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秋 朱晓玲
鸾带,即一种两端有排须的宽腰带,是明清女性常用的衣饰。在《醒世姻缘传》中,一条美丽鲜艳的桃红鸾带,竟变成带有几分恐怖气息的物品。在第一世姻缘里,浪荡子晁源蒙受父亲荫泽突然显贵,继而起了“富易妻”的念头。他宠爱小妾而冷落正妻计氏,使孤立无援的计氏生活日渐窘迫。一次,小妾珍哥造谣计氏与和尚道士通奸,晁源愤而休妻,含冤的计氏再也无法忍受二人的凌逼,最终用一根桃红鸾带自缢而亡。此后,桃红鸾带的意象也重复出现在书中。它像一条幽魂,在两世姻缘间游荡,暗示了无影无形又无法逃脱的罪孽、怨恨与因果,这种视觉上的意象“‘代表了’、暗示了某种不可见的东西、某种‘内在的’东西”[1]。本文将以文本为中心,解读小说中“桃红鸾带”独特的文学内涵和艺术效果。
在明清时期,桃红是深受青年女性青睐的色彩,这在当时的一些小说中均有所表现。《金瓶梅》中,潘金莲与西门庆在王婆的撮合下第一次见面时特意“上穿白布衫儿,桃红裙子,蓝比甲”[2],尤其是桃红裙子,显得金莲十分妩媚动人。《红楼梦》“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一节,宝玉和莺儿探讨了配色问题,他赞美莺儿的松花配桃红“这才娇艳”[3]。作者借角色之口道出了桃红色娇艳妩媚的视觉感受。袭人回家照顾病重母亲时也穿过“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4],鲜艳的色彩反倒衬得外罩灰鼠袄过于素净了。《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里,陈大郎送给王三巧的礼物中就有一条桃红绉纱汗巾;《醒世姻缘传》中的薛素姐和童寄姐也分别有一条桃红鸾带和桃红汗巾。
从计氏的年龄和心理上来看,选择鲜艳美丽的桃红鸾带自尽合情合理。第八回晁源听信珍哥一面之词愤然休妻,计氏父亲的驳斥中有“(女儿计氏)这两三年也没叫你添件衣裳”[5]一句,可知计氏嫁与晁源才不过数年,正当青春年少,穿戴服饰中有桃红色的鸾带也是合情合理的。另外,由于晁源的冷落,计氏素日穿的衣裳都是家常旧的,但她在自缢前特意嘱咐父兄为她裁制了一整套新衣服。夜里,她仔细梳妆打扮了许久,完毕后才从容赴死。她的死亡极具庄重之感,其中既有对自身主母尊严的坚决捍卫,也有当时生死观的影响。在其他明清小说里,当黛玉、李瓶儿、西门庆等角色死亡之际,众人悲伤之余的第一反应是急忙为其梳妆,好让他们体面地进入阴间,这反映了古人对死亡的重视,计氏也是如此。也许担心冷血的丈夫不会郑重对待她的死,计氏选择自己用心准备。当然,这也反映了一位女性对自己仪表形象的重视,既然是自己选择的死亡,那么就应该体面而有尊严地死去。
书中数次写到计氏以鬼魂形象现身,几乎每次都会提及她脖子上的桃红鸾带。第九回,计氏死后,其父当夜就梦见了女儿的亡魂,她“脖子缠着一拖罗红带子”[6],前来诉冤;第十六回,晁夫人“常梦见计氏脖子里拖了根红带与晁源相打”[7];第三十回,计氏又托梦给晁夫人,此时她已在阴司游荡了十二年之久而无法托生,仍是“项上拖了一根红带”[8],她磕头请求夫人为其超度。直到晁夫人为她连做了三昼夜道场,计氏终于得到托生资格。再次托梦与夫人答谢时,那条桃红鸾带才从她的脖子上消失。
桃红鸾带是计氏因自身罪过而无法托生的标识,她在没有摆脱鸾带的束缚前是无法托生的罪孽之人。第三十回,作者直接道出了计氏鬼魂带有罪孽的原因。首先,他列举了若干事例,以批判不理智的、怀有私心的自戕行为。接着,又道出计氏生前的种种不是。她虽是在晁源和珍哥的凌逼下含冤而死,但自己之前也欺负过尚未蒙父亲荫泽的丈夫。被晁源冷落后,又有气性不好、泼辣骂街等过错。更严重的是,她只顾报冤仇而选择轻生,差点连累父兄。在作者看来,如此不贤不孝又失去理性的她终究是触犯了鬼神之怒,所以给予了她相应的惩罚。她不但不被允许托生为人,做鬼时也要承受自己死时的痛苦:“如吊死的脖子拖了那根送命的绳,自刎的血糊般搭拉着个头。”[9]于是,那条夺走计氏性命的桃红鸾带如枷锁一般缠绕在鬼魂脖子上,象征着计氏自戕的冤孽,是惩罚其永世不能托生的鲜明标识。多亏晁夫人良善有德,不惜花重金做法事超度计氏。当计氏亡魂被度脱后,计氏获得了转生权利,罪孽亦被洗去,象征着她自戕罪过的鸾带也早已不复存在。
在第二世姻缘里,桃红鸾带的意象也出现了一次。第五十二回,狄希陈私藏情人孙兰姬的信物,不料被薛素姐发现,给了他好一顿痛打。当狄母忍受不了儿子的惨叫而冲进房时,“只见一根桃红鸾带,一头拴着床脚,一头拴着狄希陈的腿”[10],素姐则不断用大针狠命刺他。对于其他人来说,桃红鸾带也许只是一条普通的腰带;对于晁源的转世狄希陈来说则具有特殊的意味,它是前世之冤仇的化身。
《醒世姻缘传》是一部十分重视因果报应的小说。善恶皆有报,花花公子晁源一生坏事做尽做绝,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两件事:一是射杀修炼多年的白狐并残忍地扒下她的毛皮,二是联合妾室逼死糟糠之妻。此外,还有抢占友人财产、通奸他人妻子等。于是在第二世姻缘里,其转世狄希陈就必须承受来自前世冤仇的报应,桃红鸾带则是连接前世与现世的实体化怨气载体。昔日,计氏含冤惨死在鸾带之下,今日,鸾带束缚住狄希陈使他深受素姐折磨,桃红鸾带将两世的冤家紧紧缠绕。刘东晓[11]在《〈醒世姻缘传〉中的服饰文化研究》里认为,桃红鸾带就是计氏怨气的代表。在第一世姻缘里,桃红鸾带是计氏怨气的一个象征。到了第二世姻缘,桃红鸾带的出现让人不由联想起前一世的冤仇。桃红鸾带是连接两世姻缘怨气的载体,它的出现是西周生的一个暗示:作为晁源转世的狄希陈之所以会在素姐以及后来的寄姐手下饱受虐待,都是来自前世冤仇的恶报。
在大众的印象里,桃红色与女子相配本应该是“人面桃花相映红”[12]这般明媚可爱的画面,计氏之死的场景则是别样凄异。一位青春正好的女子就这样含冤死于丈夫和小妾的欺凌,该是何等悲哀。桃红鸾带给读者带来了十分强烈的视觉冲击:娇艳的腰带与枯萎的红颜形成了鲜明对比,反衬出计氏之死的无限凄凉,大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桃红鸾带的意象也为计氏之死增添了艺术化效果。桃红鸾带将原本十分恐怖的场景适度柔化,一定程度上美化了计氏之死的意境。之后计氏亡魂出场时,这根艳丽的鸾带也增添了一份凄美的味道。虽然西周生认为计氏自身也并不十分完美,但他对于她的冤死还是抱以怜悯的态度,不然作者不会用大量笔墨给计氏安排一个较为体面的、让人动容的死亡方式,也不会让她的转世童寄姐有一个比较圆满的人生。计氏之死也会使读者在伤感之余产生新的思考,计氏本身虽不尽完美,但她的遭遇仍是值得人们同情的。她也是时代的一个缩影。在这样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里,在充斥着各种严酷与不平等的封建家庭制度下,这样含冤屈死的红颜不知又有多少。
作为严格意义上的第一部文人独创小说,《醒世姻缘传》里前后呼应的意象给小说文本增色不少,桃红鸾带就是一个典型。这条桃红鸾带就像一面小镜,倒映出清初社会生活的种种方面,如服饰文化、生死观念、家庭伦理、宗教思想等,同时反映了一系列人性问题。在宣扬“因果轮回”的《醒世姻缘传》里,一切罪孽都无法逃脱惩罚。这其中也许寄托着作者惩恶扬善的理想。可是,西周生终究只能在书中借助无形的因果来实现这一理想,不得不说是一种时代的局限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