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蛇神信仰与陈靖姑信仰
——以《闽都别记》为中心

2019-12-30 14:15
闽江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福建信仰

(神奈川大学外国语学研究科,日本 神奈川 2260014)

一、引言

《闽都别记》[1]是福建古代重要的长篇传奇小说之一。《闽都别记》的作者虽属“何求”之名,但真实身份目前仍莫能详考。全书共四百零一回,百二十余万字。全书起于唐末黄巢起义(875),止于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时间跨度超过八百年。前二百四十回大致以五代十国时期的闽国为背景,以周、吴两家三代人所经历的种种奇遇为主。后一百六十回主要记述了宋初至清初福建地区的历史事件与名人轶事,但也涉及张献忠入川、李自成起兵等重大历史事件。《闽都别记》的文学性虽不及以“四大奇书”为代表的中国古典小说,其中张冠李戴、牵强附会的错误也时常有之,但小说根植于福建文化,并用俗腔俚语的方式记录了大量福建历史掌故、民间传说、民俗信仰等,是研究地域文化、都市史的重要文学资料。

小说的创作离不开作者所处的历史环境。明清以降,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中国小说读者层的外延由精英文人拓展至一部分市民阶层,由此中国古典小说在题材和内容上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与发展。明末代表性的短篇小说集“三言”中,关于民间风俗的描写亦不在少数。例如《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2]中通过主人公许宣在清明时节因扫墓而前往保叔塔寺的描写,让读者能一窥当时杭州市民日常生活之豹斑。同样《闽都别记》中所描写的福州南台商业的繁荣,海外贸易、海外诸番奇遇等,无不反映出福建文化的海洋基因。

闽人自古以海为田,在造船技术与航海术尚不发达的古代社会,海难成为闽人不得不面对的严峻考验,这便成为福建水神信仰产生与兴盛的重要背景之一。提到临水夫人陈靖姑,人们通常认为其为保产护赤之神,现今其信仰也与生育习俗紧密相关,却常忽略陈靖姑信仰中的水神属性。例如,福安一带曾颇为盛行的“掏爬栏船”(1)该习俗与闽南盛行的“送王船”不同,更为接近水神科仪。参见田仲一成:《中国郷村祭祀研究:地方劇の環境》,东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1989年。习俗,该习俗将奶娘神像安放在一个船型神龛之中,持船人在各家之间巡游,演唱《奶娘经》或《奶娘咒》并行问卜之事,而民众们则以此祈求平安[3]。可见临水夫人陈靖姑的民间祭祀活动中至今依然保留了一些水神要素。

通常认为《闽都别记》是由说书人和底层文人互相辗转,逐渐传抄增益的作品。其成书的特殊属性使其为了符合民众的喜好而进行整理加工,也决定小说中陈靖姑形象是最贴合民众想象的形象。小说通过大量的陈靖姑叙事,成功地塑造了陈靖姑及其神系下的诸神形象,是研究陈靖姑信仰不可多得的文学资料之一。本文旨在以《闽都别记》为主,探究福建地域的蛇神信仰与陈靖姑信仰。

二、福建的蛇神信仰

例如中美洲的羽蛇神,北欧的耶梦加得,古埃及的瓦吉特等等,蛇神信仰作为最原始的人类信仰之一,在世界各地都流布着蛇神作为世界神或是创世神的传说。中国也不例外,蛇神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伏羲鳞身,女娲蛇躯”[4],身为华夏民族人文先始的女娲与伏羲,就有着其为蛇身的传说。

而福建自古以来便与蛇有着紧密的联系。从福建的别称“闽”来看,据《说文解字》载:“闽,东南越,蛇种。”福建地区考古发掘中发现的陶器、青铜器、壁画上多有或具体或写实、或几何或抽象的蛇纹装饰。可见自古以来蛇神信仰的基因便融入八闽大地,而这对《闽都别记》中蛇神形象与陈靖姑形象的解读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福建自古以来蛇神信仰相当繁盛,但随着社会经济的不断发展和风俗习惯的变迁,许多民间祭祀活动早已绝迹。即便如此,现今福建仍遗留着不少崇蛇的民俗活动,例如农历七月七日在南平樟湖坂举行的“蛇王节”和泉州地区的打七响拍胸舞。崇蛇的寺庙有漳州三平的侍者公庙、连江品石岩的蟒天洞主庙、南平樟湖坂的蛇王庙等等。这些无一不反映出蛇神信仰在福建依然保有着相当旺盛的生命力。

何彬在《蛇王节·闽越文化·稻作习俗》中指出:“从古连公庙的碑额上得知,历史上连公菩萨保佑着这一方的水陆平安;从正月游蛇灯的灯笼上书写张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田园大熟’‘阖家平安’的文字上可以知道,现在连公的职能从司水陆安全、掌管雨水调和、田地丰收到保佑家庭平安、社会安定……”[5]无疑,蛇神在福建是有着保佑“田园大熟”的田神的神职属性。

在以农耕为本的中国古代社会中,蛇神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伏羲、女娲二神也同时被视为丰收之神[6]。吉野裕子也指出,正是因为蛇是老鼠的天敌,所以在稻作农耕文化中蛇经常被尊为田神进行祭祀。吉野裕子认为,在古代日本社会中蛇被尊为田神的理由主要有三:其一,外形与男性生殖器类似,拥有旺盛的生命力与繁殖力,被视为是生命之源的象征;其二,蛇的蜕皮现象被视为是生命循环与再生的象征;其三,蛇的剧毒也被认为是无敌的象征[7]。吉野的论述对象虽然是古代日本社会,但是日本与福建同样位于照叶树林文化带(2)以中尾佐助(1916—1993)为代表人物所提出的观点,即从喜马拉雅山南麓至中国长江南岸直至日本西部这一辽阔地域,为东南亚一大自然地理带。在这片湿润的地理带内,生长着以青岗栎为主的常绿阔叶林,因此将这一自然地理带称为“照叶树林带”。在这个范围内,各地以森林为根据地发展出来的文化及食衣住行等传统习俗有着许多共通点,多被视为相同的文化圈。,且同属稻作文化区域,吉野的古代日本社会的蛇神信仰理论同样能够适用于福建。换言之,古代日本文化中的蛇神信仰与福建地域文化中的蛇神信仰有其相似性。且福建的气候温暖湿润,蛇种类繁多。福建蛇的种类多达79种,其中毒蛇种类更是占了全国种类的60%[8]。因此,我们也不难理解福建蛇神信仰至今依然如此兴盛的缘由。

在古代农耕社会中,闽人常用“八山一水一分田”来形容福建地理条件。福建省基本处于丘陵地带,平原所占比例不足5%[9]。“时闽省僻在南服,地狭民稠,水耨火耕,仅足糊口,一逢旱涝,将朝夕之不给是虞,安所望卒岁哉?”[10]可见,在福建,农田的开垦与农作物的耕作并非易事,且福建的土壤养分易流失,致使农作物产量偏低。在这样先天不利的环境下,地处中国东南一隅的福建省又常遭遇台风与地震等自然灾害。科学技术尚不发达的古人只能将丰收的希望寄于神明的庇佑。因此,具有旺盛生命力与繁殖力象征的蛇,自然而然作为田神,成为闽人祭祀的对象。

不仅如此,具有丰收、多产特征的蛇神信仰与生产生活产生了紧密的关联。这一特征更是与中国传统文化中“多子多福”的观念相结合,成为“求嗣续”的信仰对象之一。福州连江蟒天洞主庙中所祭祀的九使公神像是以男性的模样示人,九使公左侧为刘氏夫人像,其怀抱着两个婴儿,右侧则站着九使、十使、十一使。这里仍然常有求子的妇女持香火祭拜。

《黄檗山寺志》卷八[11]中引用《晋安逸志》的蛇神故事也充分表现出蛇神象征多产这一特征,而《闽都别记》也延续了这一传说:

再说有一道士,名刘遵礼。其妹被蟒蛇拽去,遵礼法术颇高,即刻破其洞穴,蟒蛇王已先拽其妹走去,寻访无踪。后至龙虎山学法回来,先作法封山,就杀入洞,斩王之八子。其妹抱三子出来,跪求饶恕无杀。遵礼问:“所抱何人?”刘氏答:“是被蛇精拽为夫妇,甚是恩爱,共生十一子,已被杀去八个多,今只遗此九使、十使、十一使,看妹份上,同妹夫一并恕之,令其弃邪归正。”[1]379

巨蛇性淫,将妇女掠走,并诞下十一名子嗣,这无疑体现出蛇强大的繁殖力。在《闽都别记》的记载中,蛇与生殖相关的地方还有不少。例如,林仁翰一行人在游历海外诸国时,途经两女国。其中一女国“海内女国有六,为此最厉害,举国无男皆女。江内之水,女浴之,即有孕,所生之女丑而类蛇”[1]793。而后又途经另一女国,该国人蛇交合,妇女以蛇为夫。

同样,据报道,在福州鼓岭南洋庄下境有供奉着白马三郎与临水夫人陈靖姑的寺庙,匾额上提“维熊是卜”四个金字。在临水夫人像正前方的天井下,有一块白花岗岩高约一米,下粗上细如石笋状,最大直径四十多厘米,村民称之为“蛇角”。据悉,福州方言中“蛇角”可理解为雄蛇,而古人认为蛇的生殖器在尾部,因此该“蛇角”很可能是原始生殖崇拜的象征物[12]。

这种说法大抵是不谬的,据《诗经·小雅·斯干》载:“大人占之: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维虺维蛇,女子之祥。”[13]显然,该寺庙的主要功能是求嗣续,可见“蛇角”与“维熊是卜”是互相呼应的。在这里“蛇角”无疑是具有旺盛生命力与繁殖力的蛇神的象征,与生殖崇拜密切相关。可见,在福建地区,蛇神与生殖信仰已建立起较为紧密的联系。

不仅如此,在福建的地方志与文人笔记中,蛇神更是拥有着不可思议的神力,关于蛇神崇拜的记述也数见不鲜,以下略举一二。

五代唐长兴元年(930),闽王审知复追封为闽越王,宋因之,号显圣武勇王。庙有左右二王,相传王二将也。熙宁中,民兵出戍熙河,二王现云端,大战获捷。政和间,复戍桂府,征蛮之际,二王复现,降大雹、飞黄蜂以退蛮兵。宣和二年(1120),浙寇窃发,连陷数郡,将及境,提刑俞向自建康领兵南下,黄蜂数万随舟蔽江。居民咸谓神兵之助,境内帖然,乃大新祠宇。建楹之日,有青红二小蛇蜿蜒香几间累日,暨升梁又见其两端举首北向,移时即隐。仪曹陈璡奉二王像入庙,二蛇又现。庙成,俞向将临奠前夕,梦有神人青色来谢迁祠者。及祀事毕,而青蛇忽现左王之前,而神之容色一如所梦,瞻叹久之,因祷右王曰:“愿赐临降。”寻亦现,邦人敬信益笃。六年,进封闽粤王为镇闽王,二王左封灵应侯,右封显应侯。[14]

漳州府城南门外有南台庙,俗称蛇王庙,其神乃一僧像,《府志》及《龙溪县志》皆不载,不知其所自始。相传城中人有被蛇噬者,诣庙诉之,其痛自止,随有一蛇或腰断路旁,或首断在庙中阶庑间,俗谓蛇王治其罪也。[15]

有趣的是,福建省一些地区居民家里有着不成文的规矩,若是有蛇进入家中,则不能将其赶出,因为这种情况叫作“门里有蛇”,与“闽”字相同,被认为是招财招福的象征。在福建漳州平和县有一种无毒的黑色小蛇,这种小蛇被认为是家庭的保护神,并能带来财运,民众都尊称其为“侍者公”。此外,20世纪80年代京剧电影《白蛇传》上映后在国内广受好评,却在福州闽侯地区因犯了忌讳而遭到强烈抵制,最后不得不取消在该地的放映[16]。

种种迹象表明,福建地区蛇神信仰习俗历史悠久,流传地域十分广泛,文化内涵十分丰富,对民众影响深远,在福建地域文化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而构成福建蛇神信仰核心的便是在古代农业社会生产生活中必不可缺的生命力与繁殖力。

三、《闽都别记》中蛇神信仰的书写

地处亚热带季风气候的福建省,地理环境并不优越,正如《三山志》中载“并海之乡,斥卤不字,饮天之地,寸泽如金,然而得水必获三倍,诗人谓‘一掬清流一杯饭’,盖歌水难得也”[17]。福建省的水资源长期处于极端不平衡的状态,古来水患和干旱更是接连不断。因此,对于福建地区的农民来说,最重要的便是适时适量且稳定的水源供给。另外,福建省位于中国东南沿海,海上贸易与渔业十分发达,对于商人与渔民来说,平安地在水上行船毫无疑问也是重中之重。

闻一多指出,龙在最初本是一种大蛇的名字,而原始的龙(一种蛇)图腾是兼并许多旁的图腾而形成的一种综合式的虚构的生物,且龙与蛇的功能十分相似[18]。铃木阳一也在《白蛇伝の解読》中指出蛇、龙十分相似,一方面都是带来充沛降水的水神;另一方面也是引发洪水的水神,是被镇压的对象[19]。蛇与龙有诸多相似之处,但与蛇被降格为引起洪水的恶神相对,龙却依然保持着善神与恶神的两面性。

由于古时中国长期以长江以北为重心,南方原生族群的汉化渐进性尤为显著,这也使得南方各地区依然保留着一些较为古老的文化特征和传统。例如,在西南少数民族苗族中世代流传着这样一则传说,传说中龙与苗族世代相伴,龙保佑苗族平安、五谷丰登,但是因一次在错误的时间降雨,被玉帝贬为蛇,弄瞎双眼并打入洞穴[20]。在这则民间传说中,龙因失误被降格为蛇,可见龙与蛇的密切关系。

据《淮南子》载:“九疑之南,陆事寡而水事众,于是民人被发文身,以像鳞虫。”高诱注曰:“文身,刻画其体,内墨其中,为蛟龙之状,以入水蛟龙不为害也,故曰以象鳞也。”[21]蛇与龙同属鳞虫,而龙则是鳞虫之长。“鳞虫之精者曰龙。”[22]且上古时期蛟龙、鳞虫多指蛇类。福建的“原住民”连家船民(旧称疍民)更是以蛇为龙,自称“龙种”。“疍人神宫画蛇以祭,自云龙种。……能辨水色,知龙所在,自称龙神。籍称龙户,莫登庸其产也。”[23]

早期蛇与龙大抵是同样拥有降雨与保佑农作物丰收功能的神祇。但是,随着王朝中央集权的建立与巩固,龙神与蛇神的性质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龙这一形象逐渐成为皇权的象征,龙作为引发洪水的恶神的一面自然不被统治者所认可,于是逐渐将其剥离出来,只留下了善神的一面。因此,至今龙在中国民间信仰中常常被视为带来润泽与丰收的神兽,而蛇则受到佛教等诸多因素影响,善神的一面被剥夺,逐渐沦为引发洪水的单一恶神。

但是,闽人自古以蛇为尊,受特殊的地理环境与地方原生信仰的影响,福建的蛇神信仰一定程度上保留了蛇的原始属性,蛇神形象也更加原始。换言之,善神的一面并未从蛇神形象中完全剥离,善恶两面性的留存也成为福建蛇神信仰的一大特征。

首先,闽人的龙蛇混同观在《闽都别记》中可以一窥端倪。作者在小说的第三百五十三回至第三百六十八回中描写了一个“福建版”白素贞——廖隐仙一族的故事。该故事在福州地区可谓脍炙人口,闽剧《蛇娘恋郎》便以之为底本改编。《闽都别记》中该故事以福州永泰县方广岩下的蛇精廖隐仙为中心展开。在第三百六十一回中蛇娘廖隐仙与明朝首辅叶向高之侄叶青选结婚,在永泰县方广岩下开起了药店,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其后廖隐仙诞下二子,长子为普通人类,取名“施郎”,“至此又生一子,落盆乃人头蛇身,隐仙欲弃之。青选曰:‘头似父,身似母,真乃汝我之血脉,那有弃之之理,姑留乳哺,名之曰夔郎。’”[1]1 470值得注意的是,名为“施郎”的长子为人形,施郎的发音也和福州方言中“蛇郎”的发音相似。反观次子夔郎的名字更在无意间透露出福建人的龙蛇混同观,“夔”原为上古神话中类龙的神兽,其纹饰也经常出现在商周时期的青铜器上。关于“夔”的解释主要有两种:其一,据《说文解字》载:“夔,神魅也,如龙,一足。”可见“夔”是想象上与龙十分相似的生物,因此,“夔”也被称为“夔龙”。其二,再据《山海经·大荒东经》载:“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为夔。”[24]两则文献说明了夔的两个特征:一是夔与龙十分相似,是仅有一足的神兽,二是夔是具有司水功能的神兽。在蛇娘廖隐仙的故事当中,蛇娘与人结合,却诞下了类龙的次子夔郎,从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出作者在福建地域文化的浸淫中将蛇与龙的紧密关联无意识地保存了下来。

其次,蛇神在福建地域文化中呈现出的颇为原始且复杂的形象在《闽都别记》中也皆有体现。小说中的蛇时而是作恶多端、兴风作浪的令人畏惧的恶神,时而又是救人于危难、令人尊敬与崇拜的善神。小说中的蛇时而化为食人的巨兽,如第三百五十三回《王夫人提诗留墨迹 廖隐仙感情选乘龙》提到汉光武帝时期,福州侯官发生了巴蛇食人的事件,都尉虽然派士兵前往,但巴蛇的猛毒致使士兵死伤无数,无奈之际贴出悬赏告示,最后,“红毛番人”利用计谋杀死巴蛇。时而又救死扶伤,如蛇精廖隐仙一般,在方广岩下开设药店,“远近由此皆知隐仙是蛇精,药方极为灵验”,深受百姓推崇 。之后,隐仙又将医术传授于次子夔郎。夔郎悬壶济世,又保福建免遭张献忠屠戮,人面蛇夔郎的形象因此也成为外科药店的招牌标志。“现今外科药店,有画人面蛇之形作招牌者,自此始之。”[1]1447

在福建地域文化中,蛇神亦是司水的神祇,即水神。一方面,蛇神是保佑行船安全的保护神。根据宋馥香的田野调查,南平樟湖坂的连公蛇神无疑即是具有司水神职的神祇,同时也是行船的守护神。

南平市樟湖坂镇的福庆堂主祀连、萧、张三蛇王。据该庙庙祝回忆,民国间往来庙里进香的,主要是闽江上行船的船民及该镇从事水上运输的人。庙里配有签诗66首,供人求签问卜之用。从诗签的内容来看,其主要的服务对象也跟行船为业者有关。签诗有如“行船下滩”“孤舟遇风”“前程通顺过海得船”“船破江中临时救补”等句子,都跟渔业文化有关。连公古庙原来还发现过清代同治六年的运盐工捐资修缮福庆堂以祈求平安的残碑,碑额刻有“水路平安”四个字表明连公菩萨在历史上是有司水功能的。[25]

再据《海上纪略》载:“凡海舶中必有一蛇,名曰木龙,自船成日即有之。平时曾不可见,亦不知所处。若见木龙去,则舟必败。”[26]古时福建的海船中常有一条平日不见踪影的木龙,它也被认为是行船安全的守护神。

另一方面,蛇神又是令人恐惧的能够兴风作浪、引发洪水的恶神。清末福建文人施洪保在《闽杂记·上帝公》中有如下记述:

上帝公,五代时泉州人,姓张,杀猪为业,事母至孝。母嗜猪肾,虽高价亦不售,留归奉母。母死后一日,顿悔杀生过多,罪恶深重。乃走至洛阳桥畔,以屠刀剖腹,投肠肚于江中,遂成佛。后其肠化为蛇,胃化为龟,每兴风作浪,又显灵收之。故民间庙宇中玄天上帝的形象都是穿盔甲,手执剑,一脚踏龟,一脚踏蛇,其状降服二妖也。(3)福建人民出版社版本并未见此篇,该篇仅见于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所藏。参见施洪保:《闽杂记》,陈汉光编,台北:闽粤书局,1968年,第39页。

前文所提到的《闽都别记》中福州侯官巴蛇食人事件也同样反映出蛇神邪恶的一面。书中描写到“红毛番人”用计策杀死巴蛇后,番人知巴蛇各个部分均有妙效,遂将巴蛇运上船。其中“皮剥作铠甲,刀枪不能入;头枕骨含有定风珠;肉为脯,能治痨、蛊、膈、癞、疮,皆至宝,惟他能识能得之”[1]1 447。

此外,响应悬赏杀死巴蛇的“红毛番人”,原以遭遇海难为借口暂居福州侯官,但他们的真实目的其实是盗走放在白马大王庙中的鳝鱼头制成的香炉。白马大王也是福州民间的水神信仰之一,据《闽都记》载:

鳝溪广应庙 初名鳝溪。在桑溪里,鼓山之北,大乘寺之南。峡有二潭,下潭广六尺,深不可测,距上潭五里。相传闽越王郢时,有大鳝长三丈,为民害。白马三郎者,郢第三子也,以勇力闻,射中之。鳝緾以尾,三郎人、马与鳝俱死,其害遂绝。邑人立庙祀之。唐贞元十年(794),观察使王翊祷雨有应,新其庙,辄加封号。宋庆历六年(1046),旱,守蔡襄自为文祷之,读毕,大雨。修葺其庙。绍兴七年(1137)秋,大雨,水暴出,声闻数十里。诘朝,有石高广二丈,峙寺后如堵,水左右注,庭除无恙,人以为异。[27]

白马大王又名白马三郎,是福建及台湾的水神信仰之一,虽然在福建全境已经势微,但在福州马尾的部分地区与台湾的马祖列岛仍然存续着白马大王信仰。传说三郎射杀了兴风作浪的巨鳝,后人均尊三郎为水神。“红毛番人”在古代特指17世纪后来到中国的荷兰人。《闽都别记》中“红毛番人”的真实目的是“特驾船来中国取宝”[1]104,宝物就是白马大王庙中的鳝鱼头香炉。鳝鱼也常被认为是与蛇十分相似的生物,《说文解字注》中段玉裁解释道“鱓,鱼也。今人所食之黄鳝也。黄质黑文,似蛇。《异苑》云:‘死人发化。’”(《说文解字注》卷十一《鱼部》)。古人认为鳝与蛇外形相似又同为“龙种”。因此,我们可以认为鳝鱼与蛇相似,都有着水神属性,而鳝鱼头香炉可能也是平定风浪的至宝,所以以海上贸易为立国之本的“海上马车夫”荷兰人才不远万里前来福州盗取鳝鱼头香炉,以此来保佑海上贸易行船的安全。

此外,Wolfram Eberhard在《古代中国の地方文化》中指出,中国南方的水神信仰常常与金属有着密切的联系[28]。黄芝岗也在《中国的水神》指出,在中国江南地区流传着许多使用金属斩杀、镇压龙和蛇的民间传说,江西的许真君信仰与四川灌口的二郎信仰就是十分典型的例子。中国南方的民间传说中金属被认为有着能够镇压恶神的不可思议的神力[29]。干宝《搜神记》中的名篇《李寄斩蛇》就属于这样的传说,其故事的发生地正是福建省将乐县。可见福建与中国江南地区相似,自古以来也拥有使用金属来镇压水神的这一古代信仰体系。

上古时代,蛇神与龙神大抵是神职颇为相似的神祇,但是随着皇权的巩固,龙神和润泽、丰收的关系得到了巩固和确立。反观与之相似的蛇神,则沦为单一的引起洪水的邪恶水神。与此相对,蛇神在福建的民间信仰中依然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由于种种原因,蛇神的原始属性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保留,同时被视为是带来润泽的善神与引起洪水的恶神,是一个令人既尊敬又畏惧的形象。在《闽都别记》中我们将蛇神形象定义为引发洪水的恶神并进一步解读,这也是水神陈靖姑民间故事诞生的重要基础。

四、《闽都别记》中的水神陈靖姑

临水夫人陈靖姑是福州妇女与儿童的守护神,对于福州人来说,临水夫人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神祇。临水夫人陈靖姑的传说不仅在福州,在福建以外的多地也有着广泛的传播。以陈靖姑为主题的民间戏曲也颇多,有福州评话《陈靖姑斩蛇》、漳州芗剧《洛阳桥》,闽西傀儡奶娘戏等等。描写陈靖姑的小说也有《海游记》《临水平妖志》等。毫无疑问,临水夫人信仰是根植于福建地方文化所发展成熟的本土民间信仰。

陈靖姑是《闽都别记》前半部分最重要的登场人物之一。《闽都别记》中陈靖姑的故事主要集中在第二十一回至第八十七回,约占全书的六分之一。不仅如此,诸如第二七六回等回目中陈靖姑也频频现身,陈靖姑座下的诸神如丹霞大圣等也有着浓墨重彩的描写。

陈靖姑被认为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其记载也屡见于诸志书。《闽都别记》中陈靖姑不单纯作为宗教人物登场,而是降妖除魔、断案如神、救国救民、有勇有谋的女英雄形象。她为观音血云所化而生,其出身与佛教有着一定的关系,但她修习的是道术,又尊奉着儒家的“忠孝观”,体现出了“三教合一”的特征。

为了方便展开论述,下面对《闽都别记》中陈靖姑的故事进行简单介绍:

唐僖宗年间泉州洛阳渡船时常颠覆,行旅艰难,死伤频出。时任泉刺史的王延钧命巡检宋忠造桥。但造桥资金不足,宋忠为此饮食不进,形容枯槁,故求救于观音菩萨。观音菩萨念其心诚,化为一绝世美人,乘彩船立于江心,曰银有掷中者与之为妻妾。有着无边法力的观音菩萨自然不会被银两掷中。此时吕洞宾来此,观音知其争强好胜,遂故意被卖菜路过的王小二掷中,随后与彩船一起沉于水底。人财两空的王小二见状投江而死。时吕洞宾头发被银尘粘住,便将此白发丢入水中,该白发遂化为一白蛇。观音尽知大数不能就收,于是咬破指头,将自身血云送往西北投胎,即为陈靖姑。

陈靖姑自幼异于常人,她聪慧非常,却每日在兰房拜佛念经。十六岁时,双亲要让陈靖姑与王小二投胎转世的刘杞莲结婚,但陈靖姑自幼常言要终身不嫁、侍奉双亲,故而断然拒绝,最后不得已离家出走,投于闾山许真君门下学习诸法。学成之后连续收服了虎婆、丹霞大圣、夹石精等精怪,又斩杀了蛇精。陈靖姑身上还体现出儒家所强调的忠孝观念,当其双亲脚生坏疽疼痛难耐时,陈靖姑将自身肉割下贴于坏疽处,吟诵咒文治疗。又奉父母之命与刘杞莲成亲。不仅如此,陈靖姑还协助其夫刘杞莲连断十案,又拯救闽国于危难之际,扶大厦之将倾。二十四岁时,身怀六甲的陈靖姑于乌龙江祈雨之际遭蛇头算计,最后血崩力尽而死。

夫人陈靖姑信仰无疑是以福建地域文化为根基所诞生的重要神祇之一。一般认为陈靖姑是护产保赤之神,但据《八闽通志》载,夫人陈靖姑的神职不仅如此:

顺懿庙在县口临水。神陈姓,父名昌,母葛氏。生于唐大历二年(767)。嫁刘杞,年二十四而卒。临水有白蛇洞,中产巨蛇,时吐气为疫厉。一日,有朱衣人执剑,索白蛇斩之。乡人诘其姓名,曰:“我江南下渡陈昌女也。”忽不见。亟往下渡询之,乃知其为神,遂立庙于洞上,凡祷雨暘,驱疫厉,求嗣续,莫不回应。[11]726

可见,陈靖姑的三大神职是——祈雨暘、驱疫厉、求嗣续。民间祭祀中所咏唱的《三大夫人经》中的《陈氏夫人宝诰》也充分体现了奶娘陈靖姑的神职属性:“娘娘或在云中骑白马,或在海上救翻船,或在民间救生产,或在阴间夺三魂。”[30]

首先,陈靖姑是祈雨的神祇,是能够带来润泽的水神。民间祭祀中,陈靖姑的祭祀虽多由夫人会进行组织,但是祈雨、出煞等祭祀仪式仍由男性为首进行组织。前文曾提到福州鼓岭南洋庄下有一座祭祀水神白马三郎(即白马大王)与配祀夫人陈靖姑的古庙,可见夫人陈靖姑是有着水神属性的。历史上也曾有夫人陈靖姑作为水神行祀的记录,咸丰五年(1855)福建连江大旱,从二月中旬至四月中旬持续干旱不雨。士民拈香向临水夫人祠祈雨,第二天便降下甘霖。为报答夫人陈靖姑,乡绅向当时的连江代理知县和福州代理知府为夫人请敕加封[31]。

无论在小说亦或是民间戏剧中,“陈靖姑祈雨”一节均是极为重要的情节。《闽都别记》八十二回说道,闽王永和二年(936),天大旱,道官陈守元等求雨,愈祈愈无,闽王甚怒,命其五日之内必须求得雨水,否则设柴塔烧死。陈守元求其妹陈靖姑祈雨,陈靖姑脱胎至乌龙江江心祈雨,但遭到长坑鬼和蛇首算计,被拖入水中导致胎毁血崩,后拼尽全力捉拿白蛇首,坐蛇头而化。民间戏剧中对陈靖姑祈雨更是有着浓墨重彩的描写。在《福建寿宁四平傀儡戏奶娘传》中,第三本第三拍《天干旱田农争水》中,汀州遭遇大旱,知县先后请来宁德天堂庵僧法师、泉州开元寺张法齐祈雨,但均不奏效,二人被押入大牢等待处刑。随后又请来陈靖姑兄长陈二郎,但陈二郎术业不精只招来乌云。二郎得知祈雨不成便要被烧死,万般无奈之下请其妹陈靖姑祈雨。第四本第一拍《乌龙江靖姑祈雨》是全本傀儡戏的重头戏,其用了整拍的篇幅来描写陈靖姑乌龙江祈雨的过程,中间更是连用《尪师调》《行罡调》《尪师调》《喝军令》《清水令》五大段唱词来描绘陈靖姑整个施法祈雨的过程[29]126,而如此长篇的唱词在该傀儡戏中是绝无仅有的。戏中陈靖姑也因祈雨有功被敕封为齐天普济夫人。

其次,陈靖姑还是能够在海上救人、平定风浪的水神。《闽都别记》中仁翰一行人途经勒律国,而勒律国人梦中见到陈靖姑麾下的金甲护卫保护着船只进入勒律国港。“因昨夜海边诸老梦一船进港,旗标功德闽艘,有金甲护卫。今早说出相同,齐来探望。”[1]1 447而仁翰亦感到“似有神明暗护”。虽然陈靖姑没有直接露面,但其座下金甲护卫保卫闽船安全也间接体现出其水神之职。另,永乐帝派使臣前往琉球中山国行敕封之仪,途中船遭遇风浪,“时值风浪滔天,有一蓝面男神,一红衣女神,分立在船头喝之,立刻浪平风退。其船进港,红亨观其情景,知是封王之船。不知何神,便去参拜,那女神喜而迎之。原来去琉球国封王之船,船中请有拿公香火,又钦命正使乃闽人,请有临水夫人之香火”[1]790。

拿公是避免船触礁的水神,同时也被认为是福州的水神与井神。“海船必奉之者,以海上多礁、雾,专藉神力导引云。”[32]拿公也是福建海船出海必须供奉的水神之一。小说中陈靖姑与拿公并列而祀,可见陈靖姑不仅是能够带来雨水,也是能够平定风浪、保护水上交通安全的水神。清《使琉球录》中更是认为奶娘陈靖姑是妈祖之妹,常忙于在海上救人,毫无疑问体现出陈靖姑的水神属性。

甲午仲夏八日,西南风便,舟始开洋……奈东北势猛,舟难与角。震荡之久,遂致大桅篐折、遮波板崩;反侧弗宁,若不可一息存者。众心惊惧,乃焚香设拜,求救于天妃之神。时管军叶千户日喜扶鸾,众人促其为之。符咒方事,天妃降箕,乃题诗于灰上曰:“香风惊动海中仙,鉴尔陈高意思专!谁遣巽神挠海舶,我施阴隙救官船。鹏程远大方驰步,麟阁勋名待汝还!四百人中多善类,好将忠孝答皇天!”诗毕,复判曰:“吾已遣临水夫人为君管舟矣,勿惧、勿惧!”达旦,风果转南,舟亦无恙。然不知临水夫人何神也,祠何在也。

及归闽,感神贶既彰,念报赛当举;乃于水部门外敕赐天妃庙中,立石以纪异,设祭以旌诚。行香正殿,忽见左庑有祠,頞题曰“临水夫人祠”。询之道士曰:“神乃天妃之妹也。生有神异,不婚而证果水仙,故祠于此。”又曰:“神面上若有汗珠,即知其从海上救人还也。今岁自夏至秋,汗珠不绝;或者劳于海舶焉!”余等讶之,乃再拜谢之,始知箕判验矣。[33]

如上所见,陈靖姑无疑有着司水的功能。那么,陈靖姑因何成为祈雨、平风浪的水神?笔者认为这与福建地域颇具特色的蛇神信仰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北宋仁宗天圣(1023—1032)年间,洪州知州夏竦鉴于南方巫俗泛滥,恐再生叛乱,遂向朝廷进言道:“左道乱俗,妖言惑觽,在昔之法,皆杀无赦。盖以奸臣逆节,狂贼没规,多假鬼神,动摇耳目。汉、晋张角孙恩,偶失防闲,遂至屯聚。国家宜有严禁,以肃多方。当州东引七闽,南控百粤,编氓右鬼,旧俗尚巫。”[34]自古好巫尚鬼的闽地自然成为整治的重点区域。此外,在北宋徽宗朝,自称“道君皇帝”的徽宗极信老庄,国内更是从上至下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道教运动”。随后,徽宗政和二年(1112)将许逊许真君敕封为“神功妙计真君”。至南宋时,许真君信仰借敕封与江右商帮的贸易往来已成为江南地区最兴盛的信仰之一[35]。

以此为契机,为原属“巫教”的陈靖姑信仰免于灭绝,其信众必须将陈靖姑信仰的内核进行重新改造加工,一方面将陈靖姑改作为菩萨托生,使其脱离“巫教”,更加符合统治者的要求。另一方面,信徒就将陈靖姑信仰与当时的许真君信仰进行嫁接。中国早期道教与佛教的布道传教活动的投影之一,便是中国古典小说中神仙经常点化、教导本应进入仙籍但困于尘俗的人才。通过这种联系,将秘传技艺与自身意识形态流传,从而形成宗族式的师承关系。通过这种方法,信徒将陈靖姑置于闾山道师门,通过法术的传承来承袭来自许真君信仰的正统性与正当性,以此获得朝廷的认可。

具体表现在明代小说《海游记》与《三教搜神大全》中陈靖姑都师从闾山洞主九郎法师即许真君,而《闽都别记》也延续了这一说法。陈靖姑离家出走后便投入闾山师门:“再说靖姑入闾山法院,真人悦而收之为徒,遂授以正法。靖姑天性觉悟,一知十,真人遂将正法尽数传之。……却说靖姑在闾山学法,真人爱之,尽将诸法传授。召雷驱电、唤雨呼风、缩地腾云、移山倒海、斩妖捉鬼、退病除瘟诸法皆学精熟,惟不学扶胎救产护产保赤佑童。”[1]234

而许真君信仰的核心之一——斩蛟镇水,也必然得到陈靖姑信仰的继承。在描写许逊斩蛟镇水的名篇《警世通言·旌阳宫铁树镇妖》中,恶蛟兴风作浪,将用洪水使江西沉入水底,许逊与孽蛟苦斗,最后降服孽蛟并做一铁树将孽蛟封印在井中。

真君将龙牵回豫章,将沙地化为树型,熔铁汁灌入型里,笵成一只铁树,再将神剑插地,便成了一座深井。真君将铁树立在井边,用铁链将孽蛟锁在树根,将蛟打入深井。孽蛟求真君哀怜,问何时能见天日,真君指铁树说:“铁树开花,放你出来。”[2]396

如前文所叙南方水神具有用金属镇压邪恶的水神的传统,在许逊斩蛟镇水的故事中同样有所体现。而陈靖姑的传说自然也继承了其特点(同属AT300类型、屠龙者传说),《闽都别记》中陈靖姑斩蛇与许真君镇妖的内核相当一致,仅将恶蛟替换成了具有闽地特色的邪恶水神——蛇。小说中巨蛇被陈靖姑斩为三段,分别用自己头发所化之铁链进行封印,并且设立了一个任何人都无法达到的条件来镇压巨蛇,显然这与许真君斩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追拿之蛇首锁在龙潭壑,蛇身在开元寺古井,蛇尾锁在七穿井。……当时大奶降服三节妖蛇,皆是头上自己头发化为千条铁链锁之,中尾链之塔井,首节链于龙潭,被长坑鬼解放为害矣,大奶又收之坐压于古田龙源庙内。蛇问:“压到何时?”大奶曰:“待你香炉灰满之日。”[1]890

民间戏剧中更是直接将许真君的台词照搬了过来。长坑鬼因作恶多端即将被押解至九里山,长坑鬼向陈靖姑之妹林慧姑(即林九娘)求情,林九娘说到:“求活路有三条,一石头烂、二海水干、三铁树开花,此三条得一条可发放。”[3]243陈靖姑信仰至今仍被认为是闾山道的红头派的分支之一,可见其传承。

从文化层面来看,陈靖姑信仰虽然在五代闽国与后唐时得到过官方敕封,但第一次得到全国性政权的敕封却始于南宋理宗淳祐元年(1241)。中砂明德指出宋朝以进士数量为指标,福建超越较早开拓发展的江浙地区成为文化最为繁荣的地区[36]。福建也从“南蛮鴃舌”的蛮荒之地一跃成为“福建出秀才,为天下第一”的宝地。毫无疑问,宋代是福建历史上最重要的节点之一,而以科举为标杆也意味着此时以中原为代表的汉民族文化已成为闽地的主流文化。

当外来文化与当地文化发生碰撞冲突,而外来文化占据上风时,民间叙事会常体现出当地旧神被矮化、劣化,随后新神斩杀或镇压旧神并取而代之的叙事结构。江浙地区的大禹与防风氏就是颇为典型的一例[37]。同理,原先具有两面性的闽地蛇神,被矮化为单一的恶神,“斩蛇”作为陈靖姑传说的核心便获得了合理性,福建原生信仰的邪恶蛇神自然成为被斩杀、被镇压的对象。不仅如此,陈靖姑更是将原来巨蛇所栖之临水洞设为自己的洞府,颇有些“鸠占鹊巢”的意味。在一定程度上也标示着中原汉文化在闽地的“全面胜利”。

陈靖姑通过“斩蛇”“占据临水洞”等一系列形式,剥夺了闽地蛇神的核心神职——水神,其本人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带来雨水润泽、平定风波的水神。《闽都别记》中陈靖姑的一生与水紧密结合,她因治水而生,因祈雨而亡。她为镇压吕洞宾头发所化之蛇而生,又因蛇而亡。蛇神在陈靖姑叙事中无疑是作为兴风作浪的恶神出现,陈靖姑叙事也继承了南方水神信仰中金属斩蛇或龙的这一传统。不仅如此,民间戏剧中更是常将“斩蛇”与“祈雨”这种极具戏剧张力的情节作为整本戏剧的核心进行描写,自然也有利于陈靖姑水神神职的传播。

小说中的陈靖姑最后在怀有身孕的情况下脱胎祈雨,却被蛇头与长坑鬼伺机袭击最后血崩胎毁而死。如此,陈靖姑叙事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善神陈靖姑与恶神蛇的对立关系成立,即陈靖姑与蛇两者同为水神,却分别代表了水神善的一面与恶的一面。正是在这种善恶二元对立的框架之中,陈靖姑通过用金属镇压引发洪水的邪恶蛇神,从而成为祈雨、平风波的水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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