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璞注《山海经》原始思维之体现

2020-01-01 12:33张闽敏
文化学刊 2020年10期
关键词:蚩尤山海经神话

张闽敏 施 静

思维是人类所具有的高级认识活动。恩格斯说:“每一个时代的理论思维,包括我们时代的理论思维,都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它在不同的时代具有完全不同的形式,同时具有完全不同的内容。”[1]这段话告诉我们不同时代的思维是相异的,所以原始思维与原始先民的心智能力紧密联系。然而,郭璞在注《山海经》过程中,非常自觉地运用原始思维来观照世界。他并非原始先民,即使生活在两晋时期,对自然与人类的认知也应该远远超越古人。为何其能熟悉原始思维的运作方式并熟练运用它?原因与郭璞这个思维主体有着必然联系。

一、思维主体下思维方式的选择

《晋书》明确记载郭璞“洞五行、天文、卜筮之术”[2]。在风水领域,郭璞集历代风水之大成,废除了八宅风水术,撰写了具有古代科学思想的《葬书》《玉照定真经》等,被尊称为东晋后历代中国风水的鼻祖。在易学史上,郭璞通过其易占活动,为发展中国易学尤其是易象数学作出了独特的贡献。在政治领域,因为郭璞身世寒微,所以,他借助占卜活动去达成参政议政和实现济世之志的抱负,占卜活动是他政治生涯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除此之外,郭璞又是一名笃厚的道教信仰者,这从他改造和发展的游仙诗中可以一窥端倪。所以,郭璞是两晋时代最著名的方术士。而作为方术士,郭璞连通了真实和虚幻的两个世界,如占卜。“对原始人来说,占卜乃是附加的知觉。”[3]所以,占卜就是原始思维的直接体现。那么,郭璞熟悉和惯用原始思维来观照世界也就不难理解了。这一点也恰巧证明了思维是具有历史传承性的。人类从原始社会进入文明社会后,原始思维虽然被文明人分化了的、更高级的思维方式逐渐取代,但是并没有随之销声匿迹,它是更高级的思维形态产生的基础,所以,原始思维已积淀在新的思维方式里。郭璞即运用原始思维阐释《山海经》中的神话,使它回归朴野本真的模样。

二、《山海经》原始思维的特质

列维-布留尔把人类早期的思维称作原始思维,亦即原逻辑的思维或神秘的思维[4]。这种思维和现代人的逻辑思维方式是不同的。逻辑思维遵循同一律、矛盾律和排中律等,从不同方面保证人民思维的确定性、一致性和明确性,它是人类在长期的实践中对思维活动的概括和总结。所以,原始思维还没有具备这样的特质,它是人们在生活实践中产生的直觉思维。而且,列维-布留尔认为“互渗律”在原始人的智力活动中起到了最一般的作用,形式有接触、转移、感应、远距离作用等等。那个时代,人们还不能十分清晰地区分人和物之间、物和物之间、现实事物和梦中事物之间等的差异。他们认为万物之间没有不可打破的界限,并且通过互相渗透成为一个共同体。

根据列维-布留尔的理论,我们发现《山海经》是一部具有原始思维特征的重要典籍。例如《南山经》:“又东三百七十里,曰杻阳之山,……有兽焉,……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1)本文所涉及《山海经》的引文及郭璞注释均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郭璞注、毕沅校的《山海经》。《西山经》:“又西百八十里,曰泰器之山,……是多文鳐鱼,……食之已狂,见则天下大穰。”《中山经》:“又东十里,曰青要之山,……有草焉,其状如葌,而方茎黄华赤实,其本如藁本,名曰荀草,服之美人色。”上述例子中“佩”“食”“见”“服”诸词将物与人、物与现实中的客观现象通过接触、感应等勾连起来,形成一种神秘的联系。而这种神秘联系并非是逻辑意义上的因果关系,与现实状况可能毫不相干甚至互相矛盾。这种例子在《山海经》中大量存在,足见其具有原始思维的特质。

三、郭璞神话阐释的原始思维体现

进入文明社会后,神话经历了由野而文的演化,她总是或多或少地丧失其原始性而打上文明的印记,原始思维亦然。作为人类从蒙昧时代进化到文明时代形成的特定的思维形式,原始思维反映出先民的认知活动与思维规律。当“中国神话在殷周(西周)时代没有得到系统的整理加工,并遭受历史化和实用化的巨大损害”[5]后,神话历史化了,不少丰富美丽的神话故事逐渐变质,逐渐僵化。而郭璞在对《山海经》神话阐释时,善用原始思维,保留了神话的原生性,这可以从其注释时征引神话材料的文献类型及这频次中看出端倪。

郭璞神话阐释中涉及的古代文献28本,神话材料88则。

(一)源自儒家典籍

自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后,儒家地位日益提高,儒家经典成为一种真理和一种准则。所以,在儒家提倡的仁义礼智信下,神话失去了随心所欲的自由,原始思维也逐渐被替代。但《归藏》是例外。《归藏》是传说中的古易书,与《连山》《周易》统称为《三易》,传统认为是商代的《易经》。《易经》是古代占筮之书,《归藏》与其性质相同,那么郭璞从中摘引10则神话材料也就不足为奇了。

(二)源自历史著作

这里的历史著作体裁是多样化的,包括以司马迁《史记》为正史为源起的二十四史和外史、野史、法典、地志等。司马迁的《史记》冠“二十四史”之首,是“正史”之祖,所以它具有标榜和示范作用。司马迁坦言:“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如关于黄帝和蚩尤大战,《大荒北经》云:“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司马迁改写为:“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6]两相对照,后者神话气息荡然无存,已完全剥落了神话的性质而成为历史了。司马迁严谨客观的治学态度深深影响着后世史学家,所以二十四史中的神话材料所存甚少。《周书》(《逸周书》)、《世本》《竹书纪年》《国语》等不在正史之列,反而保存下一定数量的神话材料。茅盾先生亦曾言:“历史家,能够不大失却神话的本来面目而加以保存的,是一些‘野史’的作者。”[7]

(三)源自诸子百家

诸子百家涉及哲学、思想、宗教、文学、医学、天文、历法等各个方面,集中了各个学派的学术观点。郭璞痴迷道法,精于算历,所以从《尸子》《庄子》《淮南子》《河图玉版》《诗含神雾》中征引了38则神话材料。其中,前三部是以道家思想为主的作品,特别是《庄子》。《庄子》是一部洋溢着浪漫主义气息的典籍,本身含有大量的神话材料。但是,有的神话材料经过庄子的修改,变得哲理化了。如《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8]这则故事是对《海外南经》中周饶国(小人国)的想象,貌似诙诡滑稽之事,其实是对社会现实的嘲讽。所以,庄子著作中的很多神话都蕴含原始哲学观念,运用它们的目的是设喻取义,阐释哲理,从而改变了神话的面貌。但庄子“万物皆一”的观点又体现了其具有原始思维的特质。因此,郭璞在摘引时进行了廓清。至于《河图玉版》和《诗含神雾》,它们都是谶纬之书。谶纬出于神学,其中神话传说无所不包,有着纯粹的华夏远古神话与宗教色彩,是郭璞参考的重要典籍。

(四)源自诗文作品

诗文作品中郭璞只涉及《楚辞》,而且7则神话材料中的6则出自《离骚》和《天问》。众所周知,《楚辞》是浪漫主义诗歌总集,也是神话最丰富而又极具神话原生风貌的现存古籍之一。它涉及的许多神话材料都能与《山海经》中的神话相互印证、相互注释、相互补充,如神祇灵巫、神异禽兽、神山圣水神树等。从神话学价值角度而言,它与《山海经》不分伯仲。茅盾先生这样论述过:“《楚辞》是研究中国神话时最重要的书籍,其中屈原之作《离骚》与《天问》包含许多神话材料,恐怕《淮南子》、《列子》等书内的神话材料有些是源自《楚辞》。”[9]屈原作为《楚辞》的主要作者,他把大量神话材料应用到作品中,这些具有浓郁原生色彩的神话给他提供了丰富的艺术形象。虽然作为文学家的屈原在创作时会对神话加以修改,增益其文学色彩,神话材料变得文雅美丽,“但大体说来,他们还不至于像古代史官似的把神话完全换了面相”[10]。所以,茅盾先生认为在哲学家、文学家和历史家三者中,文学家保存神话的功绩最大。《楚辞》自当成为郭璞采撷原始神话的乐园。

鲁迅先生认为:“中国之神话与传说,今尚无集录为专书者,仅散见于古籍,而《山海经》中特多。”[11]所幸,郭璞运用原始思维观照阐释《山海经》,保留了神话的原生朴野之美,并使其成为后世神话研究不可或缺的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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