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妍
(北京师范大学,北京100875)
近年来,各种新兴的语法格式流行于当下的社会生活中,“有点儿+小+X”作为其中一种,被青年群体广泛运用,并表现出从非正规语体向正规语体渗透的趋势。根据前人学者的研究,“有点儿+小+X”表示“主观小量义”,构成X的主要成分是情状和变化两类词,表示“量级不高”或“变化不大”(陈一,2014)[1],其主要语义特征是表小表轻,且具有使话语风格轻松活泼的语用效果(田颖,2015)[2]。任何语言结构,只要在形式或功能的某个方面不能从其组成部分或其他已知构式中严格预测出来,就可视为构式(Goldberg,2006)[3],“有点儿+小+X”已经符合构成条件,可称之为构式。一个民族的语言中所蕴含的文化内涵会对语言的形式和演变产生重要影响,该文将从真实语料出发,结合人们使用情况,从语用的角度分类对这一构式的语用功能进行分析,并在文化语言学的视角下,进一步探析社会、民族文化与这一构式的生成和发展之间的关系。
语言是人际交流的重要工具,为了达到交际目的,任何话语都包含着说话人的态度、评价、判断等主观性表达,而语言中的的构式更是带有特定的语用信息功能。通过对语料库中有关“有点儿+小+X”构式的语料的梳理与分析,我们将此构式的的语用功能总结为下述3点。
在此类中,说话者为了达到自己的交际目的,通常会利用“有点儿+小+X”对既有客观事实进行故意缩小,此时的X多为名词性成分。
(1)小李激动地说:“这回成了,我有对象了,女朋友腿有点小毛病,可是她的父母对我特别好!”(《中国青年报》)
(2)“我们刚才只是有点小争执,因而我误碰了床头的警钟,如此而已。”(《九重恩怨》)
(3)我安慰她:“有点小损伤也不算是祸,来,等我在石膏上签一个名字。”(《香雪海》)
(4)“让我看你们这地方没什么孬的。即便有点小困难,还不能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吗?”(《作家文摘》)
例1中,说话人都是试图缩小X所代表事物的缺点或过失,以达到自己说话的目的,例1中的小李可能想尽量降低他人对女朋友的负面评价,而多关注她的优点。例2中,说话人试图通过缩小二人之间的不合来达到平息不利现状的目的。例3、例4中,说话人都利用构式缩小了他人遭遇的伤害或遇到的困难,例3是为了起到安慰、鼓励他人的语用目的,而例4则是为了激励他人产生积极态度和情绪。
“有点儿+小+X”这一构式所表达的语义内容具有[+程度低][+量小][+主观性]的特征,因而说话人常借助肯定此构式所包含的“微量”“小义”的语义内涵来抒发其对某件事或某个事物的语气或态度。
第一,表示说话人不在意或不屑的态度。
(5)她一年到头从来都不得病。就是有点小感冒和过敏什么的,吃点药,过几天就恢复了。(《从普通女孩到银行家》)
(6)有些学者每每有点小成果,就赶紧写论文发表,数量不少,质量却上不去。(《人民日报》)
第二,表说话人的委婉语气,常用于说话人认定自己说的话有可能对他人产生负面评价时,从语用学的角度来讲,即违反了“礼貌原则”(Leech,1983)[4]时,说话人倾向于采用“有点儿+小+X”这一量级程度较低的结构,以避免驳了他人的面子。此时X可以是名词性或形容词性成分。
(7)你是最乖,最听话的,性格温柔,善解人意,除了有点小倔强,几乎没有缺点,你是绝对的绅士。(微博)
(8)感谢你们,并向你们致贺。此外,我个人有点小建议:倘能选刊一些诸如版画之类的插绘……(《读书》)
第三,表说话人的自谦态度,常用于说话人在对自我进行正面评价时,或是对自己所取得成就的委婉表达,或是在某一领域中自己占有比他人优越地位的自谦态度等。说话人为遵循“谦虚准则”,尽量缩小对自己的表扬,常常会使用表“微量”“小义”的构式,即便X所表示的性状程度很高或内含的事物体量很大。
(9)恰恰刚好今天的晚饭做的有点小丰富,嘻嘻,炖腔骨,肉丝炒辣椒……(微博)
(10)瑟斯顿高兴地说,“但在这个城市里我还是有点小门路的。”(《超载》)
第四,表说话人自我减化不如意的情感态度。当说话者想要表达某些不如意的经历、但又不想维持或增加其负面意义或情感态度时,会选择使用小量义的构式对负面情绪进行消解,也即我们常说的“故作轻松”,有时还会产生戏谑、讽刺等表达效果。
(11)说来有点小遗憾,她姐妹四个都生男孩,而周家兄弟俩的“独养苗”却是女儿。(1994年报刊精选)
(12)虽然今天有点小不愉快,不过都会过去的。(微博)
第五,表说话人轻松、活泼、亲昵等“表小表轻”的语气。在语言的实际运和发展过程过程中,语法、语用的各种变化形态常常会打破其固有常规,“有点儿+小+X”通过其新的语法结构和“微量”“小义”的语义表达,突破了“有点儿”后只能跟消极意义词语的限制,进而打破严肃的话语风格,表达出说话者轻松、活泼、诙谐等的语气态度。
(13)今天精神有点小亢奋,我是怎么了?有喜事还是咋子?(微博)
(14)“乡音聊电话,就自动成为‘加密模式’,我还有点小羡慕”,她莞尔一笑,“当然了。”(人民日报)
说话人有时为了详细描写所述事物,会寻找一个与之可比拟的对象,以让受话人进行比照和想象,进而得知所述事物的具体情貌,而“有点儿+小+X”构式此时就起到缩小参照物的作用,X只能是名词性成分。
(15)童姥见他垂眉低目,俨然有点小高僧的气象,心想这小和尚迂腐得紧。(《天龙八部》)
(16)她又惶惑起来,顾虑这种事是不是有点小资产阶级的情调。(《读书》)
(17)台前是多层多级石阶,有点小中山陵的气派。(《人民日报》)
上述三例都是说话人为了让受话人更好地理解自己所说的事物情状,使用该构式将所述事物与人们更为熟悉的参照物或将所述抽象概念与具体概念进行比照,如例15将小和尚的外貌气质与高僧进行比拟,例16将“顾虑这种事”这一抽象事件具体化为“资产阶级的情调”,以实现说话人的阐述目的。
语言是一种文化符号,一个民族的生存历程和文化精神,都可以在语言中得到体现。有关语言与文化之间关系的探究起源于西方语言学界,大致可以分成两个派别,一是以洪堡特为代表的欧洲人文主义传统,二是以萨丕尔、沃尔夫为代表的美洲语言人类学传统。1996年,帕尔默首次提出“文化语言学”(cultural linguistics)的概念,而后谢里芬大力发展了西方文化语言学学科体系。他认为“语言和文化认知是一种以复杂方式互相影响的动态系统”,此后他又提出了“文化概念”理论,并阐释了其中的文化认知、文化范畴、文化隐喻等一系列核心概念。该文将从文化语言学的角度,结合多个概念,对“有点儿+小+X”这一构式进行文化层面的探析。
文化范畴是反映在语言当中的、由文化建构的观念范畴。文化的范畴取决于文化概念的形成,分为物质文化、社会文化和主观文化。在物质文化层面,我国古代社会一直以小农经济为主,封闭性强,唐宋时期商品经济得到了新发展,不仅使得包容性、通俗性强的市井文化兴起,也令如浙东事功派肯定人的本能、欲望等观点涌现出来。到了明清时代,资本主义萌芽使得文化、思想开放的态势进一步打开,文学创作和欣赏不再是个别阶层才能享有的权利,通俗文学达到了我国古代的高峰,在语料库中,“有点儿+小+X”构式最早出现便是在清朝的通俗文学作品中。
(18)俺姓宫名升字子迁,也有点小名望。家住在大名府张家庄。(《聊斋俚曲集》)
(19)为人有点小能干,在嫖赌场中,狠弄过几个钱。(《绿野仙踪》)
可以看到,这一构式最初就脱离于王公贵族和严肃文学体系,诞生于市井乡间,是民间百姓使用的话语结构。此时X的语法成分多是单/双音节名词。随着其在人们言语交流中的使用,X的成分发生了变异,逐渐演化出了“有点儿小”后跟形容词的用法,但数量很少。建国初期,我国实行计划经济体制,文化发展模式具有高度集中的特点,文化生活整齐划一、较为单一,人们习惯了在集体的生活,很难接受与集体不符的“特殊”行为,因而“有点儿+小+X”这种非正规、主观性和创新性强的话语结构是不被提倡的。而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实行,文化选择和社会群体的价值取向日益多样化,在此经济、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青年一代个体主义意识增强,追求创新、个性,此构式正符合他们的表达需求,得到广泛使用和传播。在不同的时代,这一构式承载了不同的文化信息,用法也已不同于其初产生时期,表现便是构式中的X由物质量变为性状量的趋势越发明显,并进一步扩展为标记话主的“主观量”。
G.尤尔认为,文化图式是基于某一特定的文化经历上已有的知识结构。文化图式是“人类通过先前的经验已经存在的一种关于文化的知识组织模式”(刘明东,2003)[5]。文化图式具有共享性,具有相同相似文化经历,其头脑中的文化图式是相互重合的,因而对某种事物有相同的感知。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中国人,从小就被教育说话做事要遵循“礼”的原则,“中庸”的伦理道德思想也扎根于我们的文化图式中,它强调不偏不倚,过犹不及的理念,这些思想一旦形成就具有稳定性,并潜意识的制约着我们进行言语交际时话语的构建。“有点儿+小+X”构式一个很重要的语用功能就是表达说话人的自谦态度和委婉语气,它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语义的刺激性,达到了“中和”的目的,如果我们的言辞锋芒毕露,就违背了“礼”的原则和中庸的态度,可能使与我们共享同一个整体文化背景的受话人难以接受,进而影响话语交际的顺利展开。
文化图式具有差异性。虽然同在儒家文化的背景下成长起来,但由于人们各自地理位置、生活经历等的不同,我们对世界也有着不同的理解和认知。当下,“有点儿+小+X”构式在青年群体中十分流行,但中老年群体是很少使用的,因为两大群体的人类经验,追求的价值原则、行为规范是不同的。青年一代在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和中西方文化的交融趋势下成长起来,追求个性、新奇甚至标新立异和反叛,强调表达自我的感受和观点,因而很容易接受并使用这种主观性很强的构式,而中老年群体由于大多经历过建国初期的艰苦生活,且集体主义精神、传统家族规约在他们身上的烙印十分深刻,因而更大程度上沿袭了正规范式的传统表达,排斥“不合群”的话语行为。此外,由于西方文化的传播以及后现代主义文化的影响,通过解构主体达到对权威、秩序的消解和颠覆,话语文本变得平面化,不再追求深度,“有点儿+小+X”构式也由客观陈述逐渐演变为纯主观表达,如对不如意情感的消解等。这也表现出文化图式的包容性,不同的文化图式可以相互借鉴和融合,进而扩充已有的文化图式。
Lakoff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指出,隐喻是一种思维与认知方式,语言、思想及行为中皆有隐喻,各语言中的构式都是由以该语言为母语的人的意向图式投射到语言中形成的。文化隐喻关注的是语言范畴到社会文化范畴的映射,其植根于传统文化中,包含着某一民族的典型的世界观、信仰或价值体系。在此构式的语用功能中,不论是有意缩小X所表事物或性状,还是表达说话人的某种语气,在本质上都蕴含着一种婉转、不直接的话语效果,这其实是中华民族性格在语言上的映现[6]。心理学家Hofstede曾提出考察文化差异的6个文化维度,中国是高程度的集体性文化、高权力距离(注重社会等级)、不确定性规避程度低(保守、不喜冒险)、过去导向时间观(尊重历史和文化传统),中国人在话语交流中倾向于掩饰或压抑情感的流露,因而在交际中往往显得谦虚、内向等。
“有点儿+小+X”作为一个使用较广泛的构式,具有多重语用功能。而语言诞生于特定的文化环境中,既反映该文化,同时也被该文化所塑造。通过从文化图式、文化范畴和文化隐喻3个角度对这一构式进行的文化剖析,我们进一步了解其在生成、发展的过程中与文化的互动及二者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