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哀江南赋》文学用典的互文性叙事研究

2019-12-30 16:00军,张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庾信典故江南

李 军,张 莉

(1.四川师范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四川成都 610066;2.四川省简阳中学,四川简阳 641400 )

一、问题的提出

作为“暮年诗赋动江关”的六代文学名家和南北文学融合发展的集大成者,庾信后期文学创作确乎做到了诗赋双绝。学者研究庾信作品,对其后期创作都每每给予了极高评价,其中尤以其长篇抒情和时代历史折射为主要内容的《哀江南赋》堪称最优秀者。该作品从历史性宏观叙述的角度展现了国家战乱之中南梁故主江山颠覆,社稷重创,民众罹难且动荡不堪的历史图景,行文全篇充满对逆贼巨盗及权奸乱国者的无限愤慨,既哀伤痛彻地书写出自身家业凌夷、城阙废墟的故国黍离之悲,又深沉强烈地抒发了作家羁旅异国,归途无望的悲凉之感。《哀江南赋》历来被视为赋辞创作史上的丰碑,充分具备了一部鸿篇“赋史”巨制的思想境界、浩瀚规模及吞吐气质。该作品“叙述家世风德、个人际遇,又叙述梁室的盛极而衰、羁臣的家国之恨,既是抒情的长篇,又是咏史的巨制,很能见出士族子弟在国破家亡后的特殊心态。”[1]107“(《哀江南赋》)每一个简短的包含典故的句子,都提供了丰富的历史联想,因而形成十分厚重的文章风格。”[2]439学者研读《哀江南赋》,确乎都注意到其作品在揭示国家遭难,大厦倾颓,生灵涂炭之中的郁勃忧愤之情,同时借助于典故运用以达其抒情叙事,传递历史事件及心灵意志等关联性辞赋接受阐释问题亦多为研究者所讨论。虽则如此,在《哀江南赋》的研究中,有关文学用典与其历史叙事的内在逻辑关联、典故叙述的文本结构,以及其所间接道出的作家文化意志、价值倾向与潜意识心性情怀等诸方面更为隐幽深秘的精神与文本问题,迄今为止仍旧未有更多人关注。要真正讨论庾信作品用典的深层文化、文学机制乃至其用典述典的更多文化意识情结,相关研究还可继续深入。

陈寅恪《读〈哀江南赋〉》云:“兰成作赋,用古典以述今事。古事今情,虽不同物,若于异中求同,同中见异,融会异同,混合古今,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斯实文章之绝诣,而作者之能事也。”[3]234史家研读庾信作品,着眼点重在从史学立场考察《哀江南赋》的书写契机,创作节点及其对于时代重大历史事件的记录形式。陈寅恪论文注意到了庾信作品典故的大量繁复使用,尤其是“今典(作者当日实事)”之文学运用对于揭示作家心性,传递赋文创制之时间信息所具有的重要意义。这些思考于后学研究庾信都很有助益,循着这一思考方式我们还可做出更多追问。《哀江南赋》中的“古”典是如何叙述与揭示作家所处时代之现实历史事件的?其“今典”又是如何以一种文艺话语,以典故叙述和文学技巧的处理方式被作家书写到作品之中?其间涉及到一种怎样的书写策略以及文化创作心理动机?其作品用典之作为文学述情与史学叙事之间,究竟呈现出怎样一种话语竞争或语用对称的二元张力关系?诸多此类更为幽邃曲折的创作发生学及文学心理机制问题,基于史学研究的寅恪先生自然无意于此。我们大体看到,在陈氏此段文字论述之中,通过对“古典”“今事”“古事”“今情”等一系列具有线性时间对应关系的二元语汇之提炼及探讨,恰好潜在揭示出庾信《哀江南赋》的文本呈现,实际上暗含了作家在历史叙事与现实叙事逻辑之间的复杂纠结,涉及到本事叙述与典故叙述之间互文异动,串插交接的双重结构关系。简言之,我们不妨可以认定:在《哀江南赋》的全文叙述中,实际上存在着一个连续不断的,以现实事件之发生-发展-推进为逻辑前提和依据的当下/现实(“当代史”)叙述之连续文本和一个碎片化、间接性、零星散列但却以过往人事、过往语言记录为书写要点的典故(过去史)叙述之散碎文本序列,两者在全文叙述中呈现出交互串联,纠结不断,彼此映现又各自分属的结构与逻辑关系。通过这种彼此依赖,交互共生的互文对话处理,最终使得《哀江南赋》这篇以文学性为第一语言诉求的辞赋文章反而在叙述历史,揭示时代,表达思想情感与文化意绪,凸显创作者心灵意识乃至话语风格与美学品味等各方面都共同达到了一种高妙融合的艺术境地。

二、《哀江南赋》的文本交互叙事略观

对于庾信作品叙述及用典现象的这种文本交互共生状态,我们可以先从其《哀江南赋》的任一段文字作出对应解读:

于是西楚霸王,剑及繁阳。鏖兵金匮,校战玉堂。苍鹰赤雀,铁舳牙樯。沉白马而誓众,负黄龙而渡江,海潮迎舰,江萍送王。戎军屯于石城,戈船掩于淮泗。诸侯则郑伯前驱,盟主则荀罃暮至。剖巢熏穴,奔魑走魅。埋长狄于驹门,斩蚩尤于中冀。燃腹为灯,饮头为器。直虹贯垒,长星属地。昔之虎踞龙盘,加以黄旗紫气,莫不随狐兔而窟穴,与风尘而殄瘁。

于时瓦解冰泮,风飞电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况复君在交河,妾在青波。石望夫而逾远,山望子而逾多。才人之忆代郡,公主之去清河。栩阳亭有离别之赋,临江王有愁思之歌。别有飘飖武威,羁旅金微。班超生而望返,温序死而思归。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

据倪璠《庾子山集注》的解释,第一段引文被实际理解成:“谓元帝驰檄讨景也。《南史》帝纪云:‘承圣元年二月,王僧辩发自浔阳,帝驰檄四方:购侯景及逆者,封万户侯、开国公,绢布五万疋。僧辩等遂平景。’”[4]143对第二段文字,注释同样先有说明:“‘于时’以下,言江陵阖城老幼被掳入关也。”[4]163这是对每段引文所叙历史事件的整体解读。即是说,第一段文字叙述在梁元帝(时尚未登基)的号召鼓励下,萧梁将士集聚起来经由王僧辩、陈武帝(霸先)等人带领,经过合盟立誓,充分准备和对敌鏖战,终于击溃逆贼,侯景叛军溃败瓦解;第二段则是叙述西魏攻陷江陵掳掠大批南梁士民子弟,驱赶入西魏关中之地。沿途之上,百姓生离死别,哭泣哀嚎,不忍离去。从引文叙述本身来说,所选赋文段落整体上是对于作家所处时代所发生事件的一种历史性描述(当代史/当代事件叙述),该叙述依循的是一个有着前后时间顺延秩序和逻辑关系的真实社会事件,现实政治基础。我们把这种语言叙述形式视为当下(现实)叙事文本。其在语法职责和文本功能上担负了一种实事记载或新闻实录的作用。该文本由于以当下现实/真实事件为基本叙述对象和依据,在当下性文本显现中最终被赋予一种新闻信史、机要文件或档案文献一般的价值功用;因之这也就使得庾信作品在显现其作为现实叙事,当下叙事以及“当代史”叙事的文本属性之时,真正令《哀江南赋》这一文学作品具备了“历史”“国史”“信史”的史学价值。论者以“赋史”“史诗”评价该篇赋文,其着眼点即在于此。这一当下叙事、现实(当代史)叙事之文本属性和文本形态一直延续在《哀江南赋》全文的始终。与此同时,阅读此文我们还会发现,作家一边既在连续不断地叙述自身所见闻、所阅历之当下(当代历史)事件之同时,另一方面确实又在其叙述中将大量异时空语境下的典故内容、典故符号穿掇串插进来。在这些所引典故的文字表面,诸多语符所呈现的都并非直接就是作家所处时代之现实事件及当下历史的话语叙说。换言之,文中大量以典故形式出现的文字叙述,并非直接就是作家现实时代,当下事件的档案式叙写:典故语言从事件叙述之第一层面就被排除于作家现实(当下)叙事,排除于作品“当代史叙事”的文本定性之外。“西楚霸王,剑及繁阳”所叙述的本义事件显然是《史记·项羽本纪》所记录之西楚霸王项羽自封名号等事。“埋长狄于驹门,斩蚩尤于中冀”所叙同样为千年之前鲁国叔孙得臣迎战鄋瞒狄人,俘获并斩杀其首领长狄侨如于子驹之门的过去事件以及黄帝斩蚩尤于中翼之野等“过去史”传说,诸事件已分别于《左传·文公十一年》及《帝王世纪》等文献记载下来;“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班超生而望返,温序死而思归”“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所陈述事件亦同样都无关于赋家庾信在全文叙述中一直延续的当下历史事实,其间的陆机、王粲、班超、温旭、李陵与苏武,任何一位先在于作家的前人名号,都可以各自敷衍出一件件有文献记载的过往历史、过去事件之叙述本文。单从《哀江南赋》之结构主义文本层面看,这些以典故命名的文本系列以散碎、枝蔓、漂浮、杂逸的形态呈现、点缀于作品全文各处,却又从话语组合上游离于整篇赋文所连续显现的“当代史”/“现实史”叙事文本之外,由此而形成一个可以认为是完全与作家实际所处公元五世纪中期之萧梁时代战争历史,与其“当代史叙述文本”毫无逻辑联系的异文本(“过去史”)叙事系列。既然这一系列以文学用典方式不断浮现于全文,就必定在其语法功能、文本结构以及文学价值之生成等方面与作品的主体叙事(本事叙事/当代史叙事)形成一种千丝万缕的关联。

三、互文性方法论探讨及其对中国叙事文学的借鉴考察

按照“互文性”理论的首创者法国当代学者茱莉亚·克里斯蒂娃的论述:“每一个词语(文本)都是词语与词语(文本与文本)的交汇,在那里,至少有一个他语词(他文本)在交汇处被读出……任何文本的建构都是引言的镶嵌组合,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5]87或依据法国另一位结构主义理论家罗兰·巴特以“文际关系”(inter-texte)的表述:“常套的延伸,源起的颠倒,先前的文从后来的文中逸出来的从容不拘,这般滋味我都品尝到了。……普鲁斯特……亦非一位“权威”;仅为一种往复而现的记忆而已。这便是文际关系,于无限之文外生存,绝不可能。”[6]45西方理论家的互文讨论虽有过于绝对之嫌,但却从方法论上为我们解读和研究中国古人诗词文章作品的密集用典另行提供了一种有效的切入角度。类似于罗兰·巴特的表述,在《哀江南赋》的创作之中,就作家庾信而言,对于那些中国文化史上业已发生并且记录在案的所有已然历史、事件以及过往人物,对于《周易》《左传》《战国策》《史记》《汉书》乃至更多的历史文本,同样并非都是什么不可亲近,不可映照模范或话语复述的生硬权威,也并非是绝无牵连于作家当下生存,当下生命意识的他性冷漠对象。相反,这些所有记载着往事,记录着古人史迹的文本,根本上却都只不过是一系列纷纭繁复、周而复始的杂多“记忆”,亦都不过只是作家之当前书写,当下文本生成之初生性、源发性矿床,乃至于甚而可以将这一系列本为经典历史文献的过往文本语言看视为作家当下叙述、当下文本创构之逻辑式、结构式、方法论预设式的先在“雏形”与“基源”。“记忆”之所以为“记忆”者,最根本点即在于其“记忆”之深层归属于自我-独我-本我性的根源特质。每一“记忆”的内容,哪怕是始源于一个民族,一个种群的共在记忆、总体记忆,哪怕是积蓄了其族群体内部深广历史文化蕴含的丰盈记忆,更甚者哪怕是出于一个非我族类,非我自体本身处所蓄积产生并播散传开的他者性,他类性,他族姓历史“记忆”,都毕竟需要根本上内化为属“我”的拥有,体验,属“我”的心灵意识与纯全生命底色,这才真正足以达成其之为“记忆”的根本内涵。换言之,只有在这些历史性叙事文本,这些归属于“过去史”类别之典故序列在其经过典故化的运用,经过新文本创作之充分内在化,自我化,充分“本我”化以后,才真正具备了其在“这一篇”文章中被充分显现和发掘出的当下性、事功性文本意义场域及诗学阐释空间。基于此论,可以说正是这种族群性历史文化“记忆”本身所拥有的“属我”性能,才最终从个体文化意识之根底深处激发了作家在对于所见所历之当下事件、“当下历史”进行文本叙述的同时,更加刺激和投射出自身于此“当代史”道说中的源出性心理诉求及其种属意志。进言之,这也才促成了以作家眼下之现实情怀,现实事件,现实“当代史”为叙述重心的大型赋体文本《哀江南赋》最终成型之后,其当下叙事、当下情感之与众多不计其数的历史典故之间,竟能如此紧密繁复却又妥帖自然地交融在一起,确乎真正达到“明丽中出苍浑,绮缛中有流转”[7]728-729的绝妙效果。综上所论,我们完全可以断定,作为文本创构者的赋家庾信正是在其长篇赋文的通文表达中,通过其“当代史”叙述之现实文本和“过去史”叙述之典故文本的互文胶合,通过蕴含融汇在这些“过去史”文本(典故)复述中的华夏国族历史文化意识及本源性生命情怀的曲折映现,通过《周易》《左传》《史记》《汉书》等诸类经典文本所积累传递的华夏文化之丰富“记忆”,最终都使得作家于作品中传递的自我生命意识及自我情感要素,无不牢牢系染上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心理情结及家园故土之深厚眷恋。

由此互文性的结构主义方法论对待,我们最终进一步发掘和梳理出中国古典文学以及庾信诗赋作品用典的一些更深隐问题。西方互文论者从来不相信一种独立自生,绝无旁系牵连的单体文本话语。文本总是互生互成的,“文本从何而来?原有的片段、个人的组合、参考资料、突发事件、留存的记忆和有意识的借用。人物从何而来?零碎的认识,合并的形象、同化的性格特征,所有这般组成了一个人们称之为‘我’的虚构”[8]30。文本之外并无生活可言,并无存在可述,诸多文献记载,庙堂尊奉或民间延续,口耳相传的古人古事无不以典故叙述,以过去文本的形式,不断重复闪烁,串联浮现于作家当下的文本书写中,并不断重新生成,不断绽放成作家新的话语体系。由此,庾信作品中的那些离别之赋,愁思之歌,那些典故之中的悲哀危苦,楚亡秦昌,那些向着陇水关山而掩泣长叹者,到底终归是典故所载的他者性过去人事情怀呢,还是彷徨萦绕于典故叙说者自身心灵中的无限惆怅!追问这些情感的始源性归属已不重要。我们只是看到,经由中国古典文学各类作品反复多样的典故叙述,经由这种典故叙述的历史文本与作家当下文章书写的现实文本之双重交替,交互映照,最终在“过去史”与“当代史”两类文本之间,在那些归属于典故的“往事”叙述与当下本事叙述之间,怎样呈现出一种姿态万千、丰韵娇娆、熠熠生辉的互文性结构光彩。正是这种文学用典互文性叙述结构的内在逻辑关联,不但使叙述者对于当下历史、当下情状的叙述样态更显回环曲折,婉转勾连,更加蓄意不尽,包蕴深广,而且也使得作家笔下的当代历史,当代事件更加浓郁地渲染上过往历史、过去“往事”的深厚色泽以及其族姓文化的温润记忆。于此之中,《哀江南赋》所有典故叙说的人物光芒,陆机也好,王粲也好,温旭班超或李陵苏武也好,这些原本只在历史中浮现的过往人物与人文情节,在作家如许温存而贴合己意的记录之下,都被敷染上了一层作家自我深厚炽烈的家园依恋与诸如兄弟手足、亲人同胞一样的文化亲近意识。通过这种研读,我们最终也看到,在作家庾信的诗赋创作中,无论是对于家园故土的深沉怀念,对于别井离乡、亲旧衰亡的身世处境的无奈感慨,还是对于乡关之思所寄托的内心文化心结与潜意识家园情怀等各方面而言,都正是通过典故的运用,通过过去史文本叙述的不断吟咏书写,不断重复再现,才使得其所有文字篇章,无不深情谱奏出一曲曲字字皆血、言文共泣的悲凉音调,亦无不都将庾信本人的家园情怀、故国意识等一步步推向痴心炽烈之最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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