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依依
现实生活中的女性是李商隐诗歌中女性形象的重要来源,包括他所写的女冠、歌女、达官贵人的小妾,尤其是自己的妻子,即王氏。近代的苏雪林在《李义山恋爱事迹考》中写道,李义山一生所恋爱的人有女冠、宫嫔、发妻、娼妓四种。
李商隐和妻子之间有真挚的感情,两人情投意合。但在十四年的夫妻生活中,他们聚少离多。《夜雨寄北》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一篇佳作,首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即表明两人身处异地无法相见,只得遥想“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美好场景。同样,李商隐的《临发崇让宅紫薇》也被认为是其与妻子王氏短暂相聚后临别所赠,诗中李商隐把妻子喻为紫薇,写出了“天涯地角同荣谢,岂要移根上苑栽”这样缱绻的诗句[1]。
虽然与王氏的婚姻在一定程度上使李商隐陷入了牛、李两党的纷争,但李商隐在抒写离别之情、相思之意的同时,始终满怀着对未来相处的期望和对王氏的爱意。人到中年,李商隐的妻子离世,从此天上人间再难相聚。《正月崇让宅》正是一首饱含深情的悼亡诗,诗人于公元857年正月来到岳父王茂元在洛阳的宅邸,他和妻子曾经在此居住,如今物是人非,李商隐触景生情,睡意全无,恍惚间像是听见妻子呢喃低语,她还唱着那支思念丈夫的歌。诗中不写自己思念妻子,而以移情的手法说妻子是怎样思念自己,悲伤痛苦之情更深一层。
唐代崇尚道教,道家学徒有望步入仕途。李商隐少年时曾入山学道,据后人猜测,李商隐在这段时间里结识了一位伺候公主的女道,名为宋华阳。两人不可自拔地相恋了,后被迫分开。虽然并没有直接证据能够证明此事,但李商隐确实曾写过以女冠为主角的爱情诗句。如“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银河吹笙》)。一个“断”字写出了女冠心中的痛苦。她也有真正向往的爱情,可惜她要受道德戒律的约束,不可能完全正常地与男性交往,也很难得到幸福的爱情。
在洛阳时期,李商隐还曾结识了一名叫柳枝的姑娘,为她写下了《柳枝五首》。诗中刻画了一位活泼天真的妙龄少女,她是洛阳城中商人之女,才貌俱佳,在偶然间听见李让山吟诵李商隐的《燕台诗》,一时间为之倾倒,甚至手断长带乞诗。可惜命运弄人,友人的一场小小玩笑使得他们阴差阳错,序中写“会所友有偕当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李商隐的离开,让两人没能终成眷属,柳枝“为东诸侯取去矣”。诗人苦涩地回忆道:“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春天的时候,两人相遇,爱情刚刚萌芽;可到了冬天,柳枝已经嫁作他人妇,爱情最终和李商隐失之交臂,甚至到了晚年,李商隐依旧对这段遗憾的恋爱往事感到遗憾。
《柳枝五首》中作者选用了大量具有悲剧色彩的意象,如蛱蝶、丁香、东陵嘉瓜、干莲等,带有强烈的缺憾之美。诗人开头先用否定句“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来表现内心的挣扎和怅惘;接着情感转为浓烈,爆发出对柳枝的怜、对柳枝的爱;怜惜柳枝之后便是叹息,最后情不自禁地思考柳枝的命运,又联想到世间美好事物被摧毁的悲哀,诗人无可奈何,难以释怀。
李商隐的诗句中频繁出现嫦娥、宓妃、麻姑、紫姑等仙界的女性形象,被钟莱茵称之为“高唐系列”[2]。还有很多具有神话色彩的典故,如蓬山、嫦娥、牛郎织女、洛神。
“蓬山”强调相爱之人远隔,如“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嫦娥”写的是女性形象超逸出尘,突出一种曲高和寡的孤独感,如“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这两句写霜神青女和月宫仙子嫦娥不怕寒冷,在寒月冷霜之中斗艳比俏。“牛郎织女”一般与悼亡有关,用牛郎织女的年年相会反衬出自己夫妻离别,如“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就是在写希望将世上的“无期别”换成如同牛郎织女一样的一年一度的相逢。“洛神”传达的是爱情超越生死的情怀。《史记索隐》记载,宓妃是伏羲之女,溺毙在洛水之中,后成为洛水之神。李商隐所用的典故来源于魏晋时期曹植所作的《洛神赋》以及甄宓与魏王生死相恋的传说。他们人神殊途,却依旧情深,甄宓身死为鬼仍然留枕魏王。李商隐常常以洛神或是宓妃之名指甄宓之情,如“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时赋洛神”“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等等。
这些典故模糊了天上与地下、历史与现在的界线,充满了神秘感。
李商隐爱情诗中女性呈现的神化倾向,并不单单是直接引用神话传说,有的时候也指一些与诗人短暂相逢之后再也没有相遇的女性。这些被神话的女性中不乏诗人属意的女子,可对方或许并不钟情于诗人。这些女性是李商隐无法触及的,有了神秘莫测的特殊色彩,因而成为“神女”[3]。《曲池》写的正是李商隐与一名女性的爱情。曲池集宴,座中有一诗人属意的女子,美艳动人,如“日下繁香”、“月中流艳”,诗人不禁心旌荡漾。但他的这份意乱情迷并不为对方所知晓,出现了两情不同的情况。诗人无力改变,只能凭借想象将这种从产生就归于幻灭的情思化为诗句。
李商隐爱情诗女性形象神化倾向最直接的原因是唐代道教的蓬勃发展以及随之而来的女仙崇拜。道教是唐朝的国教,道士真人的社会地位较高。李商隐在少时曾“学仙玉阳东”,此后虽然奔走幕府,但是与道人的联系从来没有断过,并且一直对道教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他作为道门中人,深入研读过《道藏》,很多作品喜用道家典故,其诗中经常出现的女性如麻姑、萼绿华、杜兰香都是道教传说中的女仙。
李商隐之所以能够在晚唐的众诗人中取得独特的成就,与他多方面学习前人、善于继承前代诗歌的优良传统有关。不难看出,李商隐充分了吸收屈原和宋玉诗歌的营养,侧重抒发个人情怀。李商隐爱情诗中对神化意象的大量采用,最近的源头无疑是与他年代相近的唐朝诗人李贺,更远的是先秦诗人屈原。
李商隐早年丧父,中年丧妻,一生仕宦坎坷,最后在各藩镇幕府中过着潦倒的幕僚生活,孤独至死。从前文所总结的现实生活中的女性形象不难发现,他在感情方面也遭到过一些挫伤,甚至有难以忘怀的苦恋经历。爱情经历的不完美,促使诗人将内心难以抒发的深情倾诉于诗中的女性形象,加之想象,自然而然产生了神化倾向。同时,这也是诗人所使用的一种抒写策略。他虽然学过道、信过佛,但都没有使得他的身心得到真正的解放,只有在诗歌创作中才能获得自由。
李商隐的爱情诗总是有一种不可摆脱的悲剧色彩,字里行间有一个愁肠百结的诗魂诉说着缠绵悱恻的情怀。王夫之提出“身之所历,目之所见”对创作的影响,这在李商隐的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他的爱情诗所具有的悲剧色彩,有时代背景的影响,不过更多是受到了其自身遭遇的影响。他年少失怙,后来还卷入了牛、李两党之争,导致他常年在外漂泊,仕途上无所建树,其一生都充满了坎坷。
李商隐是一位重情之人,在执着追求真善美爱情的过程中饱受挫折。诗人年少爱情夭折,爱妻王氏离世,美好的爱情总不能长久,这加剧了诗人笔下的悲剧性,诗句中表达出浓烈的忧伤愁苦。
当然,李商隐的爱情诗也传承了以“言志”为主的诗歌传统。李商隐所写的女性形象,尤其是神化的女性形象,将具有世俗色彩的人类情感生活与更高一层的精神追求结合,象征着他内心深处的追求,抒写着他的郁郁不得志。特别是神化的女性形象,和屈原的香草美人、宋玉的《神女赋》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商隐的爱情诗有独特的感伤情调、朦胧意境以及象征性,描述了诗人一生的波折悲剧经历,把人生的悲剧写成了一支浪漫美丽的歌,塑造了一系列感人至深的女性形象。无论是现实生活中的女性形象还是来源于神话传说的女性形象,都隐含着诗人的人生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