”，当戈戈正要告诉他梦的内容时，狄狄的回答是“DON’T TELL ME”[15]。从这样的回答中可以看出，狄狄的语气很僵硬，他很生气，也不想听戈戈的梦是什么，表达了他不愿意继续交流的想法。

读者仔细阅读就会发现，戈戈已经偷偷地转移了话题。他们之前谈论的是“戈多”以及昨天他们见面的场景，戈戈这次与他谈论的却是他自己做的梦。“戈戈的健忘，波卓的失忆，小男孩的否认，无不以其机械或荒诞不经使寻找时间流动证据的尝试化作泡影。”[16]戈戈的健忘使他不能与狄狄继续之前聊过的话题，狄狄虽然感到孤单，但是不愿与他相互依存的戈戈继续交流。

五、结语

《等待戈多》中的叙事空白未完成性中隐藏着丰富的含义，剧本中的句法空白增加了文本意义的不确定性。空白后面隐藏着无尽可能的意义，不确定性后面是多种可能的解释，这正是贝克特想要达到的效果。空白和不确定性让不同读者产生一系列不同的阅读体验，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阅读经历丰富文本的意义。不管是省略号、句子中大写字母的使用还是简短否定句“我不知道”的刻意安排，都是贝克特独特的写作技巧，它不断吸引读者去发现和探索，从而赋予剧中人物鲜活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