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哲
(安徽大学 徽学研究中心,安徽 合肥 230039)
程廷祚,原名默,字启生,号绵庄,晚年自号青溪居士。生于康熙三十年(1691),卒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享年七十七岁。程廷祚祖上世居新安,属于新安程氏槐塘一派的后裔。明代末年,程廷祚的曾祖父程虞卿从歙县迁入金陵。尔后,程虞卿与其子任之往来于杭州、南京,任之也在此期间考取了钱塘县诸生。明清鼎革后,任之便隐居不仕。程廷祚的父亲程京萼是任之的次子,以书法闻名乡里,他秉承任之志向绝意仕进,靠卖字教书为生,人称之“真隐者也”。程京萼有两个儿子,长子程廷祚,专攻经学;次子程嗣章,专攻史学。程廷祚的祖上以经商为生,他的曾祖迁往金陵,仍以经商为主。直到他的祖父考取钱塘诸生,程氏才“由贾入儒”,到了程廷祚、程嗣章这一世,也算三代书香门第了。
程廷祚一生六次参加乡试,两次被荐举入京参加博学鸿词和经明行修的考试,都失败而归,以诸生终老。仕途的不顺反而让他能够专心研究学问,他一生著述颇丰,于《易》《书》《诗》《礼》《春秋》《论语》皆有著述,所著主要有《易说辨正》《易通》《大易择言》《彖爻求是说》《晚书订疑》《春秋识小录》《论语说》等。其中《大易择言》与《春秋识小录》收入《四库全书》。程廷祚的经学研究吸收了考据学的方法。他作《晚书订疑》辨梅氏《古文尚书》之伪,考证详核,深得考据学家法,可与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惠栋《古文尚书考》二书相互发明。但他治经又不拘泥于章句训诂,而是兼采汉宋,不专执一家之言,探求经文原旨。张舜徽说他“识议精核,发前人所未发,意气豪迈,于汉儒既多诋諆,而亦不同于宋儒之空说”[1](P123),胡适说“他的见解是创造的、建设的、哲学的而非经学的”[2](P107)。程廷祚的经学研究以通经致用为目的,他虽然在经学领域著述丰硕,但揭开经学的面纱,他实际上是想运用训诂考据的方式探求六经中的圣人之道,构建一种新的理学思想,最终以实德实行经世致用。
程廷祚虽然生于金陵,长于金陵,但他对故乡新安仍心怀眷念。他不仅与同族亲友时常书信往来,密切关注程氏修谱事宜,还于乾隆初年回故乡拜访、修葺祖墓。在一封《与家省徐书》的信中,他更清晰地表达了自己对故乡的关切,他道:“方今人才寥落,故乡尤甚。尝独居深念,思得一二笃诚明敏之士,以振先烈而维宗支,使天下不得以懋迁奇羸鄙我新安,吾愿足矣。”[3](P242)这里的“一二笃诚明敏之士”,便包括之后他深交三十余年的同族孙辈程晋芳。
程晋芳(1718—1784),先名志钥,又名廷璜,字鱼门,号蕺园。他祖籍新安,属于新安程氏岑山渡一派。他的高祖程量入以经营盐业起家,后由岑山渡迁到扬州。他的祖父程文阶又由扬州迁到淮安,程晋芳遂生于淮安。程晋芳祖父和父亲在淮安继续经营盐业,积累了丰厚的家产。与程廷祚从小便笃志经学不同,程晋芳的治学道路更加精彩曲折,这大概也与他的家世和人生阅历有关。
程晋芳年幼时体弱多病,然而生性喜欢读书,也喜欢收藏图书。他家中有一处名为“桂宦”的房子,藏书多达三万卷。青年时期的程晋芳在诗文、经学方面都有所涉猎,然而独好诗文,以诗名为重,优渥的生活环境也为他提供了宴请宾客、举办诗文雅集的条件。他常自评:“晋芳诗第一,古文第二,经解在外”[4](P831),后来他的好朋友袁枚亦称他“平生绝学都参遍,第一诗功海样深”[5](P357)。他一生创作了数千首诗歌,现存《蕺园诗集》十卷、《蕺园近诗》两卷、《勉行堂诗集》二十五卷。程晋芳散文创作与桐城派渊源颇深,刘声木在《桐城文学渊源考》中称他“师事刘大櫆,受古文法,其为文以归、方为宗,醇清遒简,有法度”[4](P853)。程晋芳现存文集仅《勉行堂文集》六卷。2012年黄山书社点校出版的《勉行堂诗文集》,几乎收录了程晋芳现存的所有诗文。
乾隆二十七年,高宗南巡,程晋芳应召试名列第一,授官内阁中书,他便举家迁居到了北京。乾隆三十六年,程晋芳五十四岁,高中进士,授官吏部主事。乾隆三十八年,清廷开始编纂《四库全书》,程晋芳也参与其中,并因为功绩卓著,改授翰林院编修。是时程晋芳与袁枚、翁方纲、戴震等诗文唱和,研讨学问,名噪一时。无论在生时抑或后世,程晋芳皆以诗文闻名遐迩。然纵观程晋芳的一生,他的学术道路实际经历了由诗文向经学转变的过程。他于五经皆有著述,据魏世民点校的《勉行堂诗文集》考证,他所著经学著作主要有:《周易知旨编》三十卷、《尚书今文释义》四十卷、《尚书古文解略》六卷、《诗毛郑异同考》十卷、《读诗疏笺钞》、《礼记集释》二十卷、《春秋左传翼疏》三十二卷等。现存只有三部,分别是《诗毛郑异同考》、《读诗疏笺钞》和《春秋左传翼疏》。这个转变与他跟程廷祚的结识息息相关,程廷祚的文集中保存了写给程晋芳的二十二封书信,其中有十七封与经学有关。从程晋芳的回信及其他资料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他对程廷祚的礼敬与推崇远超他人,可以说程廷祚是程晋芳的经学导师了。
乾隆元年,程廷祚四十六岁,应召博学鸿词科赴京考试,北上南下两经淮阴时,与十九岁的程晋芳结识,两人一见如故。他们相识的这一年,不仅对程晋芳此后的学术道路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也是程廷祚治学生涯中的关键时段。程廷祚此前曾六次参加乡试皆落败而归,这次应荐参加博学鸿词科来到北京,又不幸落榜。此后他便了断了仕进之心,专注治学。自乾隆元年至乾隆三十二年程廷祚去世,这三十多年中,他与程晋芳书信往来频繁,时时会晤交流,在学问上予以悉心指导,并将其引入经学大门,为其答疑解惑,在治经方式与目的上对其产生了长久的影响。
程晋芳青年时期雅好诗文,沉酣六义,诗名尤盛。程廷祚对其期望不止于此,他多番致信晋芳劝其用心于经学,并力阐经学之重甚于诗文。他在早期给程晋芳的信《与家鱼门书》中写道:“足下春秋鼎盛,亦负过人之才,高世之志,而好独在诗,将来何患不至李、杜?即至李、杜,而天下谓足下以诗掩,足下固弗恤,而愚独为足下惜之。非谓诗至李、杜犹有所未足也,以天所以生足下者,未竞于此也。伏愿以太白之浮云富贵,子美之许身稷契者,而大肆力于古人之学。”[3](P228-229)他一面肯定程晋芳的诗歌成就已高,一面引导其进入经学研究,继续为他阐述六经可以使人“内圣外王”的重要意义,他道:“六经者,日月之光,山海之藏,窥之不能尽,用之不能竭,千古之德业,未有不基于是者也。基于是则内可以圣,外可以王,其取效也宏,其收名也远,视斗酒百篇与捻断数茎,其所造之大小轻重,当必有能辨之者。”[3](P229)
在稍晚一些的另一封《与家鱼门书》信中,程廷祚继续为晋芳辨别经、史、辞章之学的轻重,并直言只有经学才是学术根本,他道:“儒者之业以希圣希贤为本,欲求进于是,惟穷经近之。此经学所以为众学之本也。史者,致用之器也;经于用无不备,而必继之以史者,欲究古今之事变,以补经所未逮也。下此,则记诵词章之学,末矣。”[3](P220)当时程晋芳大概已到中年,程廷祚对他的期待似乎更加迫切了,他继续劝导:“中年所急,惟在经学。经学者,学者所归宿之地也。其事不离乎章句,不在乎章句。所贵融会通贯,渊渊乎有心得,故不能望之弱冠之前,而必待神志坚凝、世务涉历之后方可与言;而人之能与乎此者,亦必于斯时决之矣。足下负超世之姿,方今可与议千秋之盛业者,舍君谁归?屡举不利,退而厌薄,天之所用,未可知也。”[3](P220)程廷祚在上面两封书信中流露出的惜才之心令人动容,他对程晋芳寄予的殷切希望最终有了回复。后来,程晋芳渐渐走上了经学研究的道路,并时常与程廷祚讨论经学的问题。从两人现存的来往书信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具体探讨了礼学、易学、古文创作,以及颜李与朱陆之学的辨正问题。
程廷祚在给程晋芳的书信中谈到最多的便是治经方法,他主张采用汉学家的治经方式,由训诂章句入手,但不拘泥于训诂章句,他在《寄家鱼门书》中教导他道:“学莫先于经学,经学中有章句焉,有性命焉。骛于章句者,世俗之儒也。然求圣人之道于六经,其势不能舍章句,所讲在此而所求在彼,虽圣人之教人不过如是也。”[3](P229)
程晋芳苦于经学纷杂,聚讼繁多,程廷祚又教他随时札记,以待考订,等待时间的沉淀自能积累成编。程晋芳的治经方式便是沿着这个方法实践,他治《尚书》耗费十四年,四易其稿,“平心审择二千年来讲说之善者,遐採旁搜”[4](P715),最终撰成《尚书今文释义》四十卷。他在编撰《礼记集释》时,考证诸家异同,诠注典章文物,俨然是汉学家的治经方式。
程廷祚的另一个治经方式是汉宋兼采,不主一家。程晋芳虽然笃信程朱,但在治经道路上依然沿着程廷祚的方式,持论较为平允。例如他治《毛诗》,取毛传、郑笺条其同异,杂取诸家辨正,不专执一家,最终撰成《毛郑异同考》十卷。
程廷祚治经以致用为目的,他在给晋芳的信中反复强调:“夫学以经学为贵,然穷经所以致用,使措诸身世而不效,则章句训诂之末而已。”[3](P353)这与程廷祚以实学为依归的治学路径一致,程晋芳也以“有用之学”为宗旨。他治《易》学便道:“学者得其一节以行之,修己治人,恢乎裕矣。”[4](P714)他在《正学论》中多次提及儒者当内治其心,外治其事,以躬行实践为本。总之,程晋芳在经学方面得益于程廷祚的引导与鼓励颇多,他的治经路径与通经致用的观点也与程廷祚一脉相承。
程晋芳的治经之路在程廷祚的引导下渐行渐远,他对程廷祚的尊崇也远超他人。程廷祚生时,程晋芳以师事之,亦时而引以为知己,频繁致书请教问学,为其访求书籍、刊刻著作。他去世后,程晋芳撰写了一篇情谊绵长的墓志铭,将对程廷祚深厚感情寄诸笔墨,也对程廷祚的学术成就作了高度评价。在《绵庄先生墓志铭》中,程晋芳将程廷祚推为继黄宗羲、顾炎武后的第一大儒,称他“以博文约礼为进德修业之功,以克己治人为格物致知之要,天文、舆地、食货、河渠、兵农、礼乐之事,靡不穷委探源,旁及六通、四辟之书,得其所与吾儒异者而详辨之”[4](P811)。
程晋芳对程廷祚的《易》学、《书》学尤其推崇。程晋芳治《易》采纳了程廷祚的方法,以义理为主,对象数图书之说一概不信。他认为程廷祚治《易》三书:《易通》《大易择言》《彖爻求是说》发挥义理之功,可与王弼、李光地并驾;扫除宋儒图书易学之功,可与黄宗羲、黄宗炎、胡渭等观。程廷祚治《书》著《古文尚书冤冤词》《晚书订疑》,主旨在于辨证《古文尚书》之伪。清初辨证《古文尚书》为伪书的代表作是阎若璩的《古文尚书疏证》和惠栋的《古文尚书考》,程晋芳为《晚书订疑》作后序,称《晚书订疑》可与前二书相辅佐。
程晋芳在给好友袁枚的书信中多次提到程廷祚,并赞他的“经学终以《易》为第一,二千年来无及之者,犹在安溪之上也”[4](P831)。又道:“戴东原一病而殂,诚为可痛。……人皆推其为近人第一,以弟平心论之,其成就仍在绵翁下耳。”[4](P833)程晋芳将程廷祚推为“近人第一”是否确切暂且不论,但他对程廷祚的礼敬之心当属毫无疑问。
程廷祚与程晋芳生活在清朝国力最强的康乾时代,这时期学术思潮的主流是理学渐渐衰退,清初的经世实学消弭殆尽,而汉学考据学日益兴盛。与程廷祚同时的惠栋和与程晋芳同时的戴震,分别成为“乾嘉考据学”中吴派、皖派的领军人物。考据学发展到乾隆时期,已经蔚为大观。时代学风的转变,也对程廷祚、程晋芳的学术取向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程晋芳治经学秉承程廷祚的教诲,他的“有用之学”与程廷祚的“通经致用”观不谋而合。此外他对程廷祚也礼敬有加,推崇备至,这一切看起来都相当和谐美好。然而我们若揭开经学的面纱,便会发现他们在学术取向上的分歧相当之大,其中最突出的便是他们对颜李学派与程朱之学的态度迥异。
程廷祚青年时期受颜李学陶冶,一度醉心于颜李实学,甚至致书李塨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上文已经详述。他在给程晋芳的书信中说自己所著《论语说》与李塨的《论语传注》可以相互发明,还道:“颜、李师弟立言过于峻激,致生惊骇,而非其人亦孰与救学术之弊耶?”[3](P391)程晋芳对此有过回应,他在给程廷祚的信中道:“颜李之学主于切实,指近于日用事物之间,如眉之着目,而于存诚尽性之旨亦直截无纠蔓,信可以补程朱所不及。愚所疑者,其自视太高,视程朱太卑,若己之说行而程朱之说可以尽废,斯则近于好争取胜,而忘先儒功力之大矣。非谓程朱无一可议,而颜李卒无可取也。”[4](P754)表面上看,他们对于颜李学派的讨论似乎取得了折中的看法,其实不然。
程晋芳始终笃守程朱之学,他作七篇《正学论》辨正程朱之学为孔孟真传,表达自己治学“守程朱,不攻陆王,亦不指驳佛老”的主张。对于颜李学派,他则同意方苞的说法,他道:“我朝颜习斋目击闯献之乱,求其故而不得,乃归咎于讲学,以为程朱之学非孔孟之学,学者但当从事于实际,不得高言性命,徒付空谈。而其门人李塨刚主力阐其传,别注《四书》,自谓直接孔孟。望溪方氏为刚主作志铬,固已详论其弊矣。”[4](P690-691)方苞在《李刚主墓志铭》提到了信仰颜李学派的另一个人王源,王源字昆绳,因结识李塨闻得颜元的学问,心存钦慕,之后以五十六岁高龄向颜元执弟子礼,从此成为颜李的信徒。方苞在墓志铭中说王源和李塨都被他说服,幡然悔改,不再那么笃信颜李,也不再激烈地批判程朱了。方苞说:“习斋之学,其本在忍嗜欲,苦筋力,以勤家而养亲,而以其余习六艺,讲世务,以备天下国家之用,以是为孔子之学,而自别于程、朱,其徒皆笃信之。余尝谓刚主:‘程、朱之学,未尝不有事于此,但凡此乃道之法迹耳;使不由敬精以探其根源,则于性命之理知之不真,而发于身心施于天下国家者,不能曲得其次序。’刚主色变,为默然者久之。”他说这段话的目的在于表明李塨听了他针砭习斋之学的话后,其笃信颜李的立场已经开始动摇了。他又说之后在他的轮番“教诲”下,李塨终于“立起自责,取不满程、朱语载经说中已镌版者,削之过半”[6](P248)。程晋芳认同方苞,就表明他始终站在程朱理学的立场上反对颜李。
程廷祚却是颜李学的信奉者,胡适曾作长文《颜李学派的程廷祚》,论证程廷祚是颜李学派的继承人,是“颜李学的大师”,“还是一个反对宋儒的学者”。以《易》学为例,他曾与晋芳多次探讨《易》学,并在《与家鱼门论宋人说〈易〉之误书》中坦言宋人说《易》不仅仅是解经失误,更是“学术之误”。在给晋芳的另一封《与家鱼门论学书》中,他进一步表明自己的立场,他道:“宋儒之学,根本既与三代有异,而复好为高论。与魏、晋习尚似异而实同。然在魏、晋,出于庄、老本不自讳;而宋人之于佛氏,则陷于不知。”[3](P391)程晋芳不知是没有真正理解程廷祚对宋儒的态度,还是故作糊涂,他给程廷祚的回信中道:“愚所谓程朱不可轻议者,非以其解经论学为无可是正也。其操心也纯,其制行也严,其措诸事也明而有伦,因是以其身爵百世师,而人亦以是知二帝、三王之道之可贵而可从,虽其解经论学,或合或离,欲不以道统归之,而谁归乎?”[4](P754)
程晋芳始终只认同宋儒解经之失,而他认为这一点并不影响程朱为孔孟真传、道统所归。程廷祚与程晋芳在颜李学和程朱学上的分歧,是二而一的问题。程晋芳与方苞一样,受到朝廷功令的影响,笃信程朱为道统所系,自然不满批驳程朱理学的颜李学派;程廷祚身处学术空气较为自由的江南,且早期受到颜李思想的熏陶,也始终坚持批判程朱理学。这是他们掩藏在经学表象下的冲突,是关于理学的冲突,也是他们学术上最根本的分歧。乾隆三十二年程廷祚逝世,程晋芳作《绵庄先生墓志铭》竟无一语提及颜李学派,更加证实了他们在治学道路上终归殊途了。
程廷祚的经学研究吸收了汉学家的考据方法,从章句训诂入手,但却是不执一家之言、汉宋兼采的路径,他最根本的愿望是恢复圣经本意,探求圣人原旨。程晋芳在他的影响下也渐渐走上治经之路,但却在时代风气影响下越走越远,最终归于“究心训诂”。
乾隆三十八年,清廷开四库全书馆纂修《四库全书》,纪昀、朱筠、邵晋涵、戴震等著名学者会聚京城。围绕着修书,对全国进呈的图书进行校勘、辨伪、辑佚、考据、编纂目录的活动也相继展开。程晋芳也参与了《四库全书》的编纂,他不可能不受到这股学术风气的影响。程晋芳与朱筠、戴震等人的交往,也增强了他的训诂考据功底。四库馆的工作,更为他提供了阅览古今注疏的便利,他重要的诂经著作大多完成于这一时期。
他在《礼记集释序》中写道:“余之编《集释》也,于诸家同异遍列之,因以考证其得失。于典物,巨细必有诠注,使人知《礼记》之卓然为经,非尽取材于《周官》、《仪礼》也。于汉唐以及本朝注释诸家,苟有可存,必录焉。而泛言义理,不待多方以释者,则置而弗道,盖欲于制义而外,别存古人淹雅一门,使三代以上文物、声名可稽诸简册。”[4](P720)这篇序文扼要地表明他考求典物的兴趣日益浓厚,对义理则选择避而不谈,也不再提及经世致用了。
程晋芳在经学考据上走得越来越远,江藩更是直接将他归到汉学家的阵营,并在《国朝汉学师承记》中称:“君(程晋芳)始为文词,及官京师,与笥河师、戴君东原游,乃治经,究心训诂。”[7](P109-110)《四库全书》的编纂工作从乾隆三十八年持续到乾隆四十九年,是年程晋芳病逝,那时候的考据学风已然倾覆天下。
从康熙三十年程廷祚出生到乾隆四十九年程晋芳去世,他们的人生轨迹连在一起持续了近一个世纪,这是清朝国力最鼎盛的时代,也是清代学风剧变的时代。程廷祚与程晋芳在经学考据兴起的时代潮流中,顺流而动,各自成就了自己的经学研究,成果丰硕。然而他们掩盖在经学皮相下的分歧一旦被揭开,我们便发现:第一,程晋芳在程廷祚的引导下开始了经学研究,但他到北京后,在时代学风的感染下逐渐“究心训诂”,在经学考据的路上越走越远;第二,程廷祚不满宋儒以己意解经的方法,他用训诂考据探求经书本旨,希望建设一个新的理学,程晋芳则选择站在以方苞为代表的官方理学立场上,坚决拥护程朱的道统地位;第三,程晋芳继承了程廷祚通经致用的观念,倡导“有用之学”,但在考据学风盛行的清代中期,程晋芳也不再提及经世致用了,经世实学只能以一股暗流潜伏在经学的皮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