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魇》中的张氏“红学”

2019-12-26 21:13叶俏毅
梧州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脂砚斋考据红学

叶俏毅

(南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红楼梦魇》是张爱玲沉潜十年所著的唯一的一部学术著作。张爱玲在这本著作的自序中写道:“十年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这是一部关于《红楼梦》的考据著作,更是张爱玲对《红楼梦》痴迷程度的最佳证明。曹雪芹十年删改著《红楼梦》,张爱玲十年考据书《红楼梦魇》。世人皆知,张爱玲是文坛才女,而她本人也认为《红楼梦》是“一切的来源”,一本《红楼梦魇》不单单是一部学术著作,更道出《红楼梦》对张爱玲的影响,张爱玲对《红楼梦》的痴迷。

一、十年考据细求证

在书的正文第一章,赫然的几个大字——“《红楼梦》未完”之下,张爱玲的第一句话写到:“有人说过‘三大恨事’是‘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第三件不记得了,也许因为我下意识的觉得应当似‘三恨《红楼梦》未完’。”[1]正是因为张爱玲这下意识的第三恨,她用了整整一本书来说明所恨的《红楼梦》未完,去考据,去求证为何未完。

通篇看来,整本书基本上是对《红楼梦》版本的考据,从“初详”中所论的全抄本、“二详”中考证甲戌本和庚辰本的年份,到最后“五详”中的旧时真本,经过对各个版本的细细比较,找到作者删减改动的地方,并且进一步去探讨改动的原因,试图洞悉曹雪芹的创作动机和创作时的心路历程。在最开始的《<红楼梦>未完》中,张爱玲就已经说明了发现了后四十回伪续的痕迹,一下笔,就从“三寸金莲”上判明了书中的女子谁是天足,谁是缠足,认为旧本后四十回伪续之人的特点之一是满人。后四十回有三个不同本,包括初本、修订本、再修订本,并且原续和修续均非出自一人手,张爱玲从罗列的各种错漏均说明了这一点:书中宝黛钗三人的岁数时而清楚可算,时而后文与前文所写的逻辑不符,巧姐的年龄更不用说,时大时小,终究是好十来回过去了,都还是婴孩的模样;林红玉(小红)的身份,明写出来是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到底是管家的女儿,在宝玉房里的地位就算不如袭人、晴雯等辈,到底也沦落不到外头粗使丫头一流,甚至林之孝家的对她也不怎么在意,在小红赶巧宗这件事上倒是更偏帮着晴雯,哪里是个亲娘会有的样子;尤三姐本不是完人,又变成了完人等等。张爱玲在论述这些复杂而纠结的问题时,从一字一句下手,工作极为细致繁琐,其对各个版本内容的熟知程度和极强而精准的记忆力的确让人可敬可叹,望其项背。

此外,张爱玲不单单指出各处修改和不同,更细究修改的原因,提出了许多细致而值得研究探讨的问题,如续书为何要洗白贾芸的行为;为何要糟蹋袭人的“贤人”形象;妙玉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各续书中宝玉的结局哪一个更符合曹雪芹的设想等等。她的考证的确极为细致而有耐心,让人不得不信服。例如,张爱玲在书中指出,甲乙本中写黛玉的穿着,不管是“水红绣花袄”还是“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棉裙”都不像是黛玉那样的人会有的衣着,尤其是“簪上一支赤金扁簪”,更是突兀而刺眼。反而是旧本中的描绘更符合曹雪芹原著的写作精神,不细细去描写林黛玉的衣着打扮,只略略几笔,“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如同嫦娥下界”,便已留足了想像的空间,比甲乙本的高明了不少。无独有偶,书中还有很多这样俯首可拾的例子足以证明张爱玲的细致和耐心[3]。

二、另类大胆的假设

有关于《红楼梦》的结局、贾宝玉的结局有很多不同的版本,不同续本的大同小异中的“异”必然是包括这两者的。与所有痴迷于《红楼梦》的文人学者一样,将《红楼梦》烂醉于心的张爱玲少不免对未完的后续故事剧情做出猜想和推测。相对于主流而言,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提出的假设可谓是另类奇特而“胆大妄为”。例如,认为湘云才该是原来“早稿”书中的主角,不过是前二十回的内容“俱已删去”,才有在二十一回的突然登场;黛玉这个角色原来是没有的,是后来从湘云“分化”出来的,湘云是写实,而黛玉是虚构[5]。这完全颠覆了一直以来《红楼梦》以宝黛钗为三大主角的观点。再有题诗旧帕的这宝黛情感炽热高涨的情节,张爱玲经过考据,认为是最后添补的,甚至是“作者去世前数月之内改写的”[1]。她提出,在二十九回至三十一回这七回中是两人情感的高潮,然而除了少量原文连批注一起保存下来便再无回内批注了,其中最有可能的原因是这七回在誊清之后作者尚未过目批注就已经被传抄了出去,甚至是作者已经去世了,所以才没有机会落下批注。而这七回中的第三十一回的旧回目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从回目上看,是埋下宝玉和湘云白首偕老的伏线,这分明是早本的结局。这样的推测是十分合理的,因为在早本中就有袭人对宝玉最终失望,自求离去,湘云欲嫁落难宝玉的情节[4]。

张爱玲通过对各个版本的比较和对照,考据作者的行文思路和情节可能会发生的变化和走向,甚至推敲八十回后可能发生的故事修改情形,如贾赦和贾敬两位老爷是为了衬托对比贾政而写。张爱玲用一章“三详《红楼梦》”来用各个版本的对照和异同等蛛丝马迹来论证《红楼梦》“是创作不是自传”,是小说而不是家族史,尽管书中的某些情节某些人物以作者的生活经历为原型,但在张爱玲看来绝不足以支撑“自传说”,毕竟创作来源于生活,而张爱玲也列出了她的考证,如宝玉上学辞别黛玉,张爱玲指出,此处有脂砚斋的批注“真有其事”,而之后得黛玉葬花、闻曲等标志性的情景却并无此类批注[5]。脂砚斋与作者曹雪芹有着同样家庭背景,宝玉身上既有脂砚斋的影子也有作者的个性,他们的一些生活纪实被运用到小说中,所以脂砚斋会有“真有其事”“真有其语”之类的批注,而黛玉的轮廓个性或是参照脂砚斋早年的恋人,但有关宝黛的文字却绝大部分是创作虚构的。可见,黛玉和宝玉虽确有其原型,故事情景也有生活事实作为参照,但创作是远远多于生活写实的。

三、情感向度的归属

《红楼梦魇》是张爱玲后期的作品,是唯一的学术著作,沉潜了十年的“痴红”自证。正如自序中所写的那样:“宋淇戏称为Nightmare in Red Chamber(红楼梦魇),有时候隔些时就在信上问起‘你的红楼梦魇做得怎样了?’我觉得这题目非常好,而且也确是这情形——一种疯狂。”[1]《红楼梦》就好比张爱玲凡尘俗世之外的另一个境界,一个让她不必再管其他、可以全心喜欢到痴迷的境界。曹雪芹隐于《红楼梦》与张爱玲隐于《红楼梦魇》是何其相似。

与曹雪芹一样,张爱玲有着贵族精神气质,这源于她显赫的家世——李鸿章的曾外孙、张佩纶的嫡亲孙女,但这种耀眼的家世渊源无法阻止和掩盖她父辈的颓败,一如创作《红楼梦》时期的曹雪芹。所以,从这一层面来说,张爱玲所有的贵族精神气质和曹雪芹有着与众不同的共鸣,毕竟,作家的人生经历是创作的来源和情感的来源,而对于曹雪芹张爱玲而言,家族的盛衰更是养成复杂情愫的重要源泉。更重要的是,张爱玲与曹雪芹共同拥有的还是没落贵族的精神气质,是一种既经历过辉煌也挣扎在破败之后的,对于祖辈辉煌荣誉感的精神需要,甚至是将这种荣誉感作为了精神支撑的一部分[2]。

按照大部分红学家和红学研究者的基本共识,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一部末世悲剧,是自觉地触及悲剧的本原,而张爱玲的作品常以时代入书、以时代著就故事,将她自己悲观的人生经历和悲剧意识融入到她的小说中,这也正是曹雪芹笔下那种“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的永恒性的悲剧意味,在《红楼梦魇》中不乏专论《红楼梦》“是创作不是自传”[1]。张爱玲能将对人性和时代的彻底否定以及她对人世的敌意都离析出来,所以,她能在曹雪芹笔下的《红楼梦》中找到情感的归宿因而越发地痴迷下去。张爱玲的情感向度在《红楼梦魇》的考据过程中得到了确证,倘若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作为末世的直接述情文本,那么张爱玲的《红楼梦魇》则是作为末世的间接述情文本,书中所反映出来的她对《红楼梦》读得通透,悟得深,以至于到达物我莫辨的境界,那是因为她在《红楼梦》中找到了她没落贵族精神气质的归宿以及她消极悲剧意识的皈依。

四、结语

著名红学大师周汝昌先生曾在他的书中写道“只有张爱玲才堪称雪芹知己”。一本《红楼梦》,曹雪芹十年删改,张爱玲的痴让她十年考据成书《红楼梦魇》。她对版本的反复考据,细心校勘,自立疑点,认真辨伪,在众多红学研究中闪耀着独特的光芒,以一种前研究者所没有立足过的观点出发,细究考证,为后来者开拓了《红楼梦》结局猜想的新道路——宝玉与湘云共谐连理的结局。在整本《红楼梦魇》中,极大的篇幅,甚至说是几乎全书都是立足考据,探究版本,但在书中的字里行间都渗透着张爱玲透过《红楼梦》与曹雪芹之间那种颇有惺惺相惜之意的共鸣,与其说《红楼梦》影响了张爱玲的创作和灵感,不如说,张爱玲在《红楼梦》中看到了自己曾经经历过的贵族末世,从而勾起了她的创作意图。因此,一本《红楼梦魇》包含了“张氏”红学的所有,包括铺排成词句的对各版本的考据、根据各版本而做出的合理推测和考证以及其中透露出来的一部《红楼梦》所勾起的情感等等,张爱玲的“张氏”红学,此一本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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