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直觉境、圆融境看王阳明诗歌的禅宗美学境界

2019-12-30 14:15:57
闽江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圆融禅宗阳明

(宜春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江西 宜春 336000)

李泽厚先生指出中国四大美学思潮是儒家美学、道家美学、楚骚美学和禅宗美学,认为这就是中国美学的精英和灵魂(1)参见李泽厚为宗白华《美学散步》一书所写的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确实,禅宗从终极关怀回归到现实人生,其所创立及建构的内观空性式的美学精神,不仅扩大了人的心灵活动空间,还影响了诗歌、艺术、建筑等学科的发展。众所周知,王阳明在建立心学思想时,对禅宗有所吸收,其诗歌创作也体现出这一特点。从审美的角度看,这些充溢着禅宗美学之直觉境和圆融境的文字,是阳明创作哲理化、艺术化的外现,蕴含了丰富的内涵,承载着阳明融汇儒释的悟道精神。

一、直觉境释义与特点

(一)直觉境释义

禅宗强调以直觉的方式体悟世界,它以个体在悟道后的生命解脱和永恒归属作为修行的最终目的。这种禅定直觉的关键,就是保持内心的空灵自由,用《金刚经》来说就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1],慧能《坛经》对此有具体阐述。针对世俗中人因一念执着而生起的邪妄之见,慧能提出“无念”。事实上,“无念”并非要求人们断绝念想,而是要求人们做到于一切境上不染,在日常生活中,不生杂念妄想。唐代大珠慧海曾参马祖道一,问其“无念”,马祖回答说:“无念者,一切处无心是,无一切境界,无余思求是,对诸境色,永无起动,是即无念。”[2]无心,是指于心而无心,自得本来清净心,于一切处无染、无起、无动、无作。慧能大师又提出“道由心悟”的命题(宗宝本《坛经·护法品》),历代禅师继承慧能禅法,进一步丰富了禅宗美学这一关键的思想范畴。

禅者的无心,是开悟的前提。有了这种直觉之悟,人就不再执着于外在表象,而是参破哲理,从生死轮回中解脱。关于禅悟过程,青原禅师有一段著名的比喻: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3]卷十七,1 135

参禅前,对自然山水的观赏带有俗世的分别心。参禅时,超越了俗见,领悟到山水是空相。参禅后,摆脱了执着,认识到山水是不离空有又不落空有的存在。首先肯定,再则否定,最后回到实际天地的山水中。这时的山水,是超越了形相、心念、对立的绝对存在,是纯粹观照的对象,非关文字言诠,超越了宇宙自然,禅的自性思想在当下的美感经验中得以确立。

可见,“悟”及“顿悟”是禅宗把握世界的独特方式和逻辑范式,也是禅宗对中国美学的最大贡献。作为禅宗美学的核心范畴,“妙悟”的本质是一种审美体验,具有意义追求、非逻辑性、瞬间性和非文字性四重特征。禅宗美学强调理性与直觉的融合,不同于理性与直觉对立的西方艺术理论。禅宗美学也不反对“渐修”与“参禅”的理性思维,认为这是“顿悟”的基础与前提。这种思维方式形成了崇尚直觉理性的审美境界,即禅境。

(二)直觉境之特点

对禅悟和诗悟,明人都穆在《南濠诗话》中谈到:

严沧浪谓论诗如论禅:“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此最为的论。……予亦尝效颦云:“学诗浑似学参禅,不悟真乘枉百年。切莫呕心并剔肺,须知妙语出天然。”[4]

禅道和诗道的关键处都在悟,一悟天然,从这点上看,学诗和参禅有相通处。明人胡应麟也赞同严羽的观点,他认为:“严氏以禅喻诗,旨哉!禅则一悟之后,万法皆空,棒喝怒呵,无非至理。诗则一悟之后,万象冥会,呻吟咳唾,动触天真。然禅必深造而后能悟,诗虽悟后,仍须深造。自昔瑰奇之士,往往有识窥上乘、业阻半途者。”[5]在胡应麟看来,禅悟后,万法皆空,所见所触皆至理。学禅者,需修炼后才有可能悟道。作诗则不尽然,由于诗歌创作具有个案性的特点,在完成每一首作品后,仍需继续深造。在悟这点上,诗禅具有一致性。

对妙悟与诗学的关系,钱钟书说过:“夫‘悟’而曰‘妙’,未必一蹴即至也;乃博采而有所通,力索而有所入也。学道学诗,非悟不进。……明心见性之学,有益谈艺,岂浅尟哉。”[6]钱先生认为,禅学也好,诗学也好,悟至关重要。不仅如此,悟有两种途径,一是瞬间即悟,二是循序渐入的悟。在钱先生看来,不管是南宗禅的顿悟还是北宗禅的渐悟,都有益于诗歌艺术技巧的提高,二者有相通处。禅悟后,万法皆空,即物即真;诗悟后,万象冥然,思与境偕。故禅宗诗歌直觉境的特点,我们可以总结为物我两忘,空灵自由。

二、阳明诗歌直觉境之表现

(一)贬谪龙场

初入仕途不久,阳明就因病归越。乡居的日子,其《山中立秋日偶书》云:“袒裼坐溪石,对之心悠悠”[7]卷十九,735,短短十个字,极具禅意。把秋日的景与情融合在一起,在诗人的静坐中,天地与人达到了寂默超然之境。作为主体的诗人似乎消解于观照对象中。在这种空灵的境界前,一切主观评论的语言都显得多余,只需自然地呈现。之后,王阳明被起用,授兵部主事。后又因触怒刘瑾而被贬至贵州龙场。

贬谪龙场是阳明一生的转折,虽然在身心上受尽磨难,但也使阳明收获了一份额外之喜,那就是龙场悟道。悟道后的阳明,对生命中的一切遭遇,已学会放下。居夷诗《水滨洞》云:“坐久尘虑息,澹然与道谋。”[7]卷十九,772这首诗道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诗人的心无物可染、安宁空寂。《无寐二首》其一:“起窥庭月光,山空游罔象。”[7]卷十九,773半夜醒来,庭院中的月光静寂无声,远处山林也是静默无言,时空已凝固在这一刹。对自然作静默的观照,这是禅宗亲证自然的方式之一,阳明行诸于笔,这源于其佛禅的思想背景。即使是在屡遭贬谪、身陷困窘的时候,阳明依旧保持着对宇宙、自然的积极探索与思考,借禅诗的体悟,疏解坎坷人生中的痛苦与焦虑。

(二)再返仕途

再返仕途,阳明留居京师时写下《夜宿功德寺次宗贤韵二绝》,其二云:“坐久遂忘归路夕,溪云正泻暮山青。”[7]卷二十,797坐久忘归,眼前溪云、暮山的景象实则是诗人的直觉感悟。《香山次韵》:

寻山到山寺,得意却忘山。岩树坐来静,壁萝春自闲。楼台星斗上,钟磬翠微间。顿息尘寰念,清溪踏月还。[7]卷二十,799

岩树和壁萝自生自长,静寂无言;伴随着月光,清溪潺潺流动,有限的人生和无限的宇宙融合在了一起。此时的景物象征着超越世俗的清净本体,没有求取功利之贪欲,质朴纯化。又如《别湛甘泉二首》其二“南寺春月夜,风泉闲竹房”。[7]卷二十,800阳明用“春”“闲”二字把眼前的景物统合在一起,这种用名词性意象的组合来描绘景物的方式,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充满禅意。如果没有禅家的空寂之心,是很难刻画出这样空灵隽永的境界的。

正德九年(1514),阳明赴滁州督马政,在滁州所写《山中示诸生五首》其一云:“鸣鸟游丝俱自得,闲云流水亦何心。”[7]卷二十,805阳明展现出一幅有形的无滞碍的自然之景,给读者留下大量余白,这种空灵、朦胧的意境,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此外,这组诗的其他几首也一并摘录如下:

其二

滁流亦沂水,童冠得几人?莫负咏归兴,溪山正暮春。

其三

桃源在何许,西峰最深处。不用问渔人,沿溪踏花去。

其四

池上偶然到,红花间白花。小亭闲可坐,不必问谁家。

其五

溪边坐流水,水流心共闲。不知山月上,松影落衣斑。[7]卷二十,805-806

第二首中的“沂水”是儒家典故,而归去时“溪山正暮春”的景象又颇具禅意,整首诗体现了阳明思想融儒入禅的特点。第三首借“桃源”表达了禅理妙谛存在于自然物象中,无须解说,只需“沿溪踏花去”,自会觉悟。第四首用“小亭”喻道,暗指求道问道不必拘泥于任何形式,在自然生活中直觉顿悟的便是道,故平常熟视无睹的小池、小花也因此具有了活泼灵动、生机盎然的禅趣。第五首展现出悟道后的超越之境,诗人形象隐退到客观景物之后,主体意识融汇于自然景象之中,以此清净心观照万物,如空潭印月,毫无滞碍。显然,这组诗是阳明在日常生活中悟道时有感而发写下的,这与禅宗亲证自然的方式几无二致。

此外,滁州诗《龙潭夜坐》:“幽人月出每孤往,栖鸟山空时一鸣。”[7]卷二十,806阳明以禅家之心直观天地万物,创造出一种不为外物所系的空灵澄澈之境,在意境上神似王维“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一句。又如《送蔡希颜三首》其三:“悟后‘六经’无一字,静余孤月湛虚明。”[7]卷二十,807诗句描绘了悟道后的虚明境界,在阳明的笔下,物的本性和自我的佛性统一在亘古不变的孤月下。在悟道后,心境又恢复到原本的空明中,这是一种理智的直觉,与禅宗的对境无心无异。

接下来,在江西任职期间,阳明《白鹿洞独对亭》云:“悠悠万古心,默契可无辩!”[7]卷二十,846诗句描写了悟道后的心境,主客俱泯,是一种超越了忧喜的安宁和静谧。《登云峰二三子咏歌以从欣然成谣二首》其二:“深林之鸟何间关?我本无心云自闲。”[7]卷二十,854无心即空寂之心,在禅宗看来,这是成佛之关键。阳明借禅家之无心,强调了心虽随境起,但事实上,心并没有境,境也没有心。心是空寂的,境应随心而灭,而心也随境而无。

(三)晚年居越

禅家的“无念无相无住”即指不粘不着,不尘不染,心念不起。晚年居越后,阳明心境澄澈,对一切境遇不生忧乐悲喜,这时的诗歌也体现出这样的禅境,如《秋夜》:“闲来心地如空水,静后天机见隐微。”[7]卷二十,867还有《夜坐》:“高歌度与清风去,幽意自随流水春。”[7]卷二十,867“空”“静”“寂”“清”这种片刻永恒的直觉体验,是超越世俗功利干扰的空心澄虑的状态,也符合禅宗美学所呈现出的意境。阳明晚年的诗句多体现出禅宗审美境界之直觉境的特征,这与他援禅入儒关系紧密。对禅宗来说,自然是取境参悟的最佳途径和场所。在禅者看来,人与自然是宇宙运转中常行不变的实体,因好道体悟而居山修行,不执着于外境所转,与自然达成精神上更高的默契,从而获得永恒的体验与智慧,这正是禅者热爱山林的真正意义,也可以说是阳明诗歌禅宗审美境界之直觉境的意义所在。

三、圆融境释义及特点

(一)圆融境释义

从佛教的角度上说,圆融指圆满融通,无所障碍。若就分别妄见而言,则宇宙万有,光怪陆离,千差万别;若就一切法本具的理性来说,则事、理万法融通无碍,无二无别,犹如水与波。简言之,圆融是指无滞碍、不偏执,消融一切矛盾、和解和谐之意,它是华严宗、天台宗和禅宗的重要思想。华严、天台二宗有关圆融的名目就很多,如华严立“三种圆融”,天台讲“圆融三谛”等。可以说,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众生即本觉,娑婆即寂光等,这些都是圆融之理趣。

大乘佛教经典对圆融的描述很多,如《维摩诘经·不思议品》中芥子纳须弥、海水入毛孔的故事:“若菩萨住是解脱者,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须弥山王本相如故。……又以四大海水入一毛孔,不娆鱼鳖鼋鼍水性之属,而彼大海本相如故,诸龙鬼神阿修罗等,不觉不知己之所入,于此众生亦无所娆。”[8]这两个故事表现出的是大乘佛教体证到的空间圆融问题。此外,在对待空间大小问题上,佛家有着独特的看法,正所谓“小无定性,终自遍于十方;大非定形,历劫皎于一世。则知小时正大,芥子纳于须弥;大时正小,海水纳于毛孔。”[9]对此,唐代有一则公案曰:

江州刺史李渤问:“教中所言:须弥纳芥子,渤即不疑。芥子纳须弥,莫是妄谭否?”师曰:“人传使君读万卷书籍,还是否?”曰:“然。”师曰:“摩顶至踵如椰子大,万卷书向何处着?”李俯首而已。[3]卷三,145

李渤不解佛家空间上的圆融,遂向庐山归宗寺智常禅师请教。智常禅师用头脑装万卷书的道理开示李渤,让他明白禅理并不局限于事,还贯通在理中。宋延寿《宗镜录》载:“事理圆融者,即种种事称理而遍,以真如理为洪炉,融万事为大冶,铁汁洋溢,无异相也。”[10]真理如洪炉,可融万有。尽管其间的物体千差万别,但因同一体性、唯是一心,互相依持而缘起,故本质上是融通不二的。

(二)圆融境特点

《华严经·世主妙严品》用摩尼宝王变现之网、摩尼珠光之互相映照,说明了理事无碍的圆融之理:“摩尼宝王而为其网,如来自在神通之力,所有境界皆从中出;一切众生居处屋宅,皆于此中现其影像。……摩尼光云,互相照耀;十方诸佛,化现珠玉;一切菩萨髻中妙宝,悉放光明而来莹烛。”[11]空间的大小、时间的一念与长劫、个别与整体、隐与显、主与伴等差别,本来皆融通无碍,可以互相转换。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万有的实相,如一大因陀罗网,互含互摄,相入相即,每一珠中映现一切珠,一切珠摄入于每一珠,这是华严宗理事无碍,事事无碍法界所论述的深理。

禅宗也吸取了华严宗圆融之理趣,如临济宗黄龙悟新禅师(1043—1115)所云:

你诸人要参禅么?须是放下着!放下个什么?放下个四大五蕴,放下无量劫来许多业识,向自己脚根下推穷,看是甚么道理?推来推去,忽然心华发明,照十方刹,可谓得之于心,应之于手,便能变大地作黄金,搅长河为酥酪,岂不畅快!平生莫只管册子上念言念语,讨禅讨道。禅道不在册子上!纵然念得一大藏教、诸子百家,也只是闲言语,临死之时总用不着![12]

在参究话头的过程中,切忌翻看禅书,妨害正参。彻悟后,则如摩尼珠光,光光互摄。无限时空,无边法界,无不映现,一时俱了。这种圆融的境界,如“傅大士颂云:‘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又云:‘石人机似汝,也解唱巴歌。汝若似石人,雪曲应须和。’”[13]上述偈颂用互相矛盾的现象作悖论式的排列,给人强烈的冲击,如一记棒喝,揭示出万物是无分别的,没有不同的性相。

更进一步说,理事、性相、智境、真妄、染净,佛与众生、明与无明、烦恼与菩提、生死与涅槃、世间与出世间等等,皆是可以融合的。人们正是不理解其圆融不二的特性,才触处皆碍,生发出许多矛盾、冲突。综此,诗歌的圆融境即表现为消解对立、彰显无尽及澄明和谐之特点。

四、阳明诗歌圆融境之表现

(一)贬谪龙场

正德元年(1506),阳明妹婿牧相与给事中戴铣等上疏弹劾刘瑾,阳明因疏救戴铣受牵连,下诏狱。在狱中,阳明写下《屋罅月》:“但见屋罅月,清光自亏满。”[7]卷十九,748虽身陷囹圄,不得自由,但月光是公平的,给阳明以展望未来的勇气和信心。这两句诗用普照大地的月光,营造出博大无尽的禅境。诗的空间被无限拓展,化小空间为大宇宙。

随后,在奔赴龙场的途中,阳明《泛海》一诗云:“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7]卷十九,757同样勾勒了一个无比开阔的妙境,静静的夜晚,海面无穷无尽,月光倾泻,星光幽远,波涛随风曼舞。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因陀罗网,圆月皎洁似网中之球,星星闪烁如宝石,相互辉映。万物之习性本自清净,只是不自知罢了。在这样一个佛性遍在的夜晚,一切皆圆融无碍,浑然自得。再如《广信元夕蒋太守舟中夜话》:“何处忽谈尘世外?百年惟此月明中。”[7]卷十九,758诗歌借月喻禅,月的澄澈空寂、明净透亮让阳明体会到自性清净、一尘不染的禅悟之境。阳明得佛家圆融无滞之趣,在禅思的启悟中,把人生苦难、生活悲喜归于一种平静和旷达。

在赴黔途中,阳明曾在湖南芷江沅水驿停留,有同名诗《沅水驿》:“耶溪有信从谁问?楚水无情只自流。”[7]卷十九,767与家乡风俗不同,阳明来到汉族与苗族的聚居地。耶溪,即若耶溪,位于浙江绍兴城南。面对异乡的河流、废旧的驿站,阳明不禁感慨,带着故乡亲友温暖问候的信件在哪里呢?眼前只有楚水绵延向前,不舍昼夜地流淌着。耶溪有情,楚水无情,不管有情无情,二者都统一在大千世界中,诗句呈现出佛家事理圆融之境。

到达龙场后,阳明秋夜冥思,其《秋夜》云:“树暝栖翼喧,萤飞夜堂静。”[7]卷十九,776深夜,秋虫在树木上鸣叫,萤火虫在空寂的夜堂飞过,一静一动,全统一在这虚静的山林中。《龙冈漫兴》其二:“绝壁千寻凌杳霭,深崖六月宿冰霜。”[7]卷十九,777炎热的六月,行走在绝壁深崖中,顿生寒意。这一热一冷的差异性体验及矛盾性的存在,在曹山本寂(840—901)的偈颂中也有体现:“焰里寒冰结,杨花九月飞。”[3]卷十三,787在禅宗看来,日常生活中悖论的事物皆为假名,禅师多以这种违反常俗的方式,来表达大道真如不可理喻的神通和顿悟的神奇体验。其意图正是要一反常理,破除“知解宗徒”对一般常规逻辑的执着。如执着于常理,就不可能证得佛性真如。

入黔后,阳明逐渐适应在黔的生活并安定了下来,其《元夕雪用苏韵二首》云:“玉盏春光传柏叶,夜堂银烛乱檐花。”[7]卷十九,781白日里玉盏交错,友情借着春光传递到柏树的枝头;夜晚蜡烛受风所袭,使倒影在屋檐上烛花的光影随风乱颤。白日与黑夜,时间在更替;柏叶与烛花,活泼的生命力与没有生命力的烛花相互映衬,皆统摄在宇宙实相这一本质中。又如《次韵陆佥宪元日喜晴》:“城里夕阳城外雪,相将十里异阴晴。”[7]卷十九,782瞬间暑寒交替,这种具有差异性的自然现象通过诗句表达出来,内里自有一种圆融通达的张力,让人感受到万物圆融、浑然一体之理趣。

再如《武陵潮音阁怀元明》:“江天云鸟自来去,楚泽风烟无古今。”[7]卷十九,791江水上空,白云飘飘,鸟儿飞过。一来一去中,时间转瞬即逝,但楚地的风烟却亘古不变。在短暂和永恒间,佛家圆融互摄的理论得到了体现。《夜泊江思湖忆元明》云:“梦回客枕人千里,月上春堤夜四更。”[7]卷十九,792梦境里穿越地理空间,千里变咫尺;醒来后月光普照堤岸,白日却还未到来。诗句取佛家圆融浑成之意,试图融合梦境与现实之差别。

(二)重返仕途

滁州诗《赠熊彰归》:“千年绝学蒙尘土,何处澄江无月明?”[7]卷二十,802空间皎洁的月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如无数月亮在水中荡漾,可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在这种重重无尽的诗境里,诗人主体也上升到空寂、清净之人格境界中。《琅琊山中三首》其一:“冰雪能回草木死,春风不化山石顽。”[7]卷二十,804冬季草木凋零,待到春风吹拂,雪下的生命又焕发出新的光彩。草木的有情和山石的无情,统一于自然宇宙中,阳明以佛家圆融无碍的思维方法入诗,充分体现出世间万物的圆融和谐。

进入仕途后,阳明的故土情结越发浓厚,他不止一次地表示出对故乡的思念,如《送德观归省二首》其二云:“琅琊雪是故园雪,故园春亦琅琊春。”[7] 卷二十,806辗转于各地,车马劳顿、疲累奔波,对阳明而言,琅琊即是故乡,故乡即是琅琊。其间就包含着佛家的圆融思想,小到某个住所,大到整个宇宙,都是一个互相融摄的整体。又《栖云楼坐雪二首》其二云:“玉树有花虽结果,天机无线可通针。”[7]卷二十,810天机和玉树,在常人看来,是无甚关联的,阳明却用对比的方式,把它们统合在一起。阳明视天机为普通事物,无需穿引之线,便可把万事万物联系在一起,解决其间的困惑烦恼。这样的美学境界,其实也是明心见性的证道境界。

阳明南都诗《寄张东所次前韵》有云:“江船一话千年阔,尘梦今惊四十非!”[7] 卷二十,818江船阔别只是一刹,但感觉已逾千年;四十年的尘世生活,转瞬却如一梦。禅宗灯录在谈及梦境和现实时,有云:“视生如在梦,梦里实是闹。忽觉万事休,还同睡时悟。智者会悟梦,迷人信梦闹。会梦如两般,一悟无别悟。富贵与贫贱,更亦无别路。”[14]简言之,一念即永恒,一尘映世界。阳明从深层观念上泯灭了时间长短的分别,营造出开张恢弘、圆融无碍之境。

正德八年(1513),阳明暂归余姚,携弟子从绍兴东部的上虞游览钓台山,有《登妙高观石笋峰》其二:“双笋参差出自然,何曾穿破碧苔钱?好操劲节盟三友,懒秉虚心待七贤。纵使狂风难落箨,任教骤雨不生鞭。时人若问荣枯事,同与乾坤无变迁。”[15]双笋石参天并峙,高数百尺,其顶有异花,开时绚烂如霞锦。阳明赋予双笋石生命,盛赞其高洁坚韧的品性。佛家崇尚自然现象与真如本体的同一、万物与自我的同一,最后两句“时人若问荣枯事,同与乾坤无变迁”体现了宇宙间的圆融和谐。

(三)功高受谗

正德十四年(1519),刚平定宸濠叛乱的阳明遭宦官谗言,武宗猜忌其与宸濠勾结欲图谋乱。阳明将宸濠交付给太监张永后,称病暂居于西湖净慈寺。此期,阳明到镇江访友人杨一清的待隐园,有诗唱酬,《杨邃庵待隐园次韵五首》其四云:“市里烟霞静,壶中结构奇”[7]卷二十,836。待隐园地处城之一隅,和偌大的城市相比,犹如小壶,但结构精巧,包容万千。此诗句体现出大乘佛教“芥子纳须弥”的空间观,给人圆融之感。

正德十五年(1520)春,阳明赴召次芜湖,受张忠等人阻挠,遂在弟子柯乔、江学曾等人的陪同下游九华山。此期,有《江上望九华山二首》其一:“霁色晓开千嶂雪,涛声夜渡九江风。”[7]卷二十,842在宇宙实相的统摄下,白天、黑夜交替,霁色、涛声更迭,构成了生命的轮回不息,展现出佛教圆融的时空观。可以说,佛教对宏观空间乃至宇宙的想象,对微观时间乃至生命的探索,让凝炼的诗歌文字充满了艺术的张力。

早在弘治年间,阳明就游览过九华山,此次又与九华山结缘,阳明索性抛下一切,寄情山水,拜访名僧,在东岩静坐修心,希望借此慰藉身陷政治旋涡的自己。又如《睡起偶成》:

四十余年睡梦中,而今醒眼始朦胧。不知日已过亭午,起向高楼撞晓钟。

起向高楼撞晓钟,尚多昏睡正懵懵。纵令日暮醒犹得,不信人间耳尽聋。[7]卷二十,859

在佛教看来,一切事物徒有幻相,皆因缘而生,现实生活也是虚幻不实的,如同梦境。阳明用睡梦比喻现实,用悟道比喻梦醒,描述了自己的悟道体验,也借此磨砺自己并警醒众生,个体存在的价值须挣脱世俗的羁绊,从向外务求转至向内探索,领悟到生命的智慧,才有可能实现精神的自由富足和心灵的圆融和谐。对阳明来说,不管周遭人事如何变化,勇于接受世间种种的考验与挑战,避免落入到狭窄的知见格局中,才能泯除人与物之间的界限,泯除身心矛盾的状态。

(四)晚年生活

晚年的阳明,心学思想越发浑融老成,在其诗歌中,月的意象较为常见。如居越诗《后中秋望月歌》:“一年两度中秋节,两度中秋一样月。”[7]卷二十,872月指代真如佛性,诗歌表现了悟道后的从容自得。从禅宗的宇宙观来看,佛性无处不在,无所不包。宇宙万物即是真如佛性的体现,心生则法生,心灭则法灭,心即是物,物即是心。又如《中秋》:

去年中秋阴复晴,今年中秋阴复阴。百年好景不多遇,况乃白发相侵寻!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山河大地拥清辉,赏心何必中秋节![7]卷二十,873

阳明借月谈道,他认为道可随时随地进行体认,不必拘泥于外在形式。一旦彻悟宇宙之实性,时空的差别就被泯灭了,对人生也更加了解透彻,从而进入一种圆融无碍的化境。

五、阳明诗歌禅宗审美境界之成因

禅宗美学强调理性与直觉的融合,也不反对“渐修”与“参禅”的理性思维,认为这是“顿悟”的基础与前提。这种思维方式形成了崇尚直觉理性的审美境界,即禅境。禅境的理论体系是以“心”为中心展开的,阳明也是以“心”为关键,融汇儒释二教,从而构建起自己的哲学思想。从贬谪龙场,到重返仕途,再到晚年归越、再次出征,阳明的心学思想逐渐完善,直至晚年达到集大成的境界。纵观阳明的一生,在生存态度上,他力争完成对个体生命的超越,这种心性修养的过程正是审美人生的生成过程。

在诗歌创作上,阳明不仅引用佛学语汇、禅宗公案,还化用佛禅义理,更集儒、禅于一体,融摄心学与禅学。从禅宗审美境界上看,其诗表达了对山林生活的喜爱,呈现出一切现成、不假推理的现量境的特点,也表达了日用即是禅修的精神,体现出随缘任运、存在即超越的日常境的特点(2)关于王阳明诗歌审美之现量境、日常境与禅学思想之关系,可参侯丹《从现量境、日常境看王阳明诗歌的禅宗美学境界》,《石河子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阳明诗歌还表达了和自然冥合的悟道体验,呈现出物我两忘的直觉境的特点。此外,消解对立、彰显理事无碍的圆融境的诗句,在阳明笔下也有很多。这些展现现量境、日用境、直觉境和圆融境的诗句,是阳明将文字艺术化、哲理化后的显现,承载着意蕴更丰富的悟道精神。直观体悟取代了理性解释,契合了禅宗无言之美的言说方式,诗的外在形式与禅的内在意趣结合,使阳明诗歌达到了较高的审美境界,具有较高的禅宗美学价值。

猜你喜欢
圆融禅宗阳明
禅宗软件
英语文摘(2021年10期)2021-11-22 08:02:26
高中生物错题集建立的实践研究
论旧禅宗与王维的诗歌创作
无尽圆融
宝藏(2018年11期)2018-12-01 01:32:34
杲杲冬日阳明暖好时光
圆融中心
现代苏州(2017年10期)2017-06-01 11:30:00
稚拙率真 圆融大气
中国篆刻(2017年3期)2017-05-17 06:20:46
《愚公移山》和医学“禅宗”
张九龄与禅宗
罗阳明:大瑶山里的年轻博士
金色年华(2016年7期)2016-02-28 01:3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